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

吟泠

阿維在市體育館對面的玫瑰花園住了十三年，最近才搬到離單位近一些的親水苑。房子雖然是二手的，但裝修和戶型都不錯，阿維一眼就看上了。是老同學(xué)湯紅珍給牽的線——原主人是市交通局的領(lǐng)導(dǎo)，工作調(diào)動了，房子當(dāng)然不能帶走嘍。一百五十平米，精裝修，外帶一個地下室，總價五十六萬還包過戶，第一次見面就談妥了。事后，阿維私下里又打探了二手房交易價格，暗自算了一番賬，心里的歡喜，就像女孩害羞時泛起的紅暈，很久都不曾消退掉。

現(xiàn)在，阿維住在親水苑3幢308室，已逾數(shù)月。金三銀四，陽光充足，視野開闊，令人舒爽，阿維的心里也充滿了陽光。先前玫瑰花園那套90多平米的房子，則以9000元的價格租給了蘭州來的兩個工程師。這么合適的房租，和這么合適的房客，不是很容易就能碰到的。因此阿維覺得本命年自己諸事順利，吉祥如意。兩年前，像阿維這樣帶家具的三室兩廳，頂多能租4000塊，這兩年，因為從河南來的傳銷人員激增，房租也就日漸水漲船高，炙手可熱。湯紅珍總說阿維財運好，想啥來啥，事實似乎確也如此。

像阿維這般年紀(jì)的女人，上班都是做做樣子，沒有人會把腰酸背疼腿抽筋的她當(dāng)成單位里的頂梁柱?？梢园磿r來，也可以遲來，但不可以不來，是常見的那種老油子。班還是要上的，阿維想。再過三兩年，年齡一到，想上班都沒處可上了，就徹底放了羊，大半輩子在單位里修煉來的種種“功夫”呢，端端是白費了。一想起自己的年齡，一想起即將到來的退休生活，阿維就如遺失了珠寶，有空空如也的失敗感。這種不甚美妙的感覺，跟失眠、健忘、多汗和月經(jīng)紊亂一樣，已經(jīng)伴隨更年期的阿維很久、很久了。

那天是個禮拜天，下著小雨，阿維正在浴室中精心保養(yǎng)那張比同齡人顯得年輕許多的臉，電話忽然響了。是房客打來的。阿維拿著話筒，聽著。聽到最后，阿維掛掉電話，坐在沙發(fā)上，張著嘴發(fā)起呆來。臉上的海藻面膜還黑乎乎地順著顴骨往下慢慢滑動著，像一窩蚯蚓在那里蠕動。

原來昨天晚上，租住在玫瑰花園的兩位房客喝酒回來，上錯了樓層，拿著阿維留給他們的鑰匙，居然將四樓張校長家的屋門打開了。當(dāng)時張校長老兩口正在客廳看電視，看見兩位不速之客忽然醉醺醺地闖了進來，還以為進來了兩個歹徒，張校長的老伴心臟病差點就給嚇犯了。

就在阿維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的時候，手機又響了。是張校長打來的。張校長也是剛剛從任職上退下來不久，還處在心理調(diào)試期，因此說話的口氣就不大好。張校長用上級告誡下級的口氣對阿維說，他老伴已經(jīng)臥病在床，都是昨晚讓那兩個賊給嚇的。張校長還說，他已經(jīng)讓開鎖公司換了防盜鎖，是最貴的那種。末了，張校長還說，我們做了十三年樓上樓下的鄰居，幸好還沒發(fā)現(xiàn)丟過什么貴重的東西……不忙的話，請你還是抽空過來一趟吧，看在多年老鄰居的份上，我就不給派出所打電話了。阿維只有嗯嗯喔喔的份兒。一開始，她以為那兩位房客在胡說八道，還半信半疑著。張校長電話打來后，阿維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張校長的老伴有心臟病，以前阿維住在玫瑰花園時，她就被送到急救中心急救過兩次，有一次還是阿維幫忙打的120……張校長的老伴是個藥罐子，每當(dāng)看到那個佝僂著背的半老太太，阿維仿佛就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張校長的意思，阿維已經(jīng)聽出來了。第一，張夫人受了驚，鬧出病了。第二，他為此付出了金錢。第三，他已經(jīng)給了阿維一個面子，那意思很明顯，讓阿維看著辦。阿維是個聰明的女人，當(dāng)然能聽出張校長電話中的意思來。她一邊清洗臉上的面膜，一邊想著當(dāng)時的情景，別說是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這事即便讓自己遭遇上，阿維想，她也會嚇個半死的，而且還是深更半夜。因此，阿維覺得非常有必要到張校長府上拜訪一下，買上些慰問品，表個態(tài)度，給張夫人壓壓驚，以表歉意。盡管這事本身跟阿維沒什么直接關(guān)系，但她畢竟是房東，房客把這事如實告知了，她也就沒法裝聾作啞。

