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永元
一
那天,我奶奶娘家的外甥名叫周大勇的,騎著匹高頭大馬,身后兩個隨同的警衛(wèi)也騎著幾乎是同樣的馬,確切地說,不是敲開,而是撞開了我家有幾分破損的大門。
整個院子里還看得見仿佛被洗劫一空的痕跡。正面的幾間瓦房四敞大開著,進出的家人似乎都耷拉著腦袋,也不知道忙乎些什么。唯有我的兩個歲數(shù)尚小的叔叔和鄰居家的幾個孩子,在院子里捉著迷藏,下過不長時間的秋雨,在地上還留著明顯的痕跡,四周的泥漿翻泛著,讓那些孩子跑來跑去兩腳來回蹭得成了一幅千姿百態(tài)的水墨畫。他們高興地叫著,心里頭蕩漾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快樂,也讓這個已經(jīng)衰敗下來的家,平添了幾分生氣。
沖著大門的外屋地是廚房,門也是敞開著的。爐灶里的柴火此刻燃得正旺,大鍋里已燒的開水,絲絲地冒著熱氣,奶奶和我的二伯母還有我母親正在忙著一家的午飯,燒開的大鍋水歡實實的冒著氣泡,奶奶踮著小腳,忙活得正歡,盆里幾乎滿一下的玉米面兌上水后,被奶奶熟練地挖出一塊塊,然后在手上來回的攪著,又熟練地在兩只手的空間倒騰著,看看要成形了,奶奶甩動那只掌上滾動著的面團兒,啪啪的,很準確地投進挨著水邊的鍋沿,不大會功夫鍋沿的四周就貼滿了餅子,這個時候的奶奶似乎完成了她每頓飯最復雜的一道工序,待餅子貼好后,她習慣地拍拍身上沾著的玉米粉面,退到一旁,然后母親和二伯母很麻利靠近了鐵鍋,母親把一個鍋簾扣在了上面,二伯母瞬間將一碗切好的咸菜還有幾條咸魚擺了上去,母親又輕輕地拿起油瓶往裝有咸菜和咸魚的碗里點了幾滴生豆油,這個動作被身后的奶奶不經(jīng)意地看到了,她似乎看不慣母親那種謹小慎微的動作,高聲地喊了句:“不用那么仔細,都倒進去才幾個錢,還不夠他爺倆兒粘粘手氣的。”
奶奶這話是有所指的,她知道待在里屋的父親和祖父一定會聽得一清二楚??墒?,里屋并沒有回聲,只聽到幾聲爺爺?shù)目人浴?/p>
這時,院子外的幾匹馬,似乎等得不耐煩,啾啾地叫了起來。奶奶并沒有太在意這些,她知道這些天牽馬的,推著帶車子的,一波波光顧這個家,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因此,再聽到馬的啾啾聲,并不感到奇怪,反倒勾起她心頭的幾分憤怒,她臉沖著里屋,敞開的嗓門咧著長長的聲調喊道:“屋里的人都聾啦?沒聽到外面連牲口都急得叫喚了嗎?不把家輸個底朝天,別說堵不住來人的嘴,就是牲口的嘴,也堵不上!”一向爽快的二伯母,這時候忍不住數(shù)道了奶奶一句:“媽,你快別再說用不著的了。這爺倆兒現(xiàn)在心里的滋味兒不好受?!蹦棠桃宦犨@話更來了氣,立刻搶白道:“這回知道不好受了,晚了。有這么賭的嗎?輸?shù)镁褪?诔燥埖腻伭?,要不是我喊著,人家連鍋也要揭走的?!?/p>
她的話音剛落音,院子里的大勇已經(jīng)彎著身子,兩腳踏進了敞開著的廚房。這時的二伯母用手驅趕著鍋里冒出的騰騰熱氣,在還沒有瞅清來人的面孔的情況下,提醒奶奶說:“媽,好像是官府上又來人了?!?/p>
二伯母剛從山東老家過來不久,她習慣把上面來的人,一律都稱為官府的人。奶奶讓二伯母這句話提醒,心里的火氣被撩撥得一下頂上了腦門兒,她立刻喊了起來:“官府來了怎么樣,咱們孝敬父母不怕天,納了稅不怕官,販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沒聽說賭錢輸光了,不讓家人吃飯,還給治罪的?!边@時迎面而來的大勇和氣地笑了,他知道自己姨的脾氣、秉性,立刻接過話茬說:“三姨,誰又惹著你了,連我這大老遠的,進了門都不說讓一讓?”
奶奶這時才抬起頭來,大勇的個子高,奶奶的個子太小,此時低下了腦袋的大勇,還碰不上奶奶的腦殼,奶奶習慣地退后一步,仰著臉端詳了大勇半晌,有幾分疑惑地說:“你穿得這身衣服,倒像是進城的當官的八路軍,到底是誰啊,聲音聽起來這么熟?”大勇充滿感情的笑了起來:“三姨呀,離開你這才幾年的工夫,就不認識俺了?俺是你的外甥大勇啊?!?/p>
奶奶一聽說是周大勇,頓時有點激動的發(fā)愣了,再次仰起頭來,仔細地瞅了瞅面前的周大勇,映在她眼前的是一張挺和善的臉龐,正笑瞇瞇地瞅著她,一身得體的灰軍裝,把大勇高大的身體襯托得很均稱,更顯眼的還是胸前的徽章,讓人一眼就清楚,這是解放軍的標志。奶奶愛撫地上前抓住了大勇的手,左瞅瞅右瞅瞅的,眼睛竟然發(fā)澀了,不等大勇安慰,她聲音有些打顫地問道:“大勇啊,這么說,你真的做了共產(chǎn)黨的官啦?”說著就去抹眼睛,瞅著身后跟來的兩個警衛(wèi)兵,奶奶又破涕而笑了,說道:“真的是出息了,咱們家那地界,土地薄,窮山惡水的,出不了什么大官,如今這遠房近鄰、四村八屯的,恐怕就出息了你這么個人吧,這官有多大???能不能大過以往的縣太爺?”
不等大勇笑出聲來,身后的一個娃娃臉的警衛(wèi)員,立刻告訴奶奶:“我們周政委現(xiàn)在是安東地區(qū)軍事管制委員會副主任呢。安東有多大,他的官就有多大。”說得奶奶高興地笑了起來,沖著警衛(wèi)員說了句:“管安東的官可大了,那就不是縣官了,咋也得比得上個知府啊?!?/p>
此時,待在屋里的父親似乎聽出了點門道,他急忙撩開里屋的門簾,迎著周大勇,驚喜地說道:“大勇兄弟,打下安東的部隊真的有你們啊?都這么些天了,你也待得住啊?”
奶奶一聽父親的話,拍了下手,搶白了父親一句說:“早吱聲有什么用,還能擋住你們爺倆把家輸個精光的命???”不等父親解釋什么,奶奶也顧不上拉大勇進屋坐坐,就由著性子,沖著大勇數(shù)落道:“大勇啊,你來的可正是時候,你看看這個家,眼瞅著被你舅舅和表弟生拉拉敗了!前幾天又和那幫專門算計人的王八羔子賭上了,一宿下來,輸了個精光,家里什么也沒有了!”
父親此時有幾分為難的沖著奶奶說道:“媽,人家大勇現(xiàn)在是大領導了,進你的家門還沒坐下呢,你數(shù)落這些干什么?”大勇并沒理父親的茬,聽奶奶這么一說,他連忙轉過身去,在院子里巡視了一下,神色有點嚴肅起來。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空蕩蕩的,靠院子右角,那個能有十間房子大的倉庫,很大的門也是敞開著的,空蕩蕩的里面,只有散落的煙葉,分布在地上四周,還散發(fā)著微微的刺鼻的氣味兒。一只不大的黑狗蹲在門口,懶洋洋的將頭扎進了肚里,它對眼前的一切似乎無動于衷,而四周旮旯地兒幾個裝煙葉的破麻袋散落在里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憑這個倉庫,和倉庫里留下的煙葉,在前不久還表明這是一個有著一定規(guī)模的煙草加工作坊,至于里面的機器,甚至連一個螺絲帽都沒有留下。endprint
面對眼前的一切,奶奶的火氣又不打一處的竄上嗓門,她氣憤地拉著大勇的手,指著倉庫和院子的四周說:“敗了,敗了,一個好端端的廠子,就這樣一夜之間全讓他們爺倆敗了,你前幾天要是過來,還能看到那個慘景,十幾輛手推車,來回的倒騰,每倒騰一次,都是裝的滿滿當當?shù)?,拉完了原料,拉機器,把凡是能拉走的東西都拉走了,要不是我喊著,恐怕連這口吃飯的鍋都要給掀了去。就這樣,那個千刀萬剮的東興老經(jīng)理的管家還說,拉走的所有東西還抵不上他爺倆欠的錢呢,人家東興老經(jīng)理講面子,說是殺人不過頭點地,既然東西拉空了,剩下的債就一筆勾銷了吧,你說說這些王八羔子,是不是應該一槍子兒崩了他們?我告訴你,共產(chǎn)黨要真是崩了他們這些人,你舅舅也得陪著蹲幾天大獄,你說說這是做了哪輩子的孽,你那個舅舅平時懶得像個亭巴魚,在家里橫草不動的手,可是一聽說有人找打牌,那嘚瑟的身子骨都能長出翅膀來?!?/p>
奶奶說得認真、形象,把大勇噗嗤一下說樂了,笑著說:“三姨,你的嘴還是那么厲害,那么不饒人?!睘榱司徍脱矍案赣H在一旁的尷尬局面,他回過頭來,沖著身后的兩位警衛(wèi)員笑笑說:“我家三姨啊,刀子嘴,菩薩心腸,對革命可是有功啊。我當年搞地下革命的時候,就住在她家里,好多重要的情報都是在她家搜集到的。就連我這條命,也是我姨給的?!敝艽笥逻@話說得并非夸張,那年日本鬼子到我們家鄉(xiāng)掃蕩,也是事先有人將大勇他們的活動向鬼子告了密,因此,把我們家團團圍住。由于得到信晚了,周大勇來不及撤,只好藏身于我們家里,看著鬼子要進來了,奶奶急中生智,將大勇藏在下屋為我老爺爺準備的那口棺材里。鬼子折騰了半天,最后將目光集中在了那口棺材上。全家人臉都嚇白了。鬼子將目光盯在了我奶奶的臉上,奶奶卻顯得十分氣憤地數(shù)落著一旁的那個本地翻譯:“你說日本人不懂咱中國人的規(guī)矩,你也不懂嗎?給老人準備的棺材能輕易動嗎?誰動先裝誰進去!”那個本地翻譯到這片屬于八路軍地盤,本來就心驚膽戰(zhàn),讓奶奶這么一說,更是有些魂不附體,但是,為了在鬼子面前證明他的忠心不二,他厲聲問道,如果真從棺材里找出八路怎辦?奶奶瞪大了眼睛,一把從那翻譯手里奪過手槍,槍口沖著自己的胸口聲嘶力竭地喝道:“那你就沖著俺的心窩開槍!”奶奶這突然的舉動,不僅令在場的家里人大吃一驚,就連那個日本翻譯和幾個小鬼子也頗感意外,要知道,當時的槍里還裝著不長眼睛的子彈呀,平日里別說拿槍,就是老遠瞅著槍都有幾分膽怯的奶奶,如今這樣的舉動,一下子鎮(zhèn)住了場。那個軍官模樣的鬼子,繃緊的臉首先松弛了下來,臉上甚至露出了些許的笑意。那位翻譯登時沖著鬼子軍官掬了一躬,笑笑說:“這是良民,大大的良民?!闭f著,生怕沾著這棺材的什么不吉利,匆匆地離開了我們家。
奶奶在關鍵時刻的驚人之舉,一時間成為了我們鄉(xiāng)間的美談。自然,周大勇對于奶奶的特殊感情,也是那個年代順理成章的事了。不過這么多年來,奶奶并不怎么看重這件事,如今,對周大勇的這番發(fā)自內(nèi)心的夸贊也并不怎么上心,大勇的話剛落,她就沖著兩位警衛(wèi)員說:“俺那時可不管你們是什么黨的,你是俺外甥,也是俺的骨肉,我當時就跟他爹說,俺外甥投奔俺來了,沒說的,在俺們家,俺有一口飯吃,就得有他的,別人翻白眼,我可不干!”
