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夫
把這網(wǎng)放下去,老郭心里直嘀咕,這是咋地啦?今天魚都跑哪兒去了?打了三網(wǎng),才打上十多斤,照這么下去,再下幾網(wǎng)也打不夠數(shù)哇,咋向站長交差吶?跺跺腳,搓搓手,他蹲在冰上點著了煙,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后瞅著眼前的絲袋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小半截絲袋子歪著脖,像是嘲笑他的無能。
江灣站是通讓線上的一個四等小站。嫩江在這里拐了個彎,然后浩浩蕩蕩地向東南的松花江流去。從大慶到通遼的鐵道線經(jīng)過這里,在這里留下個會讓列車的四等小站,取名就叫江灣車站。
江灣站前不著村,后不靠店,原是一片江水蔓延的荒草棵子。春天風(fēng)沙過后,能在草棵子里撿到野鴨蛋,吃鮮美的開江魚,看到大城市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蒼涼美”。夏天漲大水,江水漫上來,小站便成了孤零零的小島,火車也就成了小島上的匆匆過客。秋天江水撤了,大片的蘆葦黃了,秋風(fēng)把南歸的大雁聲留下,把一個個石頭樣的塔頭墩子露出來,小站又成了荒野上的哨兵,日夜守護(hù)著嫩江大鐵橋。車站上的值班員擺著紅綠小旗兒,疏通著南來北往的客貨列車,只有這時候才讓小站顯得有些繁忙。
老郭不是那擺小旗的值班員,他原是這個車站的扳道員,后來設(shè)備改造,改成“小站集電”了,道岔不用人扳了,在值班室由值班員一按電鈕,道岔就該對哪條道對哪條道,該接哪趟車接哪趟車了,老郭就改成了“道岔清掃員”。任務(wù)就是給道岔拔拔草,清清積雪,搞搞衛(wèi)生,反正還是圍著道岔轉(zhuǎn)。
工作看似清閑,實則任務(wù)更重了。
站長啥活都讓他干,跑個腿學(xué)個舌干個零活打個雜啥的,都是他的事,最近又交給他一項重要任務(wù)。站長說:“老郭呀,這兩天啥也別干了,集中力量打漁吧,上邊等著要吶?!崩瞎捅称鸲底恿嗥饾O網(wǎng)上了江。
老郭愛和魚打交道,夏天愛釣魚,冬天愛釧冰窟窿網(wǎng)魚,因此家里吃魚是不用買的。有時候魚打得多,他就給車站小食堂拿去十斤八斤的,時間一長倒叫站長給盯上了。
過年過節(jié),站上段上都要給上邊送禮。這疙瘩沒啥山珍海味,野味也就幾只兔貓子(野兔),再加上這鮮美的嫩江大鯽魚、大鯉魚。上邊就得意這江里野生的大鯽魚、大鯉魚,因此段里往上就送這魚??蛇@玩意送少了不頂事,哪個處室都二十幾號人,一送就得個三五百斤,得幾麻袋。送這玩意還不犯毛病,再來檢查,再往下?lián)苌a(chǎn)任務(wù),咋地還不罩著點。站長老齊還有個小久久,他尋思好好給上邊打打溜須,再調(diào)整站長時他也好換個地方。這兔子不拉屎的小站,他都干好幾年了,早呆夠了!
現(xiàn)在,嫩江的野生魚是愈來愈少了。老郭心想,是不是都有任務(wù)呵,是不是都在打江魚送禮呀。
頭兩天還行,兩天一共打了八十來斤,今天可完了,從早上到現(xiàn)在才打了十多斤。齊站長瞅瞅那不到一麻袋凍魚,鼻子一津津眼一瞪說:“再打去,一定得打夠數(shù)!”好像魚在那擺著,等老郭去撿似的。
只為這,站長頭兩天進(jìn)城花三百元錢買了具八十米長的大網(wǎng)。冬天不像夏天,可以用掛子掛,可以甩旋網(wǎng)捕,還可以用魚竿釣。冬天不行,冬天封了江,這些家伙什一律派不上用場,只能鑿冰窟窿下網(wǎng)拉。往年一網(wǎng)下去能拉上來幾十斤,今年一網(wǎng)才拉上來幾斤,氣的老郭直罵娘:“他娘的,魚都死光了!”有時他竟孩子氣的叨咕“魚呀魚呀快進(jìn)網(wǎng),大的小的先不講,只要進(jìn)網(wǎng)就有賞”。甭管賞不賞,魚兒也像尋思好了似的,就是不進(jìn)網(wǎng)。
他瞅瞅袋子里那點魚心想,快過年了,老婆孩子還沒魚吃吶,咋的也得讓老婆孩子過年吃上兩頓魚呀!他后悔讓站長買這網(wǎng)了,這不把自己套住了嗎!自己跟這網(wǎng)一樣,也成了站長打漁送禮的工具了。這樣想著,老郭就苦笑了一下。
老郭年輕時根本不是這疙瘩的人,也不是車務(wù)口的人。他是車站派出所的警察。那時都叫他小郭。年輕時的小郭人長得帥,尤其是他穿上警服,戴上大蓋帽,那更是帥呆了,酷斃了。那時候有倆電影,一個叫《廬山戀》,一個叫《好事多磨》,里邊的男主角是一個人演的,那演員叫郭凱敏。大伙都說他像那個郭凱敏。郭凱敏是那時候全國女孩子的偶像,小郭是全站區(qū)所有女人的偶像。
派出所人不多,也就十來個,他負(fù)責(zé)站勤業(yè)務(wù),就是管車站上站臺、貨場、候車室里的治安工作。每天往站臺上那么一站,不知吸引來多少人的目光。
車站上工作三班倒,派出所也跟著倒。車站上那些個女同志,甭管是貨運員、站務(wù)員、售票員、行李員都愿意和小郭一個班,有事沒事湊到小郭跟前閑嘮嗑,好像小郭身上有磁鐵。
有一個售票員叫任桂芝的,人長得挺漂亮,可從來不往他跟前湊,也不和他嘮閑磕。小郭就想:這小媳婦咋的,咋不搭訕咱吶,咱咋的也比她那個干檢車員的老爺兒們強呵??伤褪遣淮钣?biāo)?。他想找她,又沒啥事兒,自尊心也不許他往她跟前湊。每天,車站上那些徐娘半老的大姐大嫂子們和小郭逗悶子,任桂芝好像連瞅都不瞅。而小郭那兒,對那些胖得跟倭瓜,瘦得跟黃瓜似的半老徐娘們也沒啥興趣。
一天,小郭的老叔去哈爾濱,想買一張臥鋪票找到小郭。那年頭路過大賚站去哈爾濱的車就一趟,臥鋪票給他們大賚站也就四張票額,哪能輪到小郭頭上呵。他老叔還給他“加鋼”吶,說:“小郭,你在鐵路上待一回,連張臥鋪票都整不著?你白披這身皮了!”說得小郭眼發(fā)藍(lán)、臉發(fā)燒、心里直冒火。他找了客運主任、找了副站長、找了車站書記,就差沒找站長了,可個個碰了一鼻子灰。井里沒水四下淘吧,他硬著頭皮去找任桂芝,說:“我老叔的事你幫幫忙唄”。任桂芝也沒答應(yīng)他,只用那大眼睛盯了他半天,然后說:“你等著?!甭曇敉p柔的,聽著就叫人有想法。
等著就等著吧,也沒別的轍了,死馬權(quán)當(dāng)活馬醫(yī)吧,小郭挺信任地瞅著任桂芝,盯了她好半天,盯得任桂芝都不好意思了,說:“瞅啥呀,你快去吧?!毙」@才心沒底地走了。
第二天下班前,也不知任桂芝想了啥招法,還真把一張去哈爾濱的硬臥票交到他手上,還是個下鋪。小郭高興得真不知說啥好了,就一個勁說“謝謝”。
任桂芝瞅他一眼說:“就這么嘴上說說就得了?”