當(dāng)然，應(yīng)阿維的要求，兩位工程師也及時更換了門鎖和鑰匙。玫瑰花園附近就有一個老陳開鎖店，十三年來，阿維無數(shù)次從那間很不起眼的小店前經(jīng)過，鄙夷著那店鋪生意的冷清寥落?？磥?，阿維也許想錯了，老陳的開鎖生意，大約還是不錯的呢。

初秋的黃昏雨，已經(jīng)很有些涼了，細細的雨絲飄落在紅色的雨傘上，發(fā)出輕輕的滴答聲。本命年，阿維從里到外都是紅色當(dāng)家，圖的就是諸事順利，心想事成。因此，從背后看去，穿著玫紅色風(fēng)衣的阿維，頗有一番成熟女人的香艷之感。阿維的業(yè)余時間和金錢，幾乎全都花在保養(yǎng)臉面和身段上了，但這依然掩飾不住藏在她臉上的秘密。對女人而言，這真是一件很無奈的事情。

現(xiàn)在，走在去玫瑰花園張校長家的路上，阿維腦子里全是關(guān)于鑰匙的事。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看來，這句老話不大靠得住。若在十三年前，遇上這樣的事情，阿維會用減法處理，很快就能將這件小事從自己的腦海中刪除。但現(xiàn)在，阿維由不得自己了，她總是在盤算這件事，就像陷在泥沼中的動物一樣。從昨晚到這個落著雨的黃昏，她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都要變成鑰匙的形狀了。最讓阿維恐慌的是，她在家，或者不在家的時候，親水苑陌生的鄰居，也許也會上錯樓層，用自己的鑰匙，一不小心打開她的門鎖——這樣一想，阿維心中的不安與恐慌，自然就多出來一層。出于戒備心理，在跟房客和張校長通過電話后，阿維也在第一時間更換了親水苑的門鎖，換了最貴的一套防盜鎖。這樣，她心里才踏實起來。換鎖的時候，她跟干活的師傅聊天，才知道做這一行的，原來是很能賺錢的。按照阿維的邏輯，開鎖店的生意，本不該很好的。比如阿維，年輕時也有點隨隨便便馬大哈的樣子，但這么多年來，居然還不曾丟過鑰匙。因之，她對開鎖店是很陌生的，若不是遭遇這事，她真的不曾有機會光顧這種雞毛小店。得知這樣的雞毛小店生意居然都很火時，不知怎么，阿維心里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爽。

于是，阿維就給湯紅珍打了電話。電話那端，湯紅珍笑得跟野鴨子一樣。很多年前，湯紅珍的笑聲可沒這樣難聽?？磥?，女人老起來時，連聲音也會變老，變難聽的。所謂銀鈴般的笑聲，合該只配得上妙齡女子。湯紅珍笑過之后，沒有直接回答阿維，卻反問她：難道一個男人只能跟自己的老婆睡覺嗎？難道一個女人只跟能自己的老公睡覺嗎？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得了吧！然后，湯紅珍說還要看股市行情，沒工夫理她，就掛斷了電話，還不忘順便嘲笑阿維神經(jīng)過敏。

難怪湯紅珍會這么說。據(jù)阿維所知，這位老同學(xué)的老公，和老湯本人，似乎都被另一把“鑰匙”打開過。老湯雖然沒有明說，但酒后斷斷續(xù)續(xù)的言詞中，已經(jīng)數(shù)次漏了底，有發(fā)泄對老公的不滿，也有炫耀自己，雙方打了一個平手的意思，阿維能聽出來。