奶奶這句話顯然指著有幾分勢利眼的爺爺說的,此時的爺爺終于忍不住也從屋里走了出來,他聽到奶奶這么一說,反而不好意思地停住了腳步,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了。周大勇此時看到了爺爺?shù)膶擂紊袂椋艽蠖鹊恼f:“看我三姨夫這個精神頭兒,還蠻不錯的呀,那是你們家也有自己的難處,小日本也好,七路軍也好,都盯著共產(chǎn)黨像蒼蠅盯著血似的。不管怎么說,老爺子心里還是很有數(shù)的,沒有跟投降日本的七路軍站到一起?!?/p>
爺爺一聽這話,趁勢湊過來,接過大勇的話茬笑著說:“還是人家共產(chǎn)黨有肚量。領導的英明,看事總是站得高。俺從內(nèi)心里說,真的是向著八路軍的。就知道八路軍定能成氣候?!?/p>
其實,從內(nèi)心說,大勇對爺爺始終是有幾分討厭的,當時的爺爺,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大勇待在我家,是有點特殊情況的時候,就有意的疏遠了他,冷淡了他,總想找個機會把他支出家門,因為在村子里,當時的爺爺還算個有頭臉的人,再加上七路軍的一個旅參謀長是爺爺?shù)谋碛H,爺爺在那里也掛著個參議的銜。雖然那只是為了得幾分虛榮,為在村子里抬高自己的威信。好在周大勇有奶奶護著,跟父親處得又極好,因此,在我們家里穩(wěn)穩(wěn)地待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做他的地下工作,就這樣整整待了四,五年,連村里的親戚都不知道周大勇的身份,當然包括自己的父親。而就在父親闖關東的前一年,大勇突然從我們家消失了,爺爺還不滿意地說了句,沒良心的,說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后來才聽有人告訴我父親,他們在闖關東的時候,看到過周大勇,聽說,抗戰(zhàn)一勝利,人家大勇他們就帶著一支隊伍,從煙臺乘木帆船神不知,鬼不覺的就到東北了。在東北看到大勇時,他帶著很長的一支隊伍哩,大勇騎著馬呢,看那架勢,最少也是一個營長。父親落腳到安東,當時聽說四周有八路軍的隊伍,私下里真還沒少打聽大勇的信息??墒牵瑫r間長了,總是見不到他的蹤影,大勇的信息也早就丟的無蹤無影了。前不久八路軍進來宣布安東正式解放??墒牵滋烀χ鰺煵葙I賣,晚上忙著賭錢的父親和祖父,似乎忘了有周大勇這碼事了。誰曾想,今天,大勇親自找上門來了。
大勇被奶奶逼著,把個空蕩蕩的家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此時的奶奶,當著親人的面,早已是淚流滿面了。大勇一邊安慰著奶奶,一邊不時地沖著父親了解這個家所經(jīng)營的煙草買賣的前前后后,他不時的點著頭說:“你這買賣充其量也就是個家庭作坊,一家人奔到這步不易啊,如今鬧到這么慘,還得說要恨當時的社會,如今,到了這步田地,你沒想想以后的日子該怎么辦?”父親顯然被大勇真誠的話語感染了,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還得到外面找點事干,要怨社會也不對,還是咱們自己走得不正,站得不直。你別說,大勇哥,你在我家這么幾年跟你我還真學了不少字,這些年做小買賣真得了不少好處,如今你們八路軍當政了,有什么活可以干的,我興許也能干點啥。”endprint
大勇這時在院子里掐著腰,用眼睛掃了一眼在一旁的爺爺,又看了看在院子里玩的正淘氣的幾個孩子,很動感情地說了句:“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生活可就抗在你的肩上了。我回去和有關部門說一說,現(xiàn)在百廢待興嘛,正是用人之際,支前的任務又很重,要為革命出力總是會有出力的地方的。”說著他讓警衛(wèi)從一匹大馬的鞍子上解下了一個沉甸甸的口袋,說:“眼下革命吃緊,都是實行得供給制,我也沒什么給三姨留下的,這點東西你們就收下吧,明天你們再到市軍管會找我,到門衛(wèi)提我就行了,有些事情好說?!?/p>
二
如果說,頭一天,家中的財產(chǎn)因為爺爺和父親輸了錢,被討債的老板們洗劫一空是大悲的話,那么第二天奶奶的親戚周大勇,這一位不速之客的突然來臨,立刻成了一個大喜。這一幕自然被四周的鄰居們看了個一清二楚,盡管在一家人面前,最受冷落的是爺爺,可是,因為周大勇的身份和地位,使爺爺突然就覺得胸脯能挺了起來。周大勇走了,這幾日在家里被憋得夠受的爺爺卻抖擻了精神,挺著腰板,在他熟悉的街面上,著實地來回走動了幾次,晚上,立刻就有幾個平日里和爺爺打牌的體面人物到訪了,奶奶的嘴照例不饒人,沖著父親說道:“這些個王八羔子,沒一個好餅,昨天要是經(jīng)過咱家門口,眼眶子都能勾上天了,今天可倒好,又舔著臉來了?!?/p>
奶奶說得也是,爺爺去得這幾家都是能攀上老鄉(xiāng)的當?shù)氐膸讉€土豪,都是他們慫恿著讓爺爺學壞的,那個有名的老天祥的總經(jīng)理都六十多歲了,才娶了一個18歲的大姑娘,論輩分還是他自家的遠房孫女呢,可是,趁著共產(chǎn)黨沒進城,還著實的大大操辦了一場。還有那個同興老經(jīng)理,也是六十多歲了,把著自己家的姑娘,三十多歲也不讓嫁人,害得他姑娘天天在家里躺著,最后姑娘說到什么份上:“爸,你別把我守著,你守著我我就一身是病,你哪天讓我嫁人了,我的病立馬就會好。”你說說這幫人,還有一個,是專門抽大煙的。聽說八路軍的隊伍一打過來,他們就害怕得不得了,怕他們財產(chǎn)保不住,早知道這樣,憑什么把咱們的煙葉和機器拉得個精光?這回可倒好,他們要抱爺爺這個粗腿了。
其實,他們哪里知道,爺爺如今能靠誰?還不是得靠奶奶。那一天,好像幾個人不約而同的來到了我們家,還帶了許多的酒肉,用現(xiàn)在話說,許多現(xiàn)成的熟食品。祖父和父親這么多天是酒肉不沾,肚子里早已沒了油水,如今這么多豐盛的食物擺上桌來,自然有點亂了分寸,也顧不得個體面讓人,只是粗粗地寒暄幾句,然后就是一頓狂造,說出的話,口氣自然也就大得驚人,用奶奶的話說,好像這爺倆,比他周大勇的官還大咧。
吃喝完畢,爺爺心里明白,這些當?shù)氐拇笸梁?,如今屈尊到自己家來,要的不僅是自己家親戚在外當大官的面子,根本還在于讓咱們這些家里人給他們疏通點關系,留點后路。于是,酒足飯飽的爺爺,對老天祥老經(jīng)理也好,老同興的當家人也好,提出的什么問題,他仿佛都有解答的權利,幫忙的資本,好像從此在安東這個地面上,沒有他不能辦成的事。
父親畢竟年輕,在外面聽到的新聞也多,因此還算清醒,當送走了客人后,父親沖著爺爺說了句:“爹,你跟他們話說得太滿了,人家共產(chǎn)黨的官和國民黨可不一樣,就咱們自己家想借個光,恐怕都難。你別看大勇哥話說得客氣,到真刀實槍的時候,肯定不讓你鉆空子。要說介紹我去找個工作,恐怕問題不大。話又說回來,真找上工作了,那人家可是有紀律的,還得靠著點上班下班,就是這樣,共產(chǎn)黨的班,也沒什么錢可賺?!?/p>
爺爺那天情緒似乎特別好,聽了父親的話,把兩眼一碼搭,然后打著飽嗝說:“當權了,都一個味兒,不信你瞅著看,對那些老家伙,咱們反正把話說上去了,能求到咱們的,咱們也不能便宜給他們,至于事成不成,那就隨他了。”
父親心地善良,雖然家境并不富裕,卻慷慨好施。日本投降那年,不僅被繳械的日本鬼子處境難堪,就是在當?shù)毓ぷ鞯娜毡救耍惨粋€個惶惶不可終日,就是在那年,父親認識一個搞化工的日本技師,等著要回國,生計早已成了問題,連飯都吃不上了,一般人不敢接濟,生怕沾上親日本人的包。當時我們家同他們是鄰居,父親心眼兒好,親眼看到技師的老婆和孩子已經(jīng)斷了糧,處境甚是可憐,父親不忍,于是就偷偷地把家里的半袋苞米和一塊豆餅送了過去,這位日本技師很是感激,臨回國時,說是無以報答,要把一門作醋精的技術傳授給父親,那時父親還有點不情愿,覺得學這個沒什么用,可是實在的日本技師告訴他,你們國家太落后,將來肯定要發(fā)展工業(yè)的,將來肯定能用上。于是,那些日子父親天天到那個日本技師家里,日本技師從制作醋精的原理,到整個工藝,都手把手地交給了他,就這樣,不出半個月的時間,父親還真把這個技術學到手了。當然,也有人取笑父親,說他那些日子老往日本技師家里跑,是相中了人家的老婆,學什么手藝呀,那股熱乎勁兒,就是奔著那個日本娘們兒去的。父親聽到這些議論不僅不生氣,反而很得意,有時甚至不加掩飾的在同事面前炫耀,說那個日本女人如何知情達理,那皮膚白的透著粉紅,嫩著哪,他說話的神情,好像真的摸了人家的皮膚,占了人家的便宜。不過這種傳聞由于父親不經(jīng)意的渲染,解放后被演繹得越來越活靈活現(xiàn),直到文化大革命眼看要惹禍上身,父親才怒火沖天的為自己辯護道:“人家那日本娘們兒,是咱們能沾上的嗎?中國的事,例來吹牛皮不犯法,他們大家愿意聽我吹牛,我又有什么辦法?!备赣H這么個抗爭法,有誰還再敢望風捕影?
