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重
從我出生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都隨我父母住在云巖村的建工四局安裝公司宿舍。這地方已近貴陽老城區(qū)北部邊緣,是一幢三層樓的紅磚房,類似集體宿舍,兩家人同用一扇鐵門,同用廚房,沒有衛(wèi)生間,晚上大小便在便盆內(nèi),每天早晚,我都得去倒一次便盆——這是我能勞動后直至初中干得最久的家務(wù)活。我們的鄰居周伯伯家是上海人,兩家人處得極好,他們家有三間房,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比我大得多,且都說普通話。我們家兩間房,大房二十平米,我父母住,小房七平米,能放一床,我住。
云巖村在那個年代屬于城邊雜居地,除安裝公司的干部工人,還有一些疏散下放回城安置的居民,他們住的地方叫居民點,平房,人極混雜。還有一些原住民,差不多都是種菜的。我們房子旁邊有大片菜地,里面有很多發(fā)酵肥料的糞坑,常有死豬狗貓漂在里面,甚至有死嬰,我親眼見過一具,還和一幫小孩用竹桿子翻來翻去,覺得極有趣。大人們可以用一個月時間討論死嬰問題,一般會指向某位爛貨與某壞男人亂搞,整出個私生子,不敢暴露,只好躲躲藏藏生下來扔掉,這種院子里總有幾個爛貨的,大人小孩都知道。
從我家步行五分鐘,便是貴陽十七中,正對門是貴州省防疫站,里面有梧桐和老柏樹,我們一群小孩子常偷偷去這里的動物養(yǎng)殖區(qū),里面的小白鼠、荷蘭豬、猴子等都是用來做實驗的,有膽大的大孩子常會偷些白鼠,用一皮鞋盒子養(yǎng)起來玩耍。防疫站背靠山,山的那一頭便是黔靈山公園,父親常帶我翻過此山,又穿過公園內(nèi)的長約1公里的隧洞,到黔靈湖游泳,父親還給那些游泳的人畫速寫。
1981年,我上中學了,就在十七中,我被分在初一(三)班。十七中在當時是個爛中學,被分到這個學校的學生都是些成績不好的。有幾位和我小學一個班的同學和我分到一起,都是住在居民點平房里的孩子,他們都是一個叫“龍母娘”的大孩子的手下,龍母娘是個馬臉,仔細看也有點像狗像豬,長得馬不馬豬不豬狗不狗,臉色慘白,小平嘴,說話嘴不動并且?guī)c娘娘腔,眼神陰毒,絕對像從陰曹地府爬出來的,是云巖村有名的偷雞摸狗的主,他偷過我們家的煤,還有晾在窗外的臘肉香腸。龍母娘的真名一直沒搞清楚,他手下幾個和我一樣大的小孩,專門幫他望風和打架,其中的一個叫曹敦,長得的確敦實,頭大而圓,濃眉,手很粗,仗著龍母娘,他常打我和另一個小孩。我的記憶中,整個小學階段他每年都會教訓(xùn)我兩三次。他還有兩個親兄弟,一個比一個小一歲,三兄弟團結(jié),常一起出手,我是獨子且體弱,自然被欺負。
初一下半學期,我生了一場大病,有兩個多月在家養(yǎng)病,等我回學校,已是初二了。班上轉(zhuǎn)走幾人去五班,那個我恨死的曹敦由于成績太差也走了,不過我們還在一層樓,隔兩個門。
班上來了幾個新人,李偉兵、王俊一看便是死黨,李偉兵老家是山東,他父親是軍人,南下干部,長得人高馬大;王俊是云巖村旁的原住民,他們家的平房門口便是一大塊菜地,還有一口水井;另一位叫什么忘了,彈一手古典吉他,還在貴陽市有些名氣,小方臉,矮個且胖,手圓圓的。
我雖然大病,個子卻奇跡般地長高了,初一我個矮坐第一排,這次升學班主任把我分在第四排,同桌的是個臉很黑的女孩子,比我高點,現(xiàn)在想起來,有點像梅艷芳,只是眼睛大些,短發(fā),有一點點天生的金黃色。我們后排,就是李偉兵,和他同桌的,是位小眼睛女生,長得很丑,叫雷和群,也是新來的。上了一周的課才知道這幾位男女都是留級生,且留了兩級。
史玉霞和我說的第一句話,“你牛仔褲是哪里買的?”
