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亮
陽光下的暗殺
我不知道,為什么時至今日,世界上竟然依然存在著這樣一種公然的暗殺與虐殺;我更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醇訛槭裁垂恼茷槭裁慈绡偹瓶??為自己的嗜血的潛意識得到了替代的滿足?為人類的陰險與不義可以堂而皇之地展示于光天化日之下?
我原以為,希伯來文明已經(jīng)根深蒂固——《舊約》中就有必須由專職人員用鋒利的刀具宰殺牲畜以免延長它們的痛苦的戒律;我原以為,佛家的慈悲為懷與儒家的惻隱之心早已“人皆有之”;我原以為,既然連迪斯尼的動畫大片里小獅子都在批評它的叔叔“不要玩弄你的食物”(《獅子王》),尊重生命的觀念早已成為西方婦孺皆知的常識……
可是不。我想錯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
電視就在那里播著。西班牙斗?!竺ΧΦ奈靼嘌蓝放?!
一只公牛的背上已經(jīng)插上了幾只長刀——由于插得不夠深而耷拉在背側(cè),鮮血淋漓地淌著,公牛的腹部劇烈地起伏著、抖動著……我是偶然碰到這個臺的,沒有看到開始的情景,顯然,虐殺已接近尾聲了。周圍看臺上成千上萬的紳士淑女們歡呼著吶喊著激動著,就像電影中古羅馬斗獸場里的情景一模一樣。
可是我就是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醇??他們理?yīng)感到惡心才對呀,理應(yīng)感到害臊才對呀。因為這哪里是什么“斗”?!以瓉硪恢币詾槭侨伺c牛的一場公平搏斗,盡管人用刀劍而牛是赤手空拳不是特別平等也還情有可原,因為人的體力從來沒有比牛強(qiáng)大過,要不也就不必從古以來就把特別繁重的體力勞動請牛代勞了——直到今天此刻才發(fā)現(xiàn):人根本沒敢跟牛斗,而只是用一塊紅布去“逗”牛,挑動牛去進(jìn)攻這塊紅布!是的,不是“斗”牛,而是“逗”牛!這個勇敢的“逗”牛士,千方百計地撩撥牛,侮辱牛,激怒牛,讓牛沖向那塊紅布,而他,則趁牛不備,偷偷地抄起藏著的長刀向牛的背上插去……這算什么哪?說真的,看到這里,我感到心里忽地一下,發(fā)緊,我的臉也發(fā)熱。問題是,牛,從來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自己的敵人,至死沒有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對手,從來沒跟人“斗”一下!它們是不是也有一種禁忌或古訓(xùn)——“好牛不跟人斗”呢?你看它,氣喘吁吁渾身顫抖地站在那里,角尖緊緊挨著“逗”牛士的腹部,就是不肯、也從未想到要向他頂去;它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人、繞過人,去尋找那塊紅布……人啊人,你還自詡什么勇敢呢,你的全部勇敢不都是建立在牛的無邊的善良與忠厚上么?你的全部能耐不就是欺騙、偷襲、暗殺和小心不要被牛誤傷了么?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無恥更不義更殘忍更卑怯的事兒么?我不知道。
最后的時刻到來了?!岸骸迸J坑謴目磁_上取來一把長刀,把它小心地隱在紅布的后面,當(dāng)牛掙扎著向那塊側(cè)抖著的紅布(他永遠(yuǎn)是側(cè)抖著)沖去的時候,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長刀深深地插向牛背……牛永遠(yuǎn)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它搖晃著,力圖站穩(wěn)。但是,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它嘴里吐出來,吐出來,最后無可奈何地倒在地上……
我要嘔吐。然而,看臺上紳士淑女們在歡呼了。他們到底為什么歡呼?我不知道。
而且還要炫耀?!岸骸迸J扛邠P雙臂向四周致意,還從看臺上請下來了他的幾個奇形怪狀的崇拜者——
可能是弱智殘疾人,把牛耳朵割下來,送給其中一人,他就舉著鮮血淋淋的牛耳四處招搖。解說——
我們中國人的解說,開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真是很有人性的活動……”“人性”?虧他說得出口!弱智本已十分可憐,身殘本已十分可憐,那些具有畸形愛好的紳士淑女們還非得廢掉他們的心靈——
讓他們變得跟自己一樣殘忍不可么?