不過,因為父親跟日本技師學會了做醋精的技術,幾乎讓他大半生受益,這卻是不爭的事實,當然這也是后話了。
所以,大勇到我家后,父親動了去公家的企業(yè)做事的念頭,也是因為他自認為有一技之長,再靠著大勇的關系,說不定能當個廠長什么的。沒過多久,靠大勇的介紹,他真的被分配到當時的企業(yè)局工作了。可是,上頭的領導和周圍的同事,并沒有人對他懷揣做醋精的技術感興趣。做為一般的工作人員,他整天跑跑噠噠的,自己都說不清楚究竟有什么工作成績可言。尤其讓父親不能容忍的是,整晚沒完沒了的會議,纏得人根本沒有自己的活動天地。這時的父親才醒悟到,當時社會上流傳的順口溜是多么生動,準確:國民黨的稅,八路軍的會。就因為每晚一開起會來就是大半夜,父親就有了幾分退卻的念頭。不過,平日里,由于父親工作認真,再加上他熟悉當?shù)氐娘L俗人情,腦瓜子也算活,很快把這個地區(qū)一些破產(chǎn)的工廠情況摸了個大概,因此,那股勁頭頗被上級領導所認可。這也是父親堅持著能干一段時間的原由??墒?,那時候經(jīng)濟情況太糟,不但上下班要自己帶飯,掙工資的事八字還沒有一撇。父親乍去時,聽勞資部門說,當時實行供給制,每月能分給幾百斤高粱米,可是都干了個把月了,力出得不少,分配的高粱米連個米粒的影子都沒見著。一家人有點靠不起了。endprint
自從那個煙草作坊被爺爺和父親輸光后,家里那僅有的一點口糧眼瞅著就要見底了,那時候我的二個叔叔還小,爺爺又什么都不能干,有精神病的二伯父,一到吃飯時,捧起碗里米粒清晰可見的稀粥,就大發(fā)脾氣,這整天喝的趕上漿子水了,所謂漿子水是老家祭奠死人時,象征性地用幾粒米煮成的飯水,灑在祭奠死人的路上。二伯父這不吉利的話語一出口,自然要挨奶奶一頓罵的??墒橇R歸罵,眼看要餓肚子的現(xiàn)實,卻不能回避呀。如今滿指望父親到了企業(yè)局正式上了班,別說混個一官半職的,就是能按時領點糧食,接濟一下家庭也好,可是,隨著父親上班的天數(shù)越來越多,卻讓人感到希望越來越渺茫。而那天晚上父親被爺爺逼問:“為什么你們還不供給?”時,無奈的父親說出的一番話猶如給全家人的希望兜頭澆了一瓢涼水。正是這番話讓全家人明白了,父親想在政府里謀個職務養(yǎng)活全家人的希望,徹底的破滅了。
那天,父親走進家門照例的來到爺爺?shù)姆块g,習慣的低下頭,掏出煙斗抽起煙來,旱煙的味道很嗆人,跟在身后的奶奶被嗆得咳嗽著問:“你待得地方也叫個衙門,再開不出晌來,咱家大人小孩可都要扎脖梗了。”爺爺?shù)鹬鵁煷粷M意的碼噠了奶奶一眼:“凈說些老娘們兒話,他周大勇既然把咱們請進去了,還能虧待???干點啥不掙個千八百的,你急什么?”父親這時把煙袋拿在手里,嘆了一口氣說:“爹,情況不是像咱們想得那么簡單,給共產(chǎn)黨當差,可沒有升官發(fā)財這一說,今天企業(yè)局局長,也就是大勇哥的老戰(zhàn)友,給企業(yè)局全體人員作報告,你想都想象不到,他天天吃的是什么?”“什么?”爺爺?shù)善鹆搜劬Γ骸安徽f是山珍海味,起碼也是大米白面,還得管夠造!”父親苦笑著搖搖頭說:“錯了,實打實的說,還真趕不上咱家現(xiàn)在的這個伙食?!甭牭礁赣H這出乎意料的話語,爺爺?shù)善鹆搜劬?,有幾分疑惑地問道:“你說什么?他們當官的比咱們吃的還差?”父親苦澀的笑了笑,說:“這可一點不奇怪啊,他們每天吃的是大餅咸菜,他們吃的餅子,一半摻著糠,這還不說,你知道當?shù)剞r(nóng)村的老百姓吃的是什么嗎?”“那還是能吃什么?”父親并沒有接過爺爺?shù)脑挷?,慢悠悠地說:“我們下邊人,在今天沒開這個會以前,都對企業(yè)局領導一肚子意見,都埋怨企業(yè)局的領導,不關心下面人的生活,誰家都有老婆孩子啊。多虧這個怨氣咱還真憋在心里了,你聽聽企業(yè)局長在會上是怎么說的,人家首先談的是目前國共兩黨的戰(zhàn)爭形勢,然后才提到眼前的困難,在這個時候,他從兜里掏出了兩個裝的有點鼓囊囊的信封,然后不緊不慢的對大家說,今天,我給大家看兩樣東西,說著他從一個信封里掏出了一個黑乎乎的摻著野菜的苞米面窩頭,舉著對大家說,我手里拿著的這個菜餅子是苞米面摻了野菜的,是這么多天來,咱們機關干部們包括是軍管會的領導們常吃的主食,你們大家會感到意外吧,其實,機關人員能以苞米和野菜當主食,我們就感到很滿足了。說著他又從另一個信封里掏出一把大小不均的草種子,提高了嗓門說,你們再看看這個,有些人大概還不認識,這就是長在咱們這個山區(qū)里各式各樣的草籽。說心里話,以往喂牲口還勉強了,可是我都沒有想到,同志們哪,這些東西如今成了當?shù)厣絽^(qū)人活下來的主糧啦。如果我不是親眼所見,有人跟我說這些,我也是不會相信的??墒牵@確確實實的一幕,是我親眼看見,親身經(jīng)歷的。前幾天我?guī)ш犗锣l(xiāng)剿匪,當?shù)氐拇迕翊蟛糠值募Z食都被土匪搶走了,剩得不多的糧食如今又支援給前線了。我們工作隊的人跟他們一起,就是把這些種子采進家來,把它們碾碎,摻了少量的苞米面當飯吃的。有些農(nóng)民,天天吃這個,拉粑粑都困難哪!可是就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還不忘支援前線,不忘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你們說我們的人民可不可貴,可是在我們同這些農(nóng)民見面的時候,人家還是挺樂觀的,末了還和我們一起唱,解放軍的天是明朗的天。他們?yōu)槭裁茨苓@樣,是因為心里明白,趕走了蔣匪軍和一切反動派,好日子就會在眼前了。”
聽到父親說到這里,爺爺尋思了半天,然后抬起頭來,盯緊了父親的臉說:“這么說,你進了這個企業(yè)局,一頭半晌的還對你們供給不上?”父親有幾分難為情地低著頭說:“恐怕只能是這樣了?!睜敔斶@時長嘆了一口氣說:“看來,咱們陪他們不起啊,這企業(yè)局的差事,咱靠不起啊,咱們跟人家不同啊,一家大小十幾口人,都張著嘴等著你,就這條件,他周大勇使出全身勁來,也救不了咱的急啊。”父親點點頭,嘆了口氣說:“所以人家局長說的好啊,到了革命隊伍大家庭里,就要經(jīng)得起考驗,吃得起苦,前方革命隊伍付出性命了都毫無怨言,我們有什么可為自己掙口袋的,總之往后的日子不會總是這樣?!?/p>
爺爺一聽這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咱們不能任憑人家瞎嘞嘞,老百姓是干什么的,誰能讓咱吃飽飯咱就跟誰走,誰能讓咱們發(fā)財,咱們就擁護他。現(xiàn)在我琢磨著,咱們想發(fā)財,想喘過氣來,看來大勇這條道是有點指望不上了。還得從同興老經(jīng)理、老天翔老經(jīng)理這些人中找點發(fā)財?shù)穆纷?。再說了,如今共產(chǎn)黨在這地界勝了,咱們掩護共產(chǎn)黨也是盡了力的,說實在話,那也是冒著砍頭風險的,單憑這點咱們也不能便宜了賣給他,說白了他周大勇升了官,咱也得借他點光。”
父親聽到這里不容分說地打斷了爺爺?shù)脑捳f:“人家介紹我到企業(yè)局去,這光沾的還少啊,要較起真來,我這也是干過國民黨七路軍旅參議的子女,沒有人家誰敢用啊?!币宦犨@話,爺爺火了,俗話說,說話不揭短,傷人不打臉,父親這幾句話一下子捅到了爺爺?shù)男母C子,他掄起煙袋就沖著父親去了,父親也不躲避,也是這二十幾天在企業(yè)局有了一種修養(yǎng),很矜持地沖著爺爺說:“爹,你往后還真的把你那個家長式的作風改一改了,你要跟人家共產(chǎn)黨的大領導那樣,得能聽進下面的意見,聽聽兒女們的意見,就是不對了,也得讓人把話說完,再說了,你還想走的那條道,你所指望的那些人,實話說,都是一些朽木之材了,說不定明天都是革命的對象了,他們對咱們還能有什么幫助?”
爺爺被父親這幾句話震懾住了,揮起的煙袋本能地縮了回了去,說出的話, 雖然聲音依然很嚴厲,但卻明顯地緩了口氣說:“咱得看眼下,你還記得在營口的干爹嗎?前天就來了信兒,那是給同興老經(jīng)理他們來的信兒,雖然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兩家在打仗,可是人家同興老經(jīng)理和你干爹的買賣還是照做不誤。你知道現(xiàn)在營口最缺的是什么嗎?”父親有點疑惑的瞅著爺爺問:“什么?”爺爺把嘴一撇:“就是你干爹開染坊缺少的染料,山杈草?!备赣H不以為然地說道:“咱們這地區(qū),不有的是嘛,他同興老經(jīng)理哪年子不給我干爹發(fā)幾車?”endprint
“你那是什么黃歷了?那時咱們這地區(qū)滿地還都是青天白日旗呢,現(xiàn)在呢,國民黨中央軍被共產(chǎn)黨趕跑了。可是,營口還是國民黨的天下。不過如今讓共產(chǎn)黨困在那里了,把鐵路也給斷了,這一斷不要緊,咱們這里的山杈草就過不去了。這下可把整個營口的染坊坑了,你干爹的那幾個染坊,也都玩不轉了。如果現(xiàn)在能把山杈草搞到營口去,咱們馬上就能翻身?!?/p>
爺爺這勁一番話,給了父親一個說不出來的驚喜,父親幾乎跳了起來,拍了下大腿說:“對呀!前些日子不是有人過來還說他前幾年靠著日本人成衣鋪開大了,就又開了染坊,買賣興隆的很呢,這回你們是怎么聯(lián)系上的?”
“還不得靠同興和天祥兩家老經(jīng)理,這你是知道的,同興老經(jīng)理娶得那房媳婦就是營口大姑娘,還是你干爹派人送過來的,你干爹頭腦可不簡單,他開著大染坊,沒有原料來源,在營口怎么立得住?因此,有了同興和天祥老經(jīng)理兩家供的貨,這些年,營口的同行幾乎都被他擠垮了。再說了,有著你干爹保媒拉纖這條線,咱們現(xiàn)在不就可以插進去嘛?!?/p>
一聽到這個,父親仿佛興致又不大了,他慢慢低下頭,仿佛是自言自語說道:“爹啊,你可真敢想,現(xiàn)在國共兩家正在爭天下,共產(chǎn)黨在這邊站住了腳,國民黨在營口還有一群被美國武裝的軍隊呢,鐵路中斷,各自為政,人家共產(chǎn)黨知道你那邊缺啥,肯定就卡你啥,既然營口的各家染坊都停了下來,這情報早就讓共產(chǎn)黨一清二楚了。這山杈草還有個運吶?”
