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誦讀山水,師法自然,一幀幀佳作宛如穿行于秀谷美林,留跡于水泊麗景,品味于日月星辰,出入于四季情結……賞讀當代山水畫名家張弛的作品,可誦山風空林,可悟云水流韻,可尋春江明月,可游精神家園,從中可以深刻感受她的水墨智慧。數(shù)十年來,張弛以水墨寫自然,以心靈觀宇宙,傾聽無言,對話寧靜,覓取意象,升華境界,讓筆下的自然景色流淌清雅,讓心中的美的感悟回歸自然。
張弛出身在繪畫世家,父親張大昕是滬上名家,所繪山水有傳統(tǒng)功力,風格清遠雅致。張弛從小耳濡目染,在父親的指導下,潛心臨習宋元明清及近代名家作品,又誦讀唐詩宋詞,打下了良好的繪畫基礎。1979至1985年間,張弛的作品每年都會參加上海美術作品展。在此期間,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的作品更是被日本的藏家看中,聲名遠播東瀛大地。
但在年輕的張弛看來,賣畫不是根本目的,不斷追求藝術的新境界才是自己的追求。1985年,她毅然選擇到浙江美院進修。幸運的是,她得以拜師于藝術大師陸儼少先生門下,耄耋之年的陸老甚至還親自幫她辦理破格入室進學手續(xù),并且對張弛的繪畫給予了格外的關注。示范、講解,并為她的畫集、畫展寫序、題詞。中國畫講究口傳心授,大量的技巧與手法,都需要老師親自的指導與點撥,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學到真諦。張弛有這樣好的條件,堪稱幸福。她常常得以親見陸老作畫,至今對陸大師只用一支筆就可以完成一件作品的本事,以及老師的儒雅的為人,真摯的品格,都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可謂敬佩至極?;貞浧鹫忝狼髮W的這兩年,張弛總是充滿了感激之情。她認為這對她日后能東渡日本立足,對她藝術上的提高,極為重要。
藝術貴在創(chuàng)造,幾十年來,從扶桑傳道,到回歸祖國,張弛在水墨中國畫的道路上逐漸步入了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她自己的個性和藝術風格。恰如海派大師陳佩秋所說的那樣:“近歲張弛的山水,更見精進,畫中云海翻騰,飛瀑一瀉千里,色彩墨韻清新,用筆嫻雅,大有奪得滬上山水畫冠軍之能?!?/p>
的確,縱觀張弛的繪畫作品,她最拿手的表現(xiàn)手法是調動自然界的風、水、云、霧。因為她懂得,孤立的山,缺少流水、風云,就缺少變化、動感和靈氣。因此,在這方面,張弛特別善于駕馭。水、泉、瀑、云、風、霧或表現(xiàn)水流直下、一瀉千里,或表現(xiàn)朝霧迷蒙、云海奇涌,或表現(xiàn)萬壑松風、千枝搖曳,都是有機的搭配和組合,靜動結合,如詩如畫,詩情畫境恰到好處地結合,顯示出一種意境的深邃之美。在張弛看來:“畫家不能純客觀地描寫自然,而是要把感受,理解化為詩意巧妙地融入繪畫之中?!?/p>
近年來,祖國山水的滋養(yǎng),使得張弛的畫風又多了雄奇壯闊之變,她特別喜歡創(chuàng)作全景式的大構圖,給人一種“一覽眾山小”的磅礴開闊印象,又極善于用細膩的筆觸,集中描繪全景中的某個局部,加以精致刻畫,通過強烈的對比,產(chǎn)生了奪人心魄、過目難忘的藝術效果。
從杭州到日本
《新民周刊》:張弛老師家學淵源,堪稱師出名門。你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接觸到國畫藝術的呢?
