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
我出生在一個礦區(qū),是煤礦、金礦的礦區(qū),金礦沒有的時候,我爸爸就開始挖煤礦。你知道,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行業(yè),在早期整個社會福利制度還沒有健全的時候,礦區(qū)是一個充滿災(zāi)難的地方。
在那樣一個礦區(qū),每個人都知道這個行業(yè)危險,所以人們學會一件事情叫互助。村子里如果刮臺風,屋頂被掀掉,第一個被修的肯定是寡婦家,因為大家都去幫忙。雖然礦區(qū)的生活很辛苦,但大家會珍惜人跟人之間的情感。我年輕的時候看過一本書,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每次看都很感動,我覺得我們那個村莊基本上就是一個很窮卻非常完美的互助社會的縮影。在那個村莊,男人不是阿伯,就是叔叔、阿公,女人不是阿姨,就是姑姑、阿婆。
小孩子端一碗飯,就可以吃遍全村,但是同樣,你只要做錯一件事,就會被打幾次。有一天我在路上轉(zhuǎn)彎處小便,伯伯過來,看到就一推我,說:“你怎么在路上小便,女生如果看到多難堪!”我那時候只是小學二三年級而已,當時就被打了一次。時隔半年,有一天那個阿伯跟我爸爸在樹下聊天,看我走過來忽然間想起來了,說:“他有一次在路邊小便,我打過他一次。”我爸爸就說“過來”,然后“啪啪啪”,我又被打一次。一次那個阿伯的太太去洗衣服,碰到我媽媽,她突然間又想到了:“我聽我先生說,有一天你家孩子在路邊小便,我先生打過他?!被貋砦覌寢尪挷徽f,竹竿一拿就“啪啪啪”地打我。
那是一個生命共同體——你的悲事,大家是真心地悲傷著;你的喜事,大家真心地替你開心。
村子里有喪事,大家都會自動編組,年輕的人會看棺木,老人家去山上找墓地,會寫字的人去寫悼詞。像我這樣的人什么都不能做,就去端菜。
后來,這個村子消失了。但是村落的人都還互相聯(lián)絡(luò),婚喪嫁娶都還參加。我父親去世是1989年,他是礦工,矽肺,五十幾歲生病,六十幾歲走了。我回到村里差不多是晚上10點多,狂風暴雨,所有叔叔伯伯已經(jīng)在那邊跪下了——他們來自各地。
第二天治喪的時候,我弟弟說爸爸曾在夜里講,他的喪事即便是半夜通知他的朋友,他也自信他的朋友都會來。我爸爸還交代扛棺木這件事,叔叔伯伯都老了,都有矽肺,所以我們要雇人來扛。我有個叔叔就說,這種事情你不要煩了。
出殯那天,叔叔伯伯很早就來了,每個人自己拿草鞋來穿,草鞋上套著白布,意思是要扛棺木上山。從我家到平路路面有20級臺階,我是長子,要捧牌位在前面走。我在那邊大哭,我哭不是因為我爸爸,在我爸爸生前最后一個月,該哭的我都哭了。我是看到十幾個叔叔伯伯,六十幾歲,都是矽肺,皮膚蒼白,腿瘦瘦的,使勁抬腿上去,肌肉收縮。我看到十幾雙腿在抖,心里想我這一輩子如果有這樣的朋友,即便什么都沒有做,也很自豪。
我對上一輩那種情誼、人跟人的真情很珍惜,所以在城市里會受不了。在城市,人跟人對面不認識,樓上樓下不認識。那種防備、不信任,很詭異,我無法理解這樣的社會。經(jīng)過最重、最濃密的情感之后,你再去一個地方,會沒有辦法把它當作你的故鄉(xiāng)、你的樂土。
(摘自2014年6月20日《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