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活古籍生命力

駱曉昀

5月17日，在安徽博物院文物科技保護中心紙質文物修復室，工作人員對古籍文物進行補全（ 周牧/ 攝）

簡牘帛紙是中華民族在漫長時期里用以記錄文明的載體，它們?yōu)楹笕肆舸婷褡濉案c魂”的來路。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著下典籍無數(shù)，它們記錄光陰也被光陰侵蝕。

2022年4月2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人民大學考察調研時強調，要運用現(xiàn)代科技手段加強古籍典藏的保護修復和綜合利用，深入挖掘古籍蘊含的哲學思想、人文精神、價值理念、道德規(guī)范，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同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了《關于推進新時代古籍工作的意見》。這一年的全國兩會上，“加強文物古籍保護利用”也首次被寫進了政府工作報告。十年里，古籍保護聚少成多，漫天繁星照亮幽古深空。

2007年，國務院辦公廳發(fā)出《關于進一步加強古籍保護工作的意見》，要求對全國的公共圖書館、博物館和教育、宗教、民族、文物等系統(tǒng)的古籍收藏和保護狀況進行全面普查的基礎上，實施保護，被稱為“中華古籍保護計劃”。這是我國歷史上首次由國家主持開展的全國性古籍保護工程，于2007年起實施。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對傳承和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作出一系列重大決策部署，古籍事業(yè)迎來新的發(fā)展機遇?！爸腥A古籍保護計劃”不斷深入推進，收獲豐碩成果。

運用生物學、分子生物學、化學、地學、物理學等前沿學科的最新技術分析我國古代遺存，使中華文明探源有了堅實的科技分析依據(jù)，拓展了我們對中國五千年文明史的認知。

時至2021年底，全國漢文古籍普查工作基本完成。國家圖書館國家古籍保護中心辦公室主任蘇品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通過普查，新發(fā)現(xiàn)《永樂大典》‘湖’字冊、三件重量級唐代早期印刷品、《乾隆御定石經(jīng)》初拓本等一批珍貴文獻?！?/p>

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中國古典文獻學博士生導師陳正宏是全國古籍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委員，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中華古籍保護計劃’在實施過程中實行了國際通行的古籍定級制，不僅給古書整體編目，還編錄了珍貴古籍名錄。如果沒有全國古籍普查，業(yè)內不會知道很多中學也藏有古籍，比如我們在復旦附中就發(fā)現(xiàn)了一屋子的古籍?！?/p>

十年來，在整個社會重視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重視傳統(tǒng)文化留存實物的氛圍下，古籍保護領域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的景象。

超2000萬冊（件）古籍得到妥善保護;“全國古籍普查登記基本數(shù)據(jù)庫”累計發(fā)布古籍普查數(shù)據(jù)74974.7萬冊（件）;超385萬葉珍貴古籍得到搶救性修復;僅國家圖書館就有超10萬部件古籍數(shù)字資源實現(xiàn)免登錄在線閱覽;僅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就出版國家重大文化建設項目的古籍1.5萬余種。

2013年，國家圖書館成立“國家級古籍修復技藝傳習中心”;2016年，國寶《唐人寫百法名門論義記》《文章正宗》完成修復;2017年，“中華古籍資源庫”平臺發(fā)布國家圖書館藏《趙城金藏》1281件;2018年，上海圖書館在古籍未編書庫發(fā)現(xiàn)宋刻本《杜工部草堂詩箋》。

海外古籍調查與合作方面，“海外中華古籍書目數(shù)據(jù)庫”累計收錄美國等十余個國家和地區(qū)的80余萬條書目數(shù)據(jù);海外藏《永樂大典》、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古籍善本、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漢籍、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寫本等一批流散海外的珍貴古籍，通過影印復制及數(shù)字化形式得以回歸。

古籍保護的國家、行業(yè)標準日趨完善。2008年全國圖書館標準化技術委員會成立以來，陸續(xù)組織研究制訂了《古籍著錄規(guī)則》《古籍修復技術規(guī)范與質量要求》《圖書館古籍書庫基本要求》《漢文古籍特藏藏品定級》《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字古籍定級》《圖書冷凍殺蟲技術規(guī)程》《古籍函套技術要求》等系列國家標準和行業(yè)標準。截至“十三五”時期結束時，已發(fā)布國家標準、行業(yè)標準、地方標準14項，立項在研標準規(guī)范10余個。

2022年全國兩會上，“加強文物古籍保護利用”首次被寫進政府工作報告，社會環(huán)境和政策環(huán)境更進一步利于古籍保護的體系性建設。

“過去我們可能很少把古籍上升到文化遺產的高度。十四五規(guī)劃首次將文物與古籍保護并列表述，彰顯出當下國家對古籍保護工作的重視程度。這樣的轉變，對于古籍保護的學科建設、人才培養(yǎng)，古籍行業(yè)的規(guī)范化，是非常重要的契機?！?中山大學信息管理學院副教授、圖書館學教研室主任、國際圖書館及機構聯(lián)合會（IFLA）保存與保護專業(yè)組常委委員周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2022年5月2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就深化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進行第三十九次集體學習。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學習時強調，中華文明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是中華民族獨特的精神標識，是當代中國文化的根基，是維系全世界華人的精神紐帶，也是中國文化創(chuàng)新的寶藏。