我初中時,牛仔褲是稀罕貨,她問的這條藍色燈芯絨牛仔褲是父親去北京出差時給我買的。那時我父親和他搞藝術(shù)的朋友都是長發(fā),褲子不是喇叭褲就是牛仔褲,我也留長發(fā),額前流海。然后她又問:“你家老者是董畫家?”我急忙點頭。我父親當時在云巖村東至鐵五局,西至省政府及北京路一帶相當出名,因為他能在半小時內(nèi)畫張素描頭像,又快又像,很多人通過口傳找他畫像。父親慷慨,畫完后都送給求像者。
“你能讓你家老者幫我畫一張嗎?”我爽快答應(yīng),我覺得父親會喜歡她的樣子。史玉霞上課總是睡覺,醒來便看少女之心之類的手抄本,老師不管她,都知道她不會認真讀書。她喜歡偷偷握我的手,有時握得緊,我一直搞不清楚她為什么這樣,前幾次總想掙脫,她卻握得更緊,甚至有些痛,還用她那大得嚇人的眼瞪著我,只要這雙眼睛瞪過來,我便會很順從。
一個周末,我?guī)酚裣既ノ壹?,父親十五分鐘便完成了畫像,她高興極了,拉我去吃豆腐果,還有一碗涼面。從此,她對我非常好,常帶些糖果之類的給我吃,并叫我小猴兒。這外號,一直被班上同學叫到初中畢業(yè)。
那曹敦,雖去了別的班,卻總找機會收拾我。一天放學,他在防疫站門口等著我,他兩個兄弟也在,最小的那個上來便踢我,我閃開了,曹敦揪住我衣領(lǐng),叫我拿錢給他買煙抽,我順從地給他五角錢,曹氏兄弟得意而去,我呆在原地,周圍很多同情的目光,突然,一個熟悉、略帶沙啞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小猴兒你怕個球啊,打這個狗日的嘛!”是史玉霞,她一下用胳膊摟住我的脖子,叫我告訴她咋回事。我便將從小到現(xiàn)在如何被曹氏兄弟欺負的血淚史全盤托出,她叫我回家,并言小事一樁。
第二天上午課間操后,史玉霞拉著我,后面跟著李偉兵、王俊還有雷和群,沖進五班,一進去李偉兵便跳上課桌,從一排直接跨至最后一排,用腳狠踢曹敦頭部。又見王俊從課桌間走道沖過去,一陣拳打腳踢,更沒想到雷和群也是狠角色,不知從哪里搞到一木棍,朝曹的后背狠揍……一通迅速的打擊后,李偉兵把曹敦拎到我面前:“跪下,小私兒!”曹敦跪下去。
“抬起頭,小爛私兒?!崩缀腿捍舐暫鸬?,順手一耳光,曹敦抬起頭,滿臉是血,看見面前是我,有些迷茫。史玉霞發(fā)話,再欺負我家猴兒,老子喊土匪老五打死你:“猴兒,打他幾耳巴?!蔽蚁纫荒_,曹敦就勢摔在地上,李偉兵又把他拎起,我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他幾耳巴,說不出的暢快。中午回家,偷了媽媽兩塊錢,買了4包烏江煙,史玉霞、雷和群、李偉兵、王俊都是煙鬼,我也順便學會抽煙了,那個年代,躲著抽煙是最大的享受。endprint
曹敦就這樣從我生活中消失了,他失去了自尊。那年底,他父親分到一套房子,在南明區(qū),他于是順便轉(zhuǎn)了學。走之前,我請李、王兩位護衛(wèi),找到他兩個弟弟每人打了兩耳光,并搶了他身上的兩塊錢買煙。因為史玉霞口中的土匪老五,曹氏兄弟只好忍氣吞聲,他們的大哥龍母娘名聲比土匪老五小多了。
