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開 林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劉咸炘(1896-1932),字鑒泉,號宥齋,四川雙流人,幼承家學,好學深思,博通群籍,為通人之學。雖得年36 歲,享壽不永,然一生筆耕不輟,勤于著述,總計著書235 部,475 卷,名為《推十書》。其著述數量之多,學問之淵博,見解之超凡,當世罕見。然而,劉氏一生授徒巴蜀,且英年早逝,加之著述宏富,較多稿件未刊,傳布不廣,故而聲名不彰,學界對其關注相對不足。
隨著《推十書》首度全集刊行及相關著作單行本刊印,劉咸炘才逐漸引起學界的關注。學界對其文學、史學、目錄學等研究時有討論。然而,就文學而言,學界目前主要集中于其文章學、文體觀等方面的整體研究,其他方面則付之闕如。
比如劉咸炘的賦論,尚未引起學界關注。20 世紀90年代,徐志嘯先生編《歷代賦論輯要》曾據劉咸炘《文學述林》輯入五則賦論材料[1]124-125,然而,迄今為止,賦論專著、論文均未見論及劉咸炘賦論思想。其實,劉咸炘不僅僅在《文學述林》中有論賦的文字,其他專著里亦時有提及,如《文式》、《學略》卷五《文詞略》等,內容較為豐富。本文擬就劉咸炘的賦論思想略作評述。
賦作為一種歷史悠久而最具民族特色的文學樣式,是中國古典文學園地中的奇葩。賦論者在研究賦的創(chuàng)作、欣賞及功用、價值等的時候,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即是關于賦的文體性質的界定。因此,賦的文體性質的界定就成了歷代論賦者極為關注的話題,并且成為中國賦論的基本內容之一。
自漢至今,有相當豐富的論賦文字圍繞著這個話題而展開,論賦者各自提出了見仁見智的觀點。然而,眾說紛紜,迄今未有定論。何新文教授曾爬梳、整理歷代賦論資料,對此問題有一總結性的結論:
將其歸納起來,大致有這么幾種解釋:(1)《漢書·藝文志·詩賦略》說“不歌而誦謂之賦”;(2)班固《兩都賦序》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3)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曰“賦者鋪也,鋪采擒文,體物寫志也”;(4)郭紹虞《漢賦之史的研究序》說“賦之為體,非詩非文,亦詩亦文”。[2]6
論賦者的視角各有倚重,因此從不同的角度揭示了賦的文體性質。見仁見智的結論,也顯示了賦這種文體的獨特性和復雜性。
劉咸炘在此問題上,獨具一格,提出了不同于前人的見解。這突出表現在他不是單純從某一角度出發(fā)對賦作出界定,而是摻互眾家,擇善而從。
一方面,他沿襲了班固《兩都賦序》的觀點,認為賦是“古詩之流”。
賦者,古詩之流。以漢魏六朝為則。唐韓、柳猶能為之,宋人則不能矣。(《文詞略·賦》)[3]76
《七略》詩賦略亦先賦后詩,蓋當時自以漢賦直承《三百篇》。五言詩初興,境猶未廣。古人視詩賦為一,不似后人之分別。(《文選序說》)[4]24
另一方面,他又比較贊同劉勰的觀點:
劉勰《詮賦》,辨體嚴矣。鋪采摛文,體物寫志。斯二語者,該乎眾類。鋪采摛文,言賦之體而飏頌符命諸體該焉;體物寫志,言賦之旨,而義類分焉。(《文式·賦》)[5]728
本來,賦體的界定就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每一種說法都有其合理性,同時也有以偏概全的嫌疑。劉咸炘綜合(2)說和(3)說,是比較合理的界定,而且這兩個方面并不沖突。認同賦是“古詩之流”,是從賦體起源的角度來進行探討;認同賦“鋪采摛文,體物寫志”,是對賦的體制特點作的精辟概括。