國家圖書館原館長、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原主任周和平曾說，盛世修史、盛世治典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也是在十年前，中國開始推進海外中華古籍合作保護。2012年8月25日，周和平在北京召開的全國古籍保護工作會議上表示：“很多國家都有中華傳統(tǒng)古籍，很多典籍非常珍貴。我們要先搞調查，知道海外哪里有好的古籍，組織專家進行海外調研，推動海外中華古籍合作保護項目，做好海外古籍實體文獻和數(shù)字文獻的回歸?！?/p>

所謂“漢籍保護”，是從中國圖書館與古典文獻學界近年提倡的“古籍保護”生發(fā)衍化的一個概念，主要是指對全球范圍內現(xiàn)存的前現(xiàn)代時期以漢字書寫或印刷的書籍，進行科學的窮盡性調查（所謂“普查”）、鑒定、分類、編目，并對已經(jīng)破損的書籍實物進行搶救性修復的一項工作。

海外中華古籍合作保護項目是“中華古籍保護計劃”的組成部分。“保護計劃完成第一個十年后并沒有停止。第二個十年開始，就力推去海外整理編目?！标愓杲榻B，歷經(jīng)十年，他和他的團隊在英國完成了李約瑟舊藏漢籍善本圖目的編纂，在法國開展了早期法國漢學家沙畹、馬伯樂等人舊藏漢籍的編目，相關成果已以雙語形式出版或即將出版。

收藏于海外的中國古籍，除少部分宋、元本外，往往不受重視。但中國資金和中國研究團隊的合作介入，為海外漢籍保護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中華書局、上海中西書局等機構已經(jīng)出版了一批海外藏中國古籍目錄，引起廣泛良好的國際反響。”陳正宏說。

2022年1月7日，國家圖書館召開館藏清宮“天祿琳瑯”修復項目重大成果新聞發(fā)布會。

近十年來，古籍保護領域最重要的專項修復行動，非“天祿琳瑯”莫屬。該項目動念于2012年，至正式結項整十年，所涉及古籍全部修復完成，并修舊如舊。項目修復體量大、難度高、情況復雜，在全面貫徹現(xiàn)行修復理念與原則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創(chuàng)新和突破。

“天祿琳瑯”是清代乾隆皇帝將皇宮各處藏書中宋、金、元、明版舊書進行擇選，掇之菁華置于昭仁殿而成的重要藏書。它于乾隆二十五年“出生”，此后幾經(jīng)坎坷，磨難頻生，現(xiàn)存世600余部，其中有279部藏于國家圖書館。

2013年6月，國家圖書館古籍館完成了“天祿琳瑯”未編書的編目并對其進行了破損情況調查：這批書籍中10%屬于一級破損，急需搶救性修復。國圖古籍館資深修復師朱振彬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差不多有300余本書‘病入膏肓’，蟲蛀、鼠嚙、火燼、脆化、酸化、粘連、絮化……”

宋代文人文同，被其從表弟蘇軾贊稱“詩、詞、畫、草書四絕”，“胸有成竹”一詞即出自文同畫竹的思想，四幅墨竹畫作至今傳世。后人編有文同著《丹淵集》40卷。此次國家圖書館調查顯示，收錄于“天祿琳瑯”的《丹淵集》中有八冊書破損嚴重急需修復，朱振彬親自修復了問題最嚴重的第一冊。

貴州民族大學圖書館古籍修復中心古籍修復師利用放大鏡修復破損的古籍

5月18日，貴州省博物館文物科技保護中心“ 文物醫(yī)生”全銳對唐代紙質文物《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冊》進行酸化程度測試（歐東衢/ 攝）

讀書前需凈手，修書前亦然。修復古書不能戴手套，只有手觸摸到書，才知道指尖要用多大力度?！坝|碰它時，這本古籍已是塊‘書磚’了，”朱振彬說，第一步是要將這塊“書磚”一葉葉地揭開。揭葉分干揭、濕揭和蒸揭，“當干燥情況下無法安全揭書，就需要沾水揭書葉，再困難只能上蒸籠”。

整整三個多月，朱振彬才完成這本古籍揭葉的過程，籠屜上蒸一會兒揭?guī)兹~，板結硬冷了就再蒸一蒸。蒸幾分，揭?guī)追?，這都源于修復師經(jīng)年累月指尖觸覺和學習研判——至今，朱振彬已在古籍中“浸泡”了42年。