小郭說:“那你說咋謝?”
任桂芝沒說咋謝,她瞅他一眼,抿嘴一笑走了。
小郭就朝她背影喊:“我請你下館子!”
誰知館子還沒下成,小郭卻得了闌尾炎,住進(jìn)了鐵路醫(yī)院。做完手術(shù),刀口還沒長好,任桂芝來了。
小郭高興壞了,說:“你咋來了!”
任桂芝說:“都在一塊工作,病了也不吱個聲,咋的,不歡迎呵?”
小郭連聲說:“歡迎!歡迎!我還能不歡迎!”
任桂芝就瞟他一眼,抿嘴一笑。然后把帶來的餃子雞湯放在床頭桌上。小郭說:“來就來唄,還拿啥東西?”
任桂芝說:“看病人我能空手哇!”小郭就抓住任桂芝的手笑笑,順口說了聲:“謝謝?!?/p>
任桂芝抽回手,又是抿嘴一笑說:“咋謝?上回的事還沒謝吶!”
小郭說:“一塊謝,一塊謝?!眱扇司妥莾河幸淮顩]一搭地嘮起來。
其實,任桂芝心里早就有小郭,只是她性格內(nèi)向,不像那幫大姑娘小媳婦一樣,有事沒事和小郭起膩。她常在售票間隙遠(yuǎn)遠(yuǎn)地膘著小郭,只是隔著售票窗口,小郭看不見她罷了。
任桂芝甩開他的手說:“手術(shù)咋樣?”
小郭說:“嗯,還行?!?/p>
“誰主的刀?”
“外科林大夫”。
“他呀?!比喂鹬フf,“他還行,技術(shù)不錯,在科里挺有名的。”
小郭“嗯”了一聲,算是同意她的意見。
“好好養(yǎng)著吧,三五天刀口就能長好?!?/p>
小郭說:“你這一來,我這病都好一大半了!”
任桂芝就又瞅他一眼抿嘴一笑說:“刀口長的咋樣了?”
小郭說:“快好了,只是有點疼?!?/p>
“手上喇個口還疼吶,別說開刀動手術(shù)了?!比喂鹬リP(guān)切地說:“來,我看看,有沒有炎癥?”
小郭就順從地解開褲帶,亮出刀口,誰知這一亮連恥毛都黑嚓嚓地亮出來了。刀口開在那么個敏感地方,弄得兩個人都有些春心蕩漾了。
小郭病好后,兩個人倒有些相遠(yuǎn)了,見了面都不打招呼,只用眼睛望著,心里頭想啥,只用他倆自己清楚。
一個下雨天的晚上,小郭正在值勤室值班,任桂芝落湯雞似的跑了進(jìn)來,進(jìn)屋就坐在值勤室的床上哭,哭得那個傷心。小郭問她“咋地了”,她也不搭茬。小郭就掏出手絹遞給她,任她坐那兒哭??蘖税胩欤喂鹬ネ蝗涣R起來:“唐建國,你個王八犢子,你也太不是東西了,那不生小孩是我的錯呀,你種不上我能生啊!”
小郭這才知道,原來任桂芝和唐建國結(jié)婚七、八年了也沒有小孩。為這,唐建國沒少打她,還罵她是“騾子”,唐建國的媽也跟著念三七,說:“養(yǎng)個母雞還下蛋吶!”
“你瞅瞅他把我打的”,任桂芝用手指著腦袋。小郭剛才沒細(xì)看,這一細(xì)看,哎呀,眼眶子都青了,臉上也有傷,腦袋上還有個包,就同情地說:“這兩口子打架咋還下死手”。任桂芝情緒激動地說:“他想把我打死好再娶個唄!”小郭沒接她那茬,心想,在車站瞅著像個公主似的,在家里還遭那個罪,這人可真沒場看去,就更加同情她憐憫她。在任桂芝面前,他愿意做個聽眾,聽她叨叨。
夜深了,雨還在下。小郭說:“送你回去吧”,任桂芝搖搖頭說:“我不回去!”小郭瞅瞅她,心里也有了想法,“那我給你找個住地方吧?!本皖I(lǐng)她去了站下的小旅店。以后,兩人又在這偷偷好了幾回。
可紙里包不住火,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呵。小郭和任桂芝的事不知咋的被小郭媳婦知道了。她鬧吵吵地找到車站上,在售票室大罵任桂芝破鞋、騷貨,不是好餅。罵完找到派出所,問所長咋辦吧?
所長說:“你說咋辦?”
小郭媳婦說:“都是任桂芝那騷貨勾引的,我家小郭可不是那種人!”
所長說:“那你說你家小郭是哪種人?”
問得小郭媳婦愣眉楞眼的,說:“我家小郭是哪種人,我不知道你當(dāng)所長的還不知道?”
所長給了她個脊梁骨,說:“我不知道。”
小郭媳婦急了,說:“所長呵,你知道不知道也不能處理我們小郭啊,都是任桂芝那騷貨不好!”
所長冷下臉說:“你這一鬧扯,全車站人都知道了,公安處都知道了,不處理行嗎?”
小郭媳婦后悔了,哭哭唧唧地說:“那也不能處理小郭兒,都是任桂芝那騷貨不是玩意,應(yīng)該狠狠收拾她!”
