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命是一張弓,弓弦是夢想。
——羅曼·羅蘭
云層昏黑厚重,似一塊巨大的浸飽了污泥濁水的爛棉絮沉甸甸壓下來,眼看就貼到山頂了。空氣里彌漫著絲絲咸腥。涼風陣陣,稻穗刷刷作響。遙望西南天際,天光乍然一亮。
巴隊長將手里的亂草纏成團,塞到稻垅間的稀泥里,直起腰說:“歇了!”一雙雙泥腿子就稀里嘩啦從稻田里趟出來,登上田埂。這時,西南天際那一點亮色已經(jīng)擴展成一片魚肚白,風很強勁地掃過來。跑腿子大阮扯著脖子嚎:“屁在屎頭,風在雨頭,快跑哇!”田埂上就響起一片呱唧呱唧的腳丫子聲。
王昊回頭朝還在水渠邊洗腳涮腿的林琳和劉燕子喊:“快走,雨來了!”就同小不點順田埂跑起來。社員們已經(jīng)上了便道,一大群打著補丁濺滿泥巴的屁股蛋子在快速地扭動著,后褲襠上一條條大褶子笨拙而又靈巧地左一擺,右一擺。
狂風在水田里翻起一道道洶涌的稻浪,刷啦啦地響。西南天邊的魚肚白已迅速蔓延過來,眨眼間,箭般的煙雨鋪天蓋地潑灑而下。四個人跑回知青點時,早已個個渾身透濕。全身淌水的王昊臨進門也沒忘了從柴火垛撈兩捆柴。
男宿舍西北角的天棚照例開始漏雨,地上已濕了一灘。小不點忙用兩個臉盆接上去,雨水便有節(jié)奏地敲出一串串動聽的聲音來。
濕透的衣服沉甸甸貼在身上,冷冰冰。二人關緊門,將里里外外的濕衣服扒下,啪唧啪唧扔在地上,絲絲哈哈地用毛巾擦身子。找一套干衣裳換上,感覺渾身疲乏,也顧不得腿上腳上的泥巴,就仰倒在土炕上。本是黃昏時候,卻陰得黑天一樣。伴著窗外傾盆的雨聲,饑腸開始咕嚕咕嚕地怒吼起來。
女宿舍門插咔嗒一響,就有腳步走出來,灶房里一陣鍋碗瓢盆響過,林琳推門進來,說:“又沒糧了。”王昊斜一眼林琳手里的一只鋁盆,里邊僅有一盆底玉米面。他閉上眼皺皺眉,一陣無奈地焦躁,說:“攪面糊糊吧,再烀幾個茄子。”
林琳眼圈紅了。
四大碗熱騰騰的面糊糊端上桌,陣陣飯香令人垂涎。小不點一骨碌坐起來,亟不可待地吹吹熱氣,貪婪地吞了一口。
王昊問:“茄子呢?”
林琳頭也沒抬,說:“大點的都吃了,剩下些小茄苞,不等長大就吃太可惜,再說也不頂用。”
劉燕子頻頻地眨眼睛,終于沒能抑制住,眼淚就叭叭嗒嗒落在飯桌上。王昊抓起筷子,發(fā)一聲狠,說:“吃飯!”就端起碗呼嚕呼嚕一陣猛喝。轉眼見了碗底,就去灶房舀了半瓢涼水倒進碗里,使筷子攪一攪,咕嘟嘟地喝了。
誰也不再說話,喝了面粥,洗了碗筷,各自回屋。
夜色濃稠。屋子里臭蛋一樣渾黑。窗外的雨聲和屋子里的漏雨聲將夜的沉寂襯托得更加清晰。知青點夜晚所特有的昏黑死寂之所以令王昊、小不點、林琳、劉燕子們終生難忘,除了孤獨、悲涼之外,更因為20世紀70年代那里仍然沒有廣播沒有電燈。
小不點耐不住寂寞,摸出火柴,嚓地點亮了煤油燈,拿出一只小圓鏡,開始清除上唇和下腭剛剛破土而出的微弱的黑絨毛。
王昊眉頭聚成了疙瘩,閉著眼,一動不動。屋頂?shù)穆┯甑温湓诜e了水的臉盆里,冷漠而凄厲。忽然,王昊滕地跳下地,從墻角抓起塊塑料布胡亂一披,破門闖出去,煤油燈的火苗隨著他身后的風急劇抖動起來,昏昏欲滅。小不點愣了一瞬,隨后追到灶間。王昊已消失在煙雨中。敞開的破門在風雨中擺動。
紅了眼圈的林琳和劉燕子聞聲出來,驚問:“怎么了?”
