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親子詩中的神童

田瑋莉

（江西警察學(xué)院 基礎(chǔ)部，江西 南昌 330001）

兒童，是歷史中隱而不見的族群，他們輕輕地、悄悄地來臨，或匆匆夭折離世，或迅速地跨進成人的世界，兒童隱身于成人世界里，關(guān)于兒童的記錄也是隨筆記下，被不經(jīng)意地保留下來。在唐代詩人的筆下，兒童以片段的身影在輝煌壯闊的唐代大河中泅游穿梭。其中天才兒童的現(xiàn)狀是最迷人的，人們對天賦異秉的神奇性有一種崇拜。天才兒童每個時代都可能產(chǎn)生，在唐代這種兒童被稱為“神童”。盡管時空變遷，但對“神童”濃厚的興趣與關(guān)注卻是古今皆然。中國古代對兒童這個群體并沒有留下歷史位置，唯獨對天賦異秉的卓越兒童留下記載資料。

早在漢代《史記》中“神童”項橐就已出現(xiàn)，但對于這位七歲為孔子師的傳奇人物項橐沒有詳細記載，生平事跡全不可考，然而他在漢代似乎已成為資優(yōu)兒童的代名詞，是耳熟能詳?shù)摹吧裢贝?。唐代社會對早慧兒童的推崇與關(guān)注不亞于前代。《唐語林》中為卓越兒童留著《夙慧》篇的一頁，《太平廣記》編有《幼敏》一類，皆顯示唐人對神童的普遍重視。

一、詩人對于神童的觀察與反應(yīng)所寫的詩歌

唐代親子詩中有幾位以孩子為榮的父親，在詩中展現(xiàn)對孩子的高度贊許：

“驥子春猶隔，鶯歌暖正繁。別離驚節(jié)換，聰慧與誰論?！保ǘ鸥Α稇浻鬃印罚?］

“驥子好男兒，前年學(xué)語時。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保ǘ鸥Α肚才d》）［2］

“袞師我驕兒，美秀乃無匹。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栗。交朋頗窺觀，謂是丹穴物?！保ɡ钌屉[《嬌兒詩》）［3］

從詩中可看出一部分詩人，以父親身份對幼兒的智性表現(xiàn)十分關(guān)心，一旦觀察出幼兒有天資聰慧的表現(xiàn)，便喜出望外地加以鼓勵、稱贊，對于超越常人的表現(xiàn)，給予孩子“正增長”，促其朝著期望的方向前進?；谌藗兤毡閷Α吧裢庇羞^分的想象與期待，詩人對孩子早慧的振奮遠大于“大器晚成”的欣慰。雖然，由檢索的親子詩來看，被父親寫入詩中的孩子，似乎并沒有唐代史料記載中的“神童”，但由詩歌作品來看，父親的稱贊之情已是視孩子為不凡人才。當(dāng)然這一現(xiàn)象為古今中外父母皆然的心理表現(xiàn)，乃是出自高度期盼下的心理盲點，但這種心理也恰恰給予了幼兒自信，使其建立健康的自我形象。杜甫便是對兒子期盼極高的父親，在他記憶中的幼小愛子的形象是“聰慧與誰論”，那是他在時空差距下，選擇留存卓越、不凡的孩子面貌。杜甫對兒子的教育是非常重視的，不但親自教子、課子讀書，而且對兒子的各項行為也是時時掛念，名為《遣興》的詩，其實想的無非是孩子“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的聰穎天賦，一聲“驥子好男兒”顯露出多少身為父親的驕傲。李商隱的《嬌兒詩》更是極度夸贊愛兒的與眾不同：“袞師我驕兒，美秀乃無匹?！笨跉馐朱乓?，由“嬌兒”的詩名已表露無遺。而“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栗?！笨鋸埖臄⑹鲆擦钊速|(zhì)疑其真實性，雖然詩作充滿夸耀之意，違背詩歌含蓄蘊藉之美，但不令人生厭，只因父愛傳遞真性情之美，超越了含蓄的傳統(tǒng)標準，建立了親子詩的獨特風(fēng)格。