另外,劉咸炘還擴大了傳統(tǒng)的“賦”體文學的范圍。中國古代文體分類較細,文章總集、文論專著每每有不同的分類。如《文選》、《文心雕龍》、《文苑英華》等。如頌、贊、設詞、連珠,向來別為一體,獨自為類。劉咸炘《文式》中有《頌贊》、《設詞》、《連珠》三篇,認為頌、贊、設詞、連珠均屬賦,可謂發(fā)前人所未發(fā)。
賦論是伴隨著賦文學創(chuàng)作的興起而不斷發(fā)展的。自西漢起,即有關于賦的相關評論。雖然是只言片語,但已經開論賦之先河。此后,不斷繁榮,且蔚為大觀,形成了大量的賦論資料。這些論賦的言論、筆記、專文、專著數量之大,足以與古典詩話、詞話、文話比肩。劉咸炘在論著中輯錄了相當數量的前人賦論文字,如《文式·賦》便輯錄有李祥、章學誠、司馬遷、劉勰、《四庫總目提要》、周中孚、洪邁、祝堯等語。更重要的是,劉咸炘對于前人賦論時有評論和辨析。
《文詞略》第四《賦》有三則文字:
王鐵夫芑孫《讀賦巵言》探古義,表正法,足為導師。然斯事非易,昔人云能讀千賦,便能作賦,允矣。
文評以《文心雕龍》為極淳古精確。陸士衡《文賦》亦得大端。繼起者包氏《藝舟雙楫》,平正精當。劉融齋熙載《藝概》樸至深遠。近人《國故論衡》中篇,探古明法,甚超卓。(原注:是三書皆兼論詩。)
八家者流,則《惜抱軒尺牘》挈其要,劉海峰《論文偶記》、呂月滄輯吳仲倫德旋《古文緒論》皆可觀。近出吳翊亭曾麟《涵芬樓文選》、姚仲實永樸《文學研究法》,皆平近翔實。姚書《緒論》尤多精到語。[3]77
劉氏評書,要言不煩,點到為止。古者有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近者有王芑孫《讀賦巵言》、包世臣《藝舟雙楫》、劉熙載《藝概》。甚至同時代的著作,劉氏亦有關注。劉氏一生未出蜀,但搜羅書籍至勤,閱讀之廣,由此亦可見一斑。
《文式·賦》篇末征引元祝堯《古賦辨體》一則文字:
元祝堯《古賦辨體》論《子虛》、《上林》,謂問答之體,源出《卜居》、《漁父》,宋玉輩述之,至漢而盛,首尾是文,中間是賦,傳久而變。中間之賦,以鋪張為靡,專于詞者,流為齊、梁、唐初之俳體。首尾之文,以議論為便,專于理者,流為唐末及宋之文體?!短嵋贩Q于正變源流,言之最確。[5]732
此文見《古賦辨體》卷三。四庫館臣于此書提要云“采摭頗為賅備”、“于正變源流,亦言之最確”[6]1708。對于祝堯及《四庫館臣》的觀點,劉咸炘提出了不同看法:
按:此說大非。諸子書多藉問答,問答原不止于賦乃有之。《卜居》自是設詞,《客難》、《解嘲》所祖,與《子虛》、《上林》自殊。鋪張之賦,原于《楚辭》諸篇,不專祖《卜居》、《漁父》。源流各別,何可以其皆問答而混之?班固《兩都》,亦藉問答發(fā)端,此自《子虛》、《上林》之裔,非出《卜居》、《漁父》也。祝氏既不知其各別,乃又強分文賦。賦本一篇,非同于序,豈可分哉?強名為文,尤屬虛造。堯書以擬騷為外集,本未知源流,《提要》乃亟稱之,誤矣。[5]732
《古賦辨體》原文中尚有“此兩賦及《兩都》、《兩京》、《三都》等作皆然”一句,祝堯認為漢晉“問答體”賦原于《卜居》、《漁父》,且具有“首尾是文,中間乃賦”的特征。劉咸炘從先秦諸子文著手,分析了“問答體”乃諸子常用論證方式,否定了“原于《卜居》、《漁父》”之說。同時對“首尾是文,中間乃賦”的賦體發(fā)展為唐宋“俳體”、“文體”的流變過程亦予以駁斥。
何新文先生曾將中國賦論的基本內容概括為十個方面,其中第六類為“論賦作家”、第七類為“論賦作品”。劉咸炘關于此兩類評述文字較多。