“所以你得佩服人家同興和天祥老經(jīng)理,雖然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不光是人老心不老,掙錢做買賣真有道行?!?/p>
這時一旁的奶奶氣不忿兒了:“同興老經(jīng)理現(xiàn)在都成了棺材瓤子了,你還忘不了捧人臭腳?!睜敔斶@時反唇相譏:“怎么,你看你外甥出息了就眼里誰也沒有了?我告訴你,咱們家要翻身,沒有這步,一輩子也不行!”此時的父親突然理解了爺爺?shù)挠靡?,心情突然動了一下。用今天人體基因的觀點來解釋,父親的身上盡管流著莊稼人的血脈,可也形成了當年山東人精于買賣的智慧,他立刻打斷了奶奶的話說:“媽,你就別瞎摻和了,你聽我爹說完?!?/p>
兒子的話在奶奶心里那是一言九鼎的,果然,爺爺看到他的話在父親那里走心了,興致更大了,一板一眼認真地說道:“你干爹在營口也是守著海,你闖關東過來知道,坐著船從煙臺一直奔著浪頭港,這中間船如果往西拐一拐就是營口,其實從安東到營口雖然坐火車方便,可是如今也只有海路可走了。你知道,物以稀為貴,越在這個時候,誰能出新路子,把山杈草搞到營口,誰就賺大錢。我聽你干爹捎信說,現(xiàn)在坐輪船到營口也不行,因為輪船都讓國民黨卡住了。所以,八路軍這邊對海上就管不過來,咱們這邊對木船跑海管的也松。如果把搞到的山杈草,放到大木船上,從海上照例可以把山杈草運過去,到那時,這山杈草在營口可是蝎子粑粑毒一份了。你沒聽你干爹說嘛,他等這山杈草等得眼珠子都泛藍了?!?/p>
父親聽到這里,情緒才真正調動上來,幾乎有點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說:“這是個掙錢的路,現(xiàn)在看來也是唯一可以掙錢的路?!闭f到這里,父親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又搖著腦袋說:“這也就是想想,眼下這么個形勢,誰能舍錢給咱們買山杈草,再說了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去鄉(xiāng)下收山杈草風險大著呢?!睜敔敳[縫著眼睛,蠻有把握地說道:“收料,搞船的事都是現(xiàn)成的,那是同興和天祥老經(jīng)理同你干爹交涉的事,跟咱們關系不大,我們要做的事,是要把這里的八路軍搞定,我們用木帆船運送著山杈草,出了江,他們點頭了,認可了就行了?!?/p>
父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爹,我明白,你是不是讓我去找大勇哥。”爺爺點點頭說:“正是?!薄翱墒俏椰F(xiàn)在是企業(yè)上的人了,人家組織上還找我談話了,說這時候要是經(jīng)受得住考驗,將來還能入黨呢?!睜敔敁u搖頭說:“那個黨入不入不趕勁,關鍵是抓不抓得住掙錢的機會?!闭f到這里爺爺又沉思了一下,說:“干什么事情不能優(yōu)柔寡斷啊,當年曹操和袁紹打仗,袁紹比曹操實力強大多了,可是曹操卻善于抓住機遇,果斷處理問題,所以最終贏得了勝利。你沒聽借東風那段唱詞說的好,曹孟德占天時,兵多將廣,換句話說,就是占了天時,才能兵馬強壯,可是兵馬強壯了,不當機立斷抓住它,照樣一事無成,現(xiàn)在是咱們也來個借東風,抓住這個兩軍打仗的時機發(fā)點小財。話又說回來,要真是天下太平了,這買賣有我們做的嗎?就是做了,也怕連一根稻草都撈不著?!?/p>
父親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說:“要那么說,我就不去企業(yè)局干了。”
“為什么?”爺爺?shù)纱罅搜劬柫司洹?/p>
“這很明顯,你在黨的隊伍里干自己的事,這不是給我大勇哥臉上抹黑嗎?”
“那就壯士斷腕!”
“什么意思?”父親驚詫地問,“這還不明白嗎,孤注一擲,咱們退出企業(yè)局,誰也說不出什么來。”父親難為地搔搔頭:“那怎么和大勇哥交代???”“有什么不可以交代的?他心里不明擺著,一家人張著嘴等著吃喝,他能幫上忙嗎,能承擔得起這個負擔嗎,再說,你做點買賣,搞點商品流通,共產(chǎn)黨不也是歡迎的嗎。你過幾天就去找他,就說企業(yè)局這份差事,你媽非得讓你辭了,跟人家謀了一個差事,幫著跑幾趟船,能解決全家的溫飽,他肯定無話可說。這時再讓他出個證明,就是寫個條子,看到船上拉了一堆草,他知道是什么東西?那還不放行?。磕阒垃F(xiàn)在有你大勇哥手里一封信,或者是一張條子能頂半個圣旨用?!?/p>
一旁的奶奶一聽說讓父親坐著帆船到海上去跑買賣,一下子就急了,沖著爺爺就發(fā)起火來:“都是你這個不死的老東西,坑得家里瓢碗干凈了,如今還要搭著兒子的命去換錢吶?你不記得咱坐那火輪船到東北,進了老洋都讓風浪吹得暈頭轉向,暈得我差點把膽都吐出來,這要是真到了海里,坐個木帆船那可得怎么個暈法吧,再說那海里的蝦兵蟹將們見你是個木帆船,他們都敢伸胳膊蹬腿的欺負你,一不高興,要弄翻你的船還用龍王爺出馬呀?”
爺爺一聽這話,登時就火起來,你看他平時不和奶奶爭些什么,尤其是賭輸了錢,任奶奶這么數(shù)落都不吭聲,可是一聽到奶奶這話,他恨不得掄起胳膊給奶奶一個耳光子,但是他忍耐了,火冒三丈地喊了一句:“你給我閉上你的嘴,就因為你這個嘴,禍惹得還不夠啊,我告訴你,這家窮不是窮在賭上,是敗在你那張嘴上了?!边@話一下子說得奶奶目瞪口呆,光嘎巴嘴說不出話來,半天嘩嘩的眼淚往外涌了出來。endprint
父親是個孝順兒子,他知道爺爺?shù)脑捳f得過重了,真的是一下子將奶奶擊倒在那里。奶奶的嘴不好,曾給子女帶來痛苦,確實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的二伯父,大我父親三歲,據(jù)媽媽講,父親哥五個,屬二伯父長得好,學習也好,他16歲那年,放學回家,奶奶讓他干點活,二伯父那天很不痛快,就沒有聽奶奶的話,奶奶墊著小腳過來要揍二伯父,二伯父眼疾手快的往外跑,奶奶余怒未消地罵了句:“你這個小麻子干糧,出外怎么不讓石炮一炮轟塌你的腦瓜子!”誰曾想,話說無意,卻想象不到的靈驗,此時山里好多人家正在放炮炸石蓋房子,只聽轟隆一聲響,炸碎的石頭到處飛濺,一塊挺大的石頭不偏不倚正砸在了伯父的頭上,掉下來的石頭掀飛了他半個腦殼,二伯父當時就倒在了半道上,好在當時有一位中醫(yī)老先生正路過村子,急忙將二伯父救起,算是保住了一命。從此二伯父落了個癲癇,用當?shù)卦捳f是抽羊羔瘋,發(fā)作起來的時候滿地打滾,口吐白沫。說父親的負擔重,就是說父親不僅要承擔家中幾個兒女的生活,也要承擔二伯父家?guī)卓谌说纳?。換句話說,從二伯父成家,這個家就沒分開過。從此,二伯父的病是奶奶心頭一生抹不去的陰影。我們記事的時候還常??匆娒慨斈棠涕e時坐在炕上,她總是哼著不知名的哀歌,大滴大滴的淚水灑向胸前,那場面常常讓我們心痛不已,也十分同情奶奶。
看到奶奶那種痛不欲生的神情,爺爺也知道言語太重了,但在媳婦兒女面前他又不愿掉那個身價,依然裝作很神氣的樣子說:“這個家到了關鍵時候,還得我拿主意,你以后少說些沒滋沒味兒的話?!?/p>
父親連忙打圓場說:“我媽的心我知道,她是心疼我啊,不管怎么說,這個家,讓咱爺倆輸個精光,這個賬,得還,憑咱們家以往做了那么多好事,我媽又掩護了共產(chǎn)黨的干部,就憑這個功,咱們也不應該受窮啊,我給我的同事們講起我媽是怎么掩護大勇哥的,他們都羨慕不已,人家說了,等到報紙出來,還要給我媽寫上一筆呢?!?/p>
爺爺終于有了下坡臺階,笑了笑說:“那你媽的嘴可就更沒有把門的了?!蹦棠桃财铺闉樾φf了句:“老天爺知道俺的心,兒子,菩薩會保佑你的?!?/p>
父親此時舒了一口氣,他知道家庭這場風波算是不動聲色地平息下來了,看來自古華山一條路,要改變家里的現(xiàn)狀,唯有辭職了。
今天回過頭來看我爺爺,雖然一生中沒有做什么大事,對兒女沒有什么奉獻,但是他的為人處世,他的審時度勢,都讓我感覺到,父親他們幾個兄弟都比他遜色一籌。想當年,爺爺結交了他的姑表妹夫,其目的就是想借他這個名號發(fā)家致富。想當年我的爺爺在整個蓬萊縣城,因為仗著這個姑表妹夫的旅參謀長的關系,既不參政也不參軍,而是大搞走私活動,組織了幾百頭騾馬走私白糖,除了自己吃喝嫖賭也實實在在為家里置辦了一點產(chǎn)業(yè)。等到七路軍在山東大勢已去,姑表妹夫被八路軍槍決,他也就毅然的撇棄家鄉(xiāng)的一切,帶著兒女到東北流浪,在他最得勢的時候,身為共產(chǎn)黨地下黨員的大勇在我家里那幾年,他心知肚明卻難得糊涂地容納了他。這的確是爺爺膽識過人的一個方面,而在關鍵的時候,他又為父親鋪墊出這么一招棋來,這實在是不能不讓父親對爺爺在失勢的時候仍然頭腦里裝滿發(fā)家的謀略,產(chǎn)生出更深一層的敬佩。
隨之,整個事情的籌備和要進行的實施過程,對整個家庭來說確實充滿幾分悲壯的色彩。當父親找到了企業(yè)局的那位局長,很干脆地告訴他,由于家庭人口太多,現(xiàn)在不能在企業(yè)局上班了。不等局長說什么,他立刻打出奶奶這張牌,告訴局長,這個決定是奶奶同意的,事后也告訴了大勇哥。企業(yè)局長用有幾分惋惜的目光,審視了眼前這位很干練的年輕人,有幾分惋惜地說道:“咱們共產(chǎn)黨的軍隊正在向全國推進,好多地方缺少人才,我看你小子腦瓜兒活,還懂點日本人留下的技術,將來環(huán)境安定了,你自然就大有用武之地了,還是留下吧?!?/p>
父親怕自己的信念動搖,挺挺胸,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局長,俺也只有這步棋了。全家十幾口人等著我掙錢吃飯,等我渡過了這個難關,我再回來?!?/p>
企業(yè)局長拍拍爸爸的肩膀說:“小伙子你還年輕啊,丟了這份工作,你有后悔的那天。”
年輕的父親,那時自然聽不進那番勸告。他當然知道,響弓沒有回頭箭,好壞也是這一下了。就這樣,父親離開了企業(yè)局。這期間,跑海的帆船和山杈草,早已通過同興和天祥二家老經(jīng)理的多方籌劃都備齊了。這一切,雖說人家是無償提供的,但是,世界上哪有免費的午餐,最終人家提出的條件是,把山杈草安全運到營口,掙得金子,至少要付他們一半。這條件自然讓父親明白,在那個年月是夠優(yōu)惠的了。當然,為什么能那樣優(yōu)惠,這弦外之音,誰心里不清楚呀。為了做到萬無一失,同興老經(jīng)理特意安排,綽號叫渾天龍的船老大跟父親搭檔。這個老船把式是早年在長白山放過木排,闖過無數(shù)海浪的駕船高手,就聽這綽號,足以令人肅然起敬的。還沒有見到這個人的時候,同興老經(jīng)理就拍著父親的肩膀說:“這個人駕船,別說是闖個渤海,就是闖個老洋,也綽綽有余。小子,在船上別多言,聽他講,稀奇的事一車一船的,有一點,等他話多攏不住閘的時候,要問起你山杈草的事,你可得一問三不知啊。你在他面前是個闊老板,他得聽你的,你得穩(wěn)架,還要限住他的酒,尤其船在海上,每頓都不能超量。還有,到了那邊,不管是在碼頭和岸上,如果有人打聽共產(chǎn)黨這邊的事,你只一句話,買賣人,不懂這些,誰給錢給誰干。到那時,千萬可別提你周大哥啊,就是跟你干爹,牙縫里也別漏出一句,到那時就只說懸話,別說閑話,小子懂嗎?”
