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建紅
我被冷醒了。
揉開眼睛,我正被白霧團(tuán)團(tuán)包圍,就像一條蠶在厚厚的絲繭里縮成了蛹。看不見的痕跡,在霧水里像輕音一樣一絲絲劃過,四周濃濃的霧氣,把我與外面隔離了。
我閉起眼睛拼命回憶,我是到了哪里?
睜開眼的時候,霧氣在我睫毛上粘成了水線,模糊了視線。
我斜靠在高高翹起的船尾,腦海在搜索,希冀找到殘留的蛛絲馬跡,我是怎么來到這個地方的呢。
水聲在欸乃,我不敢輕易移動步伐,怕一腳踏空,掉進(jìn)了水里,也怕落水鬼探上船舷,一下把人拖進(jìn)水中。
此時,我的心在掙扎著,希冀著霧氣散開,希冀有人把我?guī)щx這個地方。
心慌亂而茫然,我不敢亂叫,怕驚醒了水中的水鬼,我不敢走動,怕成了落水鬼,心里惶恐和無助。
12歲的慌亂,注定要一輩子難忘了。
記得有一陣子,我常到鳳凰樹下看那大片大片的鳳凰花。鳳凰樹每一次看見我的到來,都會抖抖它的身子,似乎用笑在歡迎著我的觀賞。落葉下,蟋蟀在輕輕地吟唱,低低的,若有若無的游絲一樣的歌聲,讓我心情低落,愁眉不展地凝望著遠(yuǎn)處的河塘。
夏天里,荷塘上飛來了一只愛跳舞的蜻蜓。它有一對透明的翅膀,只要陽光出來,就會扇動那對翅膀徐徐飛到池塘上空跳起舞來。荷塘里嬉戲的泥鰍、坐在荷葉上的青蛙、跳出水面透氣的小鯉魚看見了,立刻都停下來,觀看小蜻蜓在空中跳舞。我像一個虔誠的觀眾,視線牢牢盯著蜻蜓輕盈優(yōu)雅的舞姿,時而滑翔,時而點(diǎn)水,時而稍息在荷葉尖上。在清爽的水里撐起的朵朵荷葉,如一把把遮陽的傘隨蜻蜓而擺動,從遠(yuǎn)處看,這些荷葉就像是一群身披綠裝的女孩在翩翩起舞,精靈一樣讓人歡喜和摯愛著。我常常和她們在風(fēng)中,輕輕地低語淺笑,像是在觀賞一場盛大的舞臺劇。
整個荷塘都彌漫在綠意盎然的美之中,我沉浸在這波瀾壯闊的美景之中,常常沉醉不知?dú)w路。
媽媽輕輕地對爸爸嘀咕:“小傻瓜是不是中了荷花仙子的妖術(shù),天天在那荷塘邊傻笑?!?/p>
爸爸倒是一點(diǎn)也不擔(dān)憂,“小孩子喜歡風(fēng)景,喜歡天馬行空的想象,不是更好嗎?”
轉(zhuǎn)眼深秋到了,天漸漸變冷,落葉變得越來越堅(jiān)硬,也越來越松脆,隨時都會在風(fēng)中崩裂,再也聽不見蟋蟀的輕吟。荷塘平靜地散著一汪死水,平平地躺在岸下,上空的蜻蜓早已沒了蹤影,泥鰍藏進(jìn)了深深的水底,荷塘上的荷葉枯黃了,青蛙也不知躲到哪兒,開始盤算冬眠的事兒了吧。
我看見那荷塘上不知什么時候平添了一艘小木船,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我有些興奮地拉著繩子把船靠岸,縱身爬上了小木船。
也許這小木船之前一直在荷葉里藏匿著,只是,荷葉枯萎了,它就露出了廬山真面目來。也許它是摘藕的人搖船進(jìn)了池塘,隨時準(zhǔn)備來收取累累碩果……
小木船慢悠悠地在水里晃蕩著,不一會便到了水中央,我爬到船尾沐浴著秋日最后的陽光。溫暖的午后,我在木船上坐著,爬著,躺著……
不知什么時候倦意來了,沉沉地進(jìn)入了荷塘芬芳的夢里……
這夢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個結(jié)束,像一部紀(jì)錄片在我夢里一一回放整個秋天的荷塘變化。
一頁一頁的畫面配著淡淡的風(fēng)的音樂,叮叮咚咚地,流瀉著。蜻蜓、青蛙、魚兒,綿綿荷葉,我被這濃濃的愛意包圍著,歡唱著,像在經(jīng)受一場神圣的洗禮……
醒來后,我正被白蒙蒙的霧團(tuán)包圍著,圍得我有點(diǎn)透不過氣來。這霧宛若輕紗,影影綽綽,若隱若現(xiàn),好似從天空籠罩下來,除了能聽到欸乃的水聲,整個船漂浮在云海里,我像被這霧囚禁著,心里惶恐不安,又不敢大聲叫喊。
在霧里,我隱隱聽到“小傻瓜”“小傻瓜”地喊。
是媽媽的聲音!“媽媽……”
12歲那年,那場大霧把我裹得緊緊的,常常壓迫在夢里,把我深深驚醒。
媽媽不知道,只是心急慌忙地過來找我。
那一年后,我再也不敢單獨(dú)到荷塘去,也好幾年沒有去那個與我很近仿佛又很遠(yuǎn)的地方,但我仿佛能感受它在遠(yuǎn)遠(yuǎn)地呼喚和輕輕地嘆息。
從此,那個漸行漸遠(yuǎn)的我,在熱熱鬧鬧的人海里,完全被吞沒。那天,媽媽找來的時候,看見我正小傻瓜一樣迷茫地坐在船尾。除了江南的晚煙,逗留在荷塘四周,媽媽怎么也沒發(fā)現(xiàn)那白色大霧的彌漫……
荷塘的大霧也成了我生命中永遠(yuǎn)的謎!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