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向 譚智鋒 鄭瞳
譚智鋒: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作為一位“發(fā)生型”的詩人而存在的,用布羅茨基的話來說,即“天生具有一種特定的表達方式和獨具的敏感的詩人”。在大家看來,你基本沒有經(jīng)過“練習”的階段,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宇向:來自生活的思考、生命經(jīng)驗本身以及對藝術(shù)的熱衷都是一種“練習”和蓄備。具體在文字寫作上我經(jīng)歷過相對不長的練習階段。寫作的初始,寫作的過程也是不斷地練習、完成、練習、完成的過程。我對自己的要求比較苛刻,寫得不多。不過,腦子里隨時都有對詞語、句子的思考,想到好的句子,就把它們記下來。有的可能后來不再看,被扔掉了,偶爾有些句子最終會進入一首詩,但大部分就那樣流逝了,流逝的部分一定在不知不覺中作用于我的寫作。
譚智鋒:你是如何走上詩歌這條道路的?
宇向:我不知道。我不知不覺中走上了這條道。在寫詩之前,我接觸詩歌并不太多。我曾經(jīng)跟朋友說起我在閱讀上的順序,首先是小說,其次是藝術(shù),三是哲學和歷史,然后才是詩歌。現(xiàn)在回頭一想,我都是以讀詩的狀態(tài)去讀它們的,或者說,從“其他”里面讀出詩。
我第一次接觸當代詩歌,是在高中時代。當時我們班上一個喜歡詩歌的女生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本朦朧詩選,里面介紹了很多“今天”一代詩人的詩歌。它當時在女生之間相互傳抄。青春的迷茫、無助都需要用詩句來撫慰,我也在本子上抄過我喜歡的詩句,但很少抄完整的詩,我不記得詩的題目,也不記得詩人的名字。當時我對詩歌沒有太大興趣,也沒想過做詩人。
工作之后,我開始接觸濟南的一些文藝青年、地下音樂歌手、藝術(shù)家。還和詩人孫磊、藝術(shù)家高氏兄弟一起幫朋友設(shè)計裝修了一間很文藝的酒吧。我們當時策劃詩歌朗誦、原創(chuàng)音樂會、畫展、攝影展、當代藝術(shù)講座等一系列活動,非常快樂。當年我也參與了一點當代藝術(shù),也寫了少量涂鴉式的文字,但很難找到表達的出口。后來跟孫磊在一起,聽他談詩,我就開始試著寫,一下子就得到了很多肯定和鼓勵,于是就不知不覺一直寫了下來。
譚智鋒:你的第一首詩是哪一首?還記得當時寫作這首詩的情緒和狀態(tài)嗎?
宇向:應(yīng)該是《理所當然》吧,這是我第一首比較正式的詩。之前也寫過一點,就是前面我說的那些涂鴉。
這首詩寫于2000年。那時候覺得愛情是一種極致的感情,那也是讀小說比較雜亂和多的一段時期,比如《百年孤獨》和《悠悠此情》都是那個時期讀的,雖然這兩本書不是我最喜歡的,但在閱讀中,我強烈感受到愛情與時間的關(guān)系……是“老”和“愛情”這兩個簡單的詞促使我寫了這首詩,看上去特別霸道,其實又能蘊含一種自卑,也算是一種張力,同時又有種幻覺,并借用普遍的愛來超越普通的愛以及更多的東西。
譚智鋒:籠統(tǒng)地說,大致有這么兩種詩人,一種注重直覺、感性,另一種注重技藝、形式,而你的創(chuàng)作相對來說偏向于前者,不知你對詩歌中的技藝怎么看?又是如何處理直覺與技藝的關(guān)系的?
宇向:在寫作過程中,肯定會涉及技藝的問題。我會很自然地感覺到需要一種技藝,不管是個人探索的,還是在閱讀過程中所琢磨的,它對自己的直覺表達會有激發(fā)和幫助。但沒有針對性地在技藝這方面進行特別的學習和練習。
我覺得寫作最終是和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聲音緊密相連的,要表達的是它,順著它,就行了。這種非常個人化的表達,其實很具有普遍性。
譚智鋒:你認為詩人與社會、現(xiàn)實應(yīng)該保持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
宇向:如果說,寫作和生命、身體、心靈有關(guān),那么就跟我們的客觀現(xiàn)實有關(guān)。這不意味著我們要去寫現(xiàn)實,寫作的人懂得現(xiàn)實不是我們說的那個內(nèi)心世界里的“真”。我們忠實的應(yīng)該是在生存困境中的內(nèi)心豐富的感受,是什么感受就寫什么,別騙自己。我認為“真”是寫作的要義,而由“要義”才能達到“奧義”,由最基本的生存感受達到那個最終的追問,這同時就有了一個巨大的“張力”,再同時由于源于個體的真實感受,就有了“原創(chuàng)”、“獨創(chuàng)”的含義。我覺得,這個“真”是藝術(shù)的方方面面,我們需要的那種自由、想象、獨創(chuàng)、原創(chuàng)、神秘、張力、陌生感等很多東西都是糾結(jié)在一起的。
譚智鋒:你是否形成了一種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對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有什么要求?