張弛:兒時對于水墨畫的好奇,其實源于水墨本身:一張潔白的宣紙,滴上了一點墨汁,于是,白生黑,黑襯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常常把著書桌一角,看父親的畫筆如何在宣紙上流瀉飛舞,看水墨怎樣絲絲縷縷散開漸漸幻化成一個奇妙的世界。那時才五歲的我,欣欣然拽筆畫上了人生第一筆。
回憶起來,我父親是一個比較傳統(tǒng)的人,他對藝術的追求很執(zhí)著,因此小時候他對我的教育也是十分嚴格的,他對我說畫畫是件辛苦的事兒,要有堅強的毅力,因此小時候他就把我當男孩兒培養(yǎng),也就養(yǎng)成了我獨立的性格、堅強的意志。我很小的時候就和比我大五歲的姐姐一起學畫,那時候興趣很濃厚,經(jīng)常得到大人們的鼓勵,也就越發(fā)地喜歡繪畫。七八歲時,我父親已經(jīng)讓我臨摹明清的扇面、團扇之類歷代名作,后來又研習了馬遠、夏圭一路的南宋畫格,隨著年齡的增長學習的難度也就越大,北宋的范寬、董源、巨然的那些大幅的作品也開始涉及,中學時期就已經(jīng)幾乎把可以接觸的名作都臨摹一遍。父親對我的教育是非常嚴謹?shù)?,當然他也并不拘泥于循?guī)蹈矩,相對開放的治學理念,給予我更多的自由發(fā)展空間,為未來我繪畫風格形成埋下了伏筆。
《新民周刊》:經(jīng)歷了“文革”之后,你們這一代年輕人,對于知識,對于藝術的渴望是更為強烈的。因為種種機緣,你在工藝美校畢業(yè)后得以進入上海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工作,因此也有機會得以再度學習傳統(tǒng),臨摹經(jīng)典。也就在此時,你獨特而清新的山水畫習作得到了日本友人與同行的關注。之后,你抓住機遇,投身美院,得以拜師陸儼少大師,扎扎實實地再度沉浸于筆墨熏陶之中。眾所周知,陸先生是有名的大家,詩書畫全能,一輩子際遇坎坷卻心高氣傲,難得他對你的作品卻另眼垂青,多有鼓勵,還曾親筆題詞:“黃山谷賞梅詩有‘淡薄似能知我意,悠閑元不為人芳’之句。論者謂得梅花之神。我觀張弛女弟子之山水畫清新嫻雅,庶幾近之?!痹u價之高,由此可見。這段求學經(jīng)歷在你的繪畫歷程當中有何影響?
張弛:那是1985年的事,改革開放之后,我原來在上海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工作,畫一些山水畫出口到國外,當時西方文化對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沖擊很大,所以就想提高一下自己,選擇到浙江美院進修,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陸儼少老師。在此之前,即便是久聞老師之名,路上看到了也不敢上去打招呼,又怎敢奢望他成為我的老師?
陸老師對我很關心。當時我們只能進修一年,是陸老師幫我打了一個報告,我才得以多留一年,那時候就上他家學畫,我就好像他們家的一分子一樣,看他畫畫,聽他講解用筆,他也常常幫我改畫、提建議,有時候友人過來也一起聊聊藝事,非常親切。這次學習,讓我對傳統(tǒng)中國畫用筆的變化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筆墨的濃淡、輕重、節(jié)奏,都靠一支筆來實現(xiàn),并且要達到隨心所欲的能力,陸老師真是了不起。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外來事物的大量涌入,對傳統(tǒng)藝術的沖擊非常猛烈,當代藝術的潮流非常紅火,陸老師作為國畫界的泰斗,不反對創(chuàng)新,但是他始終強調藝術要有根,要能扎根在傳統(tǒng)之上,再反映自己的內心,表現(xiàn)個人對自然的理解。因此后來我去雁蕩山、石塘等地寫生,就逐步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有了一些新形式的表現(xiàn),算是第一次的嘗試吧。
就在跟陸老師學畫的歲月里,我此前銷往日本的畫作引起了關注,一個叫佐佐木的日本女畫家看到了我的作品,說很想認識我,日方公司幾經(jīng)輾轉聯(lián)系到了我,問我愿不愿意到日本去發(fā)展。我去問了陸老師,他很支持,說去吧。我明白,他希望我在廣闊得空間里有更大的發(fā)展。
筆墨的回歸
《新民周刊》:在日本的歲月里,你幾乎每年都舉辦自己的個人畫展,或與樂震文老師一起舉辦聯(lián)展,清新雅致的畫風,恬淡雋美的意境,包括對禪宗“空靈之境”的追求,以及天人合一思想在畫中的體現(xiàn),都引起了日本社會廣泛關注,獲得了不小的榮譽,出版了好幾本大畫冊,并贏得了不少“粉絲”,可謂影響頗大。
