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文
《黎平府志·先賢傳》載有一篇何騰蛟向南明弘光皇帝的上疏,上疏的標(biāo)題是《何騰蛟為假太子疏》,題為“逆輔蔑制吾君,明害皇嗣,謹(jǐn)聲罪討,以妥先帝神靈,以抒天下公憤事”。此奏疏完全是針對馬士英的,以“太子”事件為發(fā)端,歷數(shù)馬士英的罪狀。
為便于分析,下面先將何騰蛟歷數(shù)馬士英的罪狀抄錄于下:
“竊見逆賊馬士英,出自苗種,性本兇頑,臣等身在行間,無日不聞其惡狀,無人不恨其奸邪。先帝皇太子至京,道路洶傳,陛下屢發(fā)矜心,士英以真為假,必欲置之死而后快。臣前疏,望陛下從容審處,猶冀士英意氣猶存,或當(dāng)滌腸改過,以存先帝一線。不意奸謀日甚一日,臣自此,義不能與賊共天日矣。臣已提師在途,將士眥目指發(fā),人人必欲快食其肉。臣恐百萬之眾發(fā)而難收,震驚宮闕,臣罪何辭?且聲其罪狀,正告陛下仰祈剛斷,與天下共棄之。自先帝之變,人人號泣,士英利災(zāi)擅權(quán),事事與先帝為難。逆案,先帝手定者,士英首翻之;《要典》,先帝手焚者,士英復(fù)修之;思宗改謚,明示先帝不足思,以絕天下報仇雪恥之心。罪不容與死者一也。國家提衡文武,全恃名器,鼓舞人心。自賊臣柄國以來,賣官鬻爵,殆無虛刻,都門有‘職方賤如狗,都督滿街走之謠,如越其杰以貪罪遣戍,不一年而立升部堂;張孫振以臟污絞犯,不數(shù)月而夤緣仆少;袁洪勛、張道璿同詔獄論事者,借起廢競復(fù)原官。如楊文驄、王炳發(fā)及趙書辦等,或行同賊惡,或罪等叛逆,皆用之于當(dāng)頭。凡此之類,直以千百計。罪不容于死者二也。閣臣票擬政事歸六部,至于兵權(quán)猶不得兼握。士英已為首輔,猶估握兵柄不放,是弁髦太祖法度;且又引其腹心阮大鋮,為添設(shè)尚書,以濟(jì)其篡弒之謀。兩子梟獍,各操重兵以為呼應(yīng),司馬昭復(fù)生于今。罪不容于死者三也。陛下選立宮妃,典禮攸關(guān),士英居為奇貨,先擇尤者以為下陳,罪通于天;而又私買歌兒歌女,寄于阮大鋮家中,希圖送進(jìn),計亂中宮,陰謀叵測。罪不容于死者四也。陛下即位之初,恭儉仁明,士英百計誑惑,進(jìn)優(yōu)童艷女,損傷圣德,每對人言,惡則歸君。罪不容于死者五也。國家遭此大難,須寬仁慈愛,以收人心。士英自引用阮大鋮以來,睚眥殺人,如雷績祚、周鑣等,鍛煉周內(nèi),株連蔓引。尤其甚者,借三案為題,深埋陷阱,將阮大鋮生平不快意之人,一網(wǎng)打盡,令天下紳士,裹足解體。罪不容于死者六也。九重私密,豈臣子所敢言,士英遍布私人,凡陛下一言一動無不窺視。又募死士窺伏皇城,詭名禁軍,以伺陛下動靜,曰:‘廢立由我。罪不容于死者七也”。(《明季南略》卷三載《左良玉參馬士英八罪》亦有此基本相同的奏疏內(nèi)容。)
上面僅錄抄了何騰蛟上疏的一小部分。
讀這篇“上疏”,首先感到它的史料價值極大。何騰蛟這篇上疏,與《明史》奸臣傳中定為“奸臣”的“馬士英傳”中文字相對照,它的不少內(nèi)容《明史·馬士英傳》都有,這就說明《黎平府志》所載的“上疏”為清初修《明史》“馬士英傳”提供了材料。何寫此篇奏章是他在南明弘光朝任湖廣總督,1645年“太子”事件發(fā)生時所寫奏,而《明史》是從清初開始編纂,正式刊刻是在乾隆四年(1739年),兩相對比相差90年,即何騰蛟的奏章早于《明史》90年,既然有許多材料雷同,只能說明《明史》是引用了何騰蛟的材料而沒有注明而已。
