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代文學(xué)家袁枚一生高舉“性靈”說,《子不語》是其小說代表作,描寫鬼怪異聞,長于敘事,于詼諧犀利中講述悲歡離合,借狐鬼寫世情,集中反映了袁枚“自娛戲編亦真實”的小說觀。
關(guān)鍵詞:袁枚 《子不語》 小說 自娛 真實
清代袁枚與蔣士銓、趙翼并譽為“乾隆詩文三大家”,其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及其開創(chuàng)的“性靈派”,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都赫赫有名。作為當(dāng)時文壇的風(fēng)云人物,袁枚亦有小說代表作,即《子不語》。與《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并稱為“清代三大文言筆記小說”,是袁枚“性靈說”的形象演繹,反映了獨特的小說觀。
一、戲編以自娛
《子不語》共1022則故事,編寫過程歷經(jīng)近四十年。它繼承志怪傳統(tǒng),取材龐雜,描寫人鬼、人仙的糾葛,設(shè)想之奇,用意之妙,往往為他人屐齒所不到。袁枚認為小說有“以妄驅(qū)庸,以妄起惰”的作用,即通過大量“游心駭耳”之事,讓人產(chǎn)生恐懼、驚嚇,從而改變其“庸惰”的心理習(xí)慣及行為處世方式,這與歷代以來對小說教化勸懲的功能定位是一脈相承的。更為重要的是,袁枚更注重小說的“自娛”功能,強調(diào)“戲編”為主的創(chuàng)作方法,其言:
余平生寡嗜好,凡飲酒、度曲,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能焉。文史外無以自娛,乃廣采游心駭耳之事,妄言妄聽,記而存之,非有所惑也。[1](P1)
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自娛”和“非有所惑”。所謂“非有所惑”,是將他創(chuàng)作這部“語怪”書的動機區(qū)別于干寶、王琰等人。如干寶作《搜神記》,目的在于“明神道之不誣”;而王琰作《冥祥記》,則是為“釋氏輔教”。袁枚曾明確說過,他不喜釋道二氏之說,又不信相術(shù)、風(fēng)水之類。既然“非有所惑”,那又何以要志怪呢?如其所云:“譬如嗜味者,饜八珍矣,而不廣嘗夫蚳醢葵菹,則脾困;嗜音者備《咸韶》矣,而不旁及侏離僸佅,則耳狹?!痹谠犊磥恚?、力、亂、神之事可讓人豐富見聞,拓寬視野,為原本單調(diào)平淡的生活增添刺激和樂趣。其在《隨園戲墨》自序有“余自戲編《子不語》”一語。當(dāng)然,“自娛”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更有利于作者張揚個性、追求主體意識、展示個人才情。袁枚亦有詩《書所見》云:
人生行樂耳,所樂亦分類。但須及時行,個人自領(lǐng)會。我生嗜好多,老至亦漸忘。惟有兩三事,依舊歡如常。攜書傍水竹,隨手摩圭璋。名山扶一杖,好花進一觴。談文述甘苦,說鬼恣荒唐。[2](P768)
袁枚認為,人生就是要及時行樂,“讀書、游覽、創(chuàng)作”便是其一生所樂“兩三事”,而其中“說鬼恣荒唐”便是撰述《子不語》的創(chuàng)作,這也是他借以“自娛”的最好證明。蒲松齡曾自評:“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編。久之,四方通人,又以郵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積甚夥”,[3](P1)此段論述亦是袁枚的真實寫照。他把“廣采游心駭耳之事”當(dāng)作自娛自樂的活動,《子不語》即是其“嗜怪”而廣泛搜羅,“記而存之”進而成書的結(jié)果。這是作者從個人性情、愛好興趣方面談?wù)摵我哉Z“子不語”的原因,反映了其自娛的小說功能觀,淡化了文學(xué)政治道德說教的社會作用。
二、故事來源、內(nèi)容及其表現(xiàn)形式的真實性
《子不語》雖是袁枚戲編以自娛的志怪之作,卻也明顯繼承中國古代小說高度重視真實性的傳統(tǒng)。中國古代小說真實觀源于先秦時代韓非子以民間傳說故事為“小說”,以“小說”的來源和傳播過程作為衡量“小說”是否真實可信之標準與方法的思路。[4](P105-110)比如,《世說新語·文學(xué)》有記載曰:“裴郎作《語林》,始出,大為遠近所傳。時流年少,無不傳寫,各有一通。載王東亭作《經(jīng)王公酒壚賦》,甚有才情?!盵5](P145)然而,這樣一部流行受捧的小說,而后卻只因謝安批評其誤載其事跡言論而被社會所廢棄,后來偶爾傳寫《語林》的人,也必定把之前誤載的謝安言論刪除,以保證小說的真實可信。
袁枚在創(chuàng)作志怪小說《子不語》時,從故事來源、內(nèi)容及其表現(xiàn)形式三個方面,保證了小說的真實性。