阿維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小題大做，神經(jīng)過敏了。她試圖把湯紅珍和她的話撂在一邊，抓緊時間安撫張校長夫婦，然后就忘掉這個意外事件。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能支配自己。在偌大的客廳里，她像一只漂亮的金屬球，在鑰匙這兩個字眼上滾來滾去，直到自己的腦袋都被研磨成鑰匙的形狀。

只有阿維明白，自己之所以變成了一個加法行事的人，都是年齡惹的禍。將簡單的事情復(fù)雜化，使她這個老油子在單位很不受待見，她的意見和建議，不過讓別的同事覺出她的老態(tài)罷了。阿維很能感覺到這一點。她覺得自己像一個過了氣的二流演員，越來越被生活這個大導(dǎo)演忽略和冷淡了。跟48歲一起來臨的，居然還有很多瑣碎的附屬之物，這是阿維之前不曾預(yù)料到的。不是親歷，她感受不到這些菌類般細小的微生物對自己一點一滴的，也是致命的侵蝕。

比如，在究竟給張校長買什么禮物上，阿維就陷入了僵局。一開始，阿維將禮物的標(biāo)準(zhǔn)定在一百元之內(nèi)，到了禮品店，才發(fā)現(xiàn)這個思路有問題了?？瓷先ンw面些的禮盒，每一盒都在二百元左右，便宜些的，自己都看不上，貴的呢，又心有不舍。何況，自己素來跟張校長沒什么交情，僅僅知道他是校長。至于究竟是哪所學(xué)校的校長，阿維還真說不上來。至于那個面色陰郁的校長夫人，阿維就更不熟悉了。都是鑰匙惹的禍。阿維想，若沒有這個小插曲，她才懶得跟這對曾經(jīng)的清高且倨傲的鄰居打交道呢。阿維的電話，大概也是張校長從房客那里索要來的，阿維記不起她曾給樓下的鄰居留過電話。

阿維想，她的房客本不是小偷，事情只不過是一場誤會，何至于如此興師動眾，斤斤計較？因此，阿維要無端為張校長破費銀子，這使阿維不爽。但，只能硬著頭皮應(yīng)付一下，阿維也是有教養(yǎng)的人?，F(xiàn)在看來，一百元無法打發(fā)曾經(jīng)的芳鄰，還得多破費一點。躊躇片刻，阿維買了兩盒禮物。一盒黃金搭檔，一盒特侖蘇奶，也就二百元的樣子，可以啦。很久沒人可以探看，也不被他人所探看，阿維不知道現(xiàn)在的人情物什一路上漲。張校長換的那把門鎖，大約就這個價錢，能讓他得到一些心理安慰，也就行了。出了禮品店，阿維自己都覺得她過于糾結(jié)了。

兩只手要拎東西，紅雨傘只好收起來了。幸好雨也停了。沒有了傘的遮擋，視野寬了許多。阿維用眼睛的余光發(fā)現(xiàn)有路人不經(jīng)意地在打量她，心里就有一點微微的搖曳感，好像在靛藍的暮色里，她變成了詩意而憂傷的、曾經(jīng)的蒲葦。一時間，她有點迷離和恍惚。也許是這樣一個久違了的靛藍色的黃昏打動了她。實話說，很久以來，她很少被什么東西所打動過。而這會兒，她像是中了時間那鍍了金的子彈，受了一點輕傷。走在秋雨后的臺灣路上，阿維的眼睛里有點潮，因為陌路人在暮色里對她那不經(jīng)意的一瞥。

從親水苑到玫瑰花園，大約有四站路，沒有直達的公交車。但阿維還是選擇了徒步，也算低碳吧。阿維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打起精神加快了腳步。