“回去吧你呀!”所長斜楞她一眼說,“這種事咋處理,我們這有規(guī)定,不是你說咋整就咋整的! ”
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拿男女作風(fēng)問題不當(dāng)回事。那時候這種事叫腐化墮落,和貪污是劃等號的,合在一起叫貪污腐化,是嚴(yán)重錯誤。公安干警搞腐化,更不允許。
所長找小郭談話,小郭想,人家任桂芝當(dāng)個售票員也不容易,一個女同志啥也不顧了和自己好,別在因此撈個處分,把售票員的工作丟嘍,就說都是自己主動的,把責(zé)任一股腦全承擔(dān)下來了。
所長樂了,說:“你們倆是不是動了真感情了?!?/p>
小郭瞅瞅所長沒吭氣。
所長說:“你們倆還都他們挺仗義,那頭也把責(zé)任都攬下了,說和你沒關(guān)系。瞅瞅,這像沒關(guān)系嗎?你要是再說你強奸了人家,那你罪名可就更大了?!?/p>
小郭不好意思地笑笑吭哧癟肚地說:“那倒不是?!?/p>
所長瞅瞅他說:“你還笑!你就等著挨處分吧!”
小郭瞅瞅所長,又憨頭憨腦說了句,“那咋整,誰叫咱犯那兒了吶?!?/p>
盡管為人厚道的所長和上頭說了不少好話,小郭還是挨了個記大過處分,工作調(diào)整到沿線,由站警變成了包線民警,就是一個人包沿線幾個車站的治安秩序。但小郭仍挺關(guān)心任桂芝的,后來他聽說任桂芝懷孕了,還生了個大胖小子。生了大胖小子的任桂芝再也沒有給他機(jī)會。
老郭又拽上一網(wǎng),還是沒幾條魚,就又下上,腳凍得跟貓咬似的,他在冰上跑了一圈跺腳,突然感覺有點渴,就拿出一瓶礦泉水??赡堑V泉水瓶子凍得梆硬,哪還有水了?這天兒嘎巴冷呵,擱倆棉手悶子也沒捂住,礦泉水還是凍成了冰塊子。幸虧他還帶了個像暖壺瓶膽的那種保溫杯。打開一看,水倒是沒凍,可哇涼哇涼的啦。他咕咚咕咚連喝了好幾口,這才解了渴。
把保溫杯裝進(jìn)背篼,他望著冰面上的礦泉水瓶子,又想起當(dāng)年當(dāng)包線民警時的事。
那是他當(dāng)包線民警的第三年冬天吧。臘月二十二,快過小年了。一天,他包的乾榆車站報告說:“通過列車丟了兩箱礦泉水?!毙」拖?,這大過年的誰偷那玩意呀,跟涼水似的,這不沒事找事嘛(老郭那時候才30多歲,還得叫小郭)。
別看他們這條鐵道線地處偏僻,可貨運列車不少,往大慶運送的貨物也不少,當(dāng)時挺稀罕的電冰箱、電視機(jī)、錄放機(jī)都沒少丟。這么說吧,有一段時間,凡是經(jīng)過大賚車站的貨運列車十有八九都丟過東西,弄得一些貨主都不敢在鐵路上發(fā)貨了。后來案子破了,牽進(jìn)大賚車站運轉(zhuǎn)車間好幾十號人,弄得車站運轉(zhuǎn)都快關(guān)板黃攤了。派出所所長就說:“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呀,我說偷盜分子情報咋掌握這么準(zhǔn),列車什么點通過,機(jī)后第幾位,裝得啥貨,偷盜分子是一清二楚,比諸葛亮算得都準(zhǔn),敢情是運轉(zhuǎn)這幫人在通風(fēng)報信呀?!边@回丟的東西也挺獨特,丟了兩箱礦泉水。小郭想,那列車上啥貨都有,偷個電飯鍋也比礦泉水值錢吶,咋就偷這個。
所長說了: “最近正嚴(yán)打,別看兩箱礦泉水不值幾個錢,這叫頂風(fēng)上,性質(zhì)嚴(yán)重?!币笮」杆倨瓢?。小郭撂下飯碗,麻溜兒趕到車站附近的榆樹疙瘩屯摸線索。
這疙瘩的村屯一般都叫什么井什么井的,往常小郭一下線,大伙就逗他說: “又掉井里了。”這叫法據(jù)說是按“千字文”排的,什么“天字井”、“地字井”、“來字井”、“署字井”。千字文小郭背不下來,但也知道幾句,像“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什么的。就這個屯獨特,叫榆樹疙瘩屯。是這個屯子原來種的榆樹多吶,還是說這里的人死性,腦袋瓜子都不開竅吶?走在屯子里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地踩著積雪,小郭腦袋里突然蹦出這么個問題。
看著滿屯兒沒有一戶磚瓦房,都是“干打壘”,那窗戶有的連玻璃都上不起,就用一塊塑料布一遮了事,小郭又感慨地想,真是“富貴生淫欲,貧窮出盜賊”,老話說得一點沒錯,難怪這個屯子成了打擊偷盜列車貨物的重點村屯。
這里的老百姓流行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鐵路吃鐵路”的說法,好像鐵路該他們似的。可你不能連礦泉水都偷啊,那不是損賊嘛!小郭又想,屯子這么窮,老百姓咋不想點自食其力賺錢活人的路吶?扣個大棚種點菜,做個小買賣,再不出去打工闖世界去,干啥不比偷盜強啊,干這玩意犯法呀!真他們是一屯子榆木疙瘩腦袋。
小郭找到村長,村長老于說:“這段打得緊,沒看見誰家偷啥東西呀?!彼闹X袋想了半天突然說:“哎,聽我家小二說,屯子?xùn)|頭老鞠家孩子喝礦泉水了,這不,我家小二正鬧著要我給買吶。”老于眉頭一皺自言自語地說:“他家窮得那樣,不像能買起礦泉水喝的人家呵?”
出了老于家,小郭直奔村東頭老鞠家。邊走邊想,這老鞠挺能裝呵,這么些年也沒打著他,派出所也沒他的違法記錄。是他藏得深,還是他真沒偷過啥吶?小郭心想,別管以前偷沒偷,這回礦泉水要真是他偷的,那可抓一回當(dāng)百回了,你就等著挨收拾吧!
老鞠家的院墻院門都是高粱桿兒扎的,院子掃得挺干凈??繅σ欢獍讞U子,哪怕就是一年的燒柴了。門上的玻璃打了一塊,也沒換,窗戶就用塑料布蒙著,看樣子家是真窮啊。
小郭走進(jìn)屋,打了個寒噤。屋子冷得瘆人,怕是一天沒燒火了。沒有火爐,沒有火盆,就靠一鋪大炕,一天做那么兩頓飯,屋子還能暖和才怪了?,F(xiàn)在沒做飯,十冬臘月,屋子當(dāng)然跟冰窖似的。
四下一打量,靠墻一張破舊的兩屜桌,桌子上放著一臺同樣破舊的收音機(jī),也不知是什么牌子。最顯眼的就是靠收音機(jī)旁那瓶“哇哈哈”礦泉水了。喝了大半瓶兒,剩個底兒了。
小郭一進(jìn)門,老鞠心里就開抖擻,他毛愣地跟在小郭后面。老鞠的病老婆蓋條破棉被蜷縮在炕梢,那狐疑萎縮的眼神也一直盯著他。
小郭把礦泉水瓶拿在手里晃了晃頭也沒回地說:“有錢了,喝上礦泉水了?”
