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頭
冬天到底來了。
冰冷的,狂野的,不知名的冷風,把一切景物吹得面露蕭瑟,讓所有的目擊者心生悲涼。褪去樹皮,落盡樹葉的大樹,裸露著軀干和枝丫,像剛剛還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遭受到猛然的打擊一樣,發(fā)出的呼喊,無助而恐怖。
周國民“五七”的當晚,許信忠在自己的房里收拾東西,一旁的周蔚蔚開始還沒發(fā)覺,仍舊沉浸在對父親的思念之中。直到帶走的東西快要成型了,周蔚蔚才慌了起來,但嘴卻不肯饒人:“你想做什么???”
許信忠根本不理睬她,低頭在扎自己的書,周蔚蔚急忙從客廳沖進他的房間,一下就把剛扎好的書踢散了:“你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你真地要走啊?!?/p>
許信忠蹲下身子,兩手在地上撿書,半天才站起來:“我有沒有良心,你自己清楚。別忘了,兩年前我們有過協(xié)議的?!?/p>
周蔚蔚真地心驚了,兩年前是有一個口頭協(xié)議,但是:“爸爸剛剛‘五七,你叫我跟媽媽怎么說?”
本地的“五七”,是指從死者去世的那天算起,過五個七天,就要給死者再燒香上墳做法事,意思是讓死者知曉,陽世的親人仍在惦記著他,飄蕩的靈魂可以安定下來了。
許信忠心里,充滿著憤怒,再往深里說,就是仇恨。種種往事一瞬間都“唰唰唰”地從眼前閃過,尤其是剛結(jié)婚那幾年的夏天,每晚,在井邊,混在一幫女人堆里,洗每天的換洗衣服。而周蔚蔚和方永麗,卻在家里享受電扇。每每想到此景,許信忠都會牙齦發(fā)酸,他壓制了半天,背起自己的東西,走到門口了,才回轉(zhuǎn)身:“你媽媽?怎么說?你就說,你不要我了,把我休掉了?!?/p>
周蔚蔚在這一瞬間,懂得什么是禍不單行了。
風更大了。
第一章
一
夜路給人的感覺,永遠是遙遠和漫長的。
許信忠拎著并不沉的行李,往醫(yī)院的方向走去。街道上行人廖廖,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噔噔”地響著,這響聲,不斷在提醒著許信忠,記憶里也有過這樣的夜晚,發(fā)出的也是這樣的響聲,是什么時候?慢慢地想起來了,是自己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的那個夜晚,路,也是這條路,卻沒有今夜這樣的寬闊,燈光也沒有今夜的明亮,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路燈。天氣當然不像今夜的這般寒冷,因為那是夏天,心情呢,更比不上今夜的輕松和愜意。
那個夜晚永生難忘。
一九九零年的八月,自己從蘇北某醫(yī)學院臨床醫(yī)療本科畢業(yè),從蘇北的通縣,被分配到蘇南的金縣。那是報到的最后一天,因為過江輪渡被耽擱了,本來應該是下午四點到的,一直到晚上八點才到金縣縣城。第一次來蘇南,又是個不知名的小縣城,一下車,全是自己聽不懂的吳儂軟語,而自己的普通話又很差,問了半天的路也沒人明白,最后還是一個學生模樣的外地人,給他指的路——去人民醫(yī)院的路。
是的,就是現(xiàn)在的這條路,那時還是用小石頭拼軋起來的,高低不平,狹窄的土路。沒有路燈,沿街的店鋪早已經(jīng)上了木門,遠遠的大街上,有家音響店,放著磁帶,“吱呀吱呀”地混著雜音,是譚詠麟的《水中花》:這紛紛飛花已墜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這流水悠悠匆匆過,誰能將它片刻挽留……任那雨打風吹也沉默,仿佛是我……
沒有風,沒有一絲的風。
這就是異鄉(xiāng)了,以前只在文人們的詩詞歌賦里被反復吟唱的異鄉(xiāng),現(xiàn)在自己就真真切切地身在其中了。一種突如其來的徹頭徹尾的陌生,由此而產(chǎn)生的內(nèi)心的恐慌和行動的遲疑,讓他舉步維艱。
今天有風,很大的風。許信忠走得很悠閑。一種由衷的喜悅彌散到全身的每個細胞,他需要用悠閑來顯示自己的喜悅。都擺脫了,都可以擺脫了,自己是自由人了。想到這些,許信忠有一種吶喊的欲望。
許信忠的單身宿舍在五樓的最西面,兩年前,許信忠臨床研究生畢業(yè)被“攔截”回醫(yī)院,提的唯一要求,就是要一間單身的宿舍。
許信忠打開帶來的行李,把一切物什都擺放好,因為常來住,所以不用打掃。坐到燈下,拿出象棋和棋譜,聚精會神地打起譜來。
不行了。只擺了很短的時間,許信忠就擺不下去了,眼淚悄悄地流了出來。周國民那張溫和善良的臉,不知在什么時候,浮現(xiàn)在了眼前。他死了,死得很有個性。如果說周家還有什么值得自己懷念的,就是這一位已經(jīng)死去的長者。從他死到今天,許信忠一直沒怎么落淚,他不喜歡張揚地表示自己的痛惜和傷感。此刻,當他一人獨處的時候,淚水卻做了一回不速之客。
手機響了,竟然是院長仇懷明的聲音:“許主任啊,你現(xiàn)在在哪里???”
許信忠很奇怪這樣的問話;“我在醫(yī)院,在宿舍?!?/p>
仇懷明那邊“喔喔”了半天:“許主任啊,剛才方科打電話給我,說你失蹤了。我試著打你的電話,多的話我不說了,你是有文化的人,周局剛過世,你就一個人住到醫(yī)院,似乎不太那個吧?!?/p>
許信忠一聽這話就生氣了,聲音不知不覺高了幾度:“仇院長,我本來不想說的,既然她們這樣對我,我就實話實說吧,我不是出走,更不會失蹤,我們是分居,下一步肯定離婚,這一回誰來勸都沒用。你帶個信給那位所謂的方科,別欺人太甚?!?/p>
說完就掛了,想了想干脆關(guān)了機。再想想終究沒有忍住,狠狠地罵了一句:“卑鄙!”
心緒全破壞掉了,睡覺吧。睡覺前,又想起了一個問題,今天是什么日子?腦細胞不活躍了,迷迷糊糊之間,好像是十二月五日,是二零零二年的十二月五日,那么是年底了,唉,真快!又是一年了。
二
整個醫(yī)院,自己熟悉的第一個人,是已經(jīng)故去的醫(yī)教科長林書筆。報到以后,林科長很和藹:“小許啊,你從蘇北來,離家老遠,不容易啊,醫(yī)院考慮了你的實際情況,想把你分到外科去,不管哪一級醫(yī)院,外科的情況你也知道,總歸比其他科室實惠多一點,我們是想啊,這樣的一點照顧也是應該的,怎么樣?”
許信忠的回答出乎意料:“林科長,多謝你的關(guān)心。說句丟臉的話,我這人手笨,動手能力差,在醫(yī)學院臨床實習的時候,就最怕外科手術(shù)。我想干內(nèi)科,最好是能自己管理病床的科室,最好是別的醫(yī)生不愿意去的地方,可以鍛煉獨立思考和獨立診治的能力,請林科長多多考慮?!眅ndprint
林書筆心里覺得真奇怪:這蘇北人怎么這么傻???
既然許信忠不愿做外科,醫(yī)院就依照他的意思,把他分配到傳染科去了。因為綜合性醫(yī)院的需要,傳染科是一年前剛剛從內(nèi)科獨立出來的,那科室就像他所說的那樣,是沒人愿意去的科室,連本醫(yī)院的醫(yī)生對傳染科也是敬而遠之。而且是一去就要自己獨立管理病床的科室。因為,科室連他,一共才四個人。
選擇傳染科是一種表示,許信忠當時的心境,就是希望自己的存在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最好像一顆隱世的塵埃,任憑再大的巨風也刮不倒他。
進入傳染科沒多久,許信忠就從心里喜歡上了這個科室。喜歡繁忙而單純的工作,喜歡沒人壓制管轄的臨床工作,喜歡簡單和富于人情味的人際關(guān)系,喜歡和那些患者的傾心交流,喜歡業(yè)余時間無拘無束的自由活動。有句老話叫禍福相依,臨來金縣前以為墜入了深淵,現(xiàn)在的感覺是上了天堂。
三
有句話叫人生如棋。當許信忠工作之余,打譜,擺譜,找人對局的時候,并沒有真切地感覺到這句話的含義。因為從小堅持的愛好,加上許信忠自身的努力,他的象棋水平在金縣的衛(wèi)生系統(tǒng),很快就騰空脫穎而出了,全縣的象棋比賽,許信忠代表衛(wèi)生系統(tǒng)出席,拿了全縣第三,就是那一次,他認識了周國民。
全縣的象棋比賽,由文化局牽頭舉辦,當時的周國民,就是具體負責這項工作的一個科級干部,比賽報到的第一天,許信忠剛說了一句“我是衛(wèi)生局的代表”,就被周國民一把捉?。骸奥犇愕目谝羰峭h的嗎?”