也是這個原因,我一直想一睹土匪老五的光輝形象。史玉霞淡淡一笑:“那不好說!”一天放學,她拉著我,后面照例是李、王、雷三位,土匪老五背對我們,坐在學校門口的絲娃娃小攤上忙著吃東西。
“老五,這個就是小猴兒?!蓖练死衔遛D(zhuǎn)身站起來,一副笑臉,臉圓圓的,和我一樣高,一樣瘦小,兩眼細長,閃著健康的光,看不出有十七歲了,左手拿著一把小號牛角刀,軍衣軍褲回力牌白網(wǎng)鞋,衣服大,頭發(fā)緊貼圓頭。旁邊站著一胖子,嘴上叼煙,小眼睛斜著,這是土匪老六。胖子沖我點頭,我立馬憨笑著遞上煙,點火。“龍母娘也打過你?”我忙搖頭?!八心切∑▋捍蚰悖俊蔽抑缓命c頭。他笑笑:“老子總有一天會整死龍母娘這狗日的,小偷兒?!闭f完,他拉起史玉霞,“走,去鐵五局看電影?!笔酚裣家膊煌妻o,兩人立馬和胖子土匪走了。雷和群跟著拉上我,說:“霞妹是土匪老五的馬子,她喜歡你這個弟弟,小猴兒,以后這一帶沒人敢欺負你啦!”我立刻問土匪老五的事。原來土匪老五住在江西村,離我們云巖村約二十分鐘腳程,此人小學畢業(yè)便在社會上亂混,排行老五,家里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還有胖子弟弟。十三歲時,土匪老五將江西村的七哥刺了兩刀,七哥傷愈找來普托路的小希希幫忙,約好在鐵五局電影院壩子里打群架,七哥、小希希及幾個兄弟被鋼筋和牛角刀刺傷,小希希傷重,差點死掉,這一架,土匪老五左耳后被木棍擊中,縫了幾針,但架是打贏了,從此土匪老五名聲大噪,馬仔也自然多起來。
史玉霞父母是鐵五局職工,土匪老五常去鐵五局看電影,偶然見到,便開始追逐,不久便成事。老五不常來十七中,只是周末帶史玉霞看電影,或是找個茶座喝些冰果露。雷和群和史玉霞一起長大的,是死黨,李偉兵、王俊則通過史玉霞認識了老五,便成了跟班,以打架出手狠著稱。
初二暑假,我已開始跟著父親習畫,李偉兵、王俊常來我家玩,父親給他們畫像。兩人常說老五和史玉霞之情事,王俊神秘,說老五早就把史玉霞日掉了,第一次在防疫站后面山上。我不信,他便告訴些細節(jié),先親嘴,貴陽話叫打嗝食,然后摸咪咪,剩下的就好辦了,又問我,史玉霞夏天是不是有狐騷味,我說有點兒,他們說被日過的女生就有這味兒,我半信半疑,對這味兒更在意了,他們還說,女人生了孩子,就無這味了。
初三剛開學的一個周末,我們家停水,我去院子里的水井提水,見龍母娘也在忙碌,我對他笑笑,他以陰笑回應(yīng),突然見他臉色一下子發(fā)青,轉(zhuǎn)身便往水井旁菜地跑,剛跨過一柵欄,見一軍衣軍褲瘦小的身影追到他,只聽兩聲“哎喲”,那瘦小之人反身跑過來,沖我點點頭,原來是土匪老五!我回過神來,趕緊跑到龍母娘倒地處,捂著屁股的龍母娘無力地叫道:“送我去下醫(yī)院,好痛哦!”有人叫來他家人,抬著送走,我回家,愉快地把龍母娘被刺了兩刀的消息告訴了父母,但未透露傷人者是土匪老五。我父母也高興,這樣的小偷兒大概誰見誰恨。