小不點說:“王昊……出去了?!?/p>
林琳將破門拉緊。三人坐到男宿舍炕沿上,相對無言。一縷細細的黑煙從煤油燈火苗的尖端徐徐升起,在微弱的光亮里劃出一個長長的“1”字,呆呆地望著,林琳想起一句古詩:大漠孤煙……
破門咣啷一響,三人同時一驚。王昊將圍在身上的塑料布嚓啦啦抽掉,把掐在手里的一團東西噗地扔到地上。是一只雞!它已經(jīng)死了,樣子很凄慘。脖頸被生生扭斷,閉眼,張嘴,尖尖的舌頭似乎在垂死掙扎中呼喚。
四個人圍著死雞站著,似在默哀。王昊突然沖小不點低吼:“動手!”舀水、添柴、攏火。煺下的雞毛在灶下的烈焰中得到永生。
王昊目光呆滯,一動不動蹲在灶前,火光映著他木然的臉。濕柴噼噼剝剝地燃,縷縷澀澀的幽香從灶下散發(fā)出來,沁人心脾。烈焰之中,一定有一支焚燒著的苦丁香。
雞燉好了。小不點機靈地把一條毯子掛在窗上。一小盆香噴噴的雞肉端上男宿舍的小土炕,四個人仿佛回到蠻荒時代,開始原始式的分享。
無意中互相對視一下,幾乎同時驚愣了——四雙眼睛全都閃著異樣的神情。三個人吃驚地發(fā)現(xiàn),王昊淚流滿面,大滴的眼淚落在他手里的雞腿上。他扔下雞腿,仰倒在炕角的黑暗里。林琳、小不點和劉燕子也都停止了咀嚼,扔下手里的東西。
就那么默默地坐著。四顆心同時浸泡在內疚與自責的劇烈痛苦中。
燈里的煤油就要燃盡了,一陣賊亮的回光返照之后,火苗變得只剩豆粒般大小,它的跳躍猶如沙場上中了刀槍劍戟的勇士臨死前的掙扎,慘不忍睹,卻悲壯異常,最后,終于熄滅了。
點長的責任心促使王昊決定去趟縣城,任務是用四個人湊起來的二十斤糧票購買玉米面,順便捎些煤油,還有門鼻、釘子、鎖頭。再不修整,那扇破門就要散架了。
王昊剛走上公路,小不點拎著水筲從后邊趕上來,氣喘咻咻說:“林琳叫我跟你去,使這個裝大醬。”
這時,有一輛當?shù)厝朔Q作“螞蚱子”的手扶式拖拉機嘟嘟嘟噴著黑煙,屁顛屁顛地開過來,王昊和小不點趕忙招呼請求借光,頭戴黃軍帽滿臉油污的司機目不斜視,毫無表情地一路顛過去,氣得小不點指著他屁股嘴巴啷嘰一通罵。
距離縣城約十七八華里,不遠,可也不近。鄉(xiāng)間俚俗,無論過路的牛車、馬車,甚至驢車,一般說是可以捎捎腳的。拖拉機在當?shù)貙傧『蔽锛?,司機非隊長兒子即書記小舅子之類。身為“高干”子弟,又干著如此具有“高精尖”技術的活路,所以在心理上高人一等也是可以理解的。再沒遇上可以捎腳的東西,二人就在水筲梁吱扭吱扭的伴奏下徒步量到縣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