這時，她看見了他的背影。準(zhǔn)確地說，是特別像他的一個背影，在她前面數(shù)米遠的地方，以跟她相似的速度匆匆走著。阿維一直跟著他走，因為這張背影所要去的地方，似乎跟阿維一樣，也是玫瑰花園。因此，這一男一女，相距不遠，走過臺灣路，拐到大廟街上。據(jù)說很久以前，這里曾有一座廟，很有些靈氣，因之香火就很旺。后來不知怎地，就一天天地敗落了，無人問津，若干年前，以危房為名，最終被拆掉了。據(jù)說，就連大廟街這個名字，也將要被地名辦改掉，新的街名，還在相關(guān)部門的醞釀與征集中，大約也是很時髦浪漫的一個名字吧——這些，阿維只是聽說，她早就不再關(guān)心這些與己無關(guān)的咸淡事情，從十年前開始，她就開始割裂自己與生活的種種聯(lián)絡(luò)，一點一滴地，循序漸進地，當(dāng)然更是刻意的——她盡一切努力，使自己居于忘川之上，好去做一個善忘之人。

時光的子彈呼嘯著飛來飛去，其實阿維早已經(jīng)遍體鱗傷。

那個蒙面的槍手，就是阿維的丈夫。那個綽號“一枝花”的男人，在十年前的某個傍晚，很不體面地死在了石榴的床上，是突發(fā)性的猝死。石榴是天方小城里小有名氣的女人，開著一間雜牌子內(nèi)衣店，據(jù)說她的一半收入，都直接來自于男人的荷包。因此，“一枝花”的死，就有做鬼也風(fēng)流的意思了。這件事情，在不足三萬人的天方小城里，很是熱鬧了一陣子。彼時，阿維真的被逼到了懸崖邊上，有粉身碎骨之感。在此之前，石榴接客還屬好事者影影綽綽，隱晦不明的閑言碎語，“一枝花”的猝死，呼啦一下，就把那道骯臟的遮羞布給扯下來了。

最讓人氣憤不過的是，石榴并非是貌美的女人，且身材短小，出身市井。這樣一個不入流的女人，都能在“一枝花”那樣有身份的男人身上揩油，混吃混喝，漂亮些的女人，只要自己愿意，就更容易得手了。

彼時，阿維覺得自己就要死掉了，然而，她還是奇妙地存活了下來，似乎自己不過是被一條惡狗狠狠地?fù)湟Я艘豢?，她只需要打狂犬疫苗，還不曾因之致命。

更讓人氣不過的是，據(jù)說槍手猝死之后，石榴的生意并沒有受到多少負(fù)面影響，反倒是阿維自己，在天方小城沒有立錐之地了。阿維能做的，就只有逃離，像離弦之箭那樣，飛快地逃離。

這件事情跟汶川地震發(fā)生在同一年，但阿維真地?zé)o暇顧及到令世人矚目的、那個傷痕累累的地方。躲在另一座陌生城市的一個角落中，獨自舉杯，淚流滿面。但在紅與綠水吧偶遇湯紅珍的時候，她又露出一派歡顏，那歡顏跟不少名煙名酒一樣，是摻了很多假的，老辣的湯紅珍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湯紅珍很同情阿維的先生英年早逝，她知道他們是很恩愛的一對。當(dāng)然啦，在阿維口中，“一枝花”的死因，直接變成了一場慘烈的車禍。這是阿維對湯紅珍撒的最大的一個謊言。阿維以為，離開了謊言，生活反而會露出更大的馬腳。

就這樣，阿維只身來到了青山市，跟隨她一起來的，還有她那顆被自己屏蔽、冷藏起來了的心。湯紅珍在這里很有人脈，地盤也大，跟安置那些老實巴交地拆遷戶一樣，很容易就安置了有著一技之長的阿維。因此，阿維笑稱老湯是“留得青山在”。阿維說這樣的玩笑話時，眼里是半潮的。彼時彼刻，在阿維眼里，老湯就是千手觀音，及時出手，從絕境中搭救了她一把。這份情誼，阿維不能忘。阿維對老湯守口如瓶的，是老湯的老公在某些時候?qū)ψ约旱姆N種曖昧與暗示。因為那個老男人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單身已久的阿維，一定不會拒絕他的曖昧與暗示，除非她不是一個正常的女人。一想起這個，阿維就有一些難言的傷感。她替老湯難過，也替自己難過。難過老湯的佯裝糊涂，和自己真的已經(jīng)不是一個完完整整的或者是正常的女人。