我舉幾點《明史·馬士英傳》與何騰蛟“上疏”雷同之處。
1.何“上疏”:
“逆案,先帝手定者,士英首翻之;《要典》,先帝手焚者,士英復(fù)修之?!?/p>
《明史·馬士英傳》:
“逆案,先帝手定,士英首翻之;《要典》,先帝手焚,士英復(fù)修之?!?/p>
(此句比較,何“上疏”只多了一個“者”字)
2.何“上疏”:
“陛下即位之初,恭儉仁明,士英百計誑惑,進(jìn)優(yōu)童艷女,損傷圣德?!?/p>
《明史·馬士英傳》:
“陛下即位之初,恭儉仁明,士英百計誑惑,進(jìn)優(yōu)童艷女,損傷盛德?!?/p>
(此句比較,幾乎一字不差,只是一個為“損傷圣德”一個為“損傷盛德”)
3.何“上疏”:
“士英自引用阮大鋮以來,睚眥殺人,如雷績祚、周鑣等,鍛煉周內(nèi),株連蔓引?!?/p>
《明史·馬士英傳》:
“復(fù)引用阮大鋮,睚眥殺人,如雷績祚、周鑣等,鍛煉周內(nèi),株連蔓引?!?/p>
(此句比較,只是上疏多一兩個字,內(nèi)容完全一樣)
4.何“上疏”:
“尤其甚者,借三案為題,深埋陷阱,將阮大鋮生平不快意之人,一網(wǎng)打盡,令天下紳士,裹足解體。”
《明史·馬士英傳》:
“尤其甚者,借三案為題,深埋陷阱,凡生平不快意之人,一網(wǎng)打盡,令天下士民,重足解體?!?/p>
(此句比較,將阮大鋮不快之人,改為馬士英不快之人,其他基本一致)。
5.對于南來的“太子”,何“上疏”認(rèn)為是崇禎的真太子。何奏章說:
“先帝皇太子至京,道路洶傳,陛下屢發(fā)矜心,士英以真為假,必欲置之死而后快?!?/p>
《明史·馬士英傳》:
“目今皇太子至,授受分明,大鋮一手握定,抹殺識認(rèn)之方拱乾,而信朋諜之劉宗宗,忍以十七年嗣君付諸幽囚?!?/p>
(此句比較,雖然文字不同,基本上都認(rèn)為是“真太子”。還要指出《明史》將崇禎立了七年的太子,這里錯為“十七年”。)
總之,我們還可以在何“上疏”與《明史·馬士英傳》中找出其他一些相同、相似的材料,這就說明何“上疏”的史料價值,是張廷玉等人在修《明史·馬士英傳》時,抄錄、參考了何“上疏”的材料。
讀了何的“上疏”,有許多問題值得我們思考,值得進(jìn)一步研究。
一、“上疏”開頭就是“竊見逆賊馬士英,出自苗種,性本兇頑,臣等身在行間,無日不聞其惡狀,無人不恨其奸邪。”這第一句就給馬士英定了性是“逆賊”(即逆臣),與《明史》定馬士英為“奸臣”是一個定性,不過何定性在先,《明史》定性在后。何說他們在行伍問,無日不聞其惡狀,說明當(dāng)時社會輿論對馬士英罪惡的傳播極深遠(yuǎn),何文這里還提出一個問題,馬士英出自“苗種”,他是就貴州當(dāng)時人們的泛稱是“苗蠻”之地說的,還是馬真的是少數(shù)民族,值得進(jìn)一步研究。作為何騰蛟本人就是貴州人,對馬士英的家世也許有一些了解。
二、關(guān)于“太子”事件,何說:“士英以真為假,必欲置之死而后快”,何認(rèn)為是“真太子”。而《明史·奸臣傳》中說:“目今皇太子至,授受分明,大鋮一手握定,抹殺識認(rèn)之方拱乾,而信朋諜之劉宗宗,忍以十七年嗣君付諸幽囚。”亦認(rèn)為是“真太子”。