賦者,古詩之流。以漢、魏、六朝為則。唐韓、柳猶能為之,宋人則不能矣。歐公《秋聲》,蘇子《赤壁》皆別調也。言八家者之不知賦久矣。姚、曾皆粗解而不專精。若應試之賦,則制藝試帖之流耳。[3]76-77
關于賦的發(fā)展演變,歷來存在較大分歧。清代程廷祚《騷賦論》曾指出:“唐以后無賦。其所謂賦者,非賦也。君子于賦,祖楚而宗漢,盡變于東京,沿流于魏、晉,六朝以下無譏焉?!保?]68劉咸炘顯然沿襲程廷祚的觀點,崇尚楚騷漢賦,不過又有所修正,對魏晉六朝、唐代韓愈、柳宗元之賦,亦持肯定態(tài)度。對于唐以后之賦,則貶低其成就。于姚鼐、曾國藩頗有微詞。關于試賦,則予以否定。
劉咸炘以漢魏六朝為宗的辭賦觀,在其論辭賦選本的文字也有反映:
賦選歷代無善本。張皋文《七十家賦抄》斷自隋,詮微旨,明正宗,至精卓。清駢文家多善賦,以皋文及其甥董晉卿為最。[3]77
翻檢歷代目錄著作,歷代辭賦選本數量較多。然而編選者有不同的文學觀念及編選意圖,反映到成書的辭賦選本,就往往難愜眾意。劉咸炘認為“賦選歷代無善本”,是比較公正的評判。他對張惠言《七十家賦抄》頗有揄揚,也是與其辭賦觀有關聯(lián)?!镀呤屹x抄》六卷,輯錄屈原至庾信70 家之賦,間有評論。馬積高先生指出張惠言“實際是以戰(zhàn)國兩漢為宗的辭賦復古論者”[8]208,這和劉咸炘的辭賦觀極為相近。因此,他對《七十家賦抄》作出“詮微旨,明正宗,至精卓”的評價,也就不難理解了。
再如論《楚辭》注本:
《楚辭》,王逸始注,簡當,真漢人筆。備于洪慶善興祖《補注》,然多失繁蕪。清于朱晦庵《集注》,然每傷武斷。龔海峰景瀚之《箋》便于初學,王壬父之《釋》別出新知。[3]76
對于《楚辭》的五種注本,即王逸《楚辭章句》、洪興祖《楚辭補注》、朱熹《楚辭集注》、龔景瀚《離騷箋》、王闿運《楚辭釋》,劉咸炘作了簡要的評判,言簡意賅。從時間上看,這五種注本也較有特色?!冻o》注本,古往今來,可謂汗牛充棟。《楚辭章句》是《楚辭》第一個注本,《楚辭補注》、《楚辭集注》是傳播極廣、影響極大的兩部《楚辭》著作。龔景瀚乃乾隆時期人,王闿運乃同時期人。這也充分體現了劉咸炘厚古而不薄今的學術態(tài)度。
賦按照其內容,可以分為很多類型。比如蕭統(tǒng)《文選》就將賦分為京都賦、郊祀、耕藉、畋獵、紀行、游覽、宮殿、江海、物色、鳥獸、志、哀傷、論文、音樂、情15 類。追溯各類賦的起源,應該不是“古詩之流”這一籠統(tǒng)的說法所能說清的。劉咸炘在這各方面也作出了一些論斷。茲摘錄其《文式·賦》相關文字如下:
屈原賦二十五篇,眾體兼?zhèn)洹!峨x騷》遠?!毒耪隆?,后世述志序行之祖也?!毒鸥琛?,后世神弦曲迎神送神詞哀誄之祖也?!恫肪印贰ⅰ稘O父》,設問辭之祖也。
荀卿賦六篇:《禮》、《智》為談理之祖,《云》、《蠶》、《箴》為賦物之祖。其賦物不雕形象而專比喻。后世賦物雕鏤揚厲,乃祖屈、宋,非出于荀。末一篇總敘大旨,而終以小歌,亦重曰、亂曰之例。
空論義理,與序志出入,始于荀卿。賈誼《鵩賦》是其類也。后世恨別之賦,以一事為小體者,亦此類也。
述行之體,原于《遠游》、《九章》。后世述行,多寫山川景物,憑吊古跡,與屈體異。班彪《北征》,殆其始也。游覽之作,則王粲《登樓》,殆其始也。
京都宮苑之體,于古無原,不得援《斯干》、《閟宮》為說也。章學誠謂原于蘇、張之侈陳六國形勢,殆是也。
郊祀、耕藉、畋獵諸作,皆記典禮,原于大、小《雅》,非京都宮苑之比也。
賦人者始于宋玉《神女》,而后人沿之,多為秾靡,失比興之旨。
賦物色者,蓋遠出九功之歌,始于荀卿、宋玉。
賦有專以哀傷為體者,出于《黃鳥》之詩,始于屈原《九歌》、宋玉《招魂》。如賈《吊屈原》,馬《哀二世》,漢武《悼李夫人》是也。此為哀誄之祖。[5]729-732
