地里的莊稼

麥邦盈

地里的莊稼

麥邦盈

劉三讀中學(xué)的時候讀書是比較認(rèn)真的，課余時間也經(jīng)常逗一些女同學(xué)，逗笑啦問題啦寫紙條啦邀請去看電影啦，這些事基本上都有過。不過沒有一位女同學(xué)能夠回過頭來喜歡他。當(dāng)了農(nóng)民后，劉三種地也比較積極，同時也見縫插針兼堅持不懈地談了一些女朋友。總的來說，劉三的戀愛形勢是比讀書的時候要好，一是人數(shù)多，至少有十一二個；二是不需要偷偷摸摸，用不著去防著誰；三是持續(xù)時間長，最短的也有三個月?？删褪菦]有一個能堅持下來，把愛情進(jìn)行到底。眼看著村里的青年一雙雙一對對，嘻嘻哈哈打打鬧鬧，都不知道種地是怎么回事。都不成樣！可是轉(zhuǎn)眼間就睡到一起了，做成老公老婆了。劉三很生氣，而且不是一般的生氣呢。他們又有什么呢？我又缺了什么呢？我比他們不知要強了多少倍啊。劉三狠狠地這樣想：不去啰嗦了，下回要是碰到哪個女孩子，干脆拿下算了。

月門村的石花就是讓劉三給碰上的。這回劉三真的不去啰嗦了，怎么想就怎么做，真的把石花給拿下了。事發(fā)的地點是在山路上。劉三嘟嘟嘟地把摩托車開得飛快，小路邊忽然竄出一捆灌木來。接下來就是“哎呀”的一聲尖叫，一個女子被帶倒了。這女子就是石花。劉三不去想太多，柴倒了把柴扶起來，人倒了把人扶起來，還堅持著把石花送到醫(yī)院做了全面的檢查。老實說劉三在救護石花的過程中確實是充滿了愛心，沒想到這愛心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愛情。時間呢，僅僅一個月。一個月對一個戀愛來說速度是夠快的了，方圓百里都傳為美談了。事后劉三總結(jié)起來經(jīng)驗只一條：愛情是不講道理的。后來劉三還經(jīng)常教育青年人，說談戀愛主要是腳手要快，就跟炒空心菜一個樣，火要猛點，炒要急點。

石花嫁給劉三后，非常好，床上床下都非常勤勞，地里地外也得心應(yīng)手。劉三很滿足，很幸福，臉上經(jīng)常無端地流淌著笑容。劉三曾經(jīng)這樣想：不知天上掉餡餅的事有沒有，天上掉下了愛情是千真萬確了。

就有人喜歡眼紅，喜歡嫉妒，喜歡說話。伍哥說，怎么樣呢？石花不錯吧？伍哥的話沒什么，只是聲調(diào)有些變了樣，“呢”字和“吧”字拉得比較長。

日叔就有點頭歪了，看劉三的時候眼神怪怪的。說劉三你本事真大啊，追她的人一大堆，你怎么沒聲沒響地就拿下了？不會有什么問題吧？很明顯了，日叔不認(rèn)為劉三有本事。

瑞爹的話就讓人深思。瑞爹說，怎么樣呢，是不是長了兩顆紅痣呢？

劉三聽了也有些高興，有些笑。但時間不長，沒出聲，而且很快地就把笑容給收拾了。他是聰明人，他并沒有讓勝利沖昏了頭腦呢。夜深人靜的時候，劉三沒有睡。石花已經(jīng)入眠了，鼾聲像流水一樣，潺潺的，有波也有浪。睡姿卻比較放肆，隨心所欲地鋪展著，白茫茫的一片。

