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艾略特《四個四重奏》的意象和時間主題

摘 要：艾略特是基督教宗教哲學家詩人，《四個四重奏》堪稱詩歌哲學與詩歌神學杰作，其時間主題與基督教深刻關聯(lián)。該組詩分別以氣、土、水、火四大元素為意象，表達了艾略特對現在、過去、未來的存在及時間贖回問題的體悟與思考。

關鍵詞：時間 現在 救贖 靜止點 玫瑰園

《四個四重奏》中每首四重奏均有大致相等的五個樂章，如同音樂的回旋，一唱三嘆，曲終奏雅。有不少詩行在詩里重復出現，音樂的復奏形式增添了作品的繁復性和對主題的深化與發(fā)展。這四首詩在內容上相互輝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不可拆分的整體，共同構成作為真正意義的時間。

一、四個“四重奏”

《燃燒的諾頓》一章對應的元素是“氣”。此詩從思考時間永恒的現在這一問題開始：“時間現在和時間過去∕也許都存在于時間將來∕而時間將來包容于時間過去∕如果時間都永遠是現在∕所有的時間都不能夠得到拯救”。詩從抽象的思辨出發(fā)，對時間進行了形而上學的哲學思考。

接著詩從抽象轉向具象，把人們帶入玫瑰園中：“足音在記憶中回響∕沿著我們不曾走過的那條通道∕通往我們不曾打開的那扇門∕進入玫瑰園中”。玫瑰園是混合著記憶與想象的真實，空氣中充滿著陽光、音樂和孩童的笑聲，這樣靈魂的空氣中的“玫瑰園”，是精神的至真境界，是詩人所向往的理想境界。但由于時間并非“都永遠是現在”，幻想必須破滅，人必須走出幻夢，接受真相：“走吧走吧走吧，鳥說：人類∕不能忍受太多的真實”。

接下來，詩歌描寫了世界的混亂、破敗、苦難、人們對這一切的冷漠和麻木以及這一切令人絕望的循環(huán)：

在泥土里的大蒜和藍寶石∕使埋下的軸干凝成了塊∕在鮮血中顫抖的鐵絲網∕在古老的傷痕下歌唱∕又修和了那早已忘卻的戰(zhàn)爭∕那沿著動脈所作的舞蹈∕還有淋巴的循環(huán)∕在星移斗換中顯出身影∕在夏日里上升到樹梢∕我們在移動的樹上移動∕在照在形狀動人的樹葉上的光中∕在下面濕透了的地上聽到∕獵野豬的狗和野豬∕一如往昔地追循著他們的模式∕然而又在群星中修和

接著詩歌描寫了“那旋轉的世界的靜止點”，如許多人所說，此“靜止點”是上帝之點。依據基督宗教的觀點，相對于變動無常的世界，上帝為靜止。在靜止點上，時間凝為永恒，成為精神和存在的中心。人被永恒空間的光芒照耀，免除了塵世的煩惱和永恒時間的困擾，獲得了永恒和歡樂。

《東庫克》一章對應的元素是“土”，思考的是時間中的“開始”和“結束”，人類和個人生存的“開始”和“結束”。在《東庫克》中，艾略特圍繞自己的家族史和時代展開了對時間歷史意義的思考。

房屋矗起、倒下、頹坍、擴展∕移動、毀壞、修復，或在它們的地基上∕是一片空地，或一座工廠，或一條小徑∕舊時的石塊于新的建筑，舊時的木材于新的火焰∕舊時的火焰成為灰燼，而灰燼又成為土地∕土地已是血肉、皮毛和臉龐∕人和獸的骨骸、谷穗和樹葉

詩人通過一幅幅新舊交替的對照畫面來展現時間循環(huán)的意義。從陳火到灰燼，從灰燼到泥土，舊的事物死亡，新的事物誕生，世間事物就是這樣：生生死死，循環(huán)往復，無窮無盡。

