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成敗論英雄”向來是有些人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我認為這種歷史觀是偏頗的,有其非常勢利的一面。
對失敗者而言,只記住他們犯下的錯誤和失敗,忘記了他們曾有過的英勇和犧牲,只看到他們失敗的責任,看不見他們對國家、民族的忠誠,這是不夠的。
對于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至今仍有人將失敗的主要責任歸結于以丁汝昌為首的北洋海軍將領,甚至指責他們是造成失敗的禍首。在北洋海軍主要將領身上,幾乎都背負有不公正的評價,這是極不公平的,不能不說是歷史的遺憾!
丁汝昌罪責大多不實
丁汝昌戰(zhàn)后長期背負罪責,至今仍爭議不斷,有很多不實之辭應當加以澄清。指責丁汝昌的不實之辭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說丁汝昌能力不強、指揮無方。這主要是指他不懂海軍專業(yè),領導管理能力不強,造成艦隊管理不善。另外,有人認為丁汝昌擔任北洋艦隊提督,完全是李鴻章任人唯親的結果。
誠然,丁汝昌出身淮軍,并非海軍科班,專業(yè)知識不及留洋培訓將領。但北洋艦隊的重要性決定了提督一職在李鴻章心中的分量,他不可能不用自己人,也不可能不用“能人”。不用自己人不足以控制這支艦隊,不用能人不足以駕馭這支艦隊。與北洋艦隊科班出身將領相比,丁汝昌是資歷最深、作戰(zhàn)經(jīng)驗最豐富、戰(zhàn)功最多的將領。行內(nèi)人都知道,創(chuàng)建一支新軍與接手一支老部隊完全不是一回事,作為統(tǒng)領艦隊的提督,能夠在較短的時間里使艦隊成軍,并投入作戰(zhàn),其責任、壓力和工作量是可想而知的。
實際上,丁汝昌很早就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并一直在努力學習近代海軍知識。從他留下的大量親筆文件可以看出,他海軍專業(yè)術語熟練,表達準確,相當熟悉艦隊業(yè)務,具體到上午操炮、下午操槍、逐日輪流打靶的訓練安排,甚至艦船修理舊洞的數(shù)量,他都親自抓落實。某次,運抵軍中的煤炭短少10噸,丁汝昌硬是5次追討,直至補齊,從中可以看出丁汝昌對艦隊建設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當時清朝上下既無海軍傳統(tǒng),又無海軍文化,更無人才培養(yǎng)的歷史積淀,選用既懂海軍專業(yè)、又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將領談何容易?說李鴻章用人完全是“任人唯親”,也有失公允。
二說丁汝昌“怯戰(zhàn)”,消極保船,貽誤戰(zhàn)機。這一指責實際上是朝廷大員推卸責任、尋找戰(zhàn)敗替罪羊之舉。
甲午戰(zhàn)爭中,丁汝昌幾乎參加了北洋艦隊除豐島海戰(zhàn)外所有的戰(zhàn)斗和重大行動,黃海海戰(zhàn)中,他負傷后還不肯進艙,仍坐在甲板上激勵將士。而在抗敵過程中,丁汝昌時常遭受無端指責及處分。他有許多機會可以推諉卸責脫離戰(zhàn)場,但他從未這樣做,有些甚至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頂著來自朝廷的問罪、處分和言官們?nèi)绯钡穆曈?、謾罵,抱定必死決心,忍辱負重堅守指揮崗位,直至自殺殉國,這樣的人會“怯戰(zhàn)”嗎?
實事求是講,丁汝昌在指揮上深受李鴻章“保船制敵”消極防御方針的束縛,但他僅是這一方針的執(zhí)行者。將“怯戰(zhàn)”、消極保船和貽誤戰(zhàn)機的帽子扣在他頭上,顯然有失公正。
三說丁汝昌是主要的投降派,是失敗的禍首。這是當時光緒皇帝和一些朝臣為推卸戰(zhàn)敗責任對丁汝昌的指責,什么丁汝昌“一貫畏怯避戰(zhàn)”,“旅順危急,率兵艦望風先逃”等,現(xiàn)代還有人提出他是“先降后死”,稱他自殺不是“以死報國”,而是自知罪責重大,以死卸責,以免家族遭到誅罰。
這樣評價一個英勇抗敵、自殺成仁的將領是很殘忍冷酷的。試想在艦隊陷入絕境之際,日軍將勸降書送至丁汝昌手中,威逼利誘他投降,丁汝昌斬釘截鐵表示“予決不棄報國大義,今惟一死以盡臣職!”時,是一個怎樣的心境?在威海保衛(wèi)戰(zhàn)中,丁汝昌以北洋艦隊殘余兵力多次擊退優(yōu)勢日軍的猛烈進攻?!岸ㄟh”遭襲時,他正在艦上與諸將議事;“靖遠”中彈時,丁汝昌正在艦上督戰(zhàn),并意欲隨艦俱沉。像他這樣一個抱定“船沒人盡”決心的人,為何要先投降,再自殺?僅用“以死卸責,以免家族遭到誅罰”來解釋原因,是完全站不住腳的。
丁汝昌這種以國家、民族大義為重,忍辱負重,最后時刻盡節(jié)以終的崇高品格和愛國精神難能可貴。這一切不應否定,也不容否定。歷史應當還丁汝昌這個甲午戰(zhàn)爭最大的悲劇人物以公正!