聽小郭這么說,老鞠低了頭吭了一聲說:“哪來的錢吶。”
小郭猛地轉(zhuǎn)過身,一雙犀利的目光狠狠盯在老鞠那鋪滿皺紋、黑乎乎的臉上,厲聲說:“沒錢,哪來的礦泉水?!”
話音沒落,老鞠撲通一聲跪下了,哭哭唧唧地說:“我坦白,我認(rèn)罪,那礦泉水是我偷的。”老鞠抹了一把鼻涕眼淚說:“求你,千萬別抓我。我要進(jìn)去,這個家可就毀啦!老婆一身病,我家旺旺還沒上中學(xué)吶!”像是和老鞠相呼應(yīng),老鞠的話還沒說完,炕梢的老鞠媳婦就“哇”地一聲哭開了。一個病人,哭起來咋那么大勁兒。小郭還從來沒聽過那么絕望的哭聲,比哭死人還瘆人。老鞠也堆在那兒無聲地哭起來。
哭得小郭一下子心就軟了。屋子太冷了,小郭搓搓手,一把拽起老鞠:“起來吧,地上冰涼的,偷都偷了,哭有啥用!”
老鞠眼淚巴差地抬起頭說:“我都交待了,還能判我刑不?要不,我把那兩箱礦泉水搬回去?”
小郭斜他一眼說:“你搬哪兒去?你再搬回那趟車上去吧!”
老鞠傻了?!澳奶塑囇??我都不知道我從哪趟車上搬下來的呀!”
老鞠叫鞠有志,今年四十歲。在這住好幾輩子了。這地方鹽堿大、風(fēng)沙大,水中含氟量大,老鞠一口黃牙,再加上老鞠干的是順壟溝撿豆包的活,風(fēng)吹日曬雨淋的,人長得就老,瞅著有50多歲了。
春天的時候,園子里的菜長蟲子了。老鞠撿個礦泉水瓶子朝別人要了點農(nóng)藥,兌上水,一回還沒舍得都撒下去,還剩了小半瓶,順手放在了兩屜桌兒上。兒子旺旺放學(xué)回來了。旺旺口渴得很,見了礦泉水瓶子抓起來就喝。他從沒喝過礦泉水,喝兩口,就覺得不是味兒。不是說有點甜嘛?咋是這個味,再嘗嘗,就咕咚咕咚造干了底。
老鞠回來了,老鞠見狀一把搶下瓶子罵了聲:“小祖宗,做死呀!這是農(nóng)藥,哪他媽是什么礦泉水呀!”
可是晚了,農(nóng)藥都進(jìn)旺旺肚了。抓緊弄到鄉(xiāng)醫(yī)院,又是灌腸又是洗胃,一下子造進(jìn)老鞠好幾百塊錢。醫(yī)生還直說:“這農(nóng)藥可是真的,得回你喝得少,再多喝點,你小命就沒了!”
望著孩子那焦黃精瘦的小臉,老鞠眼淚都下來了,這孩子生在咱家虧呀,啥好東西沒吃過不說,連瓶礦泉水都沒喝過。過年時,咱咋的也得給孩子買兩瓶礦泉水喝呀。
可那年大苞米歉收,到糧庫賣糧又給打白條子,連年貨都沒錢買,哪有錢買礦泉水呀,老鞠就動了偷火車的念頭。
老鞠想:那么長一列火車,就拿一箱礦泉水能咋的,也值不了幾個錢,鐵路還能查這個。偷礦泉水那天,他想,搬一箱也是搬,這礦泉水也不沉,干脆搬兩箱吧。就這樣,他吭哧吭哧地把兩箱礦泉水搬回了家。
旺旺樂壞了,當(dāng)時就造了兩瓶,說:“還真有點甜”。
望著孩子那撐得溜鼓的小肚和開心的笑臉,老鞠背過了身,他不想讓孩子看到他眼角掛著的淚。
小郭說:“孩子知道你這礦泉水是偷的嗎?”
老鞠惶恐的搖搖頭說:“可不敢告訴他。警察同志,我是半夜去的,你可千萬別告訴我兒子呀。他在學(xué)校是三好生,是中隊干部,要知道他爸爸是小偷。他還咋在學(xué)校呆呀!”小郭看看他老婆,老鞠老婆不哭了,但眼淚巴嚓的,也在用惶恐的眼神盯著他。
他的心又軟了一下。他想,咋沒看見孩子?就問:“孩子吶?”
老鞠抬起頭,看看小郭說:“呵呵,你是說旺旺?”見小郭點點頭才說:“旺旺還沒放學(xué)”。正說著,門開了,一個帶著紅領(lǐng)巾虎頭虎腦長得挺精神的孩子站在門口的陽光下。他見屋里有位警察叔叔,那清澈的眼神立刻變得有些惶惑。他撲閃著大眼睛看看爸爸,看看媽媽,又看看小郭。
這個叫旺旺的孩子,小郭一看就挺喜歡的。
小郭說:“快進(jìn)來,沒事!沒事!叔叔和你爸爸是朋友,來看看他?!?/p>
家里好像從沒來過像小郭這樣體面的朋友,旺旺就拿著一瓶礦泉水進(jìn)了屋說:“叔叔,您喝水。這是我爸爸新買的,可甜了!”
小郭摸摸孩子的腦袋說:“孩子,叔叔不喝,叔叔不渴?!?/p>
見到旺旺,他想起自己那個兩歲、得急性肺炎死了的孩子,眼睛就有點潮。他想,他不能傷害孩子。小郭在公安這些年,深知這種事對孩子的影響。有時能毀了孩子的一生。他心疼這孩子。爸爸要進(jìn)去,病媽媽還能顧上他。
他死死地盯了孩子半晌,然后站起身扔下一句話,說:“再別干這雞巴傻事了!”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他聽到旺旺的話:“爸爸,叔叔來看你,咋不留他吃頓飯?”
回到所里,他跟所長匯報說:“就兩瓶破礦泉水,幾個錢的玩意,上哪找線索呀!我是真找不著了,要不您另派人去吧。”
所長老孟是個厚道人,見小郭這么說就說:“快過年了,所里哪還有閑人吶!再說這是你的轄區(qū),我派別人去好嗎?”見小郭傻乎乎的一副賴皮樣,所長一揮手說:“算了,破不了就擱那扔著吧!這人也真是窮瘋了,大過年的,你偷也偷點能用的、值錢的呵,偷兩箱礦泉水干什么!跟喝涼水似的?!?/p>
小郭見所長松了口,跳起來一把抱住所長,高興地說:“那就謝謝大所長了!”所長一把推開小郭,說:“你發(fā)神經(jīng)??!”