這是一個看了就睡不好覺、睡著了也要做噩夢的節(jié)目。我還是不知道——
百思不得其解,西班牙人就讓自己的孩子參加這樣的活動嗎?這和西方的自由平等博愛的理念不沖突嗎?這和尊重自然尊重生命的現(xiàn)代觀念不沖突嗎?
我也不知道,我們中國電視臺,有什么必要趕浪頭引進(jìn)這些東西,你認(rèn)真考慮過這些東西的文化內(nèi)涵嗎?
你看,死牛被拖出去了,另一頭公牛與另一個“逗”牛士上場了,新一輪陽光下的謀殺開始了——
這是一場眾目睽睽中的暗殺大比賽!
我無法平抑自己的悲哀與憤怒。我朦朧記起,古往今來,很有幾個大人物因為這個不良嗜好而看不起西班牙民族。本想引些原文以支持自己的觀點,但太難查,算了。當(dāng)時沒太介意,因為并不確切地知道所謂斗牛竟然是這樣一種下流無恥的游戲。今以電視轉(zhuǎn)播觀之,才信前賢不謬;而且我還特別愿意追隨他們大聲地問一句:西班牙,你為什么不害臊?
附記:
想起了余秋雨的《行者無疆·只因它特別忠厚》。是寫他站在西班牙斗牛場外邊的思緒的,有一段說:“從驅(qū)使多年到一朝割食,便是眼開眼閉的忘恩負(fù)義。這且罷了,卻又偏偏去激怒它、刺痛它、煽惑它,極力營造殺死它的借口。一切惡性場面都是誰設(shè)計、誰布置、誰安排的?牛知道什么,卻要把生死搏斗的起因都推到它頭上,至少偽裝成兩邊都有責(zé)任,似乎是瘋狂的牛角逼得斗牛士不得不下手?!?/p>
這里余秋雨犯了我以前一樣的想當(dāng)然的錯誤:以為斗牛士是在激怒牛以后與牛堂堂正正搏斗把牛殺死的。完全不是的!牛至死也沒有向人攻擊一下!它沒有任何責(zé)任!它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災(zāi)難是人之罪!
即使如他所想,他還是不能原諒人,他接著寫道——
人的智力高,牛又不會申辯,在這種先天的不公平中即使產(chǎn)生了英雄也不會是人,只能是牛。但是人卻殺害了它還冒充英雄,世間英雄真該為此而提袖遮羞。
再退一步,殺就殺了吧,卻又聚集起那么多人起哄,用陣陣呼喊來掩蓋血腥陰謀。
有人辯解,說這是一種剝除了道義邏輯的生命力比賽,不該苛求。
要比賽生命力為什么不去找更為雄健的獅子老虎?專門與牛過不去,只因它特別忠厚。
不愛鴿子
說實話,寫下這個題目自己也有點兒疑惑有點兒心虛有點兒不太好意思。可以這么說么?
多少年來,我們?nèi)祟愃坪跻恢北A糁鴮澴拥南矏凵踔翆檺邸貏e是西方,咱們好像是后學(xué)的——夸它,捧它,把它說得至善至美。
我的良人/白而且紅/超乎萬人之上/他的頭像至精的金子/他的頭發(fā)厚密累垂黑如烏鴉/他眼如溪水旁的鴿子眼……
這是《舊約》里大衛(wèi)王寫的雅歌,是女夸男。無論是女夸男,還是男夸女,這些古老的希伯來人最親昵的稱呼都是“我的鴿子”,相當(dāng)于今天我們說的“心尖寶貝疙瘩”。它咋就那么招人稀罕呢?
或許,功不在當(dāng)代,它的光榮在更加古老的過去。地球大洪水時,挪亞曾經(jīng)三度派出了兩個偵察員,探察洪水撤了沒有。第一次是烏鴉,它一去不返,也不知是犧牲了還是開小差了;第二次是鴿子,它又飛回了方舟,沒有落腳的地方;第三次還是鴿子,它叼回來一片新橄欖葉——發(fā)現(xiàn)了陸地!