劉三睡不著，又爬了起來，又照亮了手電燈。劉三不敢光明正大地照，而是偷偷摸摸的，把手電燈捂住，只露出一點光。這樣做，顯然是增加了工作的難度，當(dāng)然也培養(yǎng)了做事的細(xì)心和耐心。在愛情的問題上，劉三是不怕細(xì)心和耐心的?？偹阏业搅耍娴氖莾深w，竟然長在金三角地區(qū)極其茂盛的叢林中。這么隱秘的地方，這么高級的秘密，瑞爹是怎么知道的呢？有一段時間，劉三眼里什么都沒有，只有紅痣。而且是兩顆。兩只眼里都有。難道瑞爹他——不可能。瑞爹一臉都是須，嘴又大牙又黃，跟瘦狗一樣了，誰見了誰都惡心。石花雖然不是一朵花，可是跟一朵花也不差多少了。花可以插到猴子的頭上去，但不可能插到狗的頭上去的。猴子和狗雖然全身都是毛，但是威信差著呢。有些事你不去想還可以，一想問題就緊跟著來了。把石花往花兒上這么一想，劉三心里就長毛了，害怕了?；敲春每?，誰能保證沒有蜜蜂蝴蝶來采過粉呢？

劉三不能不懷疑自己的戀愛經(jīng)驗了。真的就那么簡單嗎？不少讀了一肚子的書的人，找一個女朋友也要花上三年五年的時間呢。自己識了幾個字了??？娶一個老婆只用一個月。不對啊，劉三覺得自己很不對。好幾天，劉三都在苦苦地思索著這個問題，都在好好地回憶著他追石花的過程。就在路上撞了，就送醫(yī)院了。后來看到她家正蓋著房，就送去了十五包水泥。后來就跟她看了一場電影。事情就是那天晚上看完了電影之后，回到水牛嶺那里就搞定了。是不是原裝，也不得而知。那天晚上沒月亮，一切都是在黑暗中進(jìn)行的。地點又在山坡上。有過反抗的，但反抗無效。就這些，沒風(fēng)沒雨，沒波沒浪，一點故事也沒有?，F(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了，總覺得肯定是給搞錯了。談戀愛怎么是那樣的呢？說是追她嗎？其實并沒有追啊，因為她根本就沒跑啊。

劉三心里有事了。劉三非常地注意起石花了。從前面看也好從后面看也好，都覺得石花有問題。至于具體的問題是什么，又沒辦法去落到實處。劉三曾試探著問過幾回了，說你以前談過戀愛嗎，說你以前跟人家睡過嗎。石花的反應(yīng)是比較惱火，不說話，只是踢了狗一腳，而且砸了一個碗。劉三不是太害怕，狗被踢了也不恨主人，碗被砸了也虧不了幾個錢。后來劉三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是應(yīng)該怕的，有問題在埋著呢。她為什么不敢踢人呢？被砸了的那個碗，原本就是有了一道裂痕的。

劉三是經(jīng)常上街的人。菜收下來了，他就得騎著摩托運到鎮(zhèn)上賣。就是說，劉三跟外面的世界是有比較多的聯(lián)系的。石花的娘家月門村也是屬于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劉三因此就多了一些和月門村人往來的機會。劉三以前賣菜的時候并不怎么去注意月門村人不月門村人，給錢就賣菜?，F(xiàn)在不同了，是月門村的人他都打招呼，只要是他認(rèn)識的。劉三想，月門村再大，人再多，其實也跟一棵瓜甫一個樣。只要從它藤蔓上一扯，是瓜甫都會被帶出來的。劉三所要的瓜甫，就是石花以前是不是跟人家有事了。

其實劉三沒什么收獲，扯了好長的藤蔓，一個瓜甫也沒有找到。劉三猛然發(fā)覺，月門村認(rèn)識他的人比他認(rèn)識的月門村的人要多。還有，月門村的人對他劉三客氣著呢。有來買菜的，只說要多少，從不問價錢，說多少就給多少。還有請他抽煙的，請他去喝茶的。劉三為此懷疑又加了一分。一個平民百姓的，沒頭沒臉，沒錢沒銀，能值得這般敬重嗎？再說了，女婿是女婿，但他只是石家的女婿，并不是他月門村所有人的女婿啊。月門村大著呢，千把人。