過了一個多月,一天下午放學,我待在教室做數(shù)學作業(yè),突然見李、王二人扶著老五進來,老五滿頭鮮血。史玉霞跟在最后,手里一把短鋼筋。我忙問情況,原來是龍母娘干的,傷好后他找了一個重慶表哥,喚做仔兒,尋機報仇。今天老五來這邊辦事,順便接史玉霞,剛到校門時突遇龍母娘。龍母娘大叫:“仔兒,就這狗日的!”老五反應(yīng)不及,被仔兒手挽的一根粗鐵鏈打中頭部,李偉兵急抓一石頭砸中仔兒背上,可仔兒還是跑了,史玉霞從書包里摸出一根短鋼筋,和雷和群、王俊追打龍母娘,可惜沒追上。大家于是手忙腳亂地用手帕給老五捂住傷口,再扶著他去醫(yī)學院。醫(yī)學院離十七中最快也要走半小時,李偉兵、王俊輪流背著老五,過我家時我飛快取來我三年存下的積蓄,大概有十塊錢,多是毛票。
醫(yī)生為老五包扎好傷口,他便叫李偉兵召集人手,一下子來了幾十人,徹夜在云巖村搜查龍母娘和仔兒。連續(xù)三天,李偉兵、王俊逃學陪老五追人,史玉霞上課更不安心,從上課到下課一直抓著我的手,時時哼一句狗日的龍母娘,我發(fā)覺,她身上香起來,是老五送她的香港走私過來的香水,右腕上多了一塊暗紅的電子表。一個多月后,龍母娘找人疏通,賠了老五五十塊錢,兩條黃果村香煙,還請了一頓飯,在省政府的八鴿巖飯店,規(guī)格很高的。
因為老五受傷去醫(yī)院我出了十塊錢,史玉霞對我更好了,她還是喜歡我的左手,抓著不放,有時還輕輕地揉。初三的同學都知道我是她的小弟,用一種難以言表的眼神看我,我和她還有李、王、雷三位的友情也只在學校里,他們不帶我出去,只是常告訴我土匪老五帶他們打架之事。
轉(zhuǎn)眼就要初中畢業(yè)了,一天史玉霞請我看電影,日本片,似乎是杜丘《追捕》。不在課堂上,她對我的手就沒興趣了,看到一半便拉我離去,找到李、王、雷三人,一起吃飯。那是在鐵五局招待所餐廳,我第一次喝了酒,花溪白酒,我高興死了,他們扶我回家,父母大罵我一頓,居然喝酒,褲兜里還有一包煙,這是史玉霞給我的最后一件東西,黃果樹牌的好煙。他們四人沒有上高中,我去了四中,高一下半學期一天中午,土匪老五、老六、史玉霞站在校門口等著我,老五問四中有人欺負我沒有,我忙說沒有,他們請我吃牛肉粉,老五給了我兩盒遵義煙,都是帶嘴的那種。
我們再也沒有見面,1991年年底,我在北京中央美院進修,收到一封意外的信,是李偉兵寫的,說他跟他表兄在深圳做服裝生意,前月回貴陽辦事去我家找我,才知我在北京,希望我寒假回家時找他。我第一反應(yīng)是有可能見到史玉霞了,有點興奮但又有些不安?;丶业诙毂懵?lián)系上他,我們在北京路小小啤酒屋見面,干了幾杯,他告訴我老五兩年前因打架打死了一個鐵中高三學生,被判無期,在中八農(nóng)場還是什么地方勞教,結(jié)果又在里面被一個牢頭殺了。我忙問史玉霞呢?他說上月也死了,他回來就是給她守夜,我呆了。是白血病,她在我高二時和老五分手了,一年后發(fā)現(xiàn)得了不治之病。李偉兵哭了,我卻很冷靜,心里卻意外地第一次痛。李又說王俊,跟著他大伯在福泉修車,掙了些錢,不知何時開始吸毒,注射的那種,現(xiàn)在不知所蹤。雷和群嫁給土匪老六,1990年結(jié)婚,剛剛懷上了。這是僅有的好消息。
和李偉兵分手時,他告訴我史玉霞的靈堂的遺像是我父親給她畫的那張素描。她喜歡這張肖像,一直掛在床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