首先,從故事來源來看,《子不語》是袁枚“廣才游心駭耳之事”“記而存之”,可見其小說故事皆來源于民間,而非作者憑借個人天馬行空式的想象虛構(gòu)而成。小說中故事或是作者本人親身接觸,又或者是作者親朋好友親身經(jīng)歷或所見所聞,而且大多都標明了故事發(fā)生的確切年月和地點,當(dāng)事人的具體官銜、身份、社會地位。比如,《顧堯年》首言“乾隆十五年,余寓蘇州江雨峰家”,[1](P34)接著就具體敘述我在江雨峰家所見靈異事,作者在講故事時首先交代發(fā)生時間,且是親身經(jīng)歷之事?!鹅`璧女借尸還魂》首句點明故事時間和來源:“王硯庭知靈璧縣事”,末句又補充其為“乾隆二十一年事”。[1](P18)《觀音堂》故事主人公是作者同僚,開頭便是“余同官趙公諱天爵者,自言為句容令時,下鄉(xiāng)驗尸”,[1](P17)接著就開始敘述作者同僚趙天爵在觀音堂所遇奇事?!渡轿魍醵肥拙浔泓c出了故事來源:“熊翰林滌齋先生為余言”。[1](P15)《軍校妻》、《飛天夜叉》等都是關(guān)于紀曉嵐在烏魯木齊時身邊所發(fā)生的神怪之事。再如,《波兒象》首句點名主人公身份:“江州布政司書吏王文賓晝寢,聞書室有布衣……”。[1](P88)
其次,從小說內(nèi)容來看,袁枚《子不語》亦反映了真實性。“子不語”三字源于《論語·述而》“子不語怪、力、亂、神”,[6](P71)袁枚何以要敘“子不語”之事呢?其序中有言:
怪、力、亂、神,子所不語也。然龍血、鬼車,《系詞》語之。玄鳥生商,牛羊飼稷,《雅》、《頌》語之,左丘明親受業(yè)于圣人,而內(nèi)外《傳》語此四者尤詳……《周易》取象幽渺,詩人自記祥瑞;《左氏》恢奇多聞,垂為文章。[1](P1)
可見,《周易·系詞》、《雅》、《頌》、《左傳》皆有對怪、力、亂、神的記錄,“語此四語”,在中國不僅有久遠的歷史傳統(tǒng),而且確實有助于窮盡天地自然之變化,也有助于豐富文章的內(nèi)涵,由此“立人道之極”,又與“圣人敬鬼神而遠之”之理并行不悖。表面上看來,《子不語》所錄故事盡是些神怪的悲歡離合、無稽之談、異聞雜說,但事實上又真實地反映了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生活、揭露社會弊端、諷刺世態(tài)人情, 而且也不乏謳歌世人至情至善的作品。雖是“戲編”之作,卻自有其嚴肅的思想意義和進步觀念:一為“人不怕鬼,人定勝鬼”;二為“不喜佛道,不信風(fēng)水”;三為“嘲諷理學(xué),鼓吹情欲”,四為“抨擊吏治,褒揚循吏”,五為“貶斥八股,批判科舉”。endprint
最后,從故事的表現(xiàn)形式也可以看出袁枚創(chuàng)作時也最大程度地向讀者展現(xiàn)了故事的原貌?,F(xiàn)代小說史家郭箴一先生有言:“清代作傳奇及志怪書的風(fēng)氣又大盛,赫然占有社會勢力者凡三大家:一為《聊齋志異》,以遣辭勝:一為《新齊諧》,以敘事勝;一為《閱微草堂筆記》,以說理勝?!盵7](P445)《新齊諧》即指《子不語》,其突出特色在于:以記事為主,少有記言,一般以一人一事或兩人一事為主,幾乎所有的篇章都是在娓娓地述說著故事,很少有鋪陳和形容。而且,記事時基本上都采用順敘,偶爾加以補敘、插敘或追敘,倒敘則少見。此外,《子不語》不像《聊齋志異》在篇章之后都用“異史氏曰”來表達作者的思想,也不像《閱微草堂筆記》在篇章中出現(xiàn)一段“贊語”,借以抒發(fā)小說者的議論。《子不語》只是向讀者展現(xiàn)故事的始末,至于當(dāng)中所體現(xiàn)的意義,是褒、是貶,都留給讀者去揣摩、評判。如此一來,就能充分讓小說形象本身去表現(xiàn)生活的內(nèi)涵,避免說教之嫌,而且小說形式也避免本身陷入史傳形式的困境,保持故事的原貌和真實性。
綜上可知,袁枚語“子不語”之怪、力、亂、神,“非有惑也”,亦是以自娛自樂、率性而為的心態(tài)來創(chuàng)作,肯定小說增添樂趣、豐富生活的社會功用,淡化了儒家詩教的政治道德功能,強化了文學(xué)娛樂個人的重要作用;雖是“戲編”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卻也重視故事的真實來源;借狐鬼仙怪的悲歡離合來反映世俗善惡;以客觀敘述為主,少個人議論,努力向讀者呈現(xiàn)故事的本真面貌。
注釋:
[1]袁枚著,周欣校點:《子不語》,鐘明奇校點:《子不語續(xù)》,王英志主編:《袁枚全集(四)》,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 1993年版。
[2]袁枚:《小倉山房詩集》,王英志主編:《袁枚全集(一)》,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3]蒲松齡:《全本新注聊齋志異》,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
[4]高華平:《中國先秦小說的原生態(tài)及其真實性問題》,天津社會科學(xué),2007年,第5期。
[5]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
[6]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
[7]郭箴一:《中國小說史》(中國文化史叢書本),上海書店,1984年版。
(彭琴 湖北武漢 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430079)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