晚上睡覺,小郭又想起旺旺,過年了,也不能光喝那礦泉水呀,咋的也得吃頓餃子呵。就趁禮拜天偷著給老鞠送去五斤豬肉一袋面。
本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誰知二十八那天他剛上班就被所長叫去了。一進(jìn)屋,就見老鞠呆呆地站在所長屋里,辦公桌上放著那兩箱礦泉水。所長鐵青著臉瞅著小郭:“說說吧,這是咋回事?”
老鞠一見小郭進(jìn)屋就說:“恩人來了,我可咋謝你呀!”
原來小郭不但沒抓他,還給他送去白面豬肉的舉動叫老鞠大受感動。他尋思,案子破不了,小郭不得受牽連遭批評挨處分吶,這年還咋過呀。咱不能光顧自己過年樂呵叫恩人受委屈呀。就把兩箱礦泉水搬派出所來了,還說了小郭對他的種種好處。小郭一聽臉都青了。本來都過去了誰也不知道的事,叫老鞠這么一鬧騰,全所人都知道了。
所長一出屋,小郭就朝老鞠吼開了:“你他媽是感謝我來了,你他媽存屬坑我來了。你以為我是沖你吶,我是可憐孩子!你他媽真是榆木疙瘩腦袋!”小郭這一吼,老鞠傻了。他不明白,東西送回來,案子破了,咋還能把小郭害了吶?
也不怪小郭七竅生煙,渾身冒火。偷盜是犯法是犯罪,同情犯罪分子更不是一般問題,那可不是作風(fēng)問題了,是階級立場問題。而且,小郭還撒謊,還糊弄領(lǐng)導(dǎo),態(tài)度也不端正。對上級布置的嚴(yán)打斗爭不是迅速貫徹落實,而是頂著不辦,形同兒戲。
小郭心想,我這回算徹底掉井里去了。
老鞠一走,所長立刻找到小郭,說:“這回你說咋整吧?”
小郭脖一梗,又來了那股勁,說:“所長你也別為難,該咋整咋整?!?/p>
春節(jié)一過,小郭的處分下來了。他被清出警察隊伍,扒了皮,調(diào)了人兒,到車務(wù)段沿線當(dāng)工人去了。據(jù)說這還是老所長找了人多方做工作,小郭才沒被開除路籍。
老鞠聽說這事,腸子都悔青了。他拍著炕沿哭了半下午。
一轉(zhuǎn)眼的功夫,十幾年過去了。
北風(fēng)從冰面上刮過來,刀子似的,老郭用手把他當(dāng)警察時發(fā)的棉帽子捂緊,又把他當(dāng)警察時穿的藍(lán)大衣使勁裹了裹。離開派出所這么多年了,不當(dāng)班時,老郭還是愛穿這身警服。他覺得,這多少讓他的身份與眾不同,他心里還殘存著一絲可憐的驕傲。可滿車站的人誰還把他當(dāng)警察的事當(dāng)回事吶?就是偶爾有人提起來,也是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笑料來說的,說他和任桂芝的事,說他和老鞠的事。
老郭想,收完這網(wǎng)該回家了。
想到家,他忽然覺得該往家?guī)c魚。反正也不夠數(shù),就往家?guī)捉锇?,叫老婆孩子也吃上點。這樣想著,他就從絲袋子了倒出一半凍魚,裝進(jìn)自己的背篼里,這才準(zhǔn)備起今天最后一網(wǎng)。
“老郭!老郭!”
遠(yuǎn)處跌跌撞撞地跑過個人來,邊跑邊喊,呼哧帶喘的。
老郭知道,這是小崽子,又來催命的。
小崽子姓孟,是派出所所長老孟的兒子,厚道勁兒可照老孟差遠(yuǎn)了。整天圍著站長后面轉(zhuǎn),屁顛屁顛的,最是個見風(fēng)使舵的主兒。
老郭常想,這孩子咋不像他爹吶?
小崽子人沒到聲先到,扎扎呼呼的說:“咋樣?老郭,今個打得不少吧?有沒有一百斤?”
老郭不冷不熱地說:“長著眼睛自己看唄!”
小崽子走到絲袋子跟前用腳一踢,立馬嚷嚷道:“怎么搞的?快一天了,才打這么一點點?”
老郭拉網(wǎng)的手頓了頓,眼睛瞅著冰窟窿說:“你問它呀!”
小崽子開始裝大:“我告訴你老郭!這可是段長下的命令,三百斤,一斤不能少,要是打不夠數(shù),你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老郭鄙夷地瞅瞅他沒吭聲。心想,詐唬啥呀,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我打夠不夠數(shù)關(guān)你屁事!老郭攥著的網(wǎng)繩還在冰窟窿里繞,他試著抻了抻,感覺挺沉,心想這網(wǎng)八成不少。
小崽子見老郭不搭理他,就在冰上繞開了圈。當(dāng)他繞到老郭的背篼子前面時,眼睛突然一亮,說:“這背篼子里裝的啥?鼓了撓塞的。”用手一拎,挺沉。打開一看,里面裝了一袋子魚,小崽子立刻炸毛了。
“好啊,老郭,我說絲袋子里咋就那么一點魚吶,敢情這兒還留著后手哇!”小崽子像站長訓(xùn)工人似的說:“老郭呀,站長派你打漁,那是對你的信任。段長那兒還等著往上送禮吶!你倒好,一天交不上幾斤魚,敢情都留家里吃了,親戚朋友都沒少沾光吧?”
不說送禮還好點,一說送禮,老郭這氣就不打一處來。
“啊,上邊得意魚就送魚,上邊得意兔貓就送兔貓,上邊要缺媳婦還得給送個媳婦唄?!彼蛐睦锬佂徇@風(fēng)氣??伤仓肋@風(fēng)氣不是站長興的,更不是站長段長帶的頭??勺约赫€摻和進(jìn)來了。打漁送禮,自己竟成了不正之風(fēng)的幫傭了。
對小崽子這種人,老郭膩歪透了。上邊放個屁都是香的。站長叫你當(dāng)鴨你也干吶!他不用好眼睛瞅著他。
小崽子倒沒在意老郭啥表情,他依舊在那里裝大。
“你可想好了,老郭!這魚要打不夠數(shù),年終獎金你還想不想拿了!”
一句話激怒了老郭,他朝小崽子吼開了。
“咋的啦?我工作出啥差了咋的,還扯到年終獎金上去了。打漁不是我的本職工作!江里沒魚怨我呀!我這一天凍得跟縮脖雞似的,我跟誰抱委屈去,我圖意啥呀!”
一陣江風(fēng)刮來,不知是氣得還是凍得,老郭眼淚都出來了。
“愿意他們誰打誰打!愿他們夠數(shù)不夠數(shù)!我還不伺候了吶!”