劉步蟾沒有“怯戰(zhàn)自?!?/p>
劉步蟾,北洋海軍右翼總兵兼旗艦“定遠”號管帶。黃海海戰(zhàn)中,在丁汝昌受傷后代為指揮。在威海保衛(wèi)戰(zhàn)中,他英勇抗敵,最終在不得不引爆“定遠”后,拒絕投降而服毒自殺。
甲午戰(zhàn)爭后,國人對劉步蟾的評價一直是正面的。但至20世紀中葉,他突然又成為史學界關注的焦點,在一些學術書籍和影視作品中,其形象變得相當負面。
據(jù)查,劉步蟾的這些惡名主要來自英國人戴樂爾(又譯泰萊)之手。戴樂爾是北洋艦隊洋員,海戰(zhàn)時曾擔任“定遠”艦副管駕,在其晚年所著回憶錄《中國事記》中,劉步蟾被描述成為中國將領中的反面典型。由于戴樂爾是海戰(zhàn)的經(jīng)歷者,他的話具有一定權威性,因此該書譯本被視為研究北洋海軍的重要一手資料。
評價歷史人物,實踐是最好的檢驗。戴樂爾攻訐劉步蟾的要害問題,是指責他在黃海海戰(zhàn)中擅自改變既定陣形,怯戰(zhàn)自保。那么,北洋艦隊將雙縱陣改變?yōu)檠阈嘘?,是否是劉步蟾擅改呢?/p>
答案是否定的。首先,丁汝昌在戰(zhàn)后報告中明確指出曾下令變陣,劉步蟾代表提督發(fā)出變陣旗號,完全是職責所在。其次,變陣后“定遠”艦居于艦隊正中最前方,距離日聯(lián)合艦隊本隊最近,受敵火力威脅最大,又怎么可能自保?再次,海戰(zhàn)中“定遠”艦一直沖鋒在前,從第一個開火到最后一個撤離,如果劉步蟾怕死,“定遠”艦怎么可能會有如此勇敢的行動?
戴樂爾為什么要誣陷劉步蟾?戴樂爾是經(jīng)海關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介紹進入北洋海軍的,自恃有此背景,對北洋海軍事務多有干預,劉步蟾對其越權舉動多次予以制止,戴樂爾對劉步蟾積憤已久,這恐怕是他詆毀劉步蟾的原因所在。
評價劉步蟾,還有一個著名的爭議事件——“撤旗事件”。1890年,北洋艦隊南下停泊香港期間,提督丁汝昌因事離艦上岸,劉步蟾按規(guī)定下令降提督旗,升總兵旗。此舉惹怒了總教習、英國人瑯威理,他認為自己這個“副提督”還在,為何要撤提督旗?為此他與劉步蟾發(fā)生爭執(zhí),后憤然辭職?,樛黼x去后,北洋海軍的訓練軍紀日漸松懈。有人將此事簡單歸結為劉步蟾排擠瑯威理。但實際上,“撤旗事件”有其深刻的歷史背景。
北洋海軍創(chuàng)建初期,面臨技術和人才嚴重不足的困境,聘請洋員是正確和不得已的選擇。但是,洋員也是西方國家企圖控制北洋艦隊以撈取政治利益的重要手段。如何一方面努力學習西方,一方面又牢牢掌握海軍的控制權,始終是北洋艦隊一個既重要又沒有解決好的問題?!俺菲焓录睂嵸|上就是一場北洋艦隊的控制權之爭,在這一重大是非問題上,劉步蟾是清醒的。當然,“撤旗事件”的處理也反映了劉步蟾與瑯威理平時積累的矛盾。
總之,劉步蟾為中國近代海軍特別是北洋艦隊的創(chuàng)建和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雖然在近代中國腐朽社會的大環(huán)境下,他無力改變失敗的命運,但還是以自殺這樣悲劇性方式,表達了愛國精神和堅貞氣節(jié),其崇高精神值得后人敬仰!