這使阿維更相信，一個女人在有了難處時，其實應(yīng)該找同性，而不是異性來求助。想想看，假如當(dāng)初阿維在紅與綠水吧遇到的不是湯紅珍而是牛萬里，結(jié)果又會怎樣？牛萬里同樣在青山市供職，也是阿維的老同學(xué)，且很仗義，但，因了槍手留下的那槍傷，阿維很難再相信任何男人，任何男人在阿維眼里，都有“一枝花”那道貌岸然的下流影子。事實證明，阿維是對的。就在阿維在青山市安頓下來不久，牛萬里就出了事。牛萬里酒后失德，居然放膽跑到小情人家里睡覺，偏巧遇到小情人的老公突然回家，情急之下，平日里以智叟自詡的牛萬里，居然慌不擇路，義無反顧地從四樓跳了下來，腰腿都摔成了好幾截。接到居民報警，110介入之后，“牛處長墜樓事件”就很難再遮掩下去了。更叫人大跌眼鏡的是，牛萬里的那個小情人，是新當(dāng)選的全市精神文明標(biāo)兵，先進事跡剛剛上了《青山日報》的頭版頭條。

這就是阿維越來越冷笑、戒備那些高大者與光榮者的理由?！耙恢ā碑?dāng)初就是那樣一個高大者與光榮者，獎?wù)碌昧艘淮蠖?，阿維當(dāng)成寶貝珍藏著，直到他衣衫不整地死在石榴的床上。從“一枝花”身上，阿維明白了一個男人其實有多么分裂，生活其實又有多么荒唐。阿維常想，假如“一枝花”沒有死，被救了過來，他們還會一起生活嗎？虎口脫險的“一枝花”會不會像別的天方小城里那些拈花惹草的風(fēng)流人物，不以之為恥，反以之為榮呢？這樣的人，在天方小城大有人在。阿維一直覺得，天方小城的風(fēng)氣，是傾斜而異樣的，是低到塵埃里的，是失了底線與準(zhǔn)則的，也是以丑為美的。阿維困惑的是，這種傾斜與異樣究竟始于何時。很多人跟阿維一樣，對此已經(jīng)沒有了記憶。

在青山市，由內(nèi)而外，阿維漸漸開始了新的生活。這新的生活中，不包含男人這個字眼，也不包括愛情這個字眼。阿維想試一試，沒有男人與愛情，她還能不能詩意地生活?；蛘撸萑肓宋琅c完美主義的阿維，更愿意虛構(gòu)一個王者，來供自己傾慕與膜拜。老湯嗤笑阿維的衰老與殘缺，阿維也并不在意。經(jīng)過一劫，阿維超脫了許多，站在了高處，眼光自然就遠了。也就是說，阿維更喜歡從背后，而不是前面來看一個男人。她喜歡背影的神秘感與距離感，也需要這種夢幻式的精神浸潤與滋養(yǎng)。

此刻，在初秋的黃昏雨中，阿維前面就有這樣一張似曾相識的背影，不甚高大，但修直挺拔，一步一個腳印，踏實穩(wěn)健，有著軍人的硬朗氣質(zhì)與風(fēng)格，像“一枝花”一樣，戴著一頂黑色的棒球帽。這就是曾經(jīng)的“一枝花”的背影，阿維曾經(jīng)在這張脊背上幸福地靠著，躺著，用她細膩敏感的肌膚，一寸一寸， 一點一滴地感受著雄性的力量與美，啊，那是多么短暫的力與美！雖然與這張背影已經(jīng)時隔多年，但，在這個薄雨的秋日的黃昏，只是在一瞬間，阿維就失掉了自己。昔日重來，她有十多年前那種被流彈擊中的感覺，眩暈而疼痛，疼痛而眩暈。

一時間，阿維一反常態(tài)，眼眸一片蒙朧，一點不像阿維一貫的做派。阿維一貫的做派是什么？麻木、冷漠、倨傲，是鋼絲繩擰成的幾何圖案，透著不可調(diào)和的僵直。但這時，只有阿維自己明白，她內(nèi)心中所有的圖案，其實都是由棉花拼成的，輕輕吹一口氣，便漫渙開來，改變了原來的形狀，或者，已經(jīng)變得沒有了形狀。