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全中國有多少種方言,但一個人一旦擁有了自己家鄉(xiāng)的方言,那是一生一世都丟棄不掉的。方言像某種意義的護身符,當流落異鄉(xiāng),或者身處險境的時候,方言也許就能發(fā)揮某些化險為夷的功效。而許信忠和周國民的異地相逢,在當時,兩個人都以為是上天的某種恩賜,內(nèi)心感激不盡。
許信忠記不清是什么時間第一次去的周家,但可以肯定是一九九二年的下半年,因為象棋比賽是那年的夏天舉辦的,是在周國民多次誠邀之下去的。當然,那時的許信忠并不知道周國民的用心,以為僅僅出于同鄉(xiāng)的情誼,或者是對象棋的共同愛好。那是一個老式的院落,像個廟的布局,四周都住著人,有七八戶人家,中間空蕩蕩的,用大小不一的石頭拼成的地面,東北角有口井,是一口老井,仍在用。
那個傍晚,許信忠兩手空空跟在周國民后面,說好了去吃晚飯,然后殺兩局。一進門就呆住了,方永麗儲備好的笑也只預支了一半,另一半換成了錯愕,兩個人都是同樣的念頭,怎么是他(她)?那一頓晚餐,周國民是喜笑顏開,滔滔不絕,說的都是許信忠的好。方永麗是似笑非笑,有意無意地和一句,意味深長。許信忠是低眉順目,哼哼哈哈,沒有一句完整的話。最冷靜客觀的是靜坐一旁的周蔚蔚,她清楚地知道了今晚的目的,本來并沒在意,也不肯在意,心仍在迷惘。恰恰是許信忠在她父母親過于熱切的狀態(tài)中,言行的木訥和寡言,以及眼中不經(jīng)意流露的落寞和不適,契合了她當時的心境。她同意了父親的選擇。四
四
一九九零年的春天,一位美麗的姑娘從新華書店倉庫的三樓跳了下來,想自殺卻完好無損,那姑娘就是周蔚蔚。周蔚蔚和當時的倉庫主任有了關(guān)系,對方有家庭,不肯離婚,周蔚蔚在心碎夢滅的促使之下,一時昏頭,做了蠢事。
周國民夫婦為此里外盡失。許信忠的出現(xiàn),讓周國民大喜過望,他思前想后,覺得有一半的把握,因為他自己也是異鄉(xiāng)人,知道異鄉(xiāng)人孤獨的滋味。因此,他和妻子和女兒說了一聲,就把許信忠?guī)Щ亓思摇K约菏菨M意的,過后問起,女兒也點了頭,愿意先相處一段時間看看??勺畛聊木尤皇菫榕畠夯槭伦钪?、最慌張、最抓瞎的方永麗。五
五
夜半的時候,一場大雪悄然而至,這是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場大雪,飄灑得恣意盎然,無拘無束,張狂畢露。一切的蕭瑟和悲涼全部被掩埋殆盡,有的只是凄美和壯觀。
許信忠睡到半夜就醒了,應該是無聲無息的雪花落地的聲音,居然把許信忠給驚醒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這個瞬間,他想起了自己的故鄉(xiāng),那個叫通縣的地方,今晚,故鄉(xiāng)也在下雪嗎?
母親不治而亡以后,故鄉(xiāng)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因此,許信忠想起故鄉(xiāng)的機會少之又少,今晚是平生最暢快的一天,不經(jīng)意間,故鄉(xiāng)卻從塵封中不期而至。為什么人生總在最開心的瞬間,卻用那最原始的痛楚給你當頭一擊呢?
故鄉(xiāng)!本該早已埋葬的,和故鄉(xiāng)最密切的那件痛心的往事,卻讓許信忠難以續(xù)眠。
風裹挾著白雪,在夜空中盤旋,像極了紛紛墜落的星星。
第二章
一
當年,許信忠在傳染科一起共事的四個人,現(xiàn)在還剩下兩個,科室主任林大言和科室副主任許信忠。
林大言經(jīng)歷復雜,他是本地人,父母都是局級干部,“文革”被打倒,再被起用。他自己下過鄉(xiāng),當過兵,做過衛(wèi)生員,推薦上的工農(nóng)兵大學,所以他的學歷一欄里永遠是“大學”而不是“本科”。他既有先天的聰穎,也有后天的智慧,僅僅是生不逢時,“大學”永遠也不能成為“本科”,這隱隱地可以理解為他一生的憾事。經(jīng)歷復雜的人,心態(tài)也復雜,思維更復雜,當許信忠一九九零年來到傳染科的時候,兩個人就開始了有意無意的、有形無形的爭斗。
一九九零年到一九九三年是阻擊戰(zhàn),那時的許信忠舉目無親,無依無靠,常常被林大言阻擊得頭破血流。查房時蘇北腔普通話標準與否,語氣好不好,病史問得是否全面,病歷的字跡是否整潔,用藥的調(diào)整是否恰當,甚至于業(yè)余愛好象棋的水平等,都是林大言在眾人面前嘲弄他的所在。一開始,許信忠很不好受,晚上回到宿舍常常一個人哭。他想不通:“我沒有惹他,他為什么無緣無故地專和我作對呢?”好在經(jīng)他治療過的病人,對許信忠的水平是心悅誠服的。時間一長,許信忠就學會了無動于衷,再下去就有了耐受力,漸漸地有了自信,并學會了在適當?shù)臅r機反擊林大言。
一九九二年,當許信忠以自己的水平、能力和才華征服了眾多的住院病人以后,他們來復診時,往往指名要找許醫(yī)師,醫(yī)患關(guān)系相處十分融洽。這融洽就意味著常常有病人帶著禮物來感謝,這使得其他醫(yī)生都有些眼紅。endprint
林大言不聲不響地策動當時的科主任,把許信忠調(diào)離病房,派駐門診,時間是一年。科室的規(guī)定是,一年之內(nèi)科室每個醫(yī)生駐門診的時間是三個月,大家輪流。當時的許信忠也沒多想,門診就門診,一樣看病人。事情過去了若干年之后,他才明其就里。
一九九三年到一九九七年是地道戰(zhàn)。一九九三年的秋天,許信忠和周蔚蔚結(jié)婚了,因為方永麗的緣故,林大言不再明爭,改為暗戰(zhàn)了。一九九七年到二零零零年,許信忠在北京讀研究生,暫時休戰(zhàn)。一九九八年,原來的兩個老主任都退了,林大言機緣巧合,被任命為科室的正主任。二零零零年,許信忠回來之后,被任命為科室的副主任,兩個人轉(zhuǎn)為游擊戰(zhàn)了,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走,這里,主動出擊的主要是林大言。
二
專家說,戀愛時間過長和過短都不好,一年時間為最佳。過短會了解不深,婚姻容易失?。贿^長則失去新鮮感,對婚姻會產(chǎn)生懷疑和恐懼。
許信忠和周蔚蔚的戀愛時間不長不短,正好一年,一九九二年十月相識,一九九三年十月結(jié)婚。
當許信忠和周蔚蔚戀愛的消息,在醫(yī)院沸沸傳揚的時候,眾多不同的反應讓許信忠覺得詫異。大半的人是惋惜的態(tài)度,覺得許信忠可惜了。至于什么可惜了,就不用多說了。還有部分人是鄙視,認為許信忠一定是出于攀高的心理,才做出如此選擇。也有人理解,一個異鄉(xiāng)人,攀高的選擇,無可厚非,根本不用奇怪。
也有人暗自垂淚,無比的傷心和惱怒,那就是同年來到科室的護士林琳。經(jīng)過兩年多的相處,她眼中的許信忠,憨厚、堅定、謙遜、好學,于人無欲無求,于事不拘小節(jié),林林總總的優(yōu)缺點,早已了然于心,早已芳心暗許。無奈自己一味臉薄,錯失良機,落得如此結(jié)局。
婚宴定在國慶節(jié),那天晚上,不會喝酒的林琳居然和人賭酒,喝到酩酊大醉。那一晚,許信忠也醉了。
那天是國慶,結(jié)婚的新人比往常的日子要多一些,外面的炮竹聲連綿不斷,耳朵震到發(fā)燙,再后來就麻木了。筵盡人散的時候,附近不遠的地方,忽地又“砰”的一聲響,這是祝福的第一聲,所有聽到的人都用期待的心等待著,左等右等也不來,第二聲居然啞了,期待的心也都落了空。原來,不是每一個祝福的炮竹都是有始有終的。
三
許信忠愿意確定和周蔚蔚的戀愛關(guān)系,其實很簡單。他原則上是一個愛情至上者。
愛情至上者是相信一見鐘情的,許信忠第一眼見到周蔚蔚就是鐘情的。鐘情的意思是只忠實于情感的判斷,其他的一切都可以視而不見。
當好事者把周蔚蔚的故事告訴他的時候,他也沉默過。不過,那時的他和周蔚蔚已經(jīng)如膠似漆,無法自拔。更重要的是,周蔚蔚在此之前,早已主動坦白了她的過去。當時的許信忠說了一句話:我會永遠愛你的。
再復雜的感情也會因人而簡單。
許信忠就是可以使感情簡單的人,因為他自己簡單。
因為他簡單,他所理解的女人也很簡單。
現(xiàn)實也無須回避,許信忠對于目前的狀況,當然也有所考慮,不能說他的選擇沒有實際的因素。更深層次,也許他自己清楚,覺得配不上林琳,而和周蔚蔚更合適一些,般配一些。
一切迎刃而解。
四
也有迎刃而不解的事情。
直到兩個人的關(guān)系發(fā)展到難分難解的程度,方永麗也沒有點頭同意。她需要觀察,再觀察。至于什么原因,她一直沒說,因為她也為難,她知道,以女兒的身份能“娶”到許信忠,已經(jīng)是老天開眼了,她沒資格驕傲和擺大,如果真地成了一家人,不說的結(jié)果比說更好。怎么辦?那就是觀察再觀察。自己一個人慢慢地冷眼入微地細察許信忠,結(jié)果當然是很滿意的。
婚禮那天,方永麗心想,既然已成事實,那就不說了。但她又覺得不妨換一種方式,嚴格地說,可以是一種口頭警告,或者協(xié)議。就在酒宴前的十分鐘,就在新房里,就他們兩個人,她要求許信忠承諾,永遠不離開周蔚蔚,那么,秘密將永遠是秘密。其時的許信忠當然不會想到將來,最起碼,其時的許信忠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滿腦子全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故事。方永麗一說,他立刻就答應了。而方永麗只要他的口頭承諾。因為她相信他的為人,相信他言語的承諾。