宇向:最重要的是一個人。沒有打擾。只要進入一種能思考、既專注又走神的狀態(tài),就可以寫作。除此對環(huán)境沒有苛刻的要求,譬如音樂、電腦、紙張、筆等這些都不會要求太多。
譚智鋒:你寫過一首《自閉》,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具有一種憂郁、自閉的精神狀態(tài)?
宇向:我覺得我小時候是一個患有嚴重自閉癥的文藝兒童,愛用樹枝在地上畫畫。性格比較內(nèi)向,不懂得怎樣與別人交流,大部分時間就一個人待著。雖然長大后我也像很多人那樣上班、拿工資,但越來越覺得枯燥無趣,一切都那么程式化、機器化。如果沒有文學、詩歌、繪畫和對當代藝術(shù)的了解來打開自己,我想我有可能真地瘋了,或自殺了。
譚智鋒:對你來說,詩歌寫作的意義是什么?
宇向:寫作就是一個面向“真”的過程。“真”在秘密、在奧義里,我明確它在,在混沌處,在時間和空間的邊緣,之外,我不確切知道它在哪里,也許寫作就是試圖接近那個地方,就是一個“我?guī)缀蹩匆姟钡倪^程。我知道也許沒有什么結(jié)果,但這個過程是必須的,也就是說,在活著的時候感受死亡、感受虛無,理解死,并在寫作中把“死”帶到“活”中,或者說是“死”與“活”的對話,“活”與“死”的對話。
詩歌對我個人的幫助確實很大。有人說,有些詩人寫詩之后自殺了或者得精神病了。但我的感覺不一樣,在我看來,如果沒有詩歌這個通道,也許他會更早地瘋掉或死掉。詩歌幫人活下來。
它讓我接受了一個原先似乎不可接受的世界,容忍了很多東西,它打開了一個又一個世界,甚至多重世界,對這個現(xiàn)世的專注力就轉(zhuǎn)移了過去。
譚智鋒:除了詩歌,平時有進行其他文體寫作嗎?
宇向:在寫詩之前和寫詩初期,寫過一些隨筆。現(xiàn)在不怎么寫了。因為詩歌對詞語有要求,寫多了就會寫散。我還有世俗工作和雜事,沒有精力和時間寫小說。我剛剛有一個想法,也許這兩年會寫一點其他的離詩很近的文字。endprint
譚智鋒:在個人創(chuàng)作層面,如何看待詩歌和繪畫的關(guān)系?
宇向:寫作總會深入黑暗,或者說是虛無,非常需要個人化、內(nèi)心化,是艱難的精神部分,因而能帶來巨大的創(chuàng)造性的喜悅,神賜的喜悅。同時,寫作也耗人心力、動元氣。繪畫對我來說則是一種放松,畫畫對這個狀況有一種調(diào)整,讓心休息、安靜,是輕的、愉悅的精神部分,可以忘記壓抑感,不顧現(xiàn)實,脫離系統(tǒng),因此至少目前我并不想?yún)⑴c藝術(shù)體系,更不想進入專業(yè)。我畫畫是更加個人的行為,自由完全在這種個人行為中展開,我喜歡到大自然里畫畫,在陽光里,跟自然融在一起。
鄭瞳:生活(成長)和閱讀,哪一個對你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更大的影響?或者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因素影響著你的詩歌?它們是如何介入你的創(chuàng)作之中的?