張弛:因為我以前在國內時期的作品已經(jīng)出口到日本,因此日本公司的社長希望我在日本后能更多地了解日本文化,他希望我可以成為有中國傳統(tǒng),又能為日本人所接受的當代藝術家。所以在他的幫助下,我順利赴日。在日本期間,我深深地體會到,日本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是非常重視的,特別是對兩宋繪畫的崇拜,他們特別喜歡那種寧靜、靜謐的意境美。比如牧溪,他是日本人極為推崇的北宋畫家,在日本美術館可以看到他的《瀟湘八景》,蘊含著詩意與靈動,仿佛空靈的旋律響徹畫面所表現(xiàn)的空間,這對我的啟發(fā)非常大。日本繪畫的形式美,以及他們創(chuàng)作思想中從禪宗衍生而來的對自然的崇拜,對人與宇宙關系處理的方式等等,都對我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影響。雖然畫的只是小山小水,卻可以有無窮的想象空間,安靜祥和,虛無縹緲。也許他們的技法方面未必那么精湛,卻可以直抒胸臆,等于說我在異國又經(jīng)歷了一次傳統(tǒng)的回歸。最初學畫時,我很注重所畫對象的形狀是否漂亮,越到后面就越不關注了,形狀是次要的,內涵才是最重要的。我想把表面的繁復都去掉,用最簡單的筆墨直抒胸臆。
《新民周刊》:除了筆墨向空靈浩渺、虛實相生中尋求傳統(tǒng)的回歸,在色彩上,你在日本時期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與之前的畫作有了很大的不同。
張弛:促成我畫風的變化,一方面是北宋畫格的意境給我的感悟,更大的因素是日本自然的風光,以及四季所帶來的各種色彩,相對在國內時期接觸到的更加豐富,那種極盡雅致,卻豐富多彩的顏色給我印象非常深刻。日本的四季非常分明,春天櫻花盛開,清新淡雅;秋天楓葉飄動,熱情似火;銀杏葉飄落滿地,燦爛耀眼,我驚嘆于大自然造物的神奇,更產(chǎn)生了創(chuàng)作的沖動。
日本雖沒有中國的大山大水,廣袤無垠的感覺,但日本的飛瀑、大海、森林給了我非常親切、新鮮的感覺。記得第一次去北海道的時候,我看到那些叢林,非常細致,一根一根的樹枝很細膩,層次非常豐富,顏色變化也相當微妙,所以從中感受很深。剛到日本的時候我還不敢上顏色,因為覺得我們中國用的顏色跟日本自然的顏色有很大距離,所以我剛去的時候一般畫水墨的比較多,后來時間長了感覺到自己好像已經(jīng)吸收了自然的感覺以后,色彩的表現(xiàn)也就比較自然了。
《新民周刊》:如果說在日本的創(chuàng)作期間,是你筆墨向傳統(tǒng)回歸的一次洗禮,那么在你2008年回國定居后,祖國山水的大氣魄,大胸懷,大氣韻,則讓你的作品又一次回歸中華神韻。正如評論家尚輝所說的那樣:“張弛的山水畫可分為兩大類型。一類是理想境界的田園山水,另一類是探索心理時空的虛擬山水?!痹诶硐刖辰绲奶飯@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你試圖穿越當下城市生活的審美經(jīng)驗,再造一個沒有經(jīng)受現(xiàn)代文明污染、沒有遭受工業(yè)文明改造的農耕文明時代的自然景觀。 而最有你個人藝術特征的,則無疑是一系列探索心理時空的虛擬山水。這些山水大多從叢林幽谷的自然生態(tài)變出,由巨巖深壑的幽澗、根系發(fā)達的灌木、似水若土的濕地和虛幻縹緲的霧靄等構成的畫面元素,營造了一個時空交錯的非現(xiàn)實情境的虛擬世界。這些山水元素的組合與重構,在很大程度上,是對于某種心理體驗的探索,畫面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很難在現(xiàn)實中感受到的荒蠻、神秘、譎異、虛幻和幽微的心理體驗,探討著人與自然的關系。
張弛:我在日本時畫風景小品多,主要是給畫廊展覽銷售,因此尺幅都比較小,只能取一個自然界的局部加以描繪,總覺得少點什么?;貒螅铱傁胫獎?chuàng)作點新的東西。后來一路走了四川、云南,看了太行山、黃山,深受感動。最近又去了西藏、徽州、大別山等地,祖國山水何其廣袤,氣勢何其廣博。那些路上的風景樸素但美麗異常。于是,我用畫筆把它們畫了下來。