詩人對“神童”的觀察還反映在對別人孩子智慧的關(guān)注上，透過詩歌表達內(nèi)心的期盼與羨慕，詩如下：

“念符不由級，屹得文章階。白玉抽一毫，綠珉已難排。偷筆作文章，乞墨潛磨揩。海鯨始生尾，試擺蓬壺渦。幸當(dāng)禁止之，勿使恣狂懷。自悲無子嗟，喜妒雙喈喈。”（孟郊《喜符郎詩有天縱》）［4］

“更添十歲應(yīng)為相，歲酒從今把未休。聞得一毛添五色，眼看相逐鳳池頭。”（熊儒登《和竇中丞歲酒喜見小男兩歲》）［5］

孟郊對韓愈兒子昶的欣賞與羨慕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越級的天賦資優(yōu)，一是表現(xiàn)在詩歌方面的專長?！疤炜v”是資優(yōu)兒童的表征，不需要如常人循序漸進地學(xué)習(xí)，能因為天生的悟力才性而有卓越的表現(xiàn)。當(dāng)然，賀贈他人孩子的作品不免溢美之詞，但其內(nèi)容不在反映真實性，而是反映唐代詩人對孩子的期待方向?！案硎畾q應(yīng)為相，歲酒從今把未休”即是對“神童”的高度期盼，詩人們對孩子的期待于字里行間表露無遺，若能“不由級”的超越常人將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而年少便能封相的甘羅故事，更是對小孩子的祝福常用語，可見唐代士人心中的普遍價值。“神童”揭示了古今多少父母的迷思。

不過，神童畢竟是一種特殊現(xiàn)象，一旦孩子漸漸長大，詩人便能清楚孩子本身的資質(zhì)，加上自身生命閱歷的增長與啟發(fā)，對于“智力過人”的期盼漸漸平息，轉(zhuǎn)以另一種態(tài)度看待孩子的未來。詩如下：

“未能知壽夭，何暇慮賢愚?！保ò拙右住栋⒋蕖罚?］

“持杯祝愿無他語，慎勿頑愚似汝爺。”（白居易《予與微之，老而無子，發(fā)于言嘆，著在詩篇。今年冬各有一子，戲作二什，一以相賀，一以自嘲》）［7］

“憐渠已解詠詩章，搖膝支頤學(xué)二郎。莫學(xué)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鬢如霜?！保ò拙右住堵匌攦涸佋姟罚?］

白居易對孩子的態(tài)度顯然不似杜甫有強烈的學(xué)習(xí)成就取向，此與白居易得子不易有關(guān)聯(lián)。因此，對孩子的聰慧與否并不太關(guān)注，而是傾向于人生的健康快樂的身心關(guān)照。對屢遭喪子之痛的白居易而言，孩子的身體健康顯然優(yōu)于聰明的期待，而人生起落的體驗使他希望孩子不要“頑愚似汝爺”，方能在人生道路走得順利。而寫詩的辛苦，對視如己子的龜兒又有所不舍，因此與原先的期盼之外有多了一份寬裕的喘息空間，或許，孩子的人生不一定非得這樣走？而對眾人口中的聰明，白居易更是看淡，在《哭皇甫七郎中》詩中便發(fā)出“多才非福祿，薄命是聰明”［9］之感慨，這種看法對以智力高低論斷孩子未來的傳統(tǒng)價值觀可視為一反思，為過度的“神童”迷思提供了另一種思考向度。

二、唐代親子詩中的孩子智慧

對于這些令人另眼相看的神童，詩人以贈詩的方式將這些轟動一時的兒童保留在詩集里，因此，在《全唐詩》里，有多首專寫神童的詩，此現(xiàn)象顯示了神童身份對唐代詩人的吸引力。如：

“圣朝殊漢令，才子少登科。每見先鳴早，常驚后進多。獨居方寂寞，相對覺蹉跎。不是通家舊，頻勞文舉過?！保ɡ疃说摹顿涄w神童》）［10］

“杏花壇上授書時，不廢中庭趁蝶飛。暗寫五經(jīng)收部秩，初年七歲著衫衣。秋堂白發(fā)先生別，古巷青襟舊伴歸。獨向鳳城持薦表，萬人叢里有光輝?！保ㄍ踅ā端退究丈裢罚?1］

“衛(wèi)瓘諸孫衛(wèi)玠珍，可憐雛鳳好青春。解拈玉葉排新句，認得金環(huán)識舊身。十歲佩觿嬌稚子，八行飛札老成人。楊公莫訝清無業(yè)，家有驪珠不復(fù)貧?！保ㄔ　顿泧劳印罚?2］