這個事件的起因是1644年十二月,鴻臚寺少卿高夢箕的奴仆穆虎從北方南下,途中遇到一個少年,自稱是崇禎的太子,這個少年南下后就住在高夢箕侄子高成之家中。不久,高夢箕向弘光上奏稱有這樣一個太子。如果這個少年是崇禎立儲七年(不是《明史》奸臣傳中說的十七年)的真太子,弘光帝就得讓位,馬士英的日子就不好過。弘光帝不敢馬虎,1645年三月初一日,就請朝臣辨認(rèn)。太學(xué)士王鐸曾經(jīng)在崇禎朝廷擔(dān)任東宮教官三年,經(jīng)常與太子直接見面;曾教太子讀書的劉宗宗等,自然熟悉太子的長相,他們一看就不是真太子,是假的,這個少年就被“錮之獄中”,南京士民不滿弘光政權(quán),謂馬士英朋奸,謀害真太子?!睹魇贰ゑR士英傳》說:“太子之來也,識者指其偽,而都下士民嘩然是之?!?/p>
著名史學(xué)家孟森說:“故太子之獄,當(dāng)時嘩然謂太子為真。以今考之,上年冬,太子已見于北都,清廷亦以為偽而殺之。有太子外祖周奎一家先與相認(rèn),并長公主亦在奎家,兄妹相見大哭,則此為真太子也……,蓋北都所殺為真,南都太子實偽”。
可見弘光政權(quán)“錮之獄中”的少年是一個假太子,硬要把一個假太子搞成一個所謂真“太子案”,加在馬士英頭上是不公正的。
三、“逆案,先帝手定者,士英首翻之;《要典》,先帝手焚者,士英復(fù)修之”。這是判定馬士英為“奸臣”的另一條罪狀之一。
逆案,是指在天啟年間,魏忠賢專政,殺戮東林黨人,崇禎即位后,發(fā)布詔書,定此案為“逆案”,凡與此案有關(guān)人員,重則處死,輕者不再重用。阮大鋮是逆案中的一員,馬士英重用阮大鋮是翻了“逆案”。
《要典》是指《三朝要典》,即萬歷四十年(1615年)的挺擊案、泰昌元年(1620年)光宗生病發(fā)生的紅丸案、同年光宗即位發(fā)生的移宮案,對此三案,魏忠賢編了一本書:《三朝要典》,打擊東林黨人。崇禎即位后(1627年)對此否定,即焚《要典》。弘光即位后,社會輿論就出現(xiàn)了馬士英要翻逆案,焚《要典》,不用東林黨人和復(fù)社成員。
但與歷史對照,不完全是史實,馬士英并沒有不用東林黨人。
如陳子龍是復(fù)社首領(lǐng),崇禎朝進(jìn)士。在南明弘光政權(quán)時,馬士英任他為兵科給事中,這個官位的權(quán)力很大,是輔助皇帝處理奏章的。
又如東林黨人在明末的首領(lǐng)錢謙益,見馬士英在弘光朝掌權(quán)后,即“上書誦士英功,士英引為禮部尚書”,比錢謙益在崇禎朝只作禮部侍郎的官還大。阮大鋮最先被起用,首先還是錢謙益推薦。錢謙益“復(fù)力薦閹黨阮大鋮等,大鋮遂命為兵部侍郎。”以后即升為“兵部尚書”,可見說馬士英復(fù)《要典》不用東林黨人及復(fù)社成員并不完全是事實。
四、何“上疏”中其罪四是“私買歌兒舞女,寄于阮大鋮家中,希圖選進(jìn),計亂中宮”;其罪五是:“士英百計誑惑,進(jìn)優(yōu)童艷女,損傷圣德”。這也是《明史·馬士英傳》中定馬士英為“奸臣”的罪狀之一。