更讓劉三生疑的是石開。石開歲數(shù)好大了，做劉三的父親都有余了。喝了兩壺烏龍茶之后他才知道石開是月門村的支書。老是老了，可是目前還在當(dāng)著呢?，F(xiàn)在培養(yǎng)新干部，年齡都降到二十幾歲了，也就是說不是孩子就可以了。不知道為什么月門村的孩子就那么長不大。劉三開始不相信，怎么看都不像。臉又瘦又黑，牙齒沒有一顆是白的。煙抽得很勤，一根接著一根地抽，基本上就用不著劃火柴。咳嗽非常放開：嘔——嘿，嘔——嘿嘿嘿嘿嘿。那聲音，響亮而粗獷，仿佛那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有時候，臉都憋得變成了豬肝色，他也要竭盡全力地把一個咳嗽弄完。石開支書說話的時候，除了咳嗽，一般都是拿眼睛看著人的。很有作用的，就是你不能不聽，而且聽了后你不能不回答。石開支書說，姨丈啊，我說石花不錯吧。石開支書又說，姨丈啊，你要好好對待石花啊。劉三心里覺得比較舒服的是石開支書把他叫作姨丈，其實劉三覺得有點納悶的也是石開支書把他叫作姨丈。做支書的，叫人一般都是要叫名字的。叫姨丈，親熱是親熱了，可是也恭恭敬敬了。當(dāng)官的對平民恭敬起來，肯定是有什么事情了，你就不得不去小心了。再說了，你當(dāng)支書的，怎么知道人家一個女孩子是錯還是不錯呢？還有啊，怎么樣對待老婆，那是人家當(dāng)老公的事呀，你當(dāng)支書的，怎么能做指示呢？

綜上所述，石花有問題是肯定的了。劉三有這樣的想法不是一時半刻的、一枝片葉的，而是一棵樹，一棵正在長大著的樹。樹大了，把陽光給遮住也是必然的。

事情的發(fā)展正在不斷地證明著劉三的看法呢。就從夫妻生活的角度來說吧，都很多次了，本想加大油門全速前進(jìn)的時候，忽然地就減速了，拋錨了,停在半山腰上了。劉三當(dāng)然不知道，他的車上裝的東西太多了，太重了。那東西就是思想。但是，劉三不去埋怨車，他埋怨路。他劉三就是車，石花就是路。

還有更加奇怪的事呢。結(jié)婚三個月還沒有到，石花就捂著自己說，不要了，上個月都沒來了，我看肯定是懷孕了。劉三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嗎？有那么快嗎？懷一個孩子那么容易嗎？劉三不相信，堅持著要上。石花堅持不讓上，很頑強地用衣服保護著自己。還虎著臉罵，說你是鬧著玩的嗎？你不怕傷了孩子嗎？劉三叭叭地眨著眼，皺著臉。他嘴上不說話，但是心里很有話。有那樣容易的事情嗎？長一個孩子就跟長棵秧苗一個樣？一筐的谷子，隨便一抓，隨便一撒，就著地了，就發(fā)芽了，就生根了，就長出一個人來了？不會的，不怕的，老子就是要鬧著玩，老子也不怕你孩子。劉三清醒了，發(fā)昏了，整個人都燃燒了，不顧一切地上去了。石花奮斗了一會兒，終于說，就這一次??？以后再也不準(zhǔn)?。縿⑷f，哎，哎。他本來不想說哎，但是他不能不說?，F(xiàn)在在眼前，以后在哪呢？當(dāng)然，以后也是重要的，可是，現(xiàn)在都顧及不了了，還考慮什么以后呢。天黑了，雷打了，大風(fēng)也來了，不下雨是不可能的了。

以后很快就來了。而且非常漫長，非常的難熬，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完。劉三這回真是嘗到了“以后不準(zhǔn)”的滋味。原以為結(jié)婚了有老婆了就可以甩開膀子干，沒想到結(jié)婚是老婆懷孕，而且聽說一懷就要十個月。不成樣！一兩個月都不容易等了，何況是十個月呢。一世人能有多少個十個月，這規(guī)矩不知道誰定下的。