聽著同興老經(jīng)理關鍵時刻的幾句點撥,父親才意識到:這姜還是老的辣的道理,這同興老經(jīng)理為什么這把年紀還執(zhí)意要娶18歲的大姑娘,看他說起話來的那股氣勢,真是老當益壯啊。
三
聽父親講,爺爺活著的時候,有句話說的比一些大領導還有智慧。叫做“頭撞南墻回頭了,那不叫好漢,把南墻撞出個窟窿,闖出一條道來,這才是真正的好漢?!爆F(xiàn)在回頭想一想,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爺爺能悟出這番道理來,說明我的爺爺盡管是個莊稼人出身,卻具有著現(xiàn)代商人的一種智慧。當這件事情籌備到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時候,全家人心里都明白,這東風就是怎樣說服父親的表哥,周大勇,給父親開出這張通行證來。這不是一般的通行證,這是那個年代新的領導者,對他所熟悉的家庭和人,在那特殊的環(huán)境下,給予的一種特殊的照顧,和一種對人格的認可。俗話說:路九十而功一半,編筐編簍全在收口,奶奶掛在嘴邊的話,總愛說,辦大事,成敗與否,就像在老家婦女們織花邊,織花邊是當?shù)氐氖止すに嚠a(chǎn)品,花邊織得漂不漂亮,全在最后收口時的處理,只有把收口織得更嚴密,更均稱,才算得上是上乘的手工藝品。endprint
如今,關鍵在哪里了?在奶奶這一關了。話是這么說的,可是,爺爺那幾天顯得似乎并不著急,父親當然知道爺爺?shù)男乃?,如果這個時候過于急切,會引起奶奶心里的恐慌,萬一到大勇哥那里,把目的說得太直白,肯定就會引起大勇的高度警覺,也許,就會斷然拒絕這件事情。如果大勇哥拒絕了父親的請求,這件事就再也沒有回旋的余地了。父親很清楚,在這件事情上,爺爺是一句都不能多言的。他必須自始至終讓奶奶出面,在出面的過程中,話說得恰到好處,又不要顯得那么急迫。所以,調整好奶奶的心態(tài)最重要。要讓大勇哥覺得,這件事情和爺爺根本無關,是父親和奶奶共同策劃的。
要找大勇辦事的前幾天,爺爺故意裝著身體不舒服,躺在了炕上。為了讓爺爺散散心,父親請來了曾經(jīng)教過他拉京胡的一位本家。這位本家在當時京劇圈里那還了得,被稱為拉京胡的東北第一把交椅。能勞這樣的大駕,父親覺得很風光,善于審時度勢的同興和天祥二位老經(jīng)理自然不會拉過這一空,上趕著前來助興。自然,二人成了一切費用的贊助者。這些人也真會配合,他們完全不理會奶奶此時的心情,在取悅著爺爺?shù)耐瑫r,那么有滋有味兒地欣賞那位本家琴師,指點父親拉弦獲得的那種樂趣。這一切不過進行了幾曲,終于讓奶奶忍不住了,她踮著小腳,當著大家的面,幾乎蹦了起來,喊道:“俺伺候你們這些老家伙沒說的,可是俺們一家人的吃喝你們能總扛著嗎?你們給俺們出的道,八字還沒成一撇,眼看著當家的命都快搭上去了,你們怎么還沒心沒肺的又吃又唱的窮樂和呢?”
此時偎依在炕頭行李旁的爺爺,瞇縫著兩眼,聽到奶奶發(fā)火后,照例是不屑一顧地瞅著奶奶輕蔑地一笑,兩位老經(jīng)理一臉恭維的對奶奶說:“這不都是幫著老爺子消火嘛,現(xiàn)在你們家這個事兒,我們只能幫到這個份上了,最終能否成功,還得靠您這個對革命有功的大妹子了?!?/p>
奶奶一聽這話,心中的火氣突然就消了大半,臉上也露出了笑意,因為在奶奶的心中,她最討厭這些平日里對老百姓挺傲慢無禮的家伙們,如今,倆人都用一臉恭維沖她說話的神情讓她感到很愜意,也覺得自己很風光。不用人家再細說什么,心直口快的奶奶此時很慷慨地說道:“不就是讓我求一下大勇嗎?那些年在我家里,我待他,真像待兒子似的,沒有一點假的。還得說人家有良心,當大官了,首先來看我老婆子,你看他送我的白砂糖,聽說,那是從國民黨手里繳獲的。說實話,當年我們老頭子靠上了七路當頭頭的親戚,牽著百八十條騾子走私白糖,才整日里有糖吃,那是靠了他那頭的親戚,如今,俺又吃上白糖了,靠得是俺這頭的外甥,要不是這爺倆兒,一聽說賭錢就像個粘糕餅子,到如今掙得錢比你們也少不了哪去?!?/p>
父親知道奶奶一高興,說起話來嘴上就沒把門兒的了,立刻打住說:“媽,你把話扯遠了,人家兩位前輩就是要看看大勇哥能不能把這個面子給你,俺爹他不想讓我去干這冒險事,也不想讓俺們?nèi)デ蟠笥赂?,當然怕他不給咱們這個面子?!备赣H這幾句話輕飄飄的卻暗藏激將法,奶奶迫不及待地說:“他敢吶,這兩天我就琢磨著也該找他了。他當再大的官,也得分出里外情,真要是求到了他,我就不信他能駁俺這個親姨的面子!”爺爺在床上不咸不淡地說道:“也別把話說得那么滿,大勇那孩子我知道,干點事小心翼翼的,就沖這,我不想讓你們?nèi)デ笏??!?/p>
聽了爺爺這一番話,奶奶更來了勁頭,搶白著爺爺說:“這事你就瞇在家里吧,你不說話,人家不會把你當啞巴賣了,該我出面的時候,俺也不會讓份?!蓖d和天翔老經(jīng)理聽奶奶這么一說相視而笑,看來整個的準備工作,到現(xiàn)在幾乎可以完滿落下帷幕了。
第二天,不等有人來催,外面就有同興老經(jīng)理給雇的三輪車停在了我家門口,奶奶也不用父親攙扶,踮著小腳,坐上了車,隨之由父親陪著,直奔市里的軍管會。
一聽說奶奶親自來到軍管會,周大勇覺得好生納悶,急忙放下手里的工作,將奶奶和父親迎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奶奶生平第一次走近這樣的場面,當她被大勇讓到一張沙發(fā)上,還沒坐穩(wěn),富有彈性的沙發(fā),那么一忽悠,就把奶奶嚇得嗷的一聲險些站了起來,大勇這才笑笑說:“看你三姨呀,怎么進了市里,膽子還變小了呢?”奶奶笑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大勇啊,三姨哪見過這個,要不是為你弟弟的事,俺怕是這輩子也體會不出這沙發(fā)的脾氣來?!闭f著,自己也忍不住地笑出聲來。大勇急忙湊過身來,問道:“弟弟有什么事?”父親這時有幾分難為情地說道:“你三姨讓我把企業(yè)局那份工作辭了。”
大勇一聽這話,微微地皺起眉頭,有點不滿地沖著父親說:“我三姨的思想守舊些可以理解,也可以原諒,可是你年紀輕輕的,在那里干的挺好的,很有前途的工作,怎么說辭就辭了呢?你知不知道,世上是沒有后悔藥可吃的,出門容易,再進來可就不容易了。我知道眼下國共兩黨在這里拉鋸戰(zhàn),條件是艱苦了一些,也正是考驗人的時候,你說辭就辭了,讓我們組織怎么想,輕點說,那也是沒經(jīng)得住組織的考驗吶!”
父親已經(jīng)預料到對他的辭職,大勇哥肯定會批評他的,聽到這番批評,他有點不知所措了。此時的奶奶卻不讓份了,沖著大勇說:“這不是讓窮日子逼的嗎?咱家人多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二哥是個傻子,十幾張嘴都等著他來添,你企業(yè)局說是一個月給幾百斤糧食供給,可是干了上月,連個米粒也沒見著,咱一大家子人能受得了這個嗎?所以俺讓他下來了,一大家人指著他呢,俺想得給你弟弟找一份能掙錢多的活啊?!?/p>
大勇此時并沒接奶奶的話茬,卻瞅了父親兩眼說:“這么說,這份工作你們找到了?”父親還沒來得及點頭,奶奶搶過話茬說:“另找份能掙錢的工作,你姨夫也不同意,可是你知道,他是不吃糧,不管穿的手,到時候還總想當家,俺這次說什么也沒聽他的,好心的鄰居看咱家人多,日子過得太艱難了,所以給找個跑船的活兒,聽說跑一趟船掙得錢夠一家人一年的吃喝,俺這回替兒子做了個主?!?/p>
大勇一聽這話,趕忙問道:“三姨,你說的是在江上跑船嗎?”奶奶稍微猶豫了一下:“許是吧,聽說有時候也過海。不過,跑一百里海路,能過十里海就了不得了?!贝笥侣牭侥棠踢@話,無奈地笑笑,眉頭微皺,輕輕搖頭說:“怕不怎么好辦,一來大勇不識水性,難以應承這個差事;二來現(xiàn)在路上不行了,國共兩黨在水上也不時較著勁兒,萬一有個差池,三姨你不后悔???”endprint
父親此時心里咯噔一下,如果這時候大勇斷然拒絕奶奶的要求,要辦成這事那可就沒有回旋余地了,可是此時的奶奶倒顯得有幾分大氣的樣子,顯得對給父親找到的這份工作,很有幾分把握的說:“大不了就受點累唄,再說了,船上有主事的,地上有你保著,還有比這更好的活?。克苌洗?,你不也為三姨少操心吶?俺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再就是,人家也是得挑個可靠的幫手,還得讓你出面給開個什么證明就行了?!?/p>
大勇這時才明白了奶奶和父親來找他的用意,很痛快地點點頭說:“是的,江海上的形勢更復雜,要上船是要有點說法的?!蹦棠踢@時搶過話頭說:“俺今天來找你這件事,過后你可不能給你三姨父說,俺就信得著你,沒有你在這給俺說明,俺才不讓他上船呢?!备赣H這時趕忙隨和著奶奶說:“是的,俺媽挺著急的,不管怎么說,一家人都等著俺上船來掙點現(xiàn)錢?!贝笥滤坪醭了剂艘幌?,又用挺和善的目光審視了一下父親,也就再沒說什么。這時,正趕上一名辦公室的人進來說是通知他開個什么會,他輕輕的點著頭,然后拿起筆來在一張白紙上干脆利落的寫了幾個字,意思是說,父親是他的同事的親戚,近期要在船上搞點山貨的運輸,特此證明。并鄭重的簽下了自己周大勇的名字。然后他又很認真的,從抽屜里找出了一個帶有“市軍管會”字樣的信封,鄭重其事地交到父親手上,然后交代說:“干水上的活兒,一定要注意平平安安,違法的事咱可不能做啊,你年紀還輕,遇事多動動腦子,如果遇到什么麻煩,可以再來找我。不過,如果在海上遇到大船查問,不管是穿什么樣的服裝,都千萬不能把這封信亮出來?!?/p>
多少年以后,父親在向我描述當時懷揣著這封信走出軍管會時的心情,還激動不已。他說,他這一輩子就愛唱京劇,唱定軍山,唱空城計,唱轅門斬子,唱四郎探母,唱借東風。在當時那番情景,性情所致,竟然不知不覺又沉浸在許多京劇的情節(jié)之中。那種心境,那種歡樂,似乎在那一刻對京劇的最美好的感覺都找到了。尤其是他那拉弦的右手,不自覺地抖動著,將許多優(yōu)美的曲牌,都隨著右手的不停地抖動,從心里自然而然的流瀉了出來。他說,后來,那位本家琴師曾經(jīng)夸獎他說:就是在這個時候,感覺到了父親學京劇,學拉胡琴的真正悟性。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父親拉胡琴的技藝,正是在那一刻,得到了一種像藝術家發(fā)展的質的升華。難怪那位本家琴師,在后來的聚會中,在指導父親拉弦的時候,聽著父親的演練后,竟然忍不住的拍案而起,說:“老弟,你拉進去了!拉到臺上那些人物的心里去了!拉這個弦你真的是成手了?!蹦且豢?,父親似乎明白了他這個京劇界里的票友,正是有了這一番經(jīng)歷和感受,讓琴弦融入了自己的太多情感,才被當時的票友們點頭認可,稱得起一位合格的琴師了。那天,對我們家里人來說,應該算是一個不小的節(jié)日。當簽有周大勇名字的介紹信,在同興和天祥二位老經(jīng)理和爺爺他們手里傳遞的時候,父親的心頭掠過萬千感慨,再看看奶奶那布滿皺紋的臉龐,沖著大家憨實實笑著的眼神兒,那一刻父親的眼睛模糊了。