那一晚,許信忠亦然是酩酊大醉的。但他不知道是為了林琳,還是為了周蔚蔚,抑或是為了自己。五
五
一九九四年的春節(jié),許信忠正月十五的夜班,十六一早,一位“肝硬化并發(fā)腹水”的患者,因為“肝昏迷”而死亡,年僅三十二歲。
患者臨死前,唯一的要求,是希望能舒服一點死去。因為腹水的緣故,患者至死都腹部脹滿,呼吸困難,難受之至,西醫(yī)對此束手無策。一直在想方設(shè)法搶救的許信忠目睹了患者死亡的全過程,很長時間都心境難平。
這是促使許信忠自學中醫(yī)的最原始的初衷。
說到中醫(yī),許信忠想起了大三學過半年,上課都是看其他的書。期末考試了,老師畫了重點,臨考了背一背。到底學到什么東西呢?許信忠想了半天,只記得一句針灸口訣:面口合谷收。
雖說如此,但許信忠畢竟有現(xiàn)代醫(yī)學的原理做基礎(chǔ),對古老的中醫(yī),他知道如何有所取舍地學習和吸收。因為是針對肝病的,他主要閱讀的書籍,理解的中醫(yī)原理,記的用藥,都是和肝病有關(guān)的。而中醫(yī)博大的理論,在許信忠看來,比知曉草藥的用處和會背湯頭歌訣更為重要。那段時間,他閱讀的書籍主要有《內(nèi)經(jīng)》、《傷寒論》、《金匱藥略》、《醫(yī)學三字經(jīng)》和《關(guān)幼波臨床經(jīng)驗選編》等書籍。
第一次和林大言關(guān)于專業(yè)問題上的正面沖突,是一九九四年年底的事情,這時,許信忠自學中醫(yī)已將近一年了,對一些中醫(yī)理論頗有點心得,并開始摸索著運用到臨床。當時,臨床上急慢性肝病的黃疸指數(shù),主要依靠兩種藥來消除,一是苦黃,二是丹參。很多住院病人,從入院到出院,一直用著苦黃,而黃疸指數(shù)始終不能降至正常。許信忠想起,《傷寒論》中有這樣一句話:苦寒類藥物,不可久用,否則易傷胃氣,適得其反。這里的胃氣,可以理解為脾胃的運轉(zhuǎn)功能,也可以理解為現(xiàn)代醫(yī)學的消化吸收和解毒的功能。許信忠想,苦黃包含的成分,苦參、黃芩、大黃等藥恰好都是苦寒類的藥物,是否應該短期使用后立刻停藥,改為性平味甘的丹參繼續(xù)降黃疸呢?許信忠先在自己管理的病人身上運用,急性肝病患者,先使用一周的苦黃,然后就停藥,改用丹參,其他的藥物如消炎的抗生素啊,降酶的強力寧啊等,都不作改變。如此的調(diào)整運用之下,效果非常顯著,絕大部分患者到出院時,黃疸指數(shù)都能降至正常范圍以內(nèi)。許信忠就開始向科室里的其他醫(yī)生推廣自己的心得,但是遭到林大言的強烈反對。他認為許信忠的觀點根本不對,尤其是嘲笑許信忠的中醫(yī)理論,說他是半路出家,半吊子的貨色。兩個人就在早會上爭論了起來,誰也不肯認輸,事情就擺到了科主任的面前。endprint
科主任想了一個辦法,同樣的情況,設(shè)置兩個相似的對照組。以一個月為一療程。
第一組按照林大言的觀點來治療,從入院到出院,一直用的是苦黃,黃疸指數(shù)始終不能下降至正常范圍內(nèi)。
第二組按照許信忠的觀點去辯證治療,先用一周苦黃,然后就換成丹參,效果很理想,黃疸指數(shù)慢慢就達到了正常值。
這次學術(shù)爭論,使得許信忠在不大的金縣人民醫(yī)院,被更多人問起:許信忠是誰???
第三章
一
許信忠來到金縣人民醫(yī)院,遇上的第一件尷尬的事情,就是第二天去買早飯,把瓷盆伸進窗口,食堂的服務員問他:“馬刀?。俊?/p>
許信忠當時就愣住了:“馬刀?我來買早飯的啊。”
服務員哈哈大笑起來,身邊的其他人也笑了,那笑聲里都是濃濃的金縣口音,空氣中震蕩著巨大的排斥。一旁的年輕醫(yī)生改用蹩腳的普通話告訴許信忠:“問你要買什么???”
馬刀,金縣方言的意思是,買什么啊,聽起來就像普通話的馬刀。
金縣的本地語言,屬于吳語系的方言之一,而通縣的語言則屬于蘇北系的方言之一,兩地語言從里到外,可謂千差萬別,南轅北轍。譬如這句買什么,通縣話說起來就是:埋濕呢???
許信忠在金縣,生活中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語言關(guān)。因為語言是身份,是象征,是融合,是表達。你沒有這些,你就不是一個合格的金縣人。
許信忠真正能講基本達標的金縣方言,還是在一九九三年結(jié)婚之后。在此之前,他在醫(yī)院講的是通縣普通話,戀愛的時候,和周蔚蔚是金縣普通話和金縣本地話夾雜著說,婚后,和周國民說通縣普通話,和方永麗說金縣普通話,和周蔚蔚說金縣本地話。
二
一九九三年十月,許信忠和周蔚蔚結(jié)了婚,一九九四年春節(jié),兩個人回了一趟通縣。
一過長江,周蔚蔚就聽不懂只言片語了,全像烏鴉吼。許信忠老家叫松平鎮(zhèn),是通縣有名的漁港。將進村鎮(zhèn)的時候,風里全是腥味,惡心難忍。車到站了,還是沒能忍住,一下就吐了出來。
那時,母親未去,妹妹未嫁,當許信忠把貌美如花的周蔚蔚帶回家的時候,全村的人都擠到了許家門前。晚飯很豐盛,全是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做的各種各樣的魚,可惜周蔚蔚自幼對魚過敏,不吃魚,而其他的菜蔬也多多少少地夾雜著魚腥氣,這讓周蔚蔚毫無食欲。晚上睡覺,問題又來了,周蔚蔚特別怕冷,而許家人因為靠海的緣故,體質(zhì)都好,夜間都是一床薄被,無奈,只好去舅舅家借了兩床棉被。因為是離家后第一次回家,又是帶著美麗的妻子回來的,所以,許家所有的親戚朋友都發(fā)出了邀請,許信忠領(lǐng)著周蔚蔚從年前訪到年尾,吃完飯,親戚們要鬧鬧,或者打打牌,或者說說話,許信忠都得陪著,無意間冷落了周蔚蔚。
本來是約定到新年的初十回家的,到了初八,周蔚蔚一起床,就自顧自地收拾自己的行李,既不洗臉刷牙,也不和許信忠說話,背起東西就走。
直到車到了蘇南的地面,周蔚蔚才開口說第一句話:“我以后再也不去你家了。”
回到家的第一句話也是:“爸爸,媽媽,我以后再也不去蘇北他家了。”
這是小夫妻倆第一回鬧矛盾。因為住在丈人丈母娘家,許信忠唯一的辦法,就是一言不發(fā)。
直到正月十五夜班,十六一早回家,心情凄慘。轉(zhuǎn)了無數(shù)的念頭,決心自學中醫(yī)了,心情才有所緩和,但對周蔚蔚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我要睡覺,別煩我?!?/p>
三
周蔚蔚的預產(chǎn)期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十五日。
那年的夏天奇熱,每天一早起床,許信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幫周蔚蔚洗澡,她肚子大得出奇,不能彎腰,自己一個人洗澡很困難。洗完,要幫著她穿好衣服,一起吃完早飯,再用自行車送她到單位,自己再去醫(yī)院上班。晚上下班再接她回家,回到家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幫她再洗一回澡。洗完澡,把她安置到家里最陰涼的堂前,把電風扇對準,調(diào)好風速,再把晚飯端到面前,一起吃晚飯。吃完晚飯,自己再洗澡,洗完澡,再把三個人的臟衣服端到井邊,洗干凈再回來。三個人的意思是,文化局在省城辦一個書法展覽,周國民在省城出差,要一個月才回來。丈母娘方永麗有她的道理:“我們這輩人最苦,最倒霉的事情都讓我們碰上了,現(xiàn)在你們大了,自己成了家,我該享享福了,你們年輕,多做做事情沒有壞處,就當鍛煉身體。結(jié)了婚還靠著我過,能幫你們做做飯,已經(jīng)是你們的福氣了?!?/p>
那年夏天,每天傍晚,許信忠都會端著兩只大大的腳盆,拿著水桶和洗衣粉等物,出現(xiàn)在院里的井邊。第一步,先吊兩桶水,泡一泡第一只腳盆里的臟衣服,過個五分鐘后,放好洗衣粉,再泡一泡揉一揉,這時,他會站起來,點支煙,平時他不抽煙。與此同時,身旁的那些大嫂和大嬸們,都要和他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一般的女人會叫他幾聲模范丈夫,年齡相仿的女人還會來捏他幾下。年紀稍大的女人們則會由衷地贊揚他幾句,接著是狠批家中坐享冷氣的丈夫或者兒子,再嘆嘆女人的苦命。抽完一支煙了,他把浸泡過臟衣服的洗衣粉水倒掉,這時要大量的水來漂洗衣服,他會把兩只腳盆靠攏,先吊個三四桶的水,
“嘩”的一聲,沖進腳盆里,然后把水桶放一邊,移過幾步,靠著腳盆,直著腿,彎著腰,像個將死的蝦,兩只手拎住衣服,來來回回地在水里甩,總要甩到七八個來回,再把水擰干,扔到另一只腳盆里。再吊水,甩水,擰干,扔過去。
許信忠洗衣服的時候,周蔚蔚挺著個大肚子,坐在堂前吹著電扇,吃著西瓜,有時興起,會準備幾片剔完瓜子的西瓜,留給許信忠。方永麗在自己的房間里,吹著電扇,看著電視。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后,她會到街上去逛逛,最大的樂趣,就是遇到和她年齡相仿的中老年婦女,站在街邊,家長里短,興致盎然,可以聊到很晚才回家。
夜晚,躺在床上,搖著芭蕉扇,睡不著的時候,有那么一個念頭,開始在許信忠的腦子里,漸漸萌芽,隱隱作祟了,那就是:為什么會這樣?