“師父教給我三顆心——愛心、耐心、用心。正是它們，讓我在這個行業(yè)堅守了近40年?！敝煺癖蛘f。

如何將海量晦澀難懂的古籍內容進行整理歸類，形成可交互、可觸摸、可視化的數(shù)字人文作品，以方便人們查閱使用，成為當下古籍保護利用的重要研究方向。

出生于1981年的胡泊則屬修書人中的新力量。他學的是應用化學，畢業(yè)時廣投簡歷，兒時十年學習國畫的經(jīng)歷助他順利通過幾輪考試，機緣巧合入行古籍修復。

“我入職時是組里最年輕的男孩，與三位資歷最老的先生在同一辦公室，受他們言傳身教。此外，單位還聯(lián)系了多位不同專項館外老師教導我，如故宮博物院非遺傳承人徐建華老師?！焙凑f。

國家圖書館的文獻修復組組長胡泊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近十年來，國家圖書館重大修復項目除‘天祿琳瑯’外，還有‘西域文獻修復’‘敦煌遺書修復’，此外‘館藏70件珍貴古籍修復項目’涉及《永樂大典》修復。2012年始，我們組每年修復數(shù)量不低于1000冊（件），10年就是1萬冊（件）?！?/p>

在國家圖書館，三代修書人秉承工匠精神，日復一日地忙碌在保護、修復、數(shù)字化等不同崗位上，為中華古籍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2013年6月，國家圖書館掛牌成立“國家級古籍修復技藝傳習中心”，國家古籍保護中心負責全國古籍修復技藝傳習中心及附設傳習所的組織管理工作，開展全國的古籍修復技藝保護傳習。

古籍修復技藝是一項古老的技藝，其傳統(tǒng)傳承方式為一對一“師帶徒”形式。因此，國家古籍保護中心確定了依托傳習中心附設傳習所、聘請業(yè)界古籍修復專家在全國范圍開展修復技藝傳習的工作方案。

至2020年6月，“國家級古籍修復技藝傳習中心”在全國附設傳習所32家，聘請傳習導師28人，收徒241人，累計修復古籍1萬余冊 （件），覆蓋全國22個省份，不僅包括古籍修復技藝傳承，還涵蓋石刻傳拓、木版水印、經(jīng)版雕刻等傳統(tǒng)技藝。

陳正宏介紹，在古籍修復領域，像胡泊這樣懂古籍又懂化學的人才極難得。傳統(tǒng)技藝與現(xiàn)代科技的結合，才能保障古籍保護走上與時俱進的科學之路。

周旖著有《文獻保護與修復》一書，是國內第一部高等學校文獻保護中英雙語教材。她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這十年來，古籍修復技術的進步在于科技修復，現(xiàn)代化、科學化的修復理念以及管理理論已經(jīng)被引入這個古老行業(yè)?！?/p>

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九次集體學習時指出，我們運用生物學、分子生物學、化學、地學、物理學等前沿學科的最新技術分析我國古代遺存，使中華文明探源有了堅實的科技分析依據(jù)，拓展了我們對中國五千多年文明史的認知。

據(jù)周旖介紹，目前我國已研制出紙漿補書機、單頁脫酸設備等裝置用于古籍保護和修復，“同時，大規(guī)模脫酸設備也在研制中。大規(guī)模脫酸，在國外從20世紀70年代始，于修復行業(yè)內使用，至今已經(jīng)更新迭代了幾代。對于古籍修復，我們應保有審慎求穩(wěn)的態(tài)度，國內大規(guī)模脫酸設備還處于實驗室研發(fā)階段。”

過去，十年是培養(yǎng)出一名能修復珍貴古籍的修復師的必要周期。朱振彬在“天祿琳瑯”項目中也帶領著多名年輕團隊成員，他感嘆，重大項目的實踐加快了年輕人成長的速度;“學古不泥古、破法不悖法”，精良科技設備已成為古籍修復師的利器。

與此同時，新的技術環(huán)境、新的媒介手段在不同層面上助力古籍傳承，使修復后的古籍不再“沉睡”。如何將海量晦澀難懂的古籍內容進行整理歸類，形成可交互、可觸摸、可視化的數(shù)字人文作品，以方便人們查閱使用，成為當下古籍保護利用的重要研究方向。

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目前我國已建立起多個古籍整理自動化和可視化平臺。比如，北京大學數(shù)字人文研究中心主任王軍主持設計和研發(fā)的“《宋元學案》知識圖譜可視化系統(tǒng)”，對240萬字的《宋元學案》進行了文本處理和分析，將2000多位宋元理學學者、近100個學術流派所涉及的人物、時間、地點、著作等提取出來，構造成知識圖譜。

當古籍被賦予新的時代內涵和現(xiàn)代表達形式，將變得不再“古老”而“艱深”，以更豐滿更鮮活的形象觸達年輕人。當技術手段與價值內容更好地結合，才能讓沉睡在古籍中的文字活起來，讓那些偉大的觀念、智慧和經(jīng)驗真正抵達海量用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