四
不用說,拿到了周大勇的這封介紹信,爺爺和父親的身份,在四周鄰居的眼里,尤其是像同興老經(jīng)理和天祥老經(jīng)理這些一方豪紳面前,一下子提高了許多。這些人仿佛從父親的身上,看到了這個即將衰敗的家庭,忽得一下子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一股力量來,而這股力量,是絕對可以依靠的。這些人在當時,盡管在私下里對共產(chǎn)黨打下的天下能否站得住腳,還持著十分懷疑的態(tài)度,可是,眼下畢竟人家在臺上,保持這么一條聯(lián)系的渠道,將來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情況,畢竟這個門路將來為他們能拓展更多的生存的領域。所以,你還真得佩服同興老經(jīng)理和天祥老經(jīng)理他們的眼光和胸懷,正是在那個時候,父親看到了自己同他們相比,在處世為人方面的許多不足。
船要出發(fā)的前一天,當同興和天祥二位老經(jīng)理還有爺爺和父親他們,來到了江邊的碼頭。挺蕭條的碼頭,只有那條被堆得像一座山似的山杈草的船,鶴立雞群似的屹立在江岸。父親見了很是感動,一再向同興和天祥二位老經(jīng)理表達著自己的謝意。盡管他知道,兩位老經(jīng)理的良苦用心,其實都是為著自己利益的,然而,沒有人家的鼎力相助,咱們認識再大的人物,也無濟于事啊。
兩位老經(jīng)理非常滿意父親在關鍵時刻對他們的貢獻和作用,所給予的準確定位和表達出來的真誠的情感。一向并不好客的同興老經(jīng)理,這次破例在自己的家里為父親和那個綽號為“渾天龍”的船老大餞行。并且破例讓自己18歲的小媳婦出面,親自為客人做了幾個拿手的菜。事后好多年,父親都不時的忍不住回憶道:那次宴請中,他吃了一道在當時安東地區(qū)算是名菜的海參扒肘子,是從打他記事起,做得最地道,吃得最有滋味兒的一次,父親還有幾分得意地告訴周圍的人,當時同興老經(jīng)理那個18歲的小媳婦,肯定是看中了他的年輕,在上那道菜的時候,當著眾人的面,有意把那道菜放在了他的面前。而且,不時地用眼睛瞟著他,甚至,那只穿著高跟鞋的右腳,還有意的踩了他腳一下。這使父親在酒席上,分外多了幾分精神頭兒,他夾起那厚實實的海參,總覺得那道熱辣辣的目光,甜甜地抹在那片海參上,美得父親真的是渾身的關節(jié)都舒坦。當然,這一切沒有躲過老奸巨猾的同興老經(jīng)理的眼睛,酒桌上,心里還真有幾分醋意,忍不住的沖著父親發(fā)泄了出來,不時的叨咕著:“我這小媳婦,就是好有人緣嘛。論年歲,他是你的老妹子,論輩分,那可真是你的嬸嬸吶?!备赣H此時也并不示弱,不軟不硬的回應道:“同興叔,酒桌上,可是沒大小啦,我跟她論她的,跟你論你的?!闭f得同興老經(jīng)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親切地沖著父親說:“小兔崽子,這發(fā)財?shù)膲魟傋銎饋恚敶蠼?jīng)理的派頭就擺出個架來了?!闭f得大家都哈哈地笑起來。
那一晚,同興老經(jīng)理特意讓父親把本家的那位琴師請來,還請來幾個當?shù)赜忻臉肥?,酒足飯飽后,又著實的樂了一番。那天的主角,真的就是父親。他一會兒操琴拉弦,一會兒又上場清唱,尤其那段“借東風”,父親還真唱出了著名的京劇演員馬連良的味道。其實,父親乍開始時,本來就是一個唱京戲的票友,十幾歲在家鄉(xiāng)就登臺演戲,在當?shù)匾菜阋粋€小明星。如今,父親遇到這種場合興致極高,再加上名師操琴,那一晚京戲唱的真可謂惟妙惟肖?!皩W天書、玄妙法,猶如反掌,設禪臺,借東風,相助周郎……”此時的父親似醉非醉,隨著有板有眼的唱腔,在他的眼前,在諸葛亮的眼前,不是浩蕩的長江,而是波動著的鴨綠江,從鴨綠江順水而下,是江與海的交界處浪頭,然后才是浩渺無際的大海,他的船就要從這里起航了,要去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天地,肯定比目前要好得多的天地。endprint
父親唱得投入,父親唱得瀟灑,父親唱得自信,正是這一夜,為后來父親在人生的重要關頭總能夠充滿自信打下了一個基礎。用父親的話說,困難的時候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到眼前的這一幕,正是眼前這一幕,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只要有信心,把握住時機,天下沒有闖不過的困難關口。自然,那一晚,也讓二位老經(jīng)理從父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差異,由此,他們不得不收斂在青年人面前那種自傲、那種矜持。尤其在那個18歲的小媳婦面前,他們感到自己相形見絀了?;蛟S,正是這種相形見絀,讓他們的良心有所發(fā)現(xiàn),愿意拉父親一把,甚至,隱隱的還有一種責任。也正是從那天晚上,爺爺感到自己真的有點力不從心了,這個家的擔子實實在在的是要轉換到父親的肩上了。
五
果然,有了周大勇的這封信,滿登登的一船山杈草在通過浪頭港的時候,只是當著軍代表的面亮了亮就很容易出海了,甚至那位負責人連問他們?nèi)ナ裁吹胤蕉紱]有問,只是告訴他們這幾天風浪很大,在海里行船一定要謹慎,還告訴他們這些山杈草已經(jīng)晾得很干了,抽煙的時候一定要注意,不要在海里著火了。父親自然很感謝的連連點頭,不時加上一句:“俺們大勇兄弟也是這么囑咐俺的?!弊匀灰灿卸嘧斓臋z查人員問上句,這個船是開到哪的?近些天海風可是比前兩天刮得兇了,要是往遠走,可得有點心理準備。父親自然說話就比較含糊,只是說,也就這么一兩天的路程,不會有什么大事的。其實,一旁的船老大心里最清楚,要從安東港到營口,需要繞過大連,而且,還要進入到深海里去,沒有個五天六天,肯定不行,要是有一點說不準的情況,那七天八天也是它了。可是這次跟船,究竟要跑幾天,會困難到什么程度,其實父親心里一點也不清楚。實話說,心里一點底數(shù)都沒有。因此,初始的這位船老大,并不怎么把父親放在眼里,可是在浪頭碼頭上,那些軍管的領導對父親那么和氣,這讓他不得不收斂自己在父親面前擺出的幾分傲氣。所以,船一出了浪頭碼頭,船老大分明增加了對父親的幾分恭維,說話時還不時沖父親陪著笑臉,甚至有點唯唯諾諾的樣子。為了表示他對父親的尊重,開船后,他反復的向父親表白:“雖然水路我比你熟悉,但你放心,關鍵時我還得聽你的,同興老經(jīng)理說了,你可不是一般的人,看你的面相,從今以后要轉運,財運、桃花運你都能有?!备赣H是個和善的人,平日里就不怎么計較周圍人對他的態(tài)度。雖然,對這位船老大剛開始在自己面前顯出的幾分傲慢,心里不怎么舒服,可是,看到眼前船老大那副虔誠的嘴臉,心頭也就放寬了許多,感情自然跟他靠近了大半,父親明白,畢竟這一路主要靠人家船老大的力量啊。因此,父親總是熱情隨和著同船老大講:“同興老經(jīng)理他們都是我的叔叔輩了,今天能借著他們的光賺點錢,這是我的福分,也是咱們的福分。到了營口,大把的錢賺是肯定的,到時候我請你,你是下館子還是洗澡都是我的事?!?/p>
這幾句話可把船老大心里說的暖呼呼的,他拍著大手,沖著父親說:“俺們就是愿意跟明白人辦事,你瞧吧,這一趟,人助,天助,龍王爺也助,準能賺他個大吉大利。”說著船老大就讓兩個伙計生火做飯,而且神秘地掏出兩瓶當時有名的鳳城老窖來,還沖著父親不時地晃動著說,我看了風向,這風可真是順的很,一路都會沒事的。咱兄弟倆,今晚可要喝個痛快。
父親聽了心里高興,可是,他可沒有船老大那番心情,到營口海路如何走,那時真有點傻子睡涼炕,全憑時氣壯了。再說了,這趟船能否安全到達,一家大小十幾口人全指望著它呢。這可不是一種兒戲,所以,父親的心里,始終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不過,坐在船上,對父親來說,也會煥發(fā)出不小的動力。畢竟,闖過了這片海,全家的生活就真正有了著落了。
由于船大,載的東西又實誠,山杈草捆得又扎實,所以,進了深海,扯起風帆,船又穩(wěn)又快地吃著水,蕩起一道道翻卷的浪花來,很有一番氣勢。父親一時興致大發(fā),坐在船上,偶然間不時還哼出幾聲京劇唱腔來:“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前。青是山,綠是水,花畫世界?!?/p>
此時的父親,在深秋的海面上,倚欄而站,一板一眼有滋有味兒地哼著,心想,要早知道乘船時,能是這般好天氣,還不如把家里那把京胡帶在身上了。一旁的船老大,畢竟是大半輩子從海浪中闖過來的,他知道這兵荒馬亂的時節(jié)闖蕩大海,別說是人禍時有發(fā)生,就是天災,老天爺稍微翻那么一下眼皮,說不定就會船毀人亡。
船老大心里雖然是這么想的,嘴上卻順著父親的思路,盡說些好聽的,惹得父親心里一陣陣的高興,他的好話總是說得活靈活現(xiàn),實實在在,讓父親一點都不懷疑這里有摻假的成分,最讓父親樂的是那些話:就這么把好舵,掌握好風向,痛快了三天,準能讓你輕飄飄的就到營口碼頭,見著迎接你的老干爹。我們也跟著沾沾光兒,雖然兜里揣不上幾個元寶,就是手上戴上幾個金鎦子,也不枉咱們兵荒馬亂中跑上這么一回。
父親雖然心里高興,但叫起真來,還是挺謹慎的,雖說眼下有幾分成功的把握,但確實不能掉以輕心,萬一遇到什么麻煩,到手的錢,雞飛蛋打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因此,這酒是萬萬不能隨意喝的,還得按照同興老經(jīng)理的話把握住這個度,首先得把船老大喝酒的度把握住。