林泰曾不是“膽小鬼”
林泰曾,北洋海軍左翼總兵兼“鎮(zhèn)遠”號鐵甲艦管帶。1894年中日黃海海戰(zhàn)后,“鎮(zhèn)遠”艦入港時觸礁受損,林泰曾引咎自殺。
與北洋海軍許多將領一樣,林泰曾身后受到的不公指責中,除了“能力不強”外,最重的就是“畏日膽小”。提出這一觀點的主要依據(jù)是李鴻章和丁汝昌對林泰曾的評價。
李鴻章在豐島海戰(zhàn)后給丁汝昌的電報里寫道“林泰曾于仁川畏日遁逃……”;林泰曾自殺后,丁汝昌的評價是“林泰曾向來膽小……”。以此為依據(jù)推斷,林泰曾是“膽小鬼”似乎成了史學界的流行看法。為了客觀公正地看待這一問題,有必要進行具體分析:
首先來看“畏日遁逃”是否屬實。
1894年6月,日本發(fā)兵入朝,林泰曾受命統(tǒng)帶3艦駛往朝鮮仁川。23日,林泰曾到達仁川即派人打探日軍情況。24日,林泰曾會見日本領事,提出交涉,并電告國內(nèi)相關情況。25日,他又發(fā)回電報,報告風聞有5000日軍即將到達仁川,建議后路速備海軍大隊并調(diào)南洋軍艦來北洋。26日,林泰曾發(fā)回第三封電報,稱軍艦在仁川戰(zhàn)守均不宜,擬留一二艦在仁川探信,余艦轉赴牙山備戰(zhàn)守。30日,林泰曾根據(jù)命令率艦開回整備。
在此階段,中日兩國并未開戰(zhàn),林泰曾正確判斷形勢,并提出了備戰(zhàn)的積極建議,根本不存在“畏日遁逃”的問題。在當時的裝備條件下,一個編隊在海上連續(xù)執(zhí)行8天任務后返回“整備”很正常,否則就難有再次出動的能力。指責林泰曾“畏日遁逃”,不過是李鴻章推卸責任的借口。
其次,目前所能見到的對林泰曾生前各方面評價都比較高,從未有“膽小”之說。他自投身海軍后,幾乎參與并指揮了北洋海軍執(zhí)行的所有任務,一貫表現(xiàn)積極。甲午開戰(zhàn)后,林泰曾堅決主張采取攻勢戰(zhàn)略,要求“舉全艦遏制仁川港”,與日本聯(lián)合艦隊“一決勝負于海上”。他為人“性沉毅”,而“待下仁恕,故臨事恒得人之死力”,在黃海海戰(zhàn)中率領“鎮(zhèn)遠”艦始終沖在前面,并連續(xù)擊傷日艦。在這一系列表現(xiàn)中,看不到任何“膽小”的影子。
將林泰曾自殺視為“膽小卸責”是偏頗的。林泰曾早就立下了“艦亡與亡”的決心,而且在當時清廷“重艦輕人”的巨大壓力下,立此決心的北洋海軍將領不在少數(shù)。姑且不論這種做法是否妥當,對北洋海軍將領來說,這實在是一種值得敬佩的英勇表現(xiàn),需要有極大的勇氣。綜上,林泰曾是北洋海軍高級將領中的杰出代表。
鄧世昌絕非“虛假典型”
“致遠”艦管帶鄧世昌是北洋海軍將領中著名的民族英雄。但就是對這樣一位將領,時下也有少數(shù)人提出質疑,認為鄧世昌是后人搞“虛假宣傳”的產(chǎn)物。其主要質疑有四:
一是對鄧世昌治軍嚴格提出質疑。有文章認為鄧世昌對下屬十分苛刻、嚴酷;還有人說鄧世昌在北洋艦隊中是事故率最高的一位管帶,不配做“民族英雄”。
應該承認,鄧世昌不是完人,他有缺點。在封建舊軍隊中打罵士兵是普遍現(xiàn)象,艦隊即將開戰(zhàn)之際,面對存在的紀律松弛、斗志渙散等問題,采取非常手段整肅軍紀實屬正常,我們不能用今天的標準去苛責。
而對于事故率高的問題也應客觀分析,北洋海軍成軍僅6年,駕馭的又是代表當時科技水平的新式戰(zhàn)艦,在官兵素質尚不高的情況下,事故隱患在所難免。鄧世昌自投身北洋艦隊后,事事爭先,頻繁執(zhí)行各種任務,而執(zhí)行任務多,事故概率自然會高。對此,不應以偏概全。