四
女兒嘟嘟如期而至,不早也不晚,就在八月十五的早晨,八斤的重量,還是順產(chǎn)。endprint
十四日是許信忠的夜班,本來想換個白班,但科室忙,人手少,換不過來。那一晚,許信忠就兩頭跑,沒有急診病人的時候,就待在產(chǎn)房,和周蔚蔚說說話,安慰安慰她。來了病人,急診室會打電話來,再往急診室跑,看完病人,再往回跑,來來回回,總有十幾趟,一晚就沒能睡覺。
早晨六點不到,在一陣陣鈍痛、刺痛和撕痛的交替中,哭叫了一晚的周蔚蔚,迎來了最艱難的時刻,孩子要降生了。此刻的周蔚蔚,已經(jīng)被疼痛、恐懼,以及這個艱難的過程,耗費盡了僅存的物質(zhì)力量和精神力量,根本沒有迎接孩子降生的能力。任憑一旁的助產(chǎn)士按照教科書的要求,指揮周蔚蔚該如何呼吸,如何運氣,如何用力,周蔚蔚是一概不理,也沒氣力理睬。
最關(guān)鍵的那一刻,許信忠親自站到周蔚蔚身旁,在助產(chǎn)士的指揮下,有節(jié)奏地用力擠壓周蔚蔚的腹部,以便使孩子順利地通過產(chǎn)道,快速和安全地來到這個世界。
在女兒嘟嘟成長的歲月里,這個精彩的片段,已經(jīng)被許信忠在眾多的親人面前復述過無數(shù)遍,懂事后的女兒早已經(jīng)了然于心。很多時候,她會以一種隱隱的玩世不恭的口吻,接著許信忠的話說:“我是被我爸爸壓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許信忠給女兒起名許芽,是壓的諧音,也有萌芽的意思,小名叫嘟嘟。
第四章
一
在一個人成長的歲月里,不管你是否在意,不管你是否用心,有些日子總是以特別的意義存在著。如果以時間為縱向的坐標,那么,第一次上學的日子,參加高考的日子,拿到大學通知書的日子,第一次拿工資的日子,都是生命里特別的日子。如果以自己的身體為橫向的坐標,那么,第一次見到自己的體毛的出現(xiàn),第一次變聲的日子,第一次遺精的日子,初潮的日子,以及第一次做愛的日子等,那都是幽遠和未卜的生命,以自然流動的過程,用鐫刻的形式,賦予身體本能的變化,從而在你的一生中,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許信忠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和周蔚蔚第一次做愛的前前后后。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冬天,許信忠還住在醫(yī)院的單身宿舍里。
那時都是暖冬,記憶中的太陽干凈簡潔而光芒萬丈,風也是暖風,伴隨著垂直的太陽光一起并列著傾瀉而來,環(huán)繞你身邊,隨手可及,似古玉般溫暖濕潤。
那天早晨,許信忠下夜班回到宿舍,簡單地吃了點早飯,就上床補覺。大概九點多鐘,迷迷糊糊之間,覺得屋里有人,還是一位美麗的女孩子,頂著金黃的光環(huán),在對著自己微笑,自己也對著她笑了一笑??山又惨徽穑褋砹?,許信忠半睜的眼睛一掃,坐在床邊的居然是周蔚蔚,那么剛才根本就不是夢,是她。頂上的光環(huán)是因為她背朝南窗,而自己面向陽光,而那笑呢,一定是她朝自己笑的,而自己被感染著也笑了,一切都不是夢!
許信忠想起身,被周蔚蔚用冰冷的手摁住了,一握周蔚蔚的手,許信忠不禁一個冷噤,太冷了,忙把她的雙手拉進自己溫暖的被子里,這一拉,周蔚蔚就被拉到了許信忠的枕邊,兩個人的頭就靠到了一起。
沒有誰先誰后,兩個人的嘴釘在了一起。也沒有誰主動被動,周蔚蔚鉆進了許信忠溫暖的被窩,嘴不分開,只是手忙,一起脫著僅存的內(nèi)衣,無視冬天的意義。當許信忠覺得自己那堅硬的利器,將要伴著花雨,蓬勃出鞘的時候,周蔚蔚恰到好處地用手把他扶持進了天堂。許信忠先發(fā)出的是聲音,而周蔚蔚后發(fā)出的是呻吟。南窗外的陽光一直緩慢地向上移動著,溫暖如舊,平靜如舊,只是窗臺上一盆并不知名的綠色植物,依著光線的移動而移動著陰影,成了進行時唯一的見證。
二
生活中的難題總是接踵而至。
女兒嘟嘟出生后,周蔚蔚只有四個月的產(chǎn)假,就要上班去了,孩子沒人照管。許信忠就和周家商量,請自己的母親過江來看護孩子。那時,高中畢業(yè)的妹妹已經(jīng)到上海去打工,母親一個人在老家,許信忠的本意,也是借此盡盡孝道。
周國民是同意的,女兒結(jié)婚的時候,親家母來過,本份勤勞的農(nóng)村婦女,一定會看護得周到細致。方永麗不太愿意,但她要上班,而且,她自己最怕照看孩子,怕臟,怕煩,怕亂,周蔚蔚都是周國民一手帶大的。周蔚蔚是堅決反對,嫌婆婆不衛(wèi)生,嫌她沒文化,嫌她話難懂,嫌她生活習慣不科學。這其中,周蔚蔚尤其強調(diào)了方言的晦澀難懂和習慣的粗俗不堪,會影響孩子今后的能力,總之一句話:不行!