這是不是西方人鴿子情結(jié)的根源呢?基于最初的表現(xiàn),人類開發(fā)了鴿子的兩種潛能。一是形而下的,讓它當(dāng)信使,當(dāng)通訊員——信鴿,很為后來人類的火拼立了不少功勞;一是形而上的,封它為一種象征、一種圖騰,說它象征著友愛象征著和平。畢加索就畫過鴿子,據(jù)說表現(xiàn)了他進(jìn)步的世界觀;而廣場上、教堂前,人鴿共舞的場面則成為現(xiàn)代文明的經(jīng)典景觀……
咱們中國,過去還真沒聽說有扯這個的。許是文明的源頭不同。但在我小時候——那已是新中國,已經(jīng)開始興這個。有一幅宣傳畫全中國家喻戶曉(估計世界上也能有不少人知道),是一男一女倆小孩歪著頭,懷里抱著只鴿子,畫題叫“我們愛和平”,是真人照片,那抱鴿子的孩子還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見。當(dāng)時就有些嫉妒:他們憑啥又上相又受到毛主席的接見呢?就憑抱著和平鴿?轉(zhuǎn)念一想也就心平:鴿子,咱連見都沒見過,要抱,也只能抱老母雞,怨誰呢。
新時期,國門大開,羨慕洋人生態(tài)之祥和,許多城市廣場也都放養(yǎng)了不少鴿子。但不爭氣的是,竟常常丟失或遭到偷獵。于是,大家很氣憤,媒體也洶洶——素質(zhì)呀,良知呀……不一而足。
我不是贊成偷鴿子捕鴿子,只是納悶,比這更殘忍更不像話的行為有的是,怎么就沒聽你們吭一聲呢?比如,在一向以狗為食的韓國都在爭論,是否立法禁食狗肉的時候,我中華大地,竟然到處興起“肉狗繁殖基地”!到處都是狗肉館!而且,當(dāng)場選擇后庭活殺!于人而言,是鴿子的貢獻(xiàn)大、還是狗的貢獻(xiàn)大?是鴿子的感情深,還是狗的感情深?就算不提感情不講情面,單說功利:就不怕到時候全世界不來你中國開奧運會?
其實,我與鴿子之間并無深仇大恨,只是對人類的功過不分喜怒無常不以為然。當(dāng)然也確實有點煩它。我家鄰居就是養(yǎng)鴿戶,不知何故,這些和平天使放著自己家不呆專門嘯聚于我家窗臺或陽臺,弄得我家長年累月不敢開窗戶——否則就不請自至登堂入室,根本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兒。那咱就和平共處吧,它不,你一進(jìn)屋它就東一頭西一頭撲撲棱棱亂飛亂撞一氣,不管你怎樣好言相勸,它也做賊心虛聽不進(jìn)一句——真撞壞了如何向鄰居解釋?還有,隨地便溺的習(xí)慣可真不像講究的主兒,不敢開窗戶的第二個原因就是:味兒太難聞了。特別是陰雨天,腥臭難擋!我得一遍又一遍地打掃窗臺,一年幾次爬上七樓房頂清掃陽臺頂蓋,以免鴿糞堵塞了排雨管道——你說,我這是犯什么錯誤了?第三,就是噪聲。你根本躲不了!關(guān)上窗戶也不行。我從來不知道,這么恐怖的聲音會是這么漂亮的鳥兒發(fā)出來的。每天黎明就開始了:“嗚——嗚——!”滯重的下滑音,像牛吼,開始我以為是街道面包廠的電機(jī)或鼓風(fēng)機(jī)壞了,便打上門去,結(jié)果自然是討了個沒趣。我就不明白,養(yǎng)這勞什子到底圖它個啥呢?