劉咸炘基本按照《文選》對賦的劃分,對各類型的賦做了追本溯源的工作。如“述行之體,原于《遠游》、《九章》”之類。同時,對于不能確切解說的,則存疑,如“京都宮苑之體”,只說“于古無原,不得援《斯干》、《閟宮》為說也”,表現了學術謹嚴的態(tài)度。另外,對于賦體在后世的演變,亦有論辯。如:
序志之作,屈為最古。宋玉《九辯》、賈誼《大招》,下至劉向《九嘆》,皆其裔也。而別出枚乘一宗,沿《九辯》而成七體;東方朔、揚雄不用楚聲以暢其說,又成設詞之體。體變而義旨亦校宏而質矣。其循賦體者,司馬遷、班婕妤而下,亦多其著者?!段恐尽贰ⅰ讹@志》以下,直以志名;《幽通》、《思玄》而下,則合《遠游》、《天問》于《離騷》體中。六代作者尚多,顏介《觀我生賦》其特出也,自后漸稀。[5]730
這里,劉咸炘探討了序志體賦的源頭是屈原之作,并揭橥了此體在后世的典范作品,如宋玉《九辯》、賈誼《大招》、劉向《九嘆》。此外,由此而衍生出的“變體”,如七體、設詞體等。既追溯了序志體的源流,又梳理其在后世的流變,自先秦,歷秦漢,至六朝,原原本本,使得該體脈絡清晰地呈現出來。
此外,他關于《漢書·藝文志·詩賦略》的一段概括文字,亦較有價值:
《漢志·雜賦》區(qū)為十二類:一、客主。二、行出頌德,即述行及頌也。三、四夷及兵。四、中賢失意,此即序志之流,如《士不遇》,《九嘆》之類是也。五、思慕悲哀死,即《文選》情與哀傷二類也。六、鼓琴劍戲,人事也。七、山陵水泡云氣雨旱,天地類也。八、禽獸六翮昆蟲,動物也。九、器械草木,即器物動物也。末三類曰大雜賦、成相雜詞、隱書,成相即彈詞之祖,隱書則繇讖,可見賦之無不包矣。[5]731
《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將賦分為四類:屈原賦、陸賈賦、荀卿賦、雜賦。關于班固劃分四類的原因,學界有許多討論,但未見較為中肯的結論。然而雜賦類作品今皆不存,故討論多集中于前三類賦。《漢志》著錄雜賦類12 家,233 篇。劉咸炘將其分為12 類,同時指出其對應的賦體類型,和其賦體溯源的工作密不可分。
除此之外,劉咸炘還對辭賦關系、齊梁小賦、唐人律賦等有相關評論??傊?,劉咸炘雖然沒有相關的賦論專著,然而,作為文史大家,在其相關的文學著作中,均設有關于賦的相關節(jié)目。這些賦論資料,涉及面廣,內容豐富,尚待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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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劉咸炘.學略[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4]劉咸炘.文學述林[M]//推十書:戊輯.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
[5]劉咸炘.文式[M]//推十書:戊輯.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
[6]永瑢.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7]程廷祚.青溪集[M].合肥:黃山書社,2004.
[8]馬積高.歷代辭賦研究史料概述[M].北京:中華書局,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