請來解決問題的母親,在周蔚蔚的眼里居然是一個充滿問題的人,這讓婚后的許信忠第一次有了一種氣悶和胸痛的感覺,就像那些肺結(jié)核病人癥狀發(fā)作時的感覺。
母親還是過江而來了,畢竟請保姆是要花錢的,而那時,一家人的收入和支出基本平衡,不可能再多出一筆開支來。人是來了,可住的問題也來了。原來的一家四口,住方永麗的老平房,勉勉強強,現(xiàn)在要添兩口人,怎么住呢?恰好院里的老鄰居朱連生家有間空房,周國民就和他商量,借住一段時間,適當給點錢。老朱很爽快,一口答應了,根本就不提錢的事。許信忠的母親白天在自己家?guī)Ш⒆?,晚上就住在老朱家?/p>
因為先有了一層隔閡在里面,加上許信忠不時地提醒,母親在周家的日子過得很不爽直,甚至可以說是受罪。只能是說看在兒子和孫女的面子上,也就忍過去了。
有兩件事不得不提。
孩子剛剛能吃米飯的時候,母親喜歡咀嚼碎了之后,再放在勺里,或者干脆就嘴對嘴喂給嘟嘟。小時候,每個孩子都接受過這種方式的喂哺。大概是嘟嘟半歲的一個傍晚,天將夏季了,周蔚蔚剛下班,看到了這樣的情景,一下從院子里飛奔過來,把母親手里的勺隨手一摔,那勺劃著高高的弧線,飛上了天,沒了蹤影。母親呆坐在凳子上,半天沒出聲,端著飯碗的左手簌簌發(fā)抖。嘟嘟被這突如其來的場景嚇得哇哇大哭,吃在嘴里的碎飯差點嗆著,引來一陣嗆咳,臉漲得通紅。一旁的周國民忙抱起孩子,連連拍背,才把孩子的驚嚇壓住,止住了孩子的哭喊。許信忠拉起母親,把手里的飯碗一摔,來到老朱家的住處,關(guān)上了大門。只有方永麗沒動身,嘴里嘟囔了幾句,好像是責怪女兒的意思。那一晚,除了孩子,誰都沒睡。周家三個人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而許信忠和母親,待在住處,相對無言,直到黎明。事情是以周蔚蔚貌似誠懇的道歉而結(jié)束,大家都裝著什么也沒發(fā)生的樣子,繼續(xù)生活。endprint
嘟嘟十個月的時候,母親有一回在聊天中,偶爾說到,前幾年父親生病的時候,為了湊錢買藥,手上一直戴著的一枚祖?zhèn)鞯慕渲副划數(shù)袅?。許信忠聽在耳中,記在心里。發(fā)了獎金,許信忠再借了點錢,就給母親買了一枚三克的戒指,也是略盡孝道的意思。誰知周蔚蔚看到了,也鬧著要買,而且要買項鏈。哪里有錢呢?但周蔚蔚不管,鬧得不可開交,鬧得不依不饒。最后是母親作了讓步,把戒指碎掉了,改成了項鏈,這才相安無事。
因此,許芽剛到周歲,可以進托兒所了,母親就跟許信忠說,要去上海的妹妹那里,還沒等許信忠說話,就抬腿走了。
三
父親的死是許信忠宿命的開始,也造就了許信忠一生的夢魘。
一九八九年七月,許信忠留在醫(yī)學院的附屬醫(yī)院實習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幾十年的“慢性支氣管炎”,已經(jīng)影響到心臟和大腦了。那年冬季,父親再次發(fā)病,這次是感染和咯血一起發(fā)作,送到當?shù)氐男l(wèi)生院,搶救了一周,最終因肺性腦病導致的呼吸衰竭而死。
父親臨死的情形,許信忠這一輩子也忘不了。當父親的骨灰從火化爐的爐膛里,被掃進骨灰盒的那個瞬間,許信忠第一次結(jié)合自己的肉體和思想,思考起人活著的意義。但那時對人生的思辨和領(lǐng)悟能力,只可能是淺嘗輒止地停留在活著的層次,對于更高一層的死亡還沒有辯證的升華,只覺得恐懼和痛苦。
父親的喪事辦完后,許信忠被告之,家里還欠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住院搶救費,大概三百多塊錢。這可難住了許家,父親久病在床,家里就靠母親一個人勞動,還要支付自己和妹妹的讀書費用,哪里有閑錢呢?舅舅和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院長熟悉,就幫他出了一個主意,院長看在舅舅的面子上同意了。許信忠當時是被錢逼急了,想想其他同學也做過類似的事情,也沒出什么問題,就答應了。
四
一九九五年的十月,在女兒許芽周歲之后,母親不顧自己的反對,毅然決然地要去上海。其時妹妹高中畢業(yè)后在上海打工已經(jīng)數(shù)年,胼手胝足,省吃儉用,和同在上海打工的同鄉(xiāng)結(jié)了婚,已有身孕,母親著急要去的理由,就是去照顧女兒,等待她生產(chǎn),并伺候她的月子。
母親臨走的時候,女兒許芽哭著不肯,嗓子幾乎都哭啞了。周國民也勸母親再住段時間,等過了年再走。方永麗沒說話,周蔚蔚嘟著嘴,硬往懷里拖女兒,沒有一句留人的話。那一刻,許信忠的心被絕望占據(jù)著,恨不得立刻就去死。
接到妹妹電話,得到母親死訊的時候,許信忠知道,自己的心真的死了。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四月,據(jù)妹妹說,母親得了“上呼吸道感染”,發(fā)熱,鼻塞,流涕,也沒在意,吃了點板蘭根,癥狀都在好轉(zhuǎn)了,四天后的晚上,一起坐在家里看電視,母親突然就倒在了地上,等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去世了。醫(yī)生的推斷是上呼吸道感染并發(fā)的病毒性心肌炎,導致心力衰竭而死。
許信忠知道,這樣的幾率是百萬分之一,一定是感染的病毒毒力較強,或者病毒變異,加上患者本人的機體免疫力下降的情況下,才有發(fā)生的可能。許信忠來到妹妹的住處,就知道了母親為什么會得并發(fā)癥了。妹妹打工的地方在上海的遠郊,和結(jié)婚的丈夫以及母親,租住的是農(nóng)民的平房,狹小不說,衛(wèi)生條件也很差。因為收入有限,每天的飲食都以素食為主,和母親在自己家里的生活條件和營養(yǎng)條件相比,差距很大,這讓許信忠羞愧不已。因為來得晚,沒能見上母親最后一面,因此,在母親的骨灰前,許信忠是痛哭不已,長跪不起,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無能和錯誤造成的,這一生,許信忠決定決不原諒自己。而在決不原諒自己的同時,他也決定了,決不原諒周蔚蔚和方永麗。
五
這一生中,許信忠最后一次和周蔚蔚做愛的時間,是二零零零年的年底,具體的日子不詳。那是許信忠讀完研究生剛從北京回來,還沒有得知真相之前的事情。現(xiàn)在,在許信忠的記憶里,和周蔚蔚做愛已經(jīng)是極其遙遠和渺茫的事情了,或者說是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在他關(guān)于肉體欲望的記憶里,已經(jīng)刪除了周蔚蔚的信息。更甚,“周蔚蔚”三個字,已經(jīng)成為引導神經(jīng)中樞惡心和厭煩的字符了。
第五章
一
許信忠考研究生,可以說是他人生的必然經(jīng)歷,但又是一件偶然的事件引發(fā)的。
一九九六年的下半年,也就是母親死后的半年里,許信忠一直郁郁寡歡,不言不語,除了工作上必要的話,在家?guī)缀醪徽f話,連一向最愛的女兒也不抱了。夜班休息也不回家,就待在科室里做事情?;丶揖褪浅燥垼怀酝觑埦突刈约旱姆块g,誰也不理。母親病故,去上海奔喪,按照禮儀和風俗,周蔚蔚應該是要去的,但她推說女兒沒人照看,又說身體不好,堅決不肯去,是許信忠一個人去的上海。加上以前發(fā)生的林林總總的事情,許信忠覺得,這個家已經(jīng)沒有自己值得留戀的東西了,他第一次想到了離婚。
也就是想想而已,客觀和現(xiàn)實的狀況,都不允許他離婚。一老一小的關(guān)就過不了。老的是周國民,十多年來,一向視自己如己出,從無高聲厲語,且處處維護自己。小的就是女兒了,不管對周蔚蔚有多少怨,對自己有多少恨,對女兒的感情里只有愛。那是他唯一的感情寄托。
其時,醫(yī)院正好蓋了一批住宅樓,準備以房改的原則分配。按照分配方案,許信忠可以分到一套小戶,五十多個平方,需要兩萬塊錢。許信忠工作的這幾年,一直是花錢的階段,哪里有余錢呢?周蔚蔚也沒錢,從工作到現(xiàn)在的錢,都是自己一個人花?;厝ズ椭車裆塘?,周國民也不管錢,家里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都在方永麗手里。他再去和方永麗商量,方永麗才開口,是附帶條件的,那就是,房子的戶主必須是周蔚蔚。許信忠一下就沉默了。最后冒出一句:隨便。
房子最終當然是住上了,戶主也真地是周蔚蔚的名字,一切的一切,許信忠都沒有插手,包括房子的樓層、戶型、布置、裝修等。直到一九九七年的春節(jié),許信忠和周蔚蔚帶著女兒,開始了獨立生活的那一刻起,許信忠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逃離金縣,去別的地方生活。當時,唯一的辦法,就是考臨床的研究生。和院長一談,隔了一天就答應了,全脫產(chǎn)學習,工資獎金一分不少,還簽了份協(xié)議。許信忠只有一個心思,盡快離開金縣。因此,他只大概了解了合同的情況,就爽快地簽了字。endprint
二
一九九六年,網(wǎng)絡(luò)的觸角伸到了金縣這樣的小城市,而此前的時間里,許信忠和周蔚蔚的生活,已經(jīng)像網(wǎng)絡(luò)一樣,無序、混亂、虛幻而不可捉摸了,誰也說不清楚開始的時間。