船老大一晃動著酒瓶子,似乎就有點把持不住自己了,他剛要把酒瓶打開,父親突然想起,小時候他隨干爹坐船的時候,船剛一啟動,干爹就點著一把香,不分東南西北的到處拜,嘴里還念念有詞,叮叮當,叮叮當,海陸燒香,供了天,供了地,供了海,供了江,菩薩保佑安全行,財神接來人兩旺。父親想到這里,心里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什么過節(jié)拉了,這個過節(jié)不能拉呀。人有了欲望,而且那么強烈的時候,就有點志在必得了,這個時候,如果再把要做的一切細節(jié)都做好了,那可就是穩(wěn)操勝券了。他這一提醒倒讓船老大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此時,船老大又將的左手在他眼前晃動起來,原來,左手攥著一捆很粗的香,說,這是保咱的命根子,咱倆想到一起去了,先燒香,后喝酒,這是規(guī)矩,說著,他將右手的那瓶酒放下,將左手的那捆香散落開來,劃開一根很粗的火柴,將香點了起來。然后,首先往船頭前那個固定上香的地方插著,隨之,又往船尾的后邊的地方插著,嘴里也是念念有詞,念到虔誠時,眼前頓覺得越發(fā)開闊。endprint
用父親的話說,大船劃開了水道,那就不是水了,真的是一條敞亮亮的陽光大道了。
船老大的見識似乎更多,他挺神秘的跟父親說,兄弟,你看那江河??谔帲秃5姆纸缇€可他媽清楚了,沒聽說嗎,??谀堑胤?,不是什么東西都可以輕易過的,常年到頭里面都有兩只大蝦兵把著。有一年,我還是在大輪船上當伙計呢,船要進深海的時候,說什么就是走不動了,我?guī)煾诞敃r就說了,客人們都檢查,檢查你們隨身的東西,看看帶著什么讓海龍王不高興的東西啦,趕緊拿出來,別耽誤了大家的旅行。
大家查了半天,結果并沒有查到什么東西,可是船就是不走。這時船老大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婦女的兜里有一個小包袱,他讓那個婦女打開,那個婦女還說,這是我們婦道人家洗漱用的東西,里面最大的東西就是有一個胰子盒。一聽這話,我?guī)煾祪裳垡涣粒盒南氩榈木褪沁@個胰子盒,打開一看,里面盤著條小蛇,我?guī)煾刀挍]說,拿起胰子盒一甩手就扔進了海里,不大的功夫,眼前的海水就卷起一片猩紅。那條蛇被海龍王處死了,船也就啟動了。說到這里,船老大神兮兮地說道,你知道嗎,如果讓蛇過了海,那可就了不得了,那就成了蛟龍,進了海里龍王可就管不了了,麻煩可就大了。
父親聽得半信半疑,又有點心驚肉跳,他不愿意再讓這樣的故事掃了自己的雅興,這時,兩個伙計擺了桌子,端上了新燉的鮮魚,父親趁勢把酒倒進兩個碗里,沖著船老大說,兄弟你也別不高興,你是同興老經(jīng)理的人,這我知道,臨走時他特意囑咐我,咱們這次買賣做得不尋常,這是在兩國交戰(zhàn)中冒著生死危險走一趟的,說句心里話,沒有成功的把握,沒有家庭生活的壓力俺不會冒這個險,也不會打出我們領導那邊的牌,所以就得按老經(jīng)理的要求做,每頓飯每個人喝酒最多只能半碗。不夠的,下了船拿到了錢。俺都給你補上。
這船老大的確是個爽快人,夾起小半條魚來,喝了一大口酒說:“兄弟,俺懂,同興老經(jīng)理是俺的恩人,俺啥都聽他的,你知道嗎,當年俺闖關東,窮困潦倒,凍僵在江壩上,是同興老經(jīng)理路過那里把俺救了起來,沒有他,也沒有俺今天。當然,俺也對得起同興老經(jīng)理,光復那年,國民黨來了,有人要抄同興老經(jīng)理的家,說是他跟日本人做買賣,跟日本的株式會社打得火熱,發(fā)國難財,俺找了一幫哥們兒,為同興老經(jīng)理打抱不平,那年月,凡做買賣的有幾個不同日本人打交道,怎么看人家同興老經(jīng)理發(fā)了點財就眼紅?。『髞硎前尺B夜壯著膽子,給接受大員送了五根金條,才算把問題擺平了。人家有啥罪,不就是有錢搞了幾個小媳婦嗎,現(xiàn)在怎么樣,八路軍來了,不是照例也用著人家嘛。所以人吶,還得講善,我就佩服同興老經(jīng)理這點,最窮的窮人人家從來不欺負,所以直到現(xiàn)在人家的買賣還是行。其實,國民黨管著的營口那邊,你干爹染坊用的貨,一直都是同興老經(jīng)理供著的,只不過兩家打仗,鐵路斷了,這才讓他們兩家的聯(lián)系斷了。今天怎么樣,人家把八路軍又請來了,財神又請來了,這買賣順著水路還是能發(fā)!”
當時的父親雖然發(fā)財心切,可是通過船老大這么一說,他才更進一步的清楚了,同興老經(jīng)理為促成這樁買賣,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心里隱隱的就有幾分擔心,也有幾分埋怨,自己的父親,為什么不把這些底兒都給自己交待明白呢?船老大怎么會理解父親當時的心情呢,鮮魚進嘴,白酒進肚,他的話自然就多起來了,天南海北,天地仁和,這時讓酒一泡他都清楚起來了。什么人生的酸甜苦辣,他都翻騰出來了,仗著酒意,他又給父親看起了面相,說父親的面相就是有財,雖說波折很大,但財總是能找上門來。他怕父親不信,緊接著就給他講了一個有關他自己的驚心動魄的故事來。
那一年,他從長白山往下放木排,那是個需要闖鬼門關玩幾次生死的活計,搞好了能賺大把的鈔票,搞不好就成了江河的野鬼。他沒干上放木排這個活計的時候,有一次,在寺廟旁,遇到一個和善的老和尚,他正要走開的時候,老和尚卻沖他來了句阿彌陀佛,然后說,這位施主櫛風沐雨,騰云駕霧,從此會鯉魚躍龍門啦。你別說,正是那一年,五個和他一起放木排的伙計,有三個做了江中的野鬼,另一個腿受傷回了家,唯有他在安東落了腳,遇上了同興老經(jīng)理,真正是鯉魚躍龍門了。就那一年,他娶妻有子,財運滾滾而來了??墒牵驮诖蟀砚n票正往兜里飛的時候,大年初二,一位信佛的老友到他家來,進門說他有一臉晦氣,無論如何要出去避一避,他一聽這話,氣得夠嗆。第二天是大年初三,朋友在市里的廣濟戲園子給他和全家買了戲票,約他們一家人看戲,老婆孩子高興得不得了,難得在初三看戲,一個個歡天喜地的??墒?,票到手里,他心里卻犯了疑惑,佛友的話怎么也不能當成耳旁風啊。再想想,當年那位老和尚對他的點化,他心里就有了主意,不管怎么說,對這樣的話,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所以,他不容置疑地告訴老婆孩子:戲看不成了,因為從朝鮮那邊來了幾個做買賣的朋友,他只好陪他們?nèi)タ戳?。結果,那天晚上他早早就約了幾個朋友,到朝鮮新義州那邊去喝酒耍錢了,當然家里人一點都不知道。
就是那天晚上,整個廣濟戲園子著了大火,本來,火再大,也不會死那么多人。因為火是從后臺起的,火起來了把大門一敞開,人一跑就完事了。誰曾想,那天看大門的人,為了省事,居然把大門一鎖,自己也跑去看戲了,結果,火一著起來,驚慌的人群都往外擠,可是大門是鎖著的,門越擠越緊,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救火的人進不來。擠死的,踩死的,那景象,慘不忍睹。他當時在新義州,光看著那里的救護車也開過鴨綠江大橋前去救火,卻不知道是廣濟園子著火了。再說錢賭得正盛,都分不出白天黑夜了,誰還管著哪里著火?就這樣,一直賭了五天五夜,到想起回家的時候,才知道,這場大火,是廣濟戲園子起的火。據(jù)說,大火整整著了一夜,幾天后還有不少人前去認尸、哭尸,他路過那里的時候,整個的戲園子一片狼藉,眼前化成一片焦土的情景真是讓他目瞪口呆。這時,迷迷糊糊的他才突然想起,臨走的時候,不是告訴家里人,初三晚上,陪著兄弟們到這里來看戲嗎?眼下,說不定家人也在為他的命運著急呢。想到這里,他的頭發(fā)根子都發(fā)麻,于是,不顧一切地往家跑,還沒拐進家門口,就聽到一片哭喊聲和吹喇叭的聲音,那聲哭的揪心,那喇叭吹的瘆人。他再仔細一看,在我家門口搭起的靈棚上,清清楚楚寫著他的名字,而且四周扎著許多小紙人,這下他懵了,只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幼小的兒子披麻戴孝,不斷跪接著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送來的紙錢。老婆的哭聲,凄凄慘慘,讓他心里一陣酸楚。當他不顧一切地跑進自己老婆身邊的時候,四周是一片驚愕之聲,有人竟然喊著,老大,你是人還是鬼???有的人還連連倒退,恐懼的看著他。此時,唯有他的老婆和兩個孩子一把上前抱住了他,連連喊著,這是我的丈夫,這是我的爸爸,他是人,他沒有死!endprint
這個時候他真是百感交集,心想一個男人沒有個家是真不行啊,到頭來還得是老婆孩子可依可靠。吹鼓手們立刻停了,一場吊唁奔喪成了一場鬧劇,令人啼笑皆非。
后來他才知道那晚著火以后,老婆孩子發(fā)瘋一樣去找他,橫在眼前的是慘不忍睹,支離破碎的各種各樣的尸體,尋來找去,終不見他的身影,于是老婆看到有一條大腿穿著的褲子跟他的一模一樣,就認定那是他的遺體,于是趕忙將那條大腿撿了回來,買棺入殮了。他這一回來,一切真相大白,奔喪會成了團圓會,不過那情那理那滋味兒,可是讓他一輩子都不能忘的。后來,他還是讓家人把裝著那條大腿的棺木鄭重其事的找了塊地方埋了起來。說到這里船老大聲音哽咽著說了句:“俺想,那也是俺對死去的人,盡到的一點心意吧?!?/p>
對于當年廣濟戲園子著火的事情,父親記憶猶新,不過,如今在浩渺的大海上聽著船老大身臨其境的口述,讓心軟的父親一陣陣毛骨悚然,又一陣陣的心頭酸楚??纯匆鼓唤蹬R了,海中突然風聲乍起,這時,就有船身激烈顛簸的感覺,船老大遠遠望去,一束探照燈向這邊照來,父親的心里一陣發(fā)緊,他忽然想到大勇哥的叮囑,凡是遇到火輪船的,一定不能把他簽名的信拿出來。此時船老大卻顯得很輕松地說,沒事了,到了國軍的疆界了,一看就知道那是國民黨的火輪船,好對付,果然,隱隱聽到前面喊話,船上拉著什么東西,船老大很干脆的回答,拉的是山杈草。對方似乎不大放心的又問了一句,干什么用的?做染料用的,給你們?nèi)疽路玫??;疠喆沁呍贈]有過問的聲音,只是喊了句,夜晚的風浪很大,可要掌握好風向啊。船老大輕輕地喊了一句,謝了。這時經(jīng)過了剛剛的緊張,父親的心情松弛下來,船老大沖著父親說,外面的風涼了,掌柜的你也該進艙里休息了,如果一路風調雨順的話,再有兩三天,咱們可就能趕到營口了。他說到這話時,父親在船上已經(jīng)模模糊糊地進入到夢鄉(xiāng)了。
這其中,讓船老大心有余悸的是,那天晚飯的時候那幾條偏口魚,特別對父親的口味,因此,幾口酒下肚,父親吃得興起,索性把已露出魚刺的那條,麻利地用筷子翻了過去,這樣的動作,讓船老大不由得大吃一驚,他剛要說什么,看到父親將整條魚的魚刺翻到下面,又把話咽了回去。吃過飯的時候,船老大還心有余悸地暗示著父親,你們上船不懂規(guī)矩,龍王是不會怪的,這魚……父親似乎意識到這點,馬上陪著笑臉說:“你點撥的是,我明白了。咱們無知,你也別介意,龍王從不怪罪心地善良的人?!?/p>
