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俠
(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內(nèi)蒙古 通遼 028000)
明代馮夢龍《廬山歌》有云:“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民歌這一文學樣式源于民眾的日常生活,反映民眾的情感意志,深受其民族文化的影響,同時又最為真實地反映著民族文化。西晉滅亡之后,中國地域呈現(xiàn)南北對峙局面,兩地迥異的民族文化使其民歌亦呈現(xiàn)出不同的色彩和情調(diào)。正如《樂府詩集》中講到的:“艷曲興于南方,胡音生于北俗”,與南朝細膩纏綿、含蓄委婉的民歌相異,北朝民歌則深受北方民族文化的影響,在風格上呈現(xiàn)質(zhì)樸剛健、粗獷豪放的特點?,F(xiàn)存的北朝民歌保存在《樂府詩集》中,有七十余首,雖然數(shù)量不多,卻帶著北方民族文化的深深影響,其主要表現(xiàn)如下:
儒家禮教熏陶之下的華夏文明,崇文治而不尚武功,因此,中國文學史上彰顯尚武風氣的作品比較罕見,而北朝民歌卻是大方彰顯著尚武之風,這是北方民族的尚武風貌在文學作品中的反映。居于北地的北方少數(shù)民族,“地接邊荒,多尚武節(jié)”[1](P817),氣候苦寒,資源稀缺,只有依靠掠奪戰(zhàn)爭才能獲得本民族的發(fā)展與繁盛,戰(zhàn)爭成為他們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對武力的崇尚早已融入他們的血液中。因此,北朝各代以武立國,而民眾亦以武而仕,“尚武精神是北方民族文化的一個重要文化內(nèi)涵,這種文化內(nèi)涵作為一種歷史的積淀和傳承,在文學領域內(nèi)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2](P156)。民歌,作為最具民族特色的文學樣式,將當時北方民族文化中的這種尚武風氣真實而形象地反映于作品中?,F(xiàn)存的七十余首北朝民歌中有六十多首收錄在《樂府詩集·橫吹曲辭》中 (橫吹曲是當時北方民族一種在馬上演奏的軍樂),而這些民歌中有17首更是直白地頌揚了尚武精神,而其他詩篇也多是洋溢著豪氣英姿的。具體而言,北方民族尚武風氣在北朝民歌中主要表現(xiàn)在對寶刀駿馬的熱愛和對英雄豪氣的歌頌兩方面。
對兵器與駿馬的鐘愛之情,是北方民族尚武風氣的一大鮮明表現(xiàn)。如《瑯琊王歌》一開篇就唱:“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劇于十五女”,詩中的主人公新得一寶刀后,先是極其鄭重地將寶刀放置在梁柱之上,便于時時觀看,每日更要把玩數(shù)次方才心滿意足,與寶刀相比那美女也只是浮云而已。此詩最后又吟道:“快馬高纏鬃,遙知身是龍。誰能騎此馬,唯有廣平公”,不僅對駿馬彪悍健壯的體形與風馳電掣的速度贊賞不已,更是表達了對廣平公姚弼武才的欽佩之意。對尚武的北方民族而言,寶刀、良馬、英雄是戰(zhàn)爭勝利的重要因素,因此,民歌不僅溢滿了喜愛與贊頌之情,更直白真切地言明了對有著赫赫戰(zhàn)功的英雄的崇拜,洋溢著建功立業(yè)的昂揚斗志。王士禛在《香祖樓筆記》中評此詩云:“語有令人骨騰肉飛者,此類是也?!保?](P352)更有《折楊柳歌辭·其五》:“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蹕跋黃塵下,然后別雄雌?!庇幂p松明快的語調(diào)敘寫著一場激烈的馬賽,萬馬奔騰的闊大場景中健兒與快馬的賽事象征著英雄與其戰(zhàn)馬在戰(zhàn)場上的揚鞭馳騁,在速度與激情中彰顯北方民族尚武的彪悍風貌。