男人和女人在舞蹈中∕緊緊相連，標志著婚姻狀態(tài)——∕一種莊嚴和寬敞的圣事∕兩個和兩個，必需的連接∕用手或用臂相互抱住∕標志著一致性。繞著、繞著篝火∕跳過火焰，或又匯合成一圈∕土里土氣地莊嚴，或在土里土氣的歡笑聲中∕抬起穿著笨拙的鞋子的重重的腳∕大地的腳，沃土的腳，在鄉(xiāng)間的歡樂中抬起∕那些很久以前在土地下哺育∕谷物的人的歡樂。在他們的舞蹈中∕遵守著時間，保持著節(jié)奏∕就像他們生活在活生生的季節(jié)中∕季節(jié)和星座的時間∕擠牛奶的時間和收莊稼的時間∕男人和女人求愛的時間∕動物交配的時間。腳提起又落下∕吃吃喝喝，糞堆和死亡

詩人描寫了人們對付時間的辦法不是走向精神的樂園，而是指望通過婚姻、繁殖后代來把握幸福和永恒。詩人用了夢幻的筆觸來描寫這種努力。在時間周而復始的輪轉中，村民們的生活就像舞蹈，有節(jié)奏地重復著生命中的每一個過程，而且他們將這些過程看得十分神圣。然而這種生活方式并不能給人類帶來永恒，也不能抵達永恒和短暫的交匯點，其最終結果只能是一代一代地重復著死亡。

在此詩中，詩人不僅沉思人類曾經的生活，感嘆現世的生存，而且回顧自己人生走過的20年（兩次大戰(zhàn)間的歲月），感嘆人生：“我們年歲越長∕世界就變得越發(fā)奇怪，死者和生者的∕模式更加復雜，不是那強烈的時刻∕孤立，沒有前面，也沒有后面∕而是每個時刻都燃燒的終生時間∕不僅僅是一個人的一輩子生命∕而是字跡已無法辨認的古老石頭的生命。”

《干賽爾維其斯》對應的元素是“水”。其時間、歷史和永恒的意義通過兩種時間意象：河流與海洋來表現，河流和海洋分別象征有限的個體時間和無窮無盡的歷史時間。詩中，詩人將河流稱之為神，“是個強壯的、棕色的神——神情陰郁，桀驁不馴”。海洋在詩人的心中是另一個具有時空觀及歷史觀的宇宙，是一個神秘的世界，也是一個神話的世界，海洋中的巖石是英雄們的里程碑或紀念碑，那里有警戒的鐘聲，有許許多多神靈的聲音，有燦爛的星空。

河流是大自然的象征，海洋是絕對主宰力量和永恒的象征。此外，河流和海洋也象征時間的破壞與毀滅，因為它們對人類又具有毀滅性的一面。時間是人類歷史的保存者，也是人類歷史的破壞者，時間創(chuàng)造著歷史，時間也改變著歷史：“無聲的悲鳴∕秋日花朵默默的凋落?；ㄇo一動不動∕哪里又有終結——漂浮的破碎船片∕海灘上白骨的祈禱”“時間這個毀滅者又是時間這個保存者∕就像河上滿是貨物：死去的黑奴、奶牛和雞籠∕咬過的蘋果和蘋果中咬過的齒痕”。詩人通過這些無聲的哀號、秋天飄落的花瓣、海上漂浮的破船、海灘上的尸骨、死去的黑奴、咬過的蘋果等死亡意象，表現了個體的人承受著河流時間和海洋時間的雙重影響和制約：在茫茫無際的時間面前，人類總是扮演失敗者的角色。表達了詩人面對永恒時間的憂傷，對有限生命的哀婉。

最后一章《小吉丁》對應的元素是“火”，是對前三個四重奏的總結和升華。詩人通過仲冬時節(jié)尋訪小吉丁村時的情景，繼續(xù)沉思時間和永恒。endprint

《小吉丁》的開頭就以兩個意象表現了詩人對“無限”境界的強烈追求：“半是冬天的春天是它自己的季節(jié)∕永恒地持續(xù)著，雖然落日時分一片濕漉漉∕在時間中暫停著，在極地和熱帶之間”。詩人對超越時間限制的永恒境界保有強烈的渴求，但正如上述詩句所述，在每一次向永恒、無限的躍動中，又會自覺地體察到“瞬時性”的存在。所謂的永恒、無限其實是與“瞬時性”共存一體的。