一九九七年的新年搬進新家以后,方永麗就宣布,分開過日子。每天一早,許信忠起床做早飯,一般是泡飯和煎蛋,女兒的是新鮮的牛奶和煮蛋。吃完早飯,許信忠用自行車帶上女兒,送到醫(yī)院辦的托兒所,就在醫(yī)院的對面。周蔚蔚睡懶覺。她仍舊在新華書店上班,上一天歇三天。買菜和做飯理所當然地是她分內(nèi)的事情。但是,即使如此,她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常常睡到中午,什么也不做,就去方永麗家混飯。許信忠有時去,更多的時候就在醫(yī)院的食堂吃。心情好的時候,許信忠會對周蔚蔚說,我們的家,像一家晚上開張的旅店。大概是一月份,為了考研的需要,許信忠配了一臺電腦,花了五千多塊。那時上網(wǎng)很貴,一個小時要六塊錢。許信忠自己往往是查資料的時候才敢上網(wǎng),一旦查到需要的資料,就下網(wǎng)了。
等許信忠發(fā)現(xiàn)周蔚蔚迷戀上網(wǎng)絡(luò)、聊天、游戲、發(fā)帖,已經(jīng)是四月份的事情了。那時,許信忠復試已經(jīng)過關(guān),七月將要去北京了。
發(fā)現(xiàn)了就知道已無可救藥了。除了上班,什么事情都不做,一回家就坐在電腦前,連女兒睡覺前的洗漱,都是許信忠的事情。說得夸張一點,她半夜起來上廁所,都要把電腦打開,看看是不是有電郵,有沒有回帖。如果許信忠夜班,她會把女兒送到父母親家里,一個人玩通宵。方永麗做了一輩子的狠角色,唯獨這個女兒讓她無可奈何。嘴上罵得兇,卻沒有一點辦法。
三
一九九七年七月,許信忠去了北京,女兒許芽,虛齡剛四歲,被周蔚蔚送進了幼兒園的學前班,一早一晚的接送全由周國民和方永麗包下了,周蔚蔚暗自覺得幸福的生活從此開始了。
在周蔚蔚童年的記憶里,母親方永麗永遠是喋喋不休,趾高氣揚,而父親周國民則永遠是唯唯諾諾,沉默寡言,這樣一種家庭模式的穩(wěn)定與和諧,囂張和靜默,與周蔚蔚的天性不符。自幼她心目中的男女之情,應該是男耕女織,琴瑟相隨。及至她長大之后,少女的情懷里,永遠是抑制不住的浪漫和川流不息的幻想,直至她從三樓飛身而下。那以后,父母親才懂得,原來自己的女兒已經(jīng)需要關(guān)愛了。從頭開始,管頭管腳,緊緊包裹著。卻是只關(guān)注她的物質(zhì)和身體,沒有心靈的處處留意。似乎是因為她的身體犯過了錯誤,就只需要關(guān)心她的世俗的、肉體的、物質(zhì)的生活,而她的心靈的、精神的世界,已經(jīng)可以忽略不計了。她選擇許信忠作為自己的伴侶,是因為當初,許信忠也正在迷惘和無奈,對未來的生活處在無知的狀態(tài)之中。短暫的相處之后,周蔚蔚知道,他會原諒她過去已經(jīng)存在的錯誤,卻沒有想到,他沒有能力給自己帶來全新的未來。對生活而言,未來總是比過去重要得多。這是周蔚蔚現(xiàn)在才明白的道理,卻為時已晚。生活總是在成為過去式以后,才會帶來有切膚之痛的教訓。而那教訓往往就只能是作為理論存在著,因為生活是一道單選題,你選了A就只能沿著A走下去,而那個B是什么樣,只能是想象,再也不會是一種現(xiàn)實存在,永遠不可能。
許信忠是個好人,但好人不等于愛人,這是周蔚蔚最為難以名狀的尷尬。在外人眼里,周蔚蔚能嫁給許信忠,已經(jīng)是天上白掉的餡餅,是可遇不可求的姻緣。她還能有什么不滿和抱怨的呢?甚至于,自己的幾位姨媽和表姐妹,每次來家玩,都會半開玩笑地,要方永麗幫著在醫(yī)院介紹對象,要求就一條,像許信忠那樣的人。周蔚蔚能說什么呢?只能在人們的面前假裝無比的幸福,而假裝的幸福堆得越高,內(nèi)心的痛苦就埋得越深。落差太大了,就需要平衡,所以,當面對家人和家事的時候,她就會故意做一些違背生活準則的事情,也有仗勢欺人的意思,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她忘了,生活本來就是由無數(shù)的小事組成的。她只顧在意自己的內(nèi)心痛苦,而忘記了把行為和思維分開。
四
一九九七年十月,初秋的早晨,休息日。
周蔚蔚在網(wǎng)上遇到了林炯,一家雜志的編輯。
半年之后,遠在東北的林炯,借出差上海的機會,轉(zhuǎn)道來看周蔚蔚,兩個人相談甚歡,相見恨晚,幾番纏綿之后,林炯走了,同時也帶走了周蔚蔚的心。
當一個男人得到性之后,往往意味著一個過程的結(jié)束,而一個女人同意接納性的時候,卻意味著一個過程的開始。
周蔚蔚,始終處在男人過程的終點而不自知。
五
許信忠在北京讀書三年,周蔚蔚一次也沒去北京看望。許信忠也只是在春節(jié)的時候,回家?guī)滋臁i_始的兩年,許信忠并不知曉內(nèi)情。二零零零年的春節(jié),還有半年就畢業(yè)了,許信忠打來電話,邀請周蔚蔚上北京去過年,周蔚蔚不肯。許信忠只能回家過年,而這一回,他聽到了風言風語,便找了個機會盤問,周蔚蔚當然不承認。但許信忠心里信了,因為,每次回家,兩個人都形同陌路,連男女之歡也味同嚼蠟。除了上班,仍然是電腦,許信忠做什么,想什么,女兒的衣食住行,父母親的苦口婆心,都置之腦后。
許信忠本來是爭取留在北京的,但是,院長仇懷明拿出了協(xié)議,那上面寫著,三年研究生讀完之后,必須回到金縣人民醫(yī)院繼續(xù)工作。因為,在他全脫產(chǎn)學習的三年里,許信忠享受的是全工資和院平均獎。否則的話,就要許信忠一次性拿出三年的工資獎金,返還醫(yī)院,醫(yī)院才能放行。這一下,許信忠傻眼了,當時簽協(xié)議時,沒有仔細閱讀,根本就不知道有這一條。但協(xié)議上面確實白紙黑字寫著,不能悔約。無奈,只能很不情愿地回到金縣,但提了一個要求,要求醫(yī)院給他一間單身宿舍,院方立刻就同意了。回到金縣,他就住到醫(yī)院分給自己的宿舍去了,并提出了離婚。
這一提離婚,周蔚蔚才開始從夢中驚醒過來了,真的像一場夢。她知道自己做得太過了,不管到哪里說,她都沒有道理。兩個人的姿態(tài)換了位,許信忠不理不睬,除了上班,就住在醫(yī)院,根本不回家。周蔚蔚丟下了電腦,除了上班,每天的任務是緊跟許信忠,做出一些賢妻良母的樣子來。這讓許信忠更加厭惡。方永麗知道短處在女兒身上,所以也不敢和許信忠爭長論短,只是里里外外地托人來說合,許信忠一概不理。endprint
一直躲在矛盾幕后,羞慚到不愿意現(xiàn)身的周國民出場了。在許信忠的宿舍里,周國民轉(zhuǎn)了轉(zhuǎn),先是默默地抽了兩支煙,然后,把落滿灰塵的棋盤和棋子抹干凈,把棋子一一放好位置,把紅的一方推到了許信忠的面前,那是讓先的意思。因為種種原因,這許多年,許信忠基本把棋丟在了一邊,棋藝大減。三下五除二,許信忠的紅棋只剩下了士和象,黑方的車圍到了兩邊,再進一步就將軍了。周國民這才說了第一句話:你悔一步士。
許信忠一推棋盤:輸就輸了。
周國民再次點上煙,抽了幾口,開口說道:“我當年讀的是揚州的中專,專業(yè)是財會,分配的時候,正好有個名額,我想,蘇南嘛總比蘇北好,加上當時家里也沒親人,就過來了。開始是在縣政府,在辦公室做會計?!?/p>
周國民彈彈煙灰,似笑非笑:“唉!都幾十年了,真快。當時辦公室有兩個女孩子,對我都有點意思。一個是她,另一個是蔚蔚的母親。我那時年輕啊,真可以說是風華正茂,會寫會算,歌也來得,舞也跳得,棋也下得好,風頭很勁啊,就不懂得藏拙。我先好上的是她,但約會的時候常常三個人一起玩,我們不避蔚蔚的母親。直到有一天,蔚蔚的母親把我叫到一邊,很嚴肅地告訴我,說我的那個她以前有過對象,還失過身,她身上的標記別人都說出來了。我當然不信,就去問她,她死活也不承認。但她也解釋不了,為何自己身上的隱秘標記,會被外人知曉。”
周國民陷入了沉思,煙灰掉了一地:“我那時太年輕,太沖動了,根本就不容她分辯。一氣之下,就說了分手的話,其實我心里真的很痛苦。我要求調(diào)離辦公室,這才去的文化局?!?/p>
“到文化局之后,我才和蔚蔚的母親好上,然后是結(jié)婚生女。在蔚蔚兩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們?yōu)榱艘稽c小事吵架,蔚蔚的母親才說出了一件你我都想不到的事情?!?/p>
周國民說得很平靜,似乎那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等了半天,周國民才說,聲音小了許多:“唉,這事我從來沒和別人說過?!?/p>
“蔚蔚的母親為了得到我,在和她一起洗澡的時候,故意暗暗記下她身上的隱秘標記,然后再私下傳出去。這樣一來,所有的人就都信以為真了,我也信了。她后來自愿下了鄉(xiāng),一直沒見過面,直到今天也沒見過。”
“你想想,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是什么反應?”
許信忠開口了:“什么反應?”
周國民笑了:“你肯定猜不到,我一點反應也沒有。因為,我和蔚蔚母親兩年的婚姻生活,完全相信她會做得出來。但是,從那天起,我的心死了。所以,我們再也沒有第二個孩子,因為,我再也沒碰蔚蔚的母親。從那時起,我的全部精力就放在了工作上,對蔚蔚的照顧也不夠,尤其是思想上,隨著她媽媽長大的,就是現(xiàn)在這樣的結(jié)果,唉!”