北朝時期戰(zhàn)爭頻繁,因此,北方民族的尚武文化更多地體現(xiàn)在對英雄的崇拜與敬仰之中,此類型民歌不僅數(shù)量多,藝術(shù)成就也頗高。如《企喻歌辭·其一》:“男兒欲作健,結(jié)伴不須多。鷂子經(jīng)天飛,群雀兩向波”,將男兒比作鷂鷹,要矯捷兇猛,振翅沖天,一展宏圖,歌頌的是英雄勇武過人。更有《隴上歌》,乃是隴上人民為歌頌戰(zhàn)場上壯烈犧牲的西晉將領陳安所作,而戰(zhàn)勝陳安的劉曜聽聞這首民歌,則有感于陳安的勇武豪氣而命樂府傳唱此歌,“西流之水東流河,一去不還奈子何”,對勇武英雄的贊賞感嘆溢于言表。在北方民族尚武的社會風氣影響下,連女子的擇偶標準都受到影響,《慕容家自魯企由谷歌》中唱道: “郎在十重樓,女在九重閣。郎非黃鷂子,那得云中雀”,連幽處深閨的相思女子都直白表明,只有如那黃鷂子般勇猛的男子方才有得到她愛情的資格,北朝民歌中連閨閣歌辭都被北方民族文化中的尚武風氣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北方民族崇尚武力,男性以勇猛豪邁為榮,甚至女子亦習武參戰(zhàn),故北朝民歌中出現(xiàn)了形象豐滿的巾幗英雄。譬如有著“樂府雙璧”之一美譽的《木蘭詩》,形象刻畫了代父從軍的女性——木蘭,本是紅顏佳人,卻遠赴血腥戰(zhàn)場,在12年的艱辛作戰(zhàn)中沒有一刻的退縮,真真是完全不輸須眉男子的勇武氣概。除此文學名作外,還有《李波小妹歌》:“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婦女尚如此,男子那可逢?”一個有著嫻熟的馬上功夫與高超射箭本領的女中豪杰的颯爽英姿活脫脫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文學源于生活,北方民族文化中的尚武之風,不僅使歷史上北地豪杰輩出,更是為北朝民歌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深刻的素材,使其在中國文學史上有了其獨樹一幟的地位與成就。
愛情與婚姻,一直是文學作品的重要題材之一,即使是戰(zhàn)亂不斷的北朝時期,亦是創(chuàng)作了不少的婚戀詩,留存至今的就有二十余首。然而當時的北地是胡漢交融,以鮮卑族為主體的少數(shù)民族占據(jù)著統(tǒng)治地位,這種文化氛圍直接導致其時其地的女性在婚戀表達上的大膽直率。這種北方民族文化在北朝民歌中具體表現(xiàn)為兩方面:一是在相思題材的民歌作品中,女子的態(tài)度直白而坦率,毫無扭捏之態(tài);二是在恨嫁題材的民歌作品中,女子亦是直接表態(tài),毫不含糊。
北地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造成了北方民族人民的粗獷豪放性格,情感體驗也不像南人那般的細膩深婉,而是率直裸露,因此,不同于南朝柔情似水、婉轉(zhuǎn)含蓄的民歌,北朝民歌在表達相思主題時直白而質(zhì)樸,好似熊熊野火,炙熱且轟轟烈烈。比如,南朝女子在表達愛慕之意時輕吟著:“前絲斷纏綿,意欲結(jié)交情。春蠶易感化,絲子已復生?!?《子夜歌》)借思子與絲子的諧音來含蓄委婉地表達,盡顯溫柔似水女子的靦腆害羞。相較之下,北地女子的表現(xiàn)就要大膽干脆多了,“側(cè)側(cè)力力,念君無極。枕郎左臂,隨郎轉(zhuǎn)側(cè)”(《地驅(qū)樂歌辭·其三》),先是直白地表明對心儀男子的愛慕與相思,接著更是直白大膽地提出與之交好的要求,短短四句十六字,北朝女子的癡情與率直可愛形象便躍然紙上。還有更直白的“天生男女共一處,愿得兩個成翁嫗”(《捉搦歌》),男女結(jié)合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直爽的北地女子便不作一絲扭捏之態(tài)了,直接表達了求婚意愿,這份干干脆脆、坦坦蕩蕩的姿態(tài)就是今天的女子也沒有幾人可以做到!