最近看了一本書,叫《所羅門王的指環(huán)》,是動物行為學(xué)大師、諾貝爾生理學(xué)獎得主勞倫茲寫的,有一章專寫動物的道德,關(guān)于鴿子他寫道:
有一次,我想讓一只非洲來的淺色家鴿和我們土生的、比較嬌小的斑鳩交配,于是我把一只養(yǎng)馴了的公斑鳩和那只母的家鴿一起放在一個非常大的籠子里。我想它們都是愛好和平的典型,自然不會鬧出什么事來,因此對于它們開始時的摩擦一點也不以為意。
我把它們關(guān)在籠子里以后就去了維也納,等我第二天回家一看,籠內(nèi)的景象簡直太可怕了,我們的那只斑鳩躺在地上,不但頭上、頸子上和整個背部的毛都已被 拔光,且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另一只和平的代表坐在這一堆亂肉之上,她像雄踞獵物的老鷹,帶著那種敏感的觀察者最欣賞的夢樣表情,慢條斯理地繼續(xù)啄弄她筋疲力盡的對手。當(dāng)斑鳩鼓足了最后一點精力想要逃開的時候,她只輕輕用翅膀一拍,就又把它打翻在地上了,然后她又重新繼續(xù)她緩慢而無情的啄擊。雖然她當(dāng)時倦得連眼睛都睜不開,要不是我出手干涉,她不把它弄死是不肯干休的。
勞倫茲告訴我們,那些看似兇猛的動物如獅虎狼狐之類,其實從來不會殘殺同類,因為它們有“禁忌”本能;看似柔弱溫和的動物對同類卻是最危險的,因為它們沒有“禁忌”本能。在描寫完鴿子的暴行之后他話里有話地感嘆道:“除了這次之外我只見過兩次脊椎動物自相殘殺的例子:……另一次是我在上次大戰(zhàn)做戰(zhàn)地醫(yī)生的時候,看到最高等的脊椎動物對自己同類進(jìn)行集體屠殺?!?/p>
原來如此!人類與鴿子長期攪在一起,的確是因為有共同的愛好,但那絕不是“和平”,而是……
我煩得有理。
小 心 鹿
鹿實在是美麗得讓人心動。我一直感到,形容女孩子可愛的最有表現(xiàn)力的一句話就是“她的眼睛像一只受驚的小鹿”。那年在小興安嶺參觀鹿苑,一行作家全都被悠閑漫步在青青草坡上的梅花鹿群迷住了。大鹿儀態(tài)萬方,氣度高貴,小鹿精致乖巧,溫順整潔。最有意思的是它們的表情,一有個風(fēng)吹草動,它們的頭會唰一下子一齊扭向同一個方向,角度絕對一致,就像有誰暗中發(fā)了一句口令:“向右看——齊!”
人類對鹿的鐘情由來已久。不論中外古今,所有的傳說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文藝作品,只要有鹿出場,那它一定是“正面”形象——“鹿回頭”呀,“小鹿斑比”呀,“東方神鹿”呀……總之,鹿不但就是真善美的化身,而且被某些民族神化為圖騰了。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中最有影響的一部就是陳忠實的《白鹿原》。其中的白鹿是全書之魂,也是中華文化之魂。今年三月英國一位學(xué)者宣布他多年研究的一個結(jié)果——不是哥倫布發(fā)現(xiàn)的美洲,而是中國明朝的太監(jiān)鄭和。鄭和干啥去了呢?反對此觀點的中國學(xué)者認(rèn)為,鄭和的船隊在孟加拉發(fā)現(xiàn)了“瑞獸”“麒麟”——也就是長頸鹿,去追蹤原產(chǎn)地,這才最遠(yuǎn)到達(dá)了非洲——根本沒到美洲,沒有動機(jī)!
多大的勁頭啊。一支全世界最大的船隊(100只),遠(yuǎn)涉重洋,死傷大半,為的竟是一只鹿!多么不可思議啊。
更為不可思議的是,現(xiàn)代研究表明,這種動物根本就不值得人們這樣青睞,鹿類的品性之一就是忘恩負(fù)義,殘忍無情!