在周國民離開宿舍之后,許信忠收拾好東西,回了家。當晚,許信忠提出一個條件,只要周國民哪天不在世,兩個人的夫妻關(guān)系就結(jié)束。那年,周國民才五十八歲,按照現(xiàn)在的觀點,算是中年人。周蔚蔚心想,看父親的身體條件,最起碼還有十幾年的時間。再過十幾年,夫妻之間再大的齷齪,也該煙消云散了吧。因此,就同意了許信忠的條件。
第六章
一
雪把這個世界顯著的和隱蔽的黑,掩飾殆盡。
許信忠按點起床,洗漱完畢,到食堂去吃早飯。
一進大門,迎面撞見的,是林琳。
一種難以言狀的情愫幾乎同時升起,兩個人四目相望,又幾乎同時閃開,擦肩而過。
一九九五年,一直在傳染科做護士的林琳,患上了乙肝,剛剛談的男朋友立刻提出了分手。林琳一直住到年底才出院。一九九六年休息了一年,一九九七年,許信忠考上了研究生,林琳才來上班。據(jù)知心的朋友透露,林琳已經(jīng)下定了獨身的決心。這讓許信忠心里隱隱不安,似乎那提出分手的男朋友就是自己。有時也想,如果當時是和林琳結(jié)婚,那么,也許,一切都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了。但是,那只能是也許,成不了現(xiàn)實。但兩個人在科室里,一直默默地相互關(guān)心和牽掛著,心照不宣。為了照顧林琳的身體,醫(yī)院的護理部安排她上白班。
吃完早飯,回到科室,還沒到早會交班的時候,醫(yī)生護士們都在看電視,新聞頻道正在播一條消息,說廣東省出現(xiàn)了不明病原體引起的呼吸道感染患者,已經(jīng)死亡數(shù)人,并且感染了搶救患者的醫(yī)護人員,醫(yī)護人員正在搶救之中。林大言抽著煙,手揮著,嘴里冒了一句:“肯定是衣原體啊、支原體之類的東西?!?/p>
許信忠站在最后,搖搖頭:“現(xiàn)在的醫(yī)療手段,除了病毒,其他的病原體感染都是能有辦法解決的?!?/p>
林大言瞥著眼:“網(wǎng)上有消息說,已經(jīng)找到病原體了,反正不是病毒。”
許信忠脫口而出:“不可能!可以打賭!”
在場的人都散開了。
兩個主任的明爭暗斗,在整個醫(yī)院早已不是新鮮事了。下面的科室成員,年紀大些的都支持林大言,但絕大多數(shù)的年輕人,都喜歡許信忠。很多不知內(nèi)情的人,看到這樣的場面,往往會產(chǎn)生很深的誤解。許信忠主動和林大言所爭論的,都是專業(yè)和學術(shù)問題,與名利無關(guān),只是他的表達方式過于直接,才給人咄咄逼人的架勢。但是,醫(yī)學恰恰是一門專業(yè)性很強的學科,內(nèi)行人尊重和敬佩的,當然是在專業(yè)上有所建樹的人,而患者需要的也是如此。這兩大因素左右著,你再淡薄名利,名利也會如影隨形。時間一長,就會給身邊的其他專業(yè)人員,以有形無形的壓力。那壓力會逼迫著其他人,不得不做出些專業(yè)以外的事情,以求自保。林大言正是如此。而許信忠呢,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相反,在很多時候,他也覺得奇怪,為什么這么多年來,自己的言行總不能和林大言合拍呢?
賭當然沒打,但是,兩個人心里暗自較上了勁。
二
二零零三年二月初,位于北京的中國疾病預防和控制中心發(fā)布消息,確認造成感染的病原體是病毒,學名為非典型肺炎,病毒來源不明。
四月初,衛(wèi)生部長張文康在回答記者有關(guān)到中國旅游的問題時說,中國局部地區(qū)已經(jīng)有效控制了非典型肺炎的疫情,而且積累了比較寶貴的預防和治療的經(jīng)驗。endprint
但是,到四月底,當“非典”開始肆虐,當北京開始戒嚴,當張文康和孟學農(nóng)被問責下崗后,當一切的一切都以巨大的、無情的、現(xiàn)實的代價,證明了許信忠的臨床和學術(shù)判斷的時候,許信忠并沒有因為自己的那個“賭”贏了而開心,因為,另一個消息也在金縣人民醫(yī)院,傳得沸反盈天,那就是,許信忠和周蔚蔚要離婚了。
金縣人民醫(yī)院離婚的人很多,基本上都是處于一種地下狀態(tài),即使已經(jīng)離婚,也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許信忠和周蔚蔚的離婚,能夠鬧將開來,是因為方永麗的出面。她出面也是迫不得已,因為,許信忠這一回很堅決,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當然,她的出場并不光彩,她是以許信忠的隱私開道的。在金縣,原來只有不多于十個人知道內(nèi)情,現(xiàn)在幾乎所有衛(wèi)生系統(tǒng)的醫(yī)護人員,都知道了此事。方永麗也清楚這樣做的后果,無非魚死網(wǎng)破。那意思很明確,即使你離婚成功了,你達到目的了,我也不能讓你安身,要讓你身敗名裂。
身處旋渦的許信忠反而最平靜,身邊的人,無論出于何種目的,給予的各種各樣的目光,他都一律平視,沒有任何解釋。他早已經(jīng)有足夠的心理承受力,來承受自己因為承諾而帶來的痛苦和壓力,而這一切,在許信忠看來,不過是一個人最起碼的道德底線。只有林琳在某個瞬間從左到右掃過他的臉,恰巧遇上了他的目光從右到左掃過來,許信忠會微微地俯視,那低下的頭顱,只有林琳能夠理解其中的含義。
因此,在二零零三年的四月底,當金縣人民醫(yī)院接到上級通知,要求開設(shè)“非典”病房和門診的時候,第一個報名的是許信忠,第二個報名的就是林琳。
三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是我?
“非典”病房,嚴格地說,應該稱呼為“發(fā)熱病房”。就是把那些發(fā)熱、咳嗽、X片有陰影、白細胞不高的疑似病人,集中起來,進行隔離,對癥治療,如果沒有好轉(zhuǎn),就送上級醫(yī)院進一步明確診斷。
因為宣傳和措施的及時,“非典”在小縣城并沒有引起什么驚慌。絕大部分人都按部就班,我行我素,似乎“非典”與他們無關(guān)。飯店和公共場所依然燈火輝煌,喧鬧不止。關(guān)注的人們,會在本地的晚間新聞上,看到金縣的一批醫(yī)護人員,穿戴整齊,對著鏡頭宣誓的情景。那是第一批進隔離病房的醫(yī)護人員,其中就有許信忠和林琳,但是沒有人能夠分辨清楚,因為隔離服把一切都裹得嚴嚴實實。
因為隔離,所有的活動,都局限在幾百個平方當中。包括每天的洗澡,穿戴隔離衣服,查房,開醫(yī)囑,跟隨救護車去接疑似患者,給疑似患者治療,談心等,這是每天的工作。每天三餐,由醫(yī)院的食堂做好,從另一個小門送進來,都是快餐,吃了三天,每個人看到飯盒就想嘔吐。如果不是值班,晚上有專門睡覺的地方,一人一間,有公共的休息場所,可以看電視,看書,聊天,但值得做的事情實在太少。很快,有人從外面帶進了麻將和撲克,閑暇無事,就是幾個人湊在一起,搓麻將。許信忠不會,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發(fā)短信和思考。短信發(fā)送的對象,其實就在身邊,就是在另一個房間的林琳。而想得最多的問題,就是: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是我?
許信忠感覺,從自己有記憶以來,似乎從來沒有如此大段大塊的時間,可以毫不猶豫地被舒適和閑暇所霸占和浪費,并且不需要愧疚和不安。因為他們是英雄,全縣的人都知道。
也許因為身體被隔離的緣故,隔離,像某種暗示一樣,思維偏偏要做出對抗的姿態(tài),顯得異?;钴S,無法自制。許信忠只要一休息,或者一想到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況,問題就接踵而至,那就是: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是我?
這第一問是問自己的人生道路為什么會如此的曲折艱難。
這第二問是問自己的感情選擇為什么會如此的一無所獲。
關(guān)于感情的自問,許信忠心中隱隱有些不很堅決的回答。因為追根溯源,感情的困惑和挫折,是從自己選擇周蔚蔚開始的。那么,只要問一問,當初的選擇是不是正確,就可以知道答案了。那么,自己當初選擇周蔚蔚的理由是什么呢?那一見鐘情的外表下,裝的是什么?是對自身的主客觀條件的不滿和自卑,以及對周蔚蔚的同情。對,是同情大于愛。
為什么是我呢?