我覺得,生活與繪畫是相通的,人心中的小宇宙和自然大宇宙同生同息,人內心的感悟和自然接近,才能進入自由之境。中國古人云“太極”即是“太虛”,即是宇宙,即是天人合一。中國人站在固定的點上觀照宇宙,目光馳于無極,心身徜徉于無我之境。山、水是外在的,和人的內心產(chǎn)生共鳴,而筆墨是靠內在去控制。我曾經(jīng)在太行山寫生,會發(fā)現(xiàn)當場寫生與在家創(chuàng)作完全不一樣,那種靈動感,瞬息萬變的墨色力透紙背,傳遞出巨大的能量。置身于大自然中,放空自己,憑著自己的感覺去創(chuàng)作,尋找筆墨間的禪意。
心中的山水
《新民周刊》:觀賞你的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你畫山水的主旨是寫實,因此足跡遍涉祖國的名山大川,始終不忘“外師造化”的古訓,養(yǎng)成了對景寫生的習慣,而游山歷水的目的,除養(yǎng)性函情之外,主要就是是取山川形勝為草稿。這一點在你最近創(chuàng)作的兩卷“現(xiàn)代都市山水畫長卷”——《海上攬勝》與《長寧攬勝》中一覽無遺。在這兩卷極具現(xiàn)代感的作品中,雖然描繪的是城市建筑,但觀者依舊可以感覺到傳統(tǒng)無處不在,隱隱間可以梳理出筆下的淵源,來龍綽約,去脈清晰,這才是創(chuàng)新之道,才具創(chuàng)新的魅力,更是本土養(yǎng)育的結果。難怪陳佩秋先生對此稱道不已,命筆題跋:“二零一零年上海舉辦世界博覽會,張弛畫家為宏揚我中華盛業(yè),積半年之刻苦努力,成此浦江長卷。且于創(chuàng)作之始不辭艱辛,親臨實地取景登高寫生無數(shù)。此卷自浦江源頭浙江安吉起至吳淞口及崇明島兩岸風情盡入筆底,洋洋六十尺長卷歌頌浦江世博,蔚為大觀。余何幸拙筆補鳥并記數(shù)語于后,為中華盛世及張弛妙筆贊嘆?!?/p>
張弛:那是2009年的春節(jié),為了迎接世博會的舉辦,市里的領導找到陳佩秋先生希望她能以此創(chuàng)作一幅主題為“浦江兩岸盡朝暉”的作品。當時陳老師說她年紀大了,可以請書畫院的年輕畫家創(chuàng)作,于是就推薦了我還有上海的一批知名畫家。最開始我是準備和湯哲明先生一起合作,幫他染染色,做做輔助工作,后來陳老師特別認真,經(jīng)常組織我們開會,有一天突然說第二天要看看我們的畫稿。我還沒畫,就急急忙忙用比較寫意的方法畫了陸家嘴一段,陳老師看到我和湯老師的風格相差很大,于是提議我倆一人畫一個長卷。那時時間已經(jīng)很緊張了,于是一個景點一個景點地跑,去寫生,從浦江源頭安吉一直到崇明島,我都去遍了,慢慢就有創(chuàng)作的靈感了。
從安吉浦江源頭到崇明島,整個畫面景點多。景點與景點之間的過渡很困難。陳老師一次次地耐心指導,有時不顧身體不適還認真懇切地提出許多意見和建議。給了我很多啟示,她說不要畫地圖,不要看到什么畫什么,所以我采用了虛實相間,景物穿插的手法,建筑物的比例、位置都隨畫面的需要而自由地表現(xiàn)。注重畫面整體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我選用了生宣,反復渲染,增加了層次和建筑物的厚重感。整個長卷以緑色為主線,以浦江源頭綠色環(huán)抱的清澈源流作起筆,河流穿過大竹海,繞過松江方塔七寶古鎮(zhèn),走進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越過世博園區(qū),最后以崇明島的濕地里一組水牛的家族在水邊嬉戲、白色的小鳥在藍天里翱翔,作為長卷的結尾。表現(xiàn)人類源于自然、回歸自然的心愿。
通過長卷的創(chuàng)作,使我對傳統(tǒng)技法在現(xiàn)代國畫創(chuàng)作中的應用有了更深的理解。在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有比線條,形式,色彩和技法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作品的精神,作品的內涵,畫家要向讀者展示什么樣的境界,這很重要。
而內涵又離不開修煉。通過有限的畫面,表現(xiàn)對整個宇宙自然的由表及里的認識,在一山一水中寄托對大自然的情感。與其是在表觀自然景物的外貌及其豐富的形態(tài),更應注重顯現(xiàn)其運動中的內在聯(lián)系。創(chuàng)造形神一致、情景交融的意境。通過不同意境的構筑,表現(xiàn)出“畫外有意”與“意外有妙”的詩意。于此,我才幡然頓悟,原來“大山就在我心中”!
我從古老的中國繪畫中走來,向著“天人合一”的終極理想走去;我以為,我與水墨是愛,是緣:我與山水是緣,行云流水都是緣;我坦言,繪畫過程就是自身修養(yǎng)的過程。我將用畢生的精力去修煉,畫出心中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