東村的男人有一個習(xí)慣，午飯后晚上吃飯洗澡后喜歡到荔枝樹下來聊天。劉三也愛來。劉三嘴較笨，不太會說話，但是他愛聽。劉三什么都愛聽，尤其是那些有點黃色的笑話。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家里有了女人后，劉三到荔枝樹下來的時間就大大減少了。自己都有了，都知道怎么回事了，還聽人家啰嗦什么呢。石花下達(dá)了“不準(zhǔn)”命令后，劉三懵了，心里比沒有女人還難受。沒辦法，劉三又回到荔枝樹下來了。

有人問：劉三啊，怎么啦，吵架了，石花不讓挨近了？

有人問：怎么啦，懷孕了，那么快？不會是別人幫的吧？

有人說：這個問題好解決，孩子出來了，拿到醫(yī)院一鑒定，是不是你的就肯定了。

有人說：其實懷孕了也可以照樣勞動嘛。那滋味，還多一層呢。

勞動是什么意思，照理說劉三是明白了，不然他也不會吃吃地笑。應(yīng)該說，聊天的話是天話，離地距離遠(yuǎn)著呢。劉三卻不那樣認(rèn)為，他覺得那話就在自己的身邊，就在自己的身上。鉆進(jìn)被窩的時候，劉三故意和石花拉開了一段距離，兩只手都沒有伸出去，而是放到了頭下當(dāng)枕頭用。

劉三很嚴(yán)肅地說：“你老實說，那個孩子是不是我的？”

石花驚訝了，翻過身來了，問：“你說什么？”

“你那孩子不會是我的?！眲⑷终f了一遍，意思還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即由疑問變成了肯定。

“你瘋了？不是你的是誰的？”

“誰的你自己知道，反正不會是我的?！?/p>

“你——”石花憤怒了，猛捶了一拳，接著又踢了一腳。

劉三不還手，不還腳，而是下了床，出了門。他要到廳里睡覺。老婆不能用，到哪睡覺都一樣。出門的時候還扔下了一句硬邦邦的話：“孩子出來了，抱到醫(yī)院做鑒定你就知道了?！?/p>

日子在悄悄地過。劉三照樣下地，照樣吃飯，照樣睡覺。所不同的是，他不想跟石花說話。說了也沒用。石花忽然也怪了，她不恨劉三，反而對劉三更好。說話聲音輕輕的，飯菜做得熱熱的，上床的時候還多次主動地把劉三的一只手拉了過去。

劉三這回不笨了。不動手，不說話。他倒要看看這個女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劉三看過電視《西游記》，里面的妖精都漂亮，都溫柔，都狡猾?？墒菦]有一個斗過孫悟空。很顯然，劉三把自己當(dāng)成孫悟空了。

不出劉三這個孫悟空所料，石花果然是一個妖精。是一個更深人靜的夜，劉三忽然被一陣抽抽噎噎的哭聲驚醒了。原來是石花。石花沒有睡，就坐在床頭?？?。看樣子，已經(jīng)哭了好長時間了。都說男人心腸硬，其實不是的，你再硬也是硬不過女人的淚水的。劉三把擱置了好久的兩只手都用上了，都伸了過去。石花接著又哭了一陣，然后說劉三我對不起你，我是被人睡過了?？晌也皇窃敢獾模潜黄鹊?。劉三一聽頭都懵了，都大了。真有這回事？好久以來他一直都在堅信有那樣的事，現(xiàn)在真的有了他又沒辦法相信了。他不想相信這回事，可是這話明明是從石花的口里說出的。

“他是誰？”

“是明河。是明河強奸了我?！?/p>

“你為什么不告他？”

“我告了。我向石開支書告了他。”

“那為什么沒人抓他？”

“石開支書勸我不要告他了。石開支書說就是人家把他抓去了對你也沒用。石開支書還說這事你不說人家也不知道，人家不知道也就跟沒有這回事一樣?！?/p>

“是什么時候的事？”

“就跟你談戀愛前?！?/p>

不用再問了，誰都知道了，只有他劉三不知道了。如果說這是個秘密，那么這個秘密只是對劉三來說的了。劉三覺得自己好像是從天上掉入深山峽谷了，世界都沒太陽了。原來以前人們跟他說過的笑話都不是笑話啊。真沒臉面見人了。做男人，最讓人恥笑的不過是自己的老婆被人家睡了。還有，石花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明河的。自己的地里竟然長出了別人的莊稼，天下大亂了。