這個問題太大了。要追根溯源的話,就要回到那件痛苦難堪的往事了。
許信忠被問題折磨著,卻始終沒有一個答案可以徹底解脫。
進入“發(fā)熱病房”的第五天傍晚,救護車送來了一位呼吸困難的老年婦女,具有“非典”的某些癥狀,但許信忠一問病史和檢查病人,就明白是一位“慢性支氣管炎并發(fā)感染”的病人,因為病史較長,病情較重,已經(jīng)出現(xiàn)呼吸窘迫綜合癥了,立刻開出醫(yī)囑,在消炎、化痰、強心及支持治療的同時,給予氣管插管,保持呼吸道的通暢。一個小時之后,病人的病情就穩(wěn)定了。
當晚,躺在床上,許信忠輾轉(zhuǎn)反側(cè),總不能寐。在附屬醫(yī)院實習的下半學期,那時自己已經(jīng)轉(zhuǎn)到內(nèi)科實習了,也是同樣的病人,一口痰堵在了氣管,呼吸十分急促,隨時有生命危險,在等待醫(yī)生來做氣管插管的時間里,許信忠走了過去,用嘴,把病人的那口痰吸了出來,病人的呼吸道立刻就暢通了,配合其他的治療,很快就轉(zhuǎn)危為安了。
因為犯了錯誤,學院本來的處罰是要讓他肄業(yè)的。發(fā)生了這件事之后,學院在附屬醫(yī)院和各實習醫(yī)院,都作了通報表揚,并準許他以畢業(yè)生的身份離開學院。但仍然給予了小小的懲罰,本來成績優(yōu)異,可以留在附屬醫(yī)院的他,還是遠離家鄉(xiāng),被分配到了金縣。
想到這里,他忽然覺得此前的,關(guān)于自己人生的不解和困惑,都有了答案。
人其實是不可以走錯一步的,哪怕是再小的一步。自己有今天的結(jié)果,追根溯源,都是自己那一步走錯了,才會導致今天的命運。人又不可以回過頭去重新再走一遍,那么,唯一的辦法,就是:認命。
只有你認命了,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心平氣和地,從容不迫地重新開始。而不是一味抱怨任何的人與事。對于既成事實的過去,可以反思和痛苦,但絕不能一味地后悔。
其實,細細地想一想,自己目前的生活,也還有樂趣和動力的,譬如女兒的茁壯成長,身體健康,成績優(yōu)良。譬如自己的事業(yè)和成就,雖然自己只是個科室副主任,還是綜合性醫(yī)院里最不起眼的傳染科,可是自己的才華還是感染著身邊的人,帶動著身邊的人,同時帶動著科室在專業(yè)學術(shù)上不至于落后于其他的大科室。科室的年輕醫(yī)生小顧就曾對自己說過,雖然才華不能改變什么,但才華能改變你自己的心境,讓你在思想中成為強者。endprint
再譬如周國民對自己始終如一的親情和關(guān)愛。
心一抖,猛然想起,周國民已經(jīng)死了。
去年十月底,全縣舉行農(nóng)民運動會,象棋是其中的一項比賽項目。已經(jīng)做了副局長的周國民仍然喜歡事必躬親,事事親力親為。決賽那天,兩個選手在室內(nèi)比賽,他在室外高掛棋盤,給遠道而來的農(nóng)民弟兄下解說棋,講到一半,突然倒地,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立刻送往人民醫(yī)院,診斷為“腦梗塞”,到了急診室就已經(jīng)腦死亡了。
周國民的一生,是勤勤懇懇的一生,是辛勤勞作的一生,是從不言累的一生,是一無所有的一生。他得到了什么?得到最多的,無非是身前的贊譽和身后的褒揚,那都是精神的,空幻的,不著邊際的,對物質(zhì)生活毫無幫助的。它們,對一個人的一生,到底能起什么作用呢?
又想自己的父親,從壯年起病臥在床,一事無成,連兒女的撫養(yǎng)成人都未能竟事,直到死都是那樣的默默無聞和無所作為。甚至于連死亡都牽連到自己跟著受連累,嚴格地說正是他的死才造成自己今天的局面。他也是一生。他得到了什么呢?
人的生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像是冥冥中的天意,早有安排,人或者想故意突破其安排,或者故意屈從其安排,都是妄想,順其自然是真諦。唯有一條,是人自己能做到的,那就是珍惜活著的每一天,不要去想今后的一切。明天的事情,可以等明天你起床了,再去想。人生苦短,不要為無意義的事情去浪費生命。
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之中,許信忠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歲月。
四
二零零三年七月,全省的發(fā)熱病房一律撤銷了。
許信忠回到了科室,回到了緊緊張張的具體而無奈的生活中。
雖然思想上已經(jīng)很超然,但現(xiàn)實生活仍舊需要他的努力,才能達到自己的具體的目的。
他想盡快離婚,因為,他想和林琳在一起。
在發(fā)熱病房,林琳曾經(jīng)發(fā)過一段短信,讓許信忠戰(zhàn)栗不已:我愿意成為你生命里,一切心病的解藥。
但周蔚蔚根本就不答應。
事情就僵著。許信忠住在醫(yī)院,和林琳同居了。除了到小學門口去看看女兒,和周蔚蔚及方永麗根本就不照面。女兒已經(jīng)二年級了,成績不錯,暑假里在補習奧數(shù)。許信忠每次去看她,都是和她前一次約好的時間。如果有虧欠的話,那就是女兒了。
沒有人知道結(jié)局會是什么。
八月,因為天氣奇熱,中暑的病人一下增加了許多,內(nèi)科的住院病房告急。醫(yī)院從整個內(nèi)科系統(tǒng)抽調(diào)人員,成立了中暑病房,許信忠再一次主動報了名。醫(yī)院就決定讓許信忠負責整個中暑病房,共有醫(yī)護人員十名。病房就是原來發(fā)熱病房的地方,只是不用隔離,所有中暑的病人都集中到這里進行統(tǒng)一治療。
煩瑣和忙亂的工作,把許信忠從現(xiàn)實的災難性的問題中解脫了出來,讓他根本就沒有時間,去思考自己的那些自我解脫的人生道理了。只有一個字:忙!
就在這煩瑣和無奈的忙碌之中,許信忠漸漸地忘卻了自身的煩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工作中,瑣碎的細節(jié)和重復的談話,不變的程序和多變的癥狀,都是能夠使許信忠快樂的理由。
但是,在八月底,就在中暑病房即將結(jié)束的前一天,一個電話徹底改變了許信忠的命運。
五
八月底,學校提前報名,女兒許芽升三年級了,拿了錢,自己去了學校。周蔚蔚休息,在家上網(wǎng),沒有陪同。中午沒回來,以為是到方永麗家吃飯去了,也沒在意。一直到晚上也沒回家,周蔚蔚才知道著急了,打電話給母親方永麗,方永麗說不知道,中午也沒有看到。兩個人這才心急如焚,四處尋找,到晚上十點多,才在縣城的南城河里,找到了女兒的尸體。
上午報完名,幾個同班同學一起去游泳,許芽也跟著去了,她的泳技還是幾個同學中最好的。到游泳館要錢,就有同學建議,到南城河去游。那里河深水清,游得舒服,都同意了。到十一點,其中一位同學請吃肯德基,建議吃完再來,馬上要開學了,不如游個盡興,一致贊同。吃完肯德基,還一起去逛了書店,到下午三點多鐘,再次來到南城河,許芽非常高興,她第一個下的河,還建議比賽。一個猛子扎下去,就再也沒有浮起來。同來的學生都嚇壞了,竟然都不知道喊叫,呆了半天,就各自回了家?;氐郊遥渲械膸讉€同學居然也不說。還是一位男同學,因為父母親知道他偷著游泳,一頓暴打之下,才說出了實情,家長立刻報了警。等周蔚蔚和方永麗一起趕到現(xiàn)場時,許芽的尸體剛剛被打撈上來。
許信忠接到電話,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半了。當他趕到殯儀館,女兒許芽已經(jīng)永遠地沉默了。她再也不會以玩世不恭的口吻,對大家說:“我是被我爸爸壓到這個世界上來的?!?/p>
辦完女兒的喪事,許信忠回到已經(jīng)有大半年沒有回來的家,從口袋里拿出離婚協(xié)議書,要周蔚蔚簽字。周蔚蔚先是哭求,再是跪求,再是抱求,許信忠不為所動。周蔚蔚立刻站起來,開始絮絮叨叨嘆命苦,又哭訴許信忠的不是。這讓許信忠忍耐不住了,也站了起來,兩個人像街上的窮漢潑婦一樣,相互破疤揭短。相罵無好言,周蔚蔚最后忍不住了:“你是個小偷,你是個賊,你偷手術(shù)器械,你要是不偷東西,你會被發(fā)配到金縣來嗎?你要不是偷手術(shù)器械,你會不做外科嗎?你心里有病,所以不敢做外科。你要不被趕到金縣來,你一個堂堂的本科生,會心甘情愿地看上我這個破貨?我就是破貨,爛貨,我就要瞎搭亂搭,我就給你戴綠帽子了,我還就不離婚,你命苦啊,是你自找的。你活該!活該!”
許信忠覺得這世界,天旋地轉(zhuǎn),顛倒上下,胃液和膽汁一起吐了出來。
他嘴里“得得得得”,得了半天,卻找不到一句話可以用來反擊周蔚蔚,他的手四處摸著,就摸到了放在口袋里的一把手術(shù)刀,沒有柄,只有刀片,還包著油紙,是寫病歷時刮錯字用的。他忽地拿出來,剝?nèi)ビ图?,那一刻,他笑了,在微笑中,向周蔚蔚揮舞著過去,應該說,是手中的刀,帶著他,完成了這次優(yōu)美的飛翔。一!二!三!……
尾聲
在許信忠的記憶里,那一年的冬天,沒有飄下哪怕是一片雪花。但那一年的氣溫特別低,早上推開窗,冰凌一直掛到門框,且堅決不化。路兩邊的臟水結(jié)成的冰路,讓行走變得相當?shù)闷D難。甚至于中午的太陽,也大有被冰路和冰凌化解的意思,溫暖所剩無幾,只余下無力和蒼白。這樣的冷就是冰冷。
是1989年的12月?還是1990年的1月?怎么會忘了具體的日子呢?反正是晚上,吃過晚飯了,家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院長因公干來通縣,許信忠就把一包東西用布包好,放進自己懷里。那是他一個月內(nèi)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附院的手術(shù)室,帶出來的一些手術(shù)器械,包括手術(shù)刀、血管鉗、剪刀等,準備去交給院長,以此去抵充父親的醫(yī)藥費。來到大門,從來不檢查的門衛(wèi),突然叫他解懷。原來,最近一段時間,附屬醫(yī)院的藥房,被盜了一批麻醉藥,所以才安排便衣突擊檢查。許信忠當時臉就白了,轉(zhuǎn)身就跑。那路全是冰啊,才跑幾步,一腳踩錯地方,人就跌倒了?!皣W”地一聲,懷里的東西全部摔到了路旁。
以后的記憶里,就剩下無力和蒼白了。
以后的冷,就是冰冷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