老郭手一松,網(wǎng)繩像蛇一樣無聲地滑進(jìn)了江。小崽子在一旁媽呀媽呀地亂叫喚,干瞪眼,直搓手。
望著小崽子那副奴才相,老郭心里笑了。他想,我他媽算解脫了。讓你們送禮,送個屌吧。
老郭拎著兜子往回走,小崽子拎著絲袋子跟上來。說:“老郭,我說啥了?我也沒說啥呀?你咋還急眼了,你咋還把網(wǎng)扔江里去了?!崩瞎^也沒回地說:“放你娘的屁!那網(wǎng)是我扔江里的嗎?那不是滑進(jìn)去的嗎!天這么冷,手都凍抽筋了,一把沒拽住,就順江里了,咋能是我扔的吶?你沒看見那網(wǎng)繩子凍得梆硬溜滑呵!”
“我說嘛,郭叔也不能和他大侄子生氣嘛?!毙♂套恿ⅠR改換了口氣,不再老郭老郭的了。
小崽子知道老郭和站長的關(guān)系,他怕老郭回去和站長說點啥他因此挨頓收拾,那不是犯不上點事嘛。站長派他來看看魚打了多少,并沒讓他來訓(xùn)老郭。要是因為他幾句話把老郭訓(xùn)急眼,因此扔了網(wǎng),魚打不夠數(shù),上面怪罪下來,那他不是等著挨罵嘛。他立馬換上討好的口氣說:“我說郭叔也不能就那么大的氣量嘛,還能和我們小工人一般見識?是不是,郭叔?”小崽子把熱臉湊過去。
“滾犢子!”老郭的氣還沒消。他知道小崽子心里想的啥,他并沒想為難小崽子,可你個小崽子不能那么說話呀。有段長訓(xùn)的站長訓(xùn)的也輪不到你來訓(xùn)我呀!就悶著頭一門往前走。
其實老郭和齊站長還真是有交情。
老郭剛來那昝,老齊就在這嘎嗒當(dāng)值班員。他倆歲數(shù)差不多,老郭又是公安下來的,老齊就想,說不定啥時候人一走運,就又上去了。這人咱可不能得罪,就對老郭挺好的,十五半遭的還請老郭去家里喝點酒。兩個人因此稱兄道弟的。
這時侯發(fā)生了一件事,讓兩個人的關(guān)系更密切了。
都說春困秋乏,老齊這兩天是又困又乏。春天到了,這嘎嗒有個傳統(tǒng)性的工作,抹房子。那時候,這嘎嗒的房子都是土平房,每年春天都得抹上一層堿土,不然夏天就得漏雨。老齊找車?yán)艘卉噳A土,又買來谷草摻和好,就找了幾個農(nóng)村的哥們幫忙抹房子。一天下來,從房蓋到山墻通通抹一遍,一大灘爛泥都摔到了墻上,運到了房蓋上。脫坯打墻抹房子,這都是累死人不償命的力氣活呀,活干完了,人也累癱了。甭管抹得好壞,心到佛知,老齊還得張羅喝酒,幫工的不能白幫呵。老齊媳婦就炒了幾個菜,燙上小燒,請哥幾個喝酒。那時候也沒啥好菜,左不過就是土豆絲土豆片什么的,最好的菜就是吉菜粉、黑白菜(黒木耳炒白菜)了。又累又乏,哥幾個都喝高了。
別人喝高了沒啥,回家睡一宿覺,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一宿覺啥乏都解了,老齊不行呵,老齊晚上得值夜班呀。老齊想找人替一班,可值班員職名的人都不在這兒住,都在大賚城里住,叫老郭替吧,老郭又是個扳道員,低職代高職那絕對不允許。老郭就說:“沒事,我提醒著你點。”老齊也沒別的輒啦,只好將就著值了。
半夜還真來了事。一列貨車通過時,老齊睡著了,沒給通過信號。老郭在扳道房干著急老齊也不給信號,就給老齊掛電話,電話鈴?fù)弁鄣仨懀淆R愣是沒聽見。等老郭一溜小跑跑到運轉(zhuǎn)室,火車已經(jīng)停在了站外。這下老齊可傻了,段里正考核他,要提他當(dāng)站長吶,這還當(dāng)啥站長啦,擎等著挨收拾吧。老齊坐那嘎嗒,眼淚都下來了。
老郭最見不得別人傷心掉淚了,就說:“沒事,天不塌不下來嗎?天塌地陷我擎著,都算我身上,反正我就這樣了,死豬不怕開水燙了。算我的,就說是我睡著了,沒扳道岔?!崩淆R這才破涕為笑。說:“那我可得咋謝你呀。”老郭說:“謝啥,誰還沒個為難著災(zāi)的事兒!”
這事就按老郭說的上報了。老郭為此挨了個處分,還扣發(fā)了三個月獎金。過了兩個月,老齊卻盼來了站長的令。
老齊請老郭喝酒,老郭也沒客氣。這回老齊請老郭可不是土豆絲土豆片了,換上了小雞燉黃蘑、家常醬燉嫩江大鯽魚,還有時令果蔬蘸醬菜,最次的菜也是嘎魚湯。
老齊說:“我算遇上貴人了,老郭呀,我可咋謝你呀!”老郭就笑笑說:“謝啥呀,說外道了不是?這回你當(dāng)站長了,我也不客氣了,我就有一個要求?!?/p>
老齊爽快地說:“啥要求,你說?!?/p>
老郭就笑著說:“啥時候看著方便,你跟上邊說說,把我調(diào)回大賚去得了,我這獨身也十多年了,再這么下去,你弟妹就要和我離婚了?!崩淆R一口答應(yīng)下來。
老齊的娘們是農(nóng)村小站上的人,哪見過這么帥的爺們呵,趕上電影明星了,就對老郭格外好。一天,老齊又請老郭喝酒,都有點喝多了,老齊媳婦就說:“得了,別走了,就在這兒住吧?!?/p>
老郭醉眼迷離地瞅瞅老齊瞅瞅老齊媳婦說:“這一鋪大炕咋睡呀?”
老齊媳婦就說:“能睡,你睡炕頭,我睡當(dāng)間,老齊和孩子睡炕梢?!?/p>
老郭明知道老齊媳婦有想法,就故意說:“那半夜我睡毛愣了可咋正?!崩淆R媳婦媚眼惺忪地說:“你睡毛愣能把我咋的!你還敢把我咋的!”老郭就說:“那可說不準(zhǔn)?!?/p>
老齊也喝多了,早就在炕上“挺尸”了,還打起了呼嚕,他們倆這番對話,他根本沒聽見。
可老郭沒醉啊,他雖然也有七情六欲,可像老齊媳婦這樣的他根本就沒瞧上,再說了,他是咋來的,他和任桂芝的事他不能忘呵,他不能吃一百個豆都沒個豆性味呵,就笑嘻嘻地說:“我不敢,我是不敢,我要是真敢了,我齊哥的帽子可就變色了?!边呎f邊下地穿鞋往外走。
老齊媳婦佯裝惱怒,說:“你說啥吶!你可別不知好歹?!边呎f邊拽老郭袖管子。老郭一使勁掙脫老齊媳婦跑了。
那以后,老郭知道加小心了,他不常去老齊家喝酒了,去了也不敢貪杯。老齊發(fā)現(xiàn)老郭的舉動還以為自己有啥對不住老郭的吶,就說:“兄弟,咋的啦,大哥有啥對不住你的地方嘛?”