因為她并沒有，也并不能徹底忘記過去，除非她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白癡。也只有阿維自己，能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么分裂，不是簡簡單單地一分為二，而是無極限地分裂開來，那一地的破碎，難以計數(shù)，也難以撿拾，在這個黃昏閃著歲月的銀光。跟在這偶然而神秘的背影之后，阿維竭盡全力控制著自己。雨是停了，她的眼淚卻無聲地狂流起來，她極想放聲大哭，像荒原上一只失去了伴侶很久很久的母狼。她一直心存幻想，假如“一枝花”當(dāng)年沒有死在石榴的床上，僥幸活了下來，他對阿維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么？而阿維又要不要聽呢？……死亡真是一個最好不過的開始與結(jié)束！

一聲尖利的急剎車，驚醒了阿維的迷夢。在大廟巷的尾巴那里，在一個略顯狹窄的路口，一輛紅色現(xiàn)代差點就撞進路邊的一間小店面——那正是讓阿維耿耿于懷，心有不爽的開鎖店。不知司機開了小差，看了短信，還是喝了小酒。事不關(guān)己，阿維很快就從紅色現(xiàn)代收回了目光，帶著敵意瞥了開鎖店一眼。再看前面時，被跟蹤者、“一枝花”、棒球帽等等已經(jīng)不見了。暮色已然濃了許多，阿維看不清別人，別人也看不清阿維，特別是她臉上的淚水。阿維清楚的是，那個影子像灰色的幽靈一樣，在紅色的急剎車聲里消失不見了。

眼前是一個陌生而陳舊的小區(qū)，有一種沒落的貴族氣息。樓上已經(jīng)有幾束燈光亮起來，刻畫出窗的輪廓。那是按時回家，沒有加班，也沒有應(yīng)酬的人。更多的樓窗是黑的，看來是不按時回家，經(jīng)常加班，和有應(yīng)酬的人多一些。這剪影般的畫面，讓阿維再度有了蒲葦似的飄搖之感。 她堅信，剛才走在她前面的那個“一枝花”式的背影，篤定是進了這個小區(qū)，她有一點點恨意涌了上來，莫名其妙的一點點恨意。

她執(zhí)拗而急切地想要見到他，想要把這埋藏起來的恨發(fā)泄出來。此時此刻，阿維早已經(jīng)忘了張校長和那個遭了驚嚇的病秧子。她只想迅速地打開自己，給自己找一條筆直的通道，只因為她已經(jīng)將自己禁閉得太久太久，已經(jīng)成了一頭困獸。

困獸猶斗。

樓梯里是舊舊的那種灰，影影綽綽。黃金搭檔和特侖蘇奶已經(jīng)被阿維徹底忽略了，她兩手空空。她扶著樓梯扶手，一步一個臺階，靠著靈感和神的旨意，在一扇醬紫色的防盜門前停了下來。她以前的家就有這樣一扇醬色色的防盜門，居中的門板上，也貼著一張吉祥如意的大紅剪紙，顯得溫馨、和諧而喜慶。阿維伸出手，一把就撕掉了那張圓形的紅色剪紙，因為撕得不甚徹底，就顯得很難看了。一時間，阿維覺得自己也變得像那團廢紙，很是難看了，這是她一直不肯承認(rèn)的現(xiàn)實。一時間，阿維覺得一枝花、石榴、老湯、老湯的老公、牛萬里甚至還有那個素昧平生的精神文明標(biāo)兵……紛紛將自己包圍起來，且做出瞄準(zhǔn)射擊的樣子來。

阿維莫名地咕噥著叫了一聲。她抖抖索索地掏出包里的鑰匙，抖抖索索地將鑰匙插進防盜門的鑰匙孔里，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大腦以及肢體。

防盜門打開了，當(dāng)然不是阿維打開的，而是這屋子的主人從里面打開的。阿維可沒她的兩個房客那么幸運，這屋子的主人撥迅速打了110，她徑直被派出所的人帶走了——這幢居民樓最近連連失竊，人們恨死了那膽大妄為的蟊賊。不過，誰也沒想到，原來這蟊賊居然是個舉止優(yōu)雅、風(fēng)度翩翩的女人。想不到啊！阿維被穿著警服的公安干警帶走的時候，那些像暮色一樣深深的陌生的眼神中，就隱藏著這樣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