劉三覺得當(dāng)務(wù)之急有兩件事，一是把孩子打掉，一是去告明河，讓公安把他抓起來。石花不同意。兩件事都不同意。石花說你怎么知道孩子不是你的呢？你怎么做你不知道嗎？石花又說人家把明河抓了你就得到什么了呢？你想要老婆，我不是做了你的老婆嗎？石花的問題很簡單，也很深奧，劉三無法回答，他也不想答。他只是要石花快點跟他到醫(yī)院把孩子打掉。劉三幾乎是在咆哮著，說要去嗎？你要去嗎？石花說不去，我不去。劉三說不去我就打。這一回，劉三說話不是鬧著玩的，是算數(shù)的。真的打，而且下手比較狠。劉三可能是認(rèn)為，孩子長在石花身上，打石花，至少有一半也是打孩子。那是個野種，打掉了才好呢。石花不還手，讓他打。實際上她的讓也是有限度的。就是說，手可以打，腳可以打，臉也可以打，但是肚子不能打。目的是很明確的，她要保護孩子。石花這樣做，不能不更加激起劉三的氣憤。劉三處理氣憤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打。

石花回娘家去了。石花是提著一大包的衣服回去的。也就是說石花打算長時間在娘家住下去了。想走就走吧，在家里也沒用。劉三不認(rèn)為自己有錯，打一下，至少可以把一些威信撈回來。石花不在家，劉三開始倒沒有什么，睡覺前他到荔枝樹下那里去，睡著了的時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過了一段時間就不同了，一個家就一個人，空蕩蕩的，冷冰冰的，生氣了也不知道把火往哪里燒。幸好有只狗，生氣了拿起什么都可以打，就是空著手也可以用腳踢。汪汪汪，跟石花的哭大同小異了。這時候，劉三的火才慢慢地減弱下來。

打狗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劉三找上石花娘家的門。石花說我不去打胎，我死都不去。石花娘說，你是想要她的命嗎？你不知道孩子大了是不能打掉的嗎？劉三說那不是我的孩子。石花娘火了，說：不是你的是誰的？嫁給你都那么久了，你還敢說不是你的孩子?。?/p>

劉三覺得冤枉了，真是天大的冤枉了。劉三一蹦出了石花娘家的門，又一蹦進(jìn)了石開支書家的門。石開支書不在家，到什么叔家喝酒了。劉三坐在石開支書的藤椅上，噗噗的，喘著氣。喘了一會兒，石開支書還沒有回來。劉三坐不下去了，當(dāng)支書的，就忙著喝酒，還能做什么工作。劉三站起來，看了一下天，天很晴，并沒有什么。劉三起身就想出去了。就在這時候，石開支書回來了。石開支書顯然喝酒喝多了，從臉到脖子都是紅彤彤的，眼睛也大了許多。石開支書聽了劉三的話后，問：你有什么根據(jù)呢？劉三說有，石花懷孕了。石開支書發(fā)火了：你說什么呢？她不是嫁給你了嗎？

“明河強奸了她！”

“你不也強奸了她？告訴你，石花什么都跟我說了。你可以去告明河，我也可以去告你，你聽到了沒有？”

劉三糊涂了，也清楚了，同時覺悟了。怪不得他以前那樣熱情，他是在糊弄人。這樣的人，也配當(dāng)支書？這樣當(dāng)支書，不知埋沒掉了多少壞人啊。劉三在盛怒之下走進(jìn)了派出所，接著又走進(jìn)了鎮(zhèn)政府。明河終于被抓了，石開支書由此牽引出貪腐問題也被拉下臺去了。