老郭就說:“沒啥沒啥,這一陣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不擔(dān)酒了,不敢喝了,你弟妹也勸我少喝點。“老齊這才解了疑心。
這嘎嗒沒洗澡的地方,冬天不要說了,夏天也就自己打盆涼水,在宿舍里沖沖涼。
這天晚上,老郭正在宿舍沖涼吶,老齊媳婦來了。
這嘎嗒沒插門的習(xí)慣,都是男爺們,一群和尚頭,誰還不知道誰啥樣咋的。沒想到老齊媳婦沒敲門,推開門就進(jìn)了屋,進(jìn)屋就嚷嚷:“大兄弟,有沒有啥換洗的衣服,嫂子給你洗洗?!崩瞎摿锕庹谀莾簺_洗吶,見進(jìn)來個女的嚇一跳,急忙手忙腳亂地找衣服,口里忙不迭地說:“沒有沒有!呀,你咋還進(jìn)來了,我這還沒穿衣服吶?快出去!快出去!”
老齊媳婦找這個機(jī)會找了有些日子了,這回哪能錯過呀,依舊滿不在乎說:“穿不穿衣服能咋的,誰還沒見過那玩意咋的?!币贿吘屯瞎磉厹?。老郭穿好褲頭,依舊白生生地站在那兒,那白生生的身體對老齊媳婦絕對有殺傷力。老齊媳婦就不顧一切地沖上去,一把抱住了老郭,把一張熱烘烘的大餅子臉緊緊地貼了上去。
老郭急眼了,說:“干啥呀,你這是?”
老齊媳婦就喃喃地說:“嫂子喜歡你?!?/p>
老郭也沒管她喜歡不喜歡,用力把她摔在了地上,把老齊媳婦摔了個大腚墩,然后,他衣服也沒穿,穿著褲頭就跑了出去。扔下老齊媳婦坐在那兒嚶嚶地哭。老齊媳婦哭夠了,這才想起回家,臨走,還不忘撿起兩件老郭的臟衣服拿回去洗。
小站沒有秧歌沒有戲的,啥是個熱鬧事兒呀,就有人把老郭和老齊媳婦的事編排好,添枝加葉地一通講。傳到老齊耳朵里,老齊不相信。他知道他媳婦給老郭洗衣服的事,一個獨身,站長媳婦幫忙洗衣服,這也挺正常,這是好事呀,當(dāng)站長的能不關(guān)心職工的生活嘛!何況老郭又是對自己有恩的人。也就是洗兩件衣服哇,沒看見倆人有啥過火過杠越界的行為呀?
他找到老郭,說:“哥們,咋有人說你嫂子的閑話吶?”
老郭斜他一眼說:“操,啥閑話淡話的,回去好好管管你那娘們吧!”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齊也不傻,老郭這么說,那問題還在自己媳婦那兒??蓻]憑沒據(jù)的,也沒抓住啥把柄,咋管?老齊還真犯了難,總不能自己給自己扣個綠帽子,自己往自己頭上扣屎盔子吧。
憋屈了好幾天,老齊終于想到個好主意,老郭不是要求回大賚站嗎,抓緊時間幫他做工作,讓他早點回去算了,他一走,這一天的云彩不是全散了。不過,他暗想,自己的媳婦也真得看緊點,那騷貨備不住真對老郭有那個意思。
還真就是好事多磨。老郭調(diào)轉(zhuǎn)的事剛有點眉目,老郭自己又出事了。
車站小食堂有個小姑娘叫蓉蓉的,長得算不上漂亮,可也不磕磣。白白凈凈的,衣服穿得也得體,雖然趕不上林黛玉,可也比那傻大姐強多了。車站幾個小伙子都喜歡她,可她獨獨喜歡老郭。開始老郭并不知道,老郭想人家20郎當(dāng)歲的小姑娘咋能喜歡咱,咱就是長得再帥,也是奔40 的人了,就根本沒往那上想,就時常和蓉蓉開個玩笑啥的。有時候,蓉蓉做了好吃的,燉個魚了,煮個肉了,都偷偷給他留出來,他也沒在意。次數(shù)多了,老郭有感覺了,這小姑娘咋偏偏給自己留菜吶?看看別人,也沒見她給誰留啥呀。
一天晚上,老郭下日勤。一走進(jìn)小食堂,就覺得酒香四溢,肉香撲鼻??纯醋郎?,豬頭肉、豬蹄子、花生米、拌干豆腐絲四個菜,還有嫩江大曲,就笑吟吟地問:“蓉蓉,今個啥日子,咋加餐了?”
蓉蓉就羞澀地說:“啥日子,今個好日子?”
“啥好日子?”老郭窮追不舍。
“你呀,當(dāng)班都當(dāng)糊涂了,今個不是二月二龍?zhí)ь^的日子嗎?”蓉蓉抿著嘴,笑盈盈地瞅著他。
“哇!龍?zhí)ь^?。≌媸呛萌兆雍?,我他媽也快抬頭了!”
剛才老齊告訴他,一直給他活動調(diào)轉(zhuǎn)的事有眉目了,他過些日子就能調(diào)回興安站了,該結(jié)束這十幾年的獨身生活了,就打開酒瓶子開懷暢飲起來。蓉蓉見他高興,也坐在旁邊陪他喝起來。兩個人你一盅我一盅,一瓶子酒很快見了底,蓉蓉就又拿出一瓶來。
老郭說:“喝!今個咱們一醉方休!”
蓉蓉說:“好哇,難得郭哥高興,多喝點。”
讓老郭喝,蓉蓉卻不喝了,在一邊給他倒酒夾菜,蓉蓉有自己的想法吶。老郭雖然有點量,可也架不住這么喝呀,這瓶酒喝到一半,老郭就不行了,嗚嗚喳喳地站起來要撒尿,蓉蓉看他站都站不穩(wěn)了,只好扶著他。撒完尿,蓉蓉就把他扶到食堂宿舍自己的床上,老郭一個仰八叉就睡了過去。
蓉蓉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老郭是夢里回到溫柔鄉(xiāng),他把蓉蓉當(dāng)成自己媳婦了,那事也就順其自然嗚嗚喳喳地干了。
第二天老郭從小食堂走出來,車站上的人都朝他笑。老郭酒醒了,他才覺出不對勁,自己咋從小食堂出來的吶?也沒見蓉蓉呵?其實蓉蓉一大早就去廚房做早餐去了。
老郭就想昨天有沒有點啥事吶?干沒干點啥越軌的事吶?他想不出有沒有啥事,可他知道自己早晨是在蓉蓉的被窩里鉆出來的呀,自己可啥也沒穿吶?能沒點出格的事嗎?朦朧中他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里咯噔一下子。
老郭和車站小食堂做飯的小姑娘胡搞亂搞的事很快就傳到了段上,段領(lǐng)導(dǎo)研究老郭的事時,段長說:“小站就那么一個小姑娘還叫他給劃拉了,那大賚站那么些老娘們,還能架住他劃拉嗎?他的事還是放放吧?!甭?lián)想到任桂芝的事,別的班子成員誰也不敢吱聲了。
老郭就想:操他媽的,人要不走運,喝口涼水都塞牙。自己咋就不長記性吶!