父親的話說的豁達,又挺實在,這讓船老大真的解除了心中的疑慮,于是他不時提醒道,別看眼下風平浪靜,一會就到了深水區(qū),咱們老家人叫進了老洋,那可是無風三尺浪,龍王爺再稍微眨巴一下眼,咱們雖然船很大,可是在這海浪面前,可就像是一個小火柴盒了。父親笑著說:“是的,我知道龍王爺?shù)男乃迹蹅円宦飞隙嗌宵c香,龍王爺高興的一闔眼,不就是個風平浪靜嘛?!备赣H的詼諧說得船老大哈哈大笑,夸獎地說:“難怪你能發(fā)財,就你這心眼兒,就你這話語這么趕勁,啥災啥禍都解了?!彼@話音還沒落地,就看父親真的點起香來,沖著大海無目的的東作揖,西作揖的,他也就跟著附和起來。
大約是第四天傍晚,用船老大的話來說,如果一切順利,再有一天多的功夫,就能靠近營口碼頭了。可是偏偏這時,風向突然變了,由一路的東南風,突然變成了北風,而且風勢越來越大。開始時,父親站在船頭,雖然頭腦已經(jīng)感覺到有點暈眩,但還能站的住,說起話來也并不費勁,可是不大的功夫他就覺得他周身都被眼前的浪花推搡著,一會兒上了半空,一會兒又仿佛入了海底,他有點不能自持,甚至不由自主的往船幫上靠,腦袋飛快的旋轉著,而且,越轉越快,他剛要說出“這是怎么回事時”,哇的一下,話沒出口,卻把肚里的東西,一股腦的吐了出來。船老大畢竟是行家,幸虧此時,船早已收了帆,由于風浪來的太猛,來得太快,他也有點左右不住的架勢了。只能和幾個伙計,死死的把著舵,然后不情愿地隨著海浪沖撞著,顛簸著,海浪把兩邊的船板,激蕩的嘭嘭作響。
父親看到船老大這時候還能持穩(wěn)操作,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道:此時可是真刀真槍的時候,這時候才能看出跑船的行家,和絲毫沒有乘船經(jīng)驗人的天壤之別。不等父親再挪動腳步,船老大趁著船在浪里顛簸稍小的間隙,立刻大步跨到父親的身旁,用強有力的右手,扶住父親有點仄愣著的身子,然后勸慰著父親說:“你還真行,這把天氣,還真挺過來了,不簡單吶。當然了,這樣的時候,對跑船人來說,是常有的事兒,像天天擺在飯桌上的小菜一碟。行了,你可不能再待在外面逞能了,趕快去艙里躺著吧,一躺下,什么事都沒有了?!贝藭r的父親還惦記著眼前的山杈草,生怕來勢兇猛的風浪,吹斷了哪根沒綁嚴實的繩索,真要是出現(xiàn)一點差錯,這問題可就大了。船老大仿佛看出了父親的心思,拍著胸脯勸慰著父親說:“前些年,哪年不往這里走十,八趟山杈草?比這大的風天,咱們見識得多了,沒事的,你就把心放到肚里,睡去吧?!?/p>
風太大,風浪聲太嘈雜,船老大幾乎是扯著嗓子,把話語吼出來的。他那種氣昂昂的神態(tài),真的像在父親心里安了一根定海神針。讓父親乖乖的任由船上的兩個伙計攙扶著,鉆進了船艙。所謂船艙的空隙,并不算大,擠巴巴的不過能躺下四五個人。初來乍到這船時,父親就說,這么大的船,能休息的地方太小了。船老大卻不以為然,甚至還有點得意地說:這條船是同興老經(jīng)理發(fā)了財后,親自定做的,就這船艙,在跑海的帆船中,寬敞的都能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了。
此時的父親,已經(jīng)沒有船艙是否寬敞和窄巴的概念了,他兩腿跨進船艙,腦袋一歪,就貼在了床上,根本就沒有抬起來的力量了。外面的風浪似乎更兇猛地作起妖來,還沒有穩(wěn)住神的父親,此刻趴在船艙里,仿佛被人推在一個不大不小的轉椅上,這轉椅,隨著風浪不成規(guī)矩的節(jié)奏,旋轉的越來越快。這讓本來就難受不堪的父親,更有一種,雪上加霜的感覺,疼痛的腦袋,此時仿佛要被炸裂一般,疼得他忍不住有時竟大叫起來。多少年后的父親,再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還常常心有余悸地說道:“人害怕到極限,就是恐怖,最終恐怖到頭腦成一片空白了,那種空白,仿佛靈魂都跑得無影無蹤了?!眅ndprint
事后他才意識到,那天晚上,如果不是船老大技術嫻熟,有著多年來海上行船的經(jīng)驗,就那么突然涌來的大風浪,再有個十艘,八艘船,也會被風浪顛簸碎了。父親的這番話,并不是危言聳聽,當時船只能借著風浪往前漂泊,那種火候的把握,不僅要靠著運氣,更重要的還是要靠船老大,駕馭風浪的一身的本事啊。因為,在這時候,說不出哪里會冒出一塊巨石,一處險灘,稍一不慎撞上去,不要說撞,就在那塊巖石上輕輕那么一點,一船的山杈草不僅都會崴進海里,整個的大船也會被摔得稀里嘩啦,到那一步,別說掙錢吶,就連一個個大活人,都可能成了魚鱉蝦蟹的口糧了。
當然,這是事隔多年父親才敢說的話,而當時在船上的父親,除了腦袋在轉,除了把肚子里的能吐出來的,都吐了個一干二凈。實際上,是處于不省人事的狀態(tài)。不過,他心里始終是醒著的,恐懼過后,昏迷的過程中,他的頭腦出現(xiàn)了相當?shù)幕糜X,甚至隱隱約約地聽到,船老大那殺豬一般的吼叫。不知道是沖著大海,還是沖著兩個伙計:“你們他媽都給我穩(wěn)住神兒!再把那個山杈草上的繩子勒上幾道,這時要是散了架子,我敲碎你們的腦袋。”
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個時候,父親突然感到,這些凌厲的吼叫,就有著幾分的暖意。這是另一種,傾注感情的聲音啊。他不由得想到了,那年隨著自己的父親,到日本鬼子的“敵占區(qū)”,帶著騾隊,走私白糖的事。
那年,父親才16歲,由將近上百匹騾子組成的“走私隊伍”,押運的人員卻稀少,前面的爺爺帶著一個臨時雇來的伙計,后邊押運的父親,也跟著一個雇來的伙計,當滿載回返的騾隊,必須趁黑上路的時候,走在前面的爺爺就千叮嚀萬囑咐地交待父親:不論到什么時候,就一直逼著牲口跟著往前走,甚至就是被敵占區(qū)的子彈打在身上,一身是血,腳步也不能停。關鍵是,拽著最后一只騾子尾巴的手,也不許給我松。要知道,關鍵時候一松手,那可是要命的事啊,因為騾群散架,整個的買賣都會泡湯,這可是系著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啊。
那天,好像也是初冬的時候,上百只騾子馱著沉甸甸的白糖,從敵占區(qū)出發(fā),浩浩蕩蕩的一路在蜿蜒的山區(qū)間穿行。往回趕的過程是個什么概念?是從家鄉(xiāng)攆到敵占區(qū),已經(jīng)馬不停蹄地走了一天一宿的山路了。再往回走,是更沉重的騾子隊伍,面對更艱難的旅程,更何況,只要有一點閃失,被敵占區(qū)的偽軍和鬼子發(fā)現(xiàn)了,立刻就會面臨著滅頂之災,那天,在往回來的路上,盡管父親一再地控制自己,一再地叮囑著自己:拽著騾子尾巴的手千萬不能松了啊,也千萬不能眨巴眼啊,真要是有了閃失,前面的父親會把他的命要了。就是這樣,他一遍遍地叮囑著自己,不停地眨巴著眼皮,借此,驅趕著不時襲上來的困意??墒牵M管是這樣,困乏還是不饒過這個16歲得孩子,此時,就在最后一只騾子,淌著河水,走進河中央的時候,他拽著騾子尾巴的手卻不知不覺地松弛了下來,腿還在水里機械地向前邁進,兩只手向前伸著,還是做著抓住騾尾巴向前的動作,可是,他卻神奇地睡著了,此刻,馱著白糖的最后一只騾子,因為尾巴沒有了兩只手的牽動,忽然就掙脫出來,拼命地往岸上奔去,此時,整個的騾群騷動起來,幾匹騾子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低著頭,發(fā)出了啾啾的不安的叫聲。就在這時,被驚醒的父親,立馬瘋狂地撲上前去,在水中,那是已經(jīng)結了冰碴的河水,他早已顧不得這一切,水中的冰碴被他踩得咯吱咯吱響,腳踝上,早已滲出了被冰碴割破的一道道血痕,沒命的上前捉著那只逃竄的騾子,就在這時,性情暴烈的爺爺,在幫助他拽住那只逃竄的騾子的同時,揮動著那只拳頭,毫不猶豫的砸在了父親的鼻子上。痛苦不堪的父親,只覺得頭上一陣暈眩,心如刀扎一般的感受,讓一串涌動的淚水,直往心里滾動。
他能說什么,又能讓他說什么呢,而閃現(xiàn)在腦海中的,依然是爺爺?shù)那Ф?,萬囑咐:就是槍子砸在腦子上了,也不能松開牽著騾子尾巴的手。他的鼻子嘩嘩流著血,咸腥咸腥的血向他的嘴里漫溢,他咬著牙,兩手緊緊的拽著那騾子的尾巴,手上的鮮血已經(jīng)把騾子尾巴的毛染紅了,走上岸的父親,還是緊緊地攥著騾子的尾巴,任鼻孔的鮮血滴答著。此時爺爺終于忍不住一把抱住了父親,在兒子面前從來沒掉過眼淚的爺爺,此時仰天嚎了一句:我的兒啊,爹對不住你!那個場面,銘記在父親的腦海中一生一世。
眼前不時出現(xiàn)的這悲壯的一幕,讓昏迷中的父親,突然在心頭燃起了一盞信念的燈火,他突然覺得四周黑茫茫的大海閃出了一條光明之路,他神奇的拽著騾子的尾巴,又走出了大海,來到了岸邊。也就在這時,他咬緊牙關,一下子從船艙里坐了起來。他這才發(fā)覺,船老大早已坐在他的身邊,眼前放著一大碗燒開的姜水。沒等船老大說什么,父親端起碗來,眉頭都不皺一下的,一揚脖將滾燙的姜湯全倒進了肚里。船老大信服地拍了拍父親的肩膀說:“你真行,像個闖海的人,剛才,可真把我嚇壞了,你燒得,讓我感到那船艙里都跟著熱,你到底挺住了?!?/p>
就是這樣,船在變了天的海面上又飄蕩了三天三夜,父親也在船上,硬撐著,堅持了三天三夜。
六
那一年,父親的愿望并沒有落空,到第七天,滿載著山杈草的船駛進營口碼頭的時候,只見,父親的干爹領著一幫人,遠遠地早已恭候在那里??吹礁赣H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他的目前,干爹歡喜地拍著他的肩膀:“我的兒子果然有出息,聽說家里輸?shù)木褪R豢阱伭耍艺f嘛,只要鍋還在,就會給你蒸出饅頭、蒸出米飯,蒸出黃燦燦的金子來!”說著,他用手輕輕的摘下幾根山杈草擺弄著說:“寶貝啊,這時候盼你眼珠子都盼藍啦?!比缓鬀_著父親詼諧地說:“你說這山杈草能染出什么顏色來?我說,能染出金子來!這幾天哪也不要去了,天下不太平,國共正打仗,好好地睡一覺洗個澡?!比缓蟀炎旄皆诟赣H的耳旁,悄聲地說道:“還得趕緊回家,把救命的錢帶給家里老人吶?!币还膳鹘K于從父親的心中涌動起來,澀澀的兩眼,已經(jīng)讓父親感到,自己要說的話都在淚水中了。初次見面,干爹的話雖然不多,卻處處打動了父親的心。一路的風險、顛簸,似乎被干爹這幾句暖心窩子的話,掃蕩得干干凈凈了。他充滿感情的抬頭望著天空,淚水終于還是從眼眶中流了出來。
幾天后,干爹在父親的面前拿出一條嶄新的皮帶來,告訴他:“這就是你要帶回的全部家當,十六兩金子我都讓人打成一個褲帶金屬扣,刷了銅色,你可不能從海上回去了,我讓同興老經(jīng)理派了幾個人來接你,你同他們一起扮作買賣人,國共兩黨雖然仗打得厲害,可是,兩邊的買賣人,他們都不傷害的?!贝藭r,離即將到來的1948年只有幾天的工夫了。那一年,父親還沒滿30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