作家沈石溪在《動物園的觀察和思考》中記載了圓通山動物園園工老郭頭的悲劇。他在這里干了十來年了,親手把二十幾頭鹿拉扯大。一次,正當(dāng)他給一頭母鹿梳理弄臟了的頸毛時,一頭大角架公鹿向他慢慢踱來。這頭鹿出生時母鹿沒有奶,是老郭頭把它抱回家,用稀飯和牛奶喂活,怕它凍著,就放在自己被窩里捂著??墒牵?dāng)老郭頭親昵地伸出手去撫摸它的額頭時,一件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它腦袋一勾,亮出了頭頂那對尖利的大角,突然一下向他撞來……老郭頭拼命奔逃,公鹿窮追不舍,最后終于把他撞倒在地。他血流如注,大喊救命,可這畜牲仍不罷休,用蹄踩,用角挑,多虧警衛(wèi)及時趕到,用電棍擊倒公鹿,他才算撿得了一條性命。
在同一個動物園里狼館中工作的只有一米二身高的園工“僵李”在館內(nèi)清掃喂食出入自如如入無狼之境,而鹿苑里的老郭做這一切時卻必須把鹿們反鎖在外才敢進(jìn)行;園工們都懂得,如果來了一只陌生的狼,不妨將它關(guān)進(jìn)狼館,盡管也會發(fā)生欺生和爭斗,但不用擔(dān)心會弄出狼命案來,但假如來了一頭陌生鹿,千萬不能趕進(jìn)鹿苑,不然的話,肯定會斗得你死我活!
這就是鹿。鄭和與他的部下們地下有知,會不會冤屈得不肯閉眼呢?估計他們多半不肯相信,會用放洋時學(xué)會的洋文大吼一聲:“NO!”
老實說我也將信將疑。作家說的話還有準(zhǔn)嗎?然而當(dāng)我讀了勞倫茲的《所羅門王的指環(huán)》時才知此言不謬。這位奧地利的勞先生可是動物行為學(xué)的開山鼻祖、諾貝爾生理學(xué)獎得主,大名鼎鼎,不可不信哪。
在講過狗類的猛獸先天具有不肯咬斷同類脖子的“道德禁忌”之后,他寫道——
還有許多別的“無害的”素食動物,當(dāng)它們一起被關(guān)在一個狹窄的籠子里時,它們的行為也是一樣地不講道理。另一種最可厭、最兇狠、最殘忍的兇手,乃是以溫厚和平聞名于世、馴良僅次于鴿子的鹿……
這是我所知道的一種最惡毒的動物。同時它還有一對使用起來絕不留情的兇器——角。大自然所以沒有賦予它約束自己的能力,是因為在自然的環(huán)境里,就是最弱的雌鹿也可以逃開最強(qiáng)的公鹿的攻擊。只有在極大的院場里,我們才能將公鹿、雌鹿放在一起,不然,公鹿遲早會將它的同伴母鹿、小鹿一起趕到角落里羝死。唯一可以不遭殺的方法就是要見機(jī)得早,因為公鹿出擊時的動作相當(dāng)慢,不像公羊,它并不是低著頭沖過來,而是慢慢地向敵方靠近,用它的角作前導(dǎo)。只有在它感受到阻力,兩對角已經(jīng)糾纏在一起的時候,它才會拼命刺戳。
根據(jù)紐約動物園前任園長何納德的統(tǒng)計,馴鹿每年所造成的意外傷害比受俘的獅、虎嚴(yán)重得多。主要的原因就是一般人不知道公鹿出擊的訊號,即使當(dāng)它的角已經(jīng)靠得他非常之近、危險就在眼前時,一般人還不知道回避。突然之間它已發(fā)動攻擊,它的尖利武器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猛戳,如果你來得及抓住它的角就算運氣了。接著就是一場全身流汗、雙手淌血的角力賽,要制服它,你得想辦法跑到它的旁邊。拉著它的角把它的頸子向后扳,但是就算一個非常強(qiáng)壯的人也很難辦得到,更糟的是多半的人在鹿角插進(jìn)身體之前都不好意思呼救。
所以如果有只“可愛馴良”的公鹿游戲似地向你走近,一面高視闊步,一面優(yōu)雅地?fù)]舞它的角……聽我的話,千萬不要大意,在它用角羝到你的身體之前,趕緊用手杖、石頭或拳頭用力地朝它的鼻子邊上打去,萬萬不能客氣!
現(xiàn)在讓我們平心靜氣地想一想,到底誰是真正的“好”動物呢?……到底誰是“邪惡”的動物呢?是那只雄性一發(fā)就可以將凡是逃不開的同類、無論雌、小一起羝死的公鹿,還是那只“不打笑臉人”的老狼?
我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教訓(xùn)只有一個:小心鹿!小心特別美麗特別動人特別神圣的一切!