宇向:當然是前者。小時候喜歡畫畫,自閉癥兒童,用樹枝什么的在地上畫。因為有兩個兄長,初中時我讀他們弄來的《紅樓夢》、《荊棘鳥》、《呼嘯山莊》等當時的文藝“經(jīng)典”,都是偷偷看的,不超過10本書。那個環(huán)境沒法獲取和懂得更多更好的資源了,而我討厭校園流行讀物,比如瓊、汪一類。因為嚴酷的家教,以及周邊社會環(huán)境的原因,畫畫和讀課外書被絕對地不允許。而因為小,對那些書也多食而不知其味,只記得心中翻滾,淚水不斷。小時候不快樂,所以《荊棘鳥》開篇那樣的話一下就打動了我,大意是:傳說中有一種鳥,一生只歌唱一次,那歌聲比世界上所有的歌聲都動聽。它用一生尋找荊棘,它要把自己扎進最長、最尖的刺上,一邊滴血一邊歌唱,以此超脫痛苦……
其實,我的《在石頭下面》是對這個問題的很好回應(yīng)。而我最終選擇寫詩(而不是繪畫、寫小說,或其他)是一種機緣,我相信這里面必定包含著一種絕對性。當時的現(xiàn)實狀況是,要生存(上班)生活(家庭),我的時間和精力很有限,我的男朋友寫很好的詩……最終,寫詩對我就成了其他藝術(shù)門類的一種代言方式。
在我最初寫詩的同時也開始了一種真正的閱讀,卡夫卡是我沒有忍心讀完的一個作家,對他的文字需要漫長的時間。大部分作家是選擇性地閱讀,由著興趣。而像??思{、海明威、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加繆等都是讀全集的,翻譯過來的法國新小說系列也一本不落。了解藝術(shù)脈絡(luò),了解當代藝術(shù),讀杜尚、博伊斯,看紀錄片、文藝片等也是一種閱讀。寫作五六年后開始熱心宗教,讀佛教和基督教經(jīng)典,了解哲學史等。對于古今中外的詩歌的閱讀就穿插在這貌似雜亂的閱讀之中。這些是我精神交流的主要部分,沒有時間、空間的局限,得以與死人抱頭痛哭,這是我們書寫文字的一種意義吧。我的寫作即“生”與“死”的對話,這里面當然包含了生與生、與未來的對話。
鄭瞳:你是怎樣選擇了這種方式,而不是其他方式的詩歌?這更多的是一種“主動”的取舍,還是更多的是一種“順應(yīng)和等待”(韓東語)?
宇向:是的,“順應(yīng)和等待”,但我不知你引用韓東語的出處和具體語境。我理解的順應(yīng)和等待是一種主動中的被動,平日里的一種守候和為迎接某物降臨的準備、積累,包括練習,一種對接的自覺自然狀態(tài)。其實我做得不夠好,有點懶散。我尊崇詩歌中高于現(xiàn)實的“真”,“真”遠離偽善和偽惡。我不善言辭,在現(xiàn)實中可能會啞巴吃黃連,在詩歌中不用。常常,我將文字之愛給殘敗也給荒寂;常常,我更愿意完全孤獨地無所顧忌地趨近精神中那更深的、黑暗的、隱秘的混沌領(lǐng)域,以文字將它們相對清晰化——給它們亮光下可能的秩序,呈現(xiàn)另一種世界。
你說的個人“方式”大概還指一種形式和語感的獨特性,這個跟個體性格、氣質(zhì)有很大關(guān)系,使用和把握與個體血液、呼吸、生命息息相關(guān)的節(jié)奏。
鄭瞳:我們知道,你同時是一位畫家。美術(shù)和詩歌都是指向內(nèi)心的藝術(shù)形式,但它們有著不同的表達方式,你如何處理二者的關(guān)系?如何在體內(nèi)同時容納一個畫家和一個詩人,并讓她們相得益彰?
宇向:前面說過,我對畫畫天然親近,只是成長環(huán)境給予我畫畫的可能性很小。今天,當然懂得取舍:不參與當下的繪畫體系,只是作為一個人,一個寫詩的人,一個不同個體在畫畫。在我的精神生活中,畫畫作為寫作的平衡存在著。寫作深入黑暗,直面虛無,極端需要個人化、內(nèi)心化,是艱難的精神部分,會耗心力和元氣,同時又帶來了巨大的創(chuàng)造性的喜悅,天降的喜悅。繪畫對我來說是種放松,是種調(diào)整,讓心休息、安靜,沒有壓抑感,不顧現(xiàn)實,無關(guān)系統(tǒng)。我畫畫是更加個人的行為,自由完全在這種個人行為中展開,我喜歡到大自然里畫畫,特別是在每一年的秋天,周末或假期到郊外、山區(qū)、水邊的陽光里,一個人,念頭漸少,被自然融化。
鄭瞳:詩歌對你意味著什么?你認為好的詩歌是什么樣的?
宇向:我寫詩,首先確信這種精神依據(jù)。寫作行為對我來說像一種通道,有限與無限面對的通道,沖破現(xiàn)實困境的通道。有時它是一種冒險,對不可能事物作可能的努力。
詩歌對“真”的注視,使我免受大量人世虛偽部分的攪擾,使我在獨立、認識和思想意義上不斷成熟。我做得不夠,會出錯,我需要詩歌不斷矯正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