接著，詩人描寫了宇宙四大因素土、氣、水、火的死亡：“希望和絕望的死亡∕這是空氣的死亡”“干燥龜裂，再無生氣的土壤∕瞪視著勞動的虛空∕沒有快意的笑聲∕這是土地的死亡”“水和火將會銹去∕我們忘卻了的∕圣壇和唱詩班的受損的基礎∕這是水和火的死亡”。詩人描寫了戰(zhàn)爭對文明的毀滅，這些場面包含著詩人對人類世界的批判、對人類罪孽的自覺。在詩人看來，死亡、戰(zhàn)爭、罪孽就是人類正處于其中的“歷史”，它們是走向無限與永恒的必經之路：“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從時間中得不到拯救∕因為歷史是一個∕無始無終之時刻的圖案”。

二、意蘊深刻的意象

《四個四重奏》力圖將歷史納入宗教的范疇，從而構建歷史對時間所具有的拯救意義。艾略特必須找到具有絕對宗教意義的意象，才能體現歷史之流中的時間拯救意義。艾略特在這一點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下面是《四個四重奏》中意蘊深刻的意象。

1.玫瑰園

玫瑰傳統(tǒng)上象征愛情，在本詩里常象征愛或性欲，并升華至精神上的愛，暗示肉體與精神的神秘結合。玫瑰園是混合著記憶與想象的真實，充滿了童年時代對于性的醒悟和宗教啟示的預感以及快樂的精神體驗。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最終指向是現在，而玫瑰園即是永恒的現在的映現，是詩人心中天真快樂美好的樂園，對玫瑰園的尋求即是對生命、愛、美、現在和永恒的尋求。

“綠葉叢中滿是兒童∕緊張地隱藏著，抑制住了笑聲”“翠鳥的翅膀∕從光到光作出了回答，是寂靜的，光是靜止的∕在這個旋轉的世界的靜止點上”“突然在一道陽光下∕甚至那時塵土還在微揚∕綠葉中嬉戲的孩童∕傳出了隱藏的笑聲∕快些，現在，這里，現在，永遠——∕可笑的浪費了的悲傷時間∕在前和在后展開”

玫瑰園里隱藏著音樂和孩童的笑聲，空氣中和靜止點上泛著靜止、恩惠的光芒。每每讀到這里，便感覺這樣靈魂的花園和光，似在淹沒的時間長河中引導著我們，啟示我們拋卻現在和前后展開的時間悲傷，因為理想的樂園和光終會在心中回響。

2.靜止點

艾略特在《燃燒的諾頓》中提出 “旋轉世界的靜點”的問題，企圖通過這種現實與永恒的連接點來達到精神的升華。

在那旋轉的世界的靜止點上。既不是血肉也不是血肉全無∕既不是從哪里來也不是往哪里去，在靜止點上，那里正在舞蹈∕然而既非阻止也非運動。別稱它為固定性∕那里過去和將來匯集在一起。既不是往哪里來或朝哪里去的運動∕也不上升也不下降。除了這一點，這靜止點∕將不會有舞蹈，現在只有唯一的舞蹈∕我只能說，我們曾經去過那里，但我說不出到底是哪里∕我不能說，有多長時間，因為那就是把它放到了時間中

靜止點是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交叉點，是靜與動的中介點，代表著和諧。根據基督宗教的觀點，相對于變動無常的世界，上帝為靜止。但是另一方面，既不能說上帝是靜止的，又不能說上帝是運動的，他“既非阻止也非運動，別稱他為固定性”。作為絕對、無限，上帝既是絕對無限的靜止，又是絕對無限的運動，上帝的靜止和運動既無限地對立，又無限地同一。人要能與上帝同在，進入上帝的“靜止點”該多好！詩人說：“我只能說，我們曾去過那里?！币簿褪钦f，人曾是與上帝同在一處的。

3.洪鐘

在寂靜的濃霧的壓抑下∕鐘聲響亮∕計著不是我們時間的時間，又為∕慢慢的海底巨浪掠過，較那天文鐘時間∕更古老的一個時間，比那焦慮的∕婦女數著的時間更古老的一個時間∕她們睜著眼睛躺臥，計劃著未來∕試著去拆開、解開、分開∕過去和未來，又把它們綴在一起∕在午夜和黎明中間，那時過去盡是欺騙∕未來沒有未來，在早晨的鐘點前∕那時時間停止，而時間從不終結∕還有那曾是而且現在也是來自開端的海底巨浪∕鐘聲∕鏗鏘