劉三勝利了！

其實，劉三并沒有勝利，而是失敗了，徹底地失敗了。石花兩只眼睛槍口似的直逼著劉三，斬釘截鐵地說：離婚！

石花真的和劉三離婚了，而且對派出所說，明河與她是通奸，明河被放了回來。接著石花就嫁給明河了。孩子生下來之后，很不錯，是男孩，濃眉大眼的。明河抱的時候也不哭。兩只眼睛圓圓地看人，既專注，又茫然。有時候還笑。石花覺得這孩子百分之百是明河的，跟劉三比較，他有力得多。為了讓明河放心，讓明河高興，石花叫明河一起上醫(yī)院，請醫(yī)生給孩子鑒了定。這一回，出了石花意料了：孩子不是明河的。

石花害怕了，好幾天都不說話。其實她的心里很多話，主要是不知道怎么說。比方說她埋怨自己多事，不應(yīng)該去找醫(yī)生，有些事情是不應(yīng)該去搞清楚的；比方說她擔(dān)心明河不接受這個孩子，以后的日子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比方說她罵劉三是笨蛋，連自己的孩子也不認(rèn)得。

事情總算是朝著好的方面發(fā)展了。明河說不要緊了我們再生一個就可以了。于是兩人都很努力，而且很快就有了成績，石花的肚子轉(zhuǎn)眼間就頗有一定的規(guī)模了。

孩子終于生下來了，可是問題也跟著來了。明河愛他的孩子，不愛別人的孩子。在他們家里，林壯是他的孩子，林來就是別人的孩子。林壯要買架飛機他都肯出錢，林來要買頂帽子他都反對，說頭上不是長著頭發(fā)嗎，還買帽子干什么。石花氣不過來，就吵架。開始是小吵，后來是大吵，再后來還動了手腳。其實問題都沒有解決，石花沒辦法，只得懷念起劉三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林來，劉三是林來的親生父親呢。慢慢看，這林來也越長越像他的父親了，眉毛粗粗的，眼睛大大的，就連下巴也有點尖。

石花沒想到離婚，畢竟明河對她特別好。

劉三呢，那就沒有人對他好了。自從和石花離婚后，就再也沒有遇到愛情了。他還是把收的別人的菜出賣給別人。錢肯定是賺了些，高興的時候他上過發(fā)廊，可是那不叫愛情。問題解決了，可是沒人愿意嫁給他。十年過去了，他還是孤燈一盞呢。有人說，他慘了，一盞燈，閃呀閃的，萬一有陣風(fēng)吹來，燈滅了，他劉家也就完了。

沒有老婆也算了，一輩子就這么過了。劉三曾經(jīng)多次這么想。后來有人告訴他：劉三啊，你不是有個孩子嗎？劉三頭懵了，這些年到處去耕耘撒種，不知道哪一顆種子發(fā)了芽，不知道是哪一個女人把他的孩子給生下來了。后來有人悄悄地告訴他，就是當(dāng)年石花跟你離婚后生下的那個孩子。劉三聽了大吃了一驚：難道當(dāng)時是錯怪了她？

經(jīng)了別人的指點，劉三幾次看到石花的那個孩子了。有點像，特別是那雙眉，那雙眼，還有那個有點尖兒的下巴。只是比較瘦，可能生活過得并不怎么樣。后來劉三又聽說明河不承認(rèn)那個孩子是他的，很刻薄，經(jīng)常罵，經(jīng)常打。有一次劉三在市場偶然看到石花，就主動招呼她過來。石花也不記恨了，就過來，就說話。都有十年時間了，恨也沒用了。后來兩個人接觸就多了起來，關(guān)于林來的事情劉三也了如指掌了。石花說，要不你把林來帶走吧，留在我身邊也不是個事，苦了孩子了。你是他的親生父親，你一定會好好地照顧他，有時間我也會過去看看。劉三考慮了好久，總算把頭點下了。

林來回到劉三的身邊了。劉三有了孩子了，但是他沒有老婆。劉三曾經(jīng)多次回憶過去幸福的時光，也經(jīng)常檢討自己的錯誤。害了自己的人，往往是自己。有幸的是，有了孩子了，有人能夠幫著把自己賺來的錢花掉，劉三心里總算有點安慰了。

麥邦盈，作家，現(xiàn)居海南瓊海市。主要著作有小說集《跑馬園紀(jì)事》。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