人不如狼,可乎?
人類總是冤枉其他動物。
比如對狼。有多少血口噴狼的成語呀:狼心狗肺,狼子野心,狼突豕奔,狼狽為奸……你看,“狠”上再加“一點”才是“狼”,這該是一種多么兇殘的動物呢?殘酷,貪婪,毒辣,陰險……最為人類所不齒的,是它們竟然同類相殘!
只有個別有識之士不這樣看問題。通過長期觀察,動物行為學(xué)開山祖師勞倫茲找出真相推翻了許多加在狼頭上的污蔑不實之詞。他在《所羅門王的指環(huán)》中寫到狼的自律,狼的善心,狼的道德。他詳細(xì)地記錄了兩只美洲林狼的一場“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戰(zhàn)斗——
對打的兩只大狼,一只的體格特別巨大而且上了年紀(jì),另一只比較小也比較年輕。他們對擠著兜圈子,比賽驚人的“腳勁”。同時他們露出的牙齒已經(jīng)急如閃電地互相對咬了,只是到目前為止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傷害,一只的嘴剛剛湊上對方的白牙齒,才一轉(zhuǎn)眼又已躲了開去,只有它們的嘴唇皮上有一兩處輕傷。年紀(jì)比較輕的那只狼漸漸被逼得向后倒退,這時我們才想到那只大老狼是有意將它趕到欄桿邊上,我們屏氣凝神地等待最后那一刻的來臨: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碰到鐵絲了。只見它腳步一亂,那只大老狼已經(jīng)騎到它身上了。
就在這時,一件使人難以置信的事發(fā)生了。剛好跟你想的相反,這一圈轉(zhuǎn)得使人眼花繚亂的灰色身體忽然間竟然靜止下來。它們現(xiàn)在肩并著肩,頭對著同一個方 向,帶著生硬而緊張的神情站在一起……
請注意這兩個對手的位置!那只老狼的嘴離年輕的那只的頸子真是非常的近,而后者的頭是撇開的,它的頸彎(整個身體里最容易受到傷害的部分)幾幾乎就在敵手的口邊!離它緊張的頸肌還不到一英寸的地方,就是它敵手白亮亮的牙齒……這時看起來好像打敗的一方故意讓對方一口將它咬死!并且這并不是表面上看起來如此,驚人的是,事實上就是如此。
……
每一秒你都在等待暴行發(fā)生。以為它頸部的靜脈管立時就會被勝利者的利齒咬斷,但是你的恐懼最后證明竟是完全沒有根據(jù),因為這種情形絕對不會發(fā)生。
這次也是一樣。勝利者并沒有將它不幸的對手結(jié)果掉。你看得出來它很想這樣做,卻下不得口。無論是狗是狼,只要它照我前面說的樣子,把頸子送到對方跟前,一定不會被咬。得勝的那一方雖然又吼又叫,對著空中亂咬,甚至做出把對方推搖致死的假動作,它卻沒法真的下口。這是它們與生俱來的一種奇怪的自束行為,只有打敗的那只狗或狼捐棄了卑屈態(tài)度的時候,它們才能擺脫這種本能的約束而真正行兇。
這位諾貝爾生理學(xué)獎獲得主一反學(xué)者的冷靜,頗動感情地說:“我覺得一只狼能夠不咬送到面前的頸子,實在是太難得了。更難得的是另一只狼竟敢以自己的生命為賭注,相信它不會不遵約束任意逞兇。”
這就是大多數(shù)社會性動物(特別是猛獸)為保存種族而發(fā)自本能共同遵守的“社會禁條”——“烏鴉不啄烏鴉的眼睛”!
可恥而又可悲的是,自高自大的人類,卻并沒有這種本能這種禁忌!
所以,干起自相殘殺的惡事來,他們特別慷慨激昂理直氣壯。從荷馬史詩到美國歷史,每一行每一頁都是鮮血淋淋而又牛皮哄哄。他們既不心軟也不手軟,完全沒有心理障礙——不管你示弱還是不示弱!較遠(yuǎn)的例子你可以想一想中國歷史上的秦將白起“坑趙降卒四十萬”——四十萬!一夜殺俘四十萬,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