北地女子不僅僅是在求愛時如此干脆利落,在戀愛中亦是如此,“月明光光星欲墜,欲來不來早語我”(《地驅(qū)樂歌》),久久等不到情人赴約,北地女子卻不顯哀怨傷感之態(tài),直截了當?shù)刂肛煂Ψ降男袨槭М?。更有《地?qū)樂歌辭·其四》: “摩將郎須,看郎顏色,郎不念女,不可與力”,面對求而不得的愛情,爽快直率的北地女子盡管傷心,卻干脆放手,君若無情我便休,分手就是。北方民族文化中大膽熱烈的戀愛婚姻態(tài)度,造就了北地女子在生活中敢愛敢恨的姿態(tài),塑造了北朝民歌中一個又一個熱情如火、直率爽快的婚戀女性形象,成為中國文學作品中一道獨特亮麗的景致。
南北朝時期北方民族人們普遍早婚,每每男子十五、女子十三便已成婚配,甚至西魏文帝曾有詔文:“女子不滿十三以上,勿得以嫁”[4](P21),可見當時女子早嫁現(xiàn)象的嚴重都到了皇帝去干預的程度。在這種習俗的浸染下,北朝女子若是到婚齡還沒有婚配時必然是倍感壓力。然而,當時北地卻偏偏是戰(zhàn)事連年,大量青壯年男子上戰(zhàn)場殺敵致使家中勞動力缺失,女子反而成為家中重要的勞力,結(jié)果往往是到了婚嫁之齡,娘家依然不愿讓她們出嫁。因此,北朝民歌中便出現(xiàn)了反映在那個特殊歷史時期里北地女子迫切恨嫁心情的獨特內(nèi)容了。最具代表性的如《折楊柳歌》:“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兒孫抱?敕敕何力力,女子臨窗織。不聞機杼聲,只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阿婆許嫁女,今年無消息”,開篇即以棗樹起興,引出女子年歲漸老、青春漸逝的處境,接著便用抱兒孫來委婉地提醒母親,隱隱透露出被留娘家不得嫁的哀怨,最后更是借由母親不履行許嫁女的諾言來言明自己恨嫁的迫切心情?!墩蹢盍琛分械呐佑脮灾岳怼又郧閬韯裾f家人,略顯直白,但已經(jīng)算是北朝民歌中含蓄的表達了,更有《地驅(qū)樂歌辭·其二》: “驅(qū)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喚天”,這可不再是閨中女子的懷春之思了,而是十分直白熱烈的思嫁了,女子已是呼天搶地,絲毫不遮掩她的恨嫁心情了。
俗語有云:“愛山者仁,愛水者智”,意思是受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生活在地曠人稀的山地區(qū)域民眾,多是性子直爽且以誠待人,而生活在暖濕宜人的河湖海濱地區(qū)的人們則是多情善感、機智敏捷。的確,生活在中國北部這片土地上的民族,世代活動在山少平原多的地域,放眼望去是一覽無余的景觀,心胸隨之開闊,久之便造就了北人那豁達爽朗、粗獷豪邁的性格。北方民族的這種性格特點對北朝民歌的鮮明影響便是那質(zhì)樸直白的本色語言。不同于南人那精雕細琢、華美纏綿的溫情小調(diào),北朝民歌的語言則是字字本色古樸,生活氣息濃郁,且質(zhì)樸直白,直抒胸臆。
據(jù)現(xiàn)存資料統(tǒng)計,南朝民歌的體制基本是五言四句,少有例外,而與此同時期的北朝民歌的形式則比較豐富,有四言詩10首、五言詩45首、七言詩11首,此外數(shù)量不少的雜言詩,如《隔谷歌·其一》和《東平劉生歌》是三言與七言交錯,《咸陽王歌》和《李波小妹歌》是五言與七言交錯,更有《木蘭詩》是五言、七言、九言交錯運用, 《敕勒歌》是三言、四言、七言交錯運用。從文學的發(fā)展進程來看,到了南北朝時期,四言詩早已式微,七言詩才剛剛出現(xiàn),五言詩是時代的主流,作為詩歌的一種體裁,民歌在此歷史階段也是以五言為主,南朝民歌即是如此。然而北朝民歌中卻依舊流傳著不少的四言詩,而七言的使用也是比較頻繁的,甚至還出現(xiàn)了九言的句子,究其原因是北朝民歌中較為原始地保留了北方民族人民那古樸的本色語言,少有文人的修改。