二是對鄧世昌駕艦撞擊“吉野”提出質疑。有人認為,“致遠”艦速度不及“吉野”,“以慢撞快”非常盲目;還有人強調(diào),在蒸汽鐵甲戰(zhàn)艦的時代,使用撞擊戰(zhàn)術很不科學。
從專業(yè)的角度分析,其一:當時日艦正以優(yōu)勢兵力和火力形成對旗艦“定遠”的圍攻,形勢非常危急,鄧世昌此舉可吸引敵艦、減輕旗艦壓力;其二:撞擊戰(zhàn)術在當時仍有一定適用性,“致遠”艦艦首下方就有為實施撞擊而設計的沖角,當時“吉野”在縱隊隊列之中不便機動,又正好處于“致遠”艦首正橫位置,“致遠”是以截擊態(tài)勢沖向日艦,一旦撞上可收重創(chuàng)敵艦之功效;其三:“吉野”具有側舷速射炮的火力優(yōu)勢,正橫向是其發(fā)揚火力的最佳方位,“致遠”試圖撞擊“吉野”,迫使其轉向,可直接降低其火力效果,有利于改變北洋艦隊的不利態(tài)勢。由此可見,撞擊“吉野”并非盲目之舉,而是試圖以重傷之艦為戰(zhàn)局作出最后一搏的英勇選擇!
三是對“致遠”艦的作戰(zhàn)準備提出質疑,認為很可能是日艦炮彈命中“致遠”引爆艦上魚雷。有人進一步稱,北洋艦隊接戰(zhàn)前,要求各艦將魚雷棄海,以免中彈引爆,而“致遠”艦由于故障無法將魚雷投出,恰恰就是這枚魚雷最終造成“致遠”沉沒,由此推論鄧世昌對作戰(zhàn)準備要求不嚴、不細。
這一指責既不真實,也不專業(yè),所謂“棄投魚雷”是杜撰的,是天大的笑話!
常識告訴我們,艦載武器不僅有魚雷,也有炮彈,如果怕魚雷引爆就將魚雷卸掉,怕炮彈引爆就將炮彈卸掉,豈不可笑?
四是質疑鄧世昌究竟是“墜海”還是“跳?!保J為以“致遠”龐大艦身,只要鄧世昌堅守崗位就不會墜海,由此推斷鄧世昌是在軍艦沉之前為求生而跳海,其“英雄”稱號名不副實。
其實,要分析清楚這些問題并不困難:其一,“致遠”艦幸存官兵都是隨“致遠”艦沉沒落水的,如果鄧世昌真想求生,那他完全有機會隨眾接受其后趕來的魚雷艇救援;其二,包括洋員和日方目擊者在內(nèi)的親歷者多方證實,“致遠”在中彈發(fā)生大爆炸后迅速沉沒,當時“致遠”艦官兵紛紛墜海,在艦橋上指揮的鄧世昌為什么會例外呢?其三,鄧世昌早就下定了以死報國的決心,其英勇行為不是一時沖動。豐島海戰(zhàn)后,他就激勵全艦官兵:“設有不測,誓與日艦同沉!”黃海海戰(zhàn)時,鄧世昌見“定遠”危急,高呼:“吾輩從軍衛(wèi)國,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有死而已!”遂率艦沖向敵艦。有人主觀臆測地將他說成是“出于政治需要的虛假典型”,是極不嚴肅極其錯誤的!
歷史就是歷史,事實就是事實。北洋海軍官兵是中國近代史上一批優(yōu)秀的軍人,他們絕大多數(shù)治軍勤勉,刻苦學習西方海軍建設經(jīng)驗,努力鉆研海軍技戰(zhàn)術。他們在甲午海戰(zhàn)中視死如歸、英勇殺敵的壯舉和寧死不屈、自殺殉國的崇高民族氣節(jié),都是不可更改的歷史事實。120年過去,逝者已去矣,生者當自省。今天,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來客觀評價北洋海軍官兵,還他們以公平,還歷史以公平,這是中華民族的民族大義。
本文摘自新浪歷史。作者丁一平,原海軍副司令員。著述有《世界海軍史》、《逐鹿海洋》、《世界著名海軍人物評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