這些罪狀應(yīng)該具體分析,弘光帝福王,本人就是一個生活糜爛者,腐化是從他自己開始,一批太監(jiān)到處收羅美女進(jìn)宮,這批太監(jiān)就是他腐化的元兇;馬士英對此亦參與其中,聽之任之,所以這些罪狀應(yīng)分別承擔(dān),具體分析,不能完全歸于馬士英一人。
據(jù)武英殿大學(xué)士王鐸《擬山園選集》卷十二:“謹(jǐn)謁為選擇淑女速當(dāng)嚴(yán)禁,不可濫事”載:弘光剛一上臺,以大婚為名,派太監(jiān)到南京、蘇州、杭州等地挑選“淑女”,太監(jiān)屈尚忠?guī)说健岸汲莾?nèi)凡有女之家,不問年紀(jì)若何,競封其門,受金后釋放,又顧別家”。對福王弘光帝的后宮選女腐化,馬士英亦是參與的,陛下選立宮妃,“士英居為奇貨,先擇尤者以為下陳”“計亂中宮”。
對馬士英賣官情況,《鹿樵紀(jì)聞》卷上載有民謠:“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監(jiān)紀(jì)多如羊,職方賤如狗。蔭起千年塵,拔貢一呈首。掃盡江南錢,填塞馬家口?!瘪R士英的作為引起老百姓的強烈憤怒。弘光朝廷腐敗致極,不垮臺是不可能的。
馬士英在弘光政權(quán)中,沒有給人們留下什么值得肯定的事,結(jié)果“身敗名裂”,但他是不是“奸臣”值得研究。
一、張廷玉等人編纂的《明史》只寫了十六個皇帝,他只寫到崇禎朝,編撰到崇禎被李自成推翻為止,并沒有寫“南明”政權(quán),沒有寫“南明史”。在崇禎朝,馬士英在崇禎五年被擢為“右僉都御史”巡撫宣府。因取公帑數(shù)千金饋遺朝貴,為太監(jiān)王坤所告發(fā),被罷官,后流寓南京。既然《明史》未寫南明史實,將一個在崇禎朝已罷官的人,列入《明史》奸臣,這就是將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往前推論,這與寫史書的體例不合,即將明朝于1644年已滅亡、而在1645年后的“南明史”事件,生硬地拉入《明史》中,這不能使人信服。
二、從我國的二十四史查找,寫《奸臣傳》是從《宋史》蔡京開始,以后的《遼史》《金史》《元史》寫到的“奸臣”“逆賊”“逆臣”,都是宰相一級的朝中要員,即使《明史》的奸臣如胡惟庸、嚴(yán)嵩等亦是“宰相”級的要員。而馬士英在崇禎朝還僅是一個“都御史”,是朝中一般官員,既然《明史》僅寫到崇禎皇帝,將馬士英列入“奸臣”,按崇禎朝馬士英所犯的錯誤,還達(dá)不到列入“奸臣”的罪行,《明史》將南明朝廷發(fā)生的事件拔出來寫到《明史》中,“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三、馬士英排擠史可法,自掌兵權(quán),最后使弘光朝廷滅亡。但馬士英始終在抗清,他并沒有向清朝“投降”,又沒有向清朝出賣“情報”,沒有向清朝提供對南明弘光不利的事情,馬士英的“奸臣”之名何來。馬士英與史可法等人的矛盾,是南明政權(quán)的內(nèi)部斗爭,與“奸臣”罪名不應(yīng)混為一談。
四、馬士英在南明弘光朝廷的作為錯誤是很多的,但是不是“奸臣”,是不是蔡京、秦檜一類的人物,值得重新研究??傊?,“奸臣”這個罪名判得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