譬如《木蘭詩》這首樂府名作,全辭以五言為主,七言、九言穿插其間,句式參差不齊,音節(jié)復雜而變化有序,吟唱時真是張弛有度、朗朗上口。而“樂府雙璧”的另一首《孔雀東南飛》創(chuàng)作年代要早于《木蘭詩》,然句式已是通篇五言了,同時代的南朝民歌《西洲曲》亦是如此。盡管《木蘭詩》廣為流傳后也有文人潤色加工,但比之文人創(chuàng)作的《孔雀東南飛》和南朝民歌《西洲曲》,卻依然較多地保留了北方民族那古樸濃郁的本色語言,因而句式多變卻自然,毫無呆板之感,節(jié)奏明快,每每讀之便會感知到北方民族的濃厚生活氣息,活潑真切的天然韻味盡顯辭中。無怪乎人們在讀到“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時,會有“兩組排句,句式由五而七而九,音節(jié)由急促而悠揚,抒情氣氛隨之而步步深化”[5](P34)這樣極高的評價。正是這種豪放不做作的民族性格,使得北朝民歌偏愛于古樸且本色的語言的運用與傳唱,句式上也不拘束于五言,形式靈活多樣。
與南朝民歌、文人詩作相比,北朝民歌除了古樸的本色語言,還有另一鮮明的特點:質(zhì)樸直白。南北朝時期南方民眾喜歡用諧音的雙關語來含蓄表達情思,而北地民族人們的感情表達則顯得十分直接而強烈,常常用敘述性的話語來直接剖白心跡、抒情達意。比如《隔谷歌·其一》:“兄在城中弟在外,弓無弦,箭無括,食糧乏盡若為活?救我來!救我來!”詩歌開篇不說一個廢話,直接將被困城中既無武器又無糧的處境講明,然后兩次大喊救命,卻偏偏是在這直白的訴苦與求助,使得主人公那絕望的心理感受真實深刻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受北方民族那豁達豪邁的性格影響,北朝民歌的語言十分直白質(zhì)樸,但是正是這種不做作、不粉飾的直接敘說,成就了那一首首神韻天成的作品。當然,北朝民歌中最具天然神韻的還是當屬《敕勒歌》,詩人元好問曾于《論詩絕句》中這樣吟道:“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評價極高。全詩都在寫景,天、地、山、川、牛羊都是吟唱的對象,沒有南人的精雕細琢、刻意為之,眼光所到之處便寫于詩中,一切皆自然天成,蒼??犊畾庖娪谧珠g。然而正如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里所主張的“一切景語皆情語”,正是在鮮卑人民對他們世代生活的草原風光的直白質(zhì)樸描寫,流露了他們對這片土地最深沉的熱愛與自豪,洋溢著他們慷慨豪邁的生活態(tài)度,自然格調(diào)蒼茫,境界闊達,成為千古絕唱。
南北朝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當時五胡亂華雖然帶來了戰(zhàn)亂紛爭,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也為華夏文明注入了新的血液,北方少數(shù)民族文化對中原文化開始產(chǎn)生影響,這在北朝民歌這一文學體裁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結(jié)合民俗文化學,本文對北朝民歌與北方民族文化的關系在尚武風氣、大膽直率的婚戀表達與質(zhì)樸直白的本色語言等三個方面進行了系統(tǒng)分析。可見,胡風盛行的北朝,并不是某些人所認為的“文學荒原”;相反,北方民族粗獷豪邁、質(zhì)樸剛健的文化特質(zhì)為北朝民歌的興盛提供了沃土,也對之后中國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恒久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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