這一段詩行以“洪鐘”象征著人類所不可避免的時間，它如同命運一般，以其“洪亮”的聲音警醒人類思索自己的時間模式。時間不是人類有限的生命可以計算的，它是“較那天文鐘時間更古老的一個時間”，是一種永恒。詩人借洪亮的鐘聲驚醒人們，要面向永恒，以心來恭候上帝。

焦慮的婦女們以傳統(tǒng)行為對待時間。這些婦女的丈夫已經出海作業(yè)，她們深知災難隨時都可能發(fā)生在她們丈夫身上。在幻覺之中，她們寄一切于未來，幻想著未來會給她們帶來幸福。焦慮的婦女們等待的只是時間，沒有守候主（上帝）的拯救，即沒有將自己的行為與上帝聯(lián)系起來，這樣的等待并不能形成對時間的拯救。

詩人主張將人們從世俗的時間中解救出來，在永恒的時間里尋找人生的意義。

三、時間主題

1.關于“現在”

這是一個令人不滿的地方∕在前的時間和在后的時間∕在一道暗淡的光中，既不是日光∕用透明的靜寂賦予形式∕使人想到永恒的緩慢的旋轉∕把影子變成轉瞬即逝的美∕也不是黑暗，為了澄清靈魂∕用剝奪來使聲色之娛空空∕從暫時的事物中去掉了愛情

這個“在前的時間和在后的時間”就是現在，為什么現在是一個令人不滿的地方？因為這個地方“既不是日光，用透明的靜寂賦予形式”“也不是黑暗，為了澄清靈魂，用剝奪來使聲色之娛空空”。也就是說，“現在”既沒有上帝的“光”“靜寂”“永恒”，也不是使一切顯為“空空”的地獄。人在這樣的時間中“充滿了幻想，而又缺乏意義”。

“時間現在”具有雙重性：它即有即無，即存即亡。一只腳剛剛由未來踏入現在，另一只腳便由現在跌進了過去，它與過去的已不存在和未來的尚未存在“共存”。現實存在的時間一方面是對現在的過去的記憶，另一方面是對現在的將來的期望。這樣，現在的時間就被賦予了更多的拯救意義。

2.關于“時間的救贖”

《圣經》上說，上帝在園中為人預備有“生命樹”。按上帝的意思，人本來可以永生，上帝給予了人類做出自主選擇的自由意志，賦予了人類神圣的愛，但人類卻忘記了上帝之愛，選擇了罪，犯下滔天罪行?，F在上帝之愛以煉火的形式，來滌濯人類的罪孽，使人類重新獲得上帝的完美之愛。由此可見，時間需要救贖，乃因犯“罪”之人需要救贖。

只有接受“在不健康的肺里進進出出的風”“不健康的靈魂里噴出的惡臭的空氣”，接受這來自上帝的懲罰，人才有從充滿罪的時間中得救的希望。

人類始祖違反上帝禁令而犯下罪孽，這已成為過去無法挽回的事實。但是，人類擁有現在，只要人類用現在的行為去理解和體現上帝的理性和智慧，人類的靈魂將來就可以進入永恒的天堂世界。時間才能得到拯救。

四、結語

時間和歷史是《四個四重奏》的中心主題，詩人的宗教哲學思想是整個主題的靈魂和血肉。在《四個四重奏》中，面對二戰(zhàn)的浩劫，詩人通過對人類苦難歷程的追溯，顯示出在時間的流變中獲得拯救的途徑，從而為人類提供一種具有永恒意義的理想模式。《四個四重奏》意義深遠，實非一文可窮盡。

參考文獻：

[1][英]托·艾略特著，裘小龍等譯.四個四重奏[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

[2][英]托·艾略特著，李賦寧譯.艾略特文學論文集[M].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

[3]陳秋紅.在時間中尋找精神棲息之地——論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J].東方論壇，1997，（02）.

[4]蔣洪新.論艾略特《四個四重奏》的時間主題[J].外國文學，1998，（03）.

（陳亮輝 湖南長沙 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41001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