“習(xí)讀在前生，僧談足可明。還家雖解喜，登第未知榮。時果曾沾賜，春闈不掛情。燈前猶惡睡，寤語讀書聲?！保ㄠ嵐取顿泟⑸裢罚?3］

由上列作品來看詩人對孩子的智慧取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以“神童”聞名的孩子有著相同的特點。首先，他們在幼年便展露文學(xué)方面的特殊才華，語文記誦，書寫的能力，是唐代觀察孩子智慧的首要指標，也是童子科的取士項目，所以能“暗寫五經(jīng)收部秩”、“解拈玉葉排新句”、“八行飛札老成人”，都是當(dāng)時資優(yōu)孩童的重要能力指標，也是為詩人所嘆服之處。其次，他們都有超齡的老成表現(xiàn)。王建筆下的趙神童直可比擬為早慧且辯才過人的孔融，年僅十歲便令人啞口無言，能使王建心生“每見先鳴早，常驚后進多”之嘆的孩子，必有跨越成人世界的言行。在驚嘆之余，不禁揣想這些孩子仿佛留存著前世的記憶?！罢J得金環(huán)識舊身”、“習(xí)讀在前生”應(yīng)是早在出生時已經(jīng)經(jīng)綸滿腹，否則小小年紀怎能發(fā)出成人之語？再次，神童必須反應(yīng)敏捷，下筆成詩。試看兩首神童的詩歌作品：

“初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掛在碧霄邊。時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團圓照滿天?！保娛献印顿x新月》）［14］

“別路云初起，離亭葉正稀。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七歲女兒《送兄》）［15］

這兩首詩都是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下筆完成的，所以早慧之外需要敏捷的悟性，才能成為唐人心中的“神童”。不過，這些留在詩集中的諸位神童們，似乎人皆以“神童”稱之，冠以姓氏取代原來的名字，神童的光輝已然塑造了孩童新的身份與社會地位，身份的重新注冊會帶來迥異的人生，可惜的是，鮮少神童長大成人后的記錄，神童成長后有多少人成為天才呢？《中國天才盛衰史》中對中國古代的文學(xué)天才做了評分淘汰后，共統(tǒng)計出204位文學(xué)天才，其中第一流天才有47人，第二流天才118人，第三流天才39人，在47位一流天才中，唐代占了10位，分別是宋之問、沈佺期、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柳宗元、元稹、杜牧和李商隱。唐代的一流文學(xué)天才比例很高，然此十人中卻沒有人是“舉神童”出身的，僅僅白居易“敏晤絕人，工文章”，［16］有資優(yōu)兒童的征兆，不過并非以神童著稱于世。因此，“神童”似乎只是幼年時期，顯然神童的成長過程出了問題：起步早卻無法將天資做充分的發(fā)揮，誠然可惜。但是在唐代的神童關(guān)注下，神童的成年并非眾人關(guān)心的焦點。

唐代的“神童觀”延續(xù)了漢以來的觀點，且更強化落實對“神童”地位的提升。唐之前的童子科考試始自漢代，而魏晉南北朝時期政局動亂，童子科的舉辦興廢無常。自唐代之后科舉制度興盛，童子科的考試因此定型完備，參加童子科考試隨之蔚然成風(fēng)。但從人類智力的常態(tài)分配觀念來看，天才的比例是相當(dāng)少數(shù)的，豈是處處可見，時時得聞？而應(yīng)童子舉成了當(dāng)時人們心中名利雙收的捷徑，在《全唐詩》所載作者小傳的資料中，對于“神童”出身的詩人，如楊炯、劉晏、林杰、楊收等人，前三者是“舉神童”而為官，楊收是人們口中的神童，鄉(xiāng)人競相拜訪以致勝過其藩的名人。但觀其生平卻令人感嘆，四人中，劉晏和楊收死于非命，林杰是年少棄世，只有楊炯一人命運尚可。再看四人文學(xué)成就，只有楊炯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齊名“初唐四杰”，存詩一卷，劉晏存詩2首，楊收存詩3首，林杰存詩2首，寥寥可憐。