老郭的事傳到他媳婦王敏那里,王敏說啥也不干了。她哭哭啼啼找到段領(lǐng)導(dǎo),說:“我要離婚,我不能再和郭玉民(老郭的大名)過了,等他這么些年了,他那些花花事我也聽夠了,我也不想聽了,我眼不見心不煩,我可跟他丟不起那個人啦!”領(lǐng)導(dǎo)咋勸,她死活不聽。
趁休班,老郭回到興安,小話說了三千六,不是賠了一下午,王敏雖然不提離婚了,可也沒答應(yīng)和他過,當(dāng)天就收拾東西領(lǐng)著孩子回了娘家。老郭沒人做飯,沒人暖被窩,苦熬干休了一宿,第二天只好訕訕地回了江灣站。
想起這些個事,老郭真覺得委屈。自己沒啥壞心眼呵,咋就攤不上好人吶。那小姑娘的事是兩廂情愿的事呀,也沒人找沒人鬧沒人說沒人告的,咋還非算個事吶。倒是老齊媳婦不依不饒的當(dāng)了個事,四處散布說:“喲,老牛也喜歡吃嫩草哇!”他知道她那是怨恨他不搭訕?biāo)?,是自己沒吃到葡萄的緣故。倒也不能怪罪她,人家喜歡自己也沒錯,誰還沒有個夢中情人吶,左不過是自己不喜歡她罷了。他知道這嘎嗒是清朝的驛站,原地的居民都是站人的后代,根本不在乎這些個事的,倒是讓自己媳婦受委屈了。想想,自己倒是真對不住王敏。
再想想,老郭覺得這蓉蓉也忒膽大了,這不是明顯著自己吃虧的事嗎,自己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咋還有上趕著的吶,現(xiàn)在的姑娘可真沒治了,蓉蓉到底是咋想的吶?
幾天以后,蓉蓉找到他,說:“郭哥,嫂子的事我也聽說了,這事也不怨你呀,要不,我和嫂子說說去?”
老郭冷冷地說:“別的啦,我自己個的夢自己圓吧,越描越黑!”
蓉蓉說:“咱倆也算好一回,求你個事唄?”
老郭心想,還真是有事,就說:“啥事?你說吧。”
蓉蓉就說:“想個法子把我整到大賚去唄”。
老郭就笑了,說:“我自己不還在這干吶嘛,我咋把你整到大賚去?”
蓉蓉說:“那不一樣。你是有正式工作的人,我不要求有正式工作,我只想離開江灣這個地方。能到大賚去,干點啥都行。”
老郭這才明白蓉蓉為啥非要和自己好。
天色漸漸地有些黑了,打江面上刮過來的風(fēng)嗖嗖地直刮臉,刮得老郭心里空落落的哇涼。這個事過后,老齊對他的態(tài)度似乎也發(fā)生了變化。一剎那間,他覺得什么都完了。愛情沒了、朋友沒了、家也沒了、工作調(diào)不回去,而自己仍舊得在這兒打雜,干一些沒有任何意義的事,甚至給不正之風(fēng)當(dāng)幫兇。網(wǎng)扔江里有用嗎?老齊就不會再給他買一掛嗎?
一切希望都落了空,他覺得現(xiàn)在他只剩下了等待,無休止的等待,甚至是毫無希望的等待。
那就等吧。老郭緊咬著嘴唇恨恨地想。
他真盼望此刻會發(fā)生點什么事,驚天動地的事,讓他表現(xiàn)一下。
他老郭不是那種沒鋼條的人,他老郭不是孬種!
小崽子再沒吭聲,一直跟著他走,兩個人相跟著走上了站臺。
站臺上,一列客車正要啟動?;疖囈呀?jīng)拉響了啟動的笛聲。
忽然有人大聲喊叫起來:“抓住他!有小偷哇!他偷走了我的錢!那可是我們家買種子化肥的錢吶,快抓住他呀!”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從車上撲下來,一個趔咀摔在了車下。
隨即,有一個人影向他們跑來,向火車前邊跑來。
火車啟動了。司機(jī)根本沒有注意到車下的一幕,他根本沒有聽到丟錢人的喊聲,也沒有看到小偷的奔跑。他在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的進(jìn)路,看信號是否開通,看進(jìn)路是否正確。
見小偷迎著他們跑來,老郭的血直往頭上涌,瞬間,他仿佛覺得他仍然是個人民警察。抓小偷是他義不容辭的責(zé)任,沒啥好說的,先抓住人要緊!他摔掉了身上背著的兜子,迅速向小偷迎面跑過去。
小凍魚散了一站臺。
他聽到了丟錢人痛苦的哭泣,他好像看老鞠在哭泣。誰攤上這事能不哭哇,那可是他們家買種子化肥的錢吶,那可能就是他們家全年的積蓄呀,那也是他們今年的希望和收成啊。這小偷也太他媽沒人性了,咋能偷這樣人家錢吶?
小偷驚慌地跑,差點撞進(jìn)老郭的懷里,發(fā)現(xiàn)老郭要抓他,急忙反身繞過還沒有加速的火車。老郭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追過去。
就在他的大手抓住小偷的一瞬間,火車掛倒了他,他沒有松手,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抓住小偷的領(lǐng)子,小偷也被火車帶倒了。
人們迅速跑過來,幫助他把小偷抓住了。
丟錢的農(nóng)民上來就給小偷兩個大耳光,一邊打一邊罵:“操你個媽的,你真做損吶!”
老郭的腦袋被掛到了,血順著頭發(fā)往下淌,人昏迷不醒。站長老齊趕緊叫人把老郭抬上了這趟開往大賚的列車。丟錢的農(nóng)民哭了,哭得嗚嗚的,說:“大兄弟,我可咋謝你呀!你可千萬別出啥事呀!”
小偷也被帶上了車。小偷也嚇傻了,他哆哆嗦嗦地在一邊站著,心里尋思,可別出啥事呀,這錢偷的,可別偷出條人命來呀。
醫(yī)院的急診室里,老郭臉色蒼白地躺在那里,頭上雪白的繃帶滲出斑斑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