楊炯為人“至官，果以嚴酷稱，吏稍忤意，搒殺之，不為人所多”。［17］這樣嚴苛待人，在人格上是有瑕疵的，顯然，在同情與同理的人格培養(yǎng)過程中出現(xiàn)嚴重缺陷。

楊收則“既益貴，稍自盛滿，為夸侈，門吏童客倚為奸”，［18］與中尉楊玄價相互授受，埋下反目成仇的惡果。楊收的人品內(nèi)涵皆不高尚，在物質(zhì)的欲望中很容易迷失自己。

劉晏為人清廉，能力卓越，但“始，楊炎為吏部侍郎，晏為尚官，盛氣不相下”，［19］早年的夙怨埋下喪命的悲劇。劉晏先不能忍，后又不知彌補化解嫌隙，在人際關(guān)系上缺少經(jīng)營的能力。

“童子科”一旦成為唐代另一條入仕的捷徑，便引發(fā)了許多弊端，利之所趨使童子科的考試時有舞弊傳出。唐代宗廣德二年，停止童子科的固定考試，至代宗大歷三年方重開童子科考，但文宗開成三年又下詔停止考試，如此三令五申，可以推知當(dāng)時的童子科濫錄童子的亂象。在唐宣宗大中十年的奏書中指出童子科的弊端：成人世界名利的誘惑下，年齡可以偽造，專長可以欺瞞，既非童子亦無“神奇”、“智慧”可言。這樣騙局式的集體舞弊全是成人利欲熏心下的結(jié)果，而許多唐代兒童也參與這樣的騙局，成為謊言下的一顆棋子。這樣由成人主導(dǎo)的作弊事件，赤裸裸在孩童眼前上演，如何教育出品格高尚的士人，這樣觀念下成長的孩子，不管“假神童”的詭計是否得逞，對孩子的錯誤示范皆已造成。唐代的“神童崇拜”對兒童的人格培養(yǎng)造成極大的傷害，所損失者，在于價值觀的誤導(dǎo)與情意教育的嚴重忽略。

“神童”這一個過早成熟的群體，在眾人關(guān)愛的眼神下，提早結(jié)束童年，也跳脫了原先該施予的情意教育。成年人總是假定這些資優(yōu)兒童在認知領(lǐng)域是領(lǐng)先的，故而認為這類問題對于他們應(yīng)該沒有嚴重的麻煩，但情況卻不一定是如此。資優(yōu)兒童在過度的期許下，所承受的壓力比一般人大。假如他們不能適度地調(diào)整情緒，勇于面對挑戰(zhàn)，則可能導(dǎo)致心理失衡，終至抑郁一生。面對這樣一群“神童”“慧童”，更應(yīng)當(dāng)協(xié)助其走向身心健康的人生。越是聰明智慧的資質(zhì)越是需要悉心調(diào)教，方不致因單方面的突出而忽略智慧的多元性，高智商的孩童若無特別指導(dǎo)，亦無法在生活上尋得幸福滿足感。

人的智慧表現(xiàn)是多元的，并非單一的智性要求而已，如何讓孩子在幼齡時便開發(fā)多元智慧，使其朝身心健全的方面成長，是現(xiàn)代教育努力的方向。唐代“神童”的歷史已經(jīng)過去了，那些在詩人筆下綻放智慧光芒的孩子為我們補足除了家庭中撒嬌、嬉戲、生病、勞作的兒童外，另一群以兒童身份跨越成人界限的孩子面貌，使唐詩中的兒童圖像更完整。

［1］［2］洪業(yè).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06.

［3］劉學(xué)鍇.李商隱傳論［M］.合肥：黃山書社，2013：277.

［4］［清］彭定求.全唐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Vol380-42：6168.

［5］［清］彭定求.全唐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Vol476-4：7913.

［6］［7］［8］［9］（清）彭定求.全唐詩［M］.卷451-1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Vol451-13：7405，Vol451-9：7403，Vol440-26：7096，Vol451-49：7416.

［10］［清］彭定求.全唐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Vol285-66：P4681.

［11］［12］金圣嘆批唐才子詩、杜詩解［M］.中華書局，2012：118，144.

［13］［14］［15］［清］彭定求.全唐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Vol676-2：11598），Vol783-18：13303），Vol799-4：13481.

［16］［17］［18］［19］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M］.中華書局，2000.Vol119：4300，Vol201：5741），Vol184：5395），Vol14947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