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情畫面，意筆工寫：葉淺予舞蹈人物畫風格研究

胡 斌

(淮南師范學院 美術系，安徽 淮南 232038)

葉淺予(1907—1995)，浙江桐廬人，畫家，美術教育家。其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藝術作品，尤以漫畫和舞蹈人物畫最為明顯。本文以葉淺予的舞蹈人物畫創(chuàng)作為研究對象，重點研究其1954年后的代表作品。葉淺予此時作品具有兩個明顯特征:一是畫家在寫實的基礎上開始探索“遷想妙得”所呈現(xiàn)的抒情畫面，即畫面具有寄情性;二是畫面線條開始達意，墨色開始塑型，形體和墨色已經(jīng)完全融合并相得益彰，畫面中表現(xiàn)出明顯的意筆工寫的繪畫風格。六十年代前后，舞蹈人物畫中寄情性的意筆工寫風格表現(xiàn)最為明顯。至此，葉淺予寫意舞蹈人物畫創(chuàng)作方法日趨成熟，畫面意蘊表達日益完善，其作品中表現(xiàn)出明顯的寄情畫面、意筆工寫的風格特征。

一、寄情畫面

1954年后，葉淺予的舞蹈人物畫開始趨于成熟，“他畫的舞臺人物，特別是意筆的舞蹈人物，以1962年前后所獲最豐，藝術技巧最高，可以說是他的藝術生涯的頂峰期?！保?］《和闐裝》、《夏河裝》、《涼山舞步》、《共飲一江水》、《荷花舞》等都是這一時期的作品。這些作品取材于葉淺予平時的寫實速寫，描繪的是少數(shù)民族載歌載舞的畫面，從形象和服飾上看畫面是寫實的。不過葉淺予這時所追求的繪畫目標是“不畫幕中之舞，要畫胸中之舞”。“胸中之舞”是畫家通過日常的觀察、仔細揣摩舞蹈的運動規(guī)律和形式美感，對舞蹈形象進行的再創(chuàng)造。這段時期，葉淺予舞蹈人物畫內(nèi)容寫實，畫面寄情。如《延邊鼓聲》取自朝鮮族的長鼓舞，卻不是為了記錄長鼓舞。從畫面上我們只能間接意會到舞臺上那種旋轉的律動和音樂的節(jié)奏，這種律動和節(jié)奏是通過線條、舞者的動態(tài)和色彩交織而傳達給讀者的。畫中描繪的素衣舞者，已經(jīng)不是生活中某個演員的寫照，而是一個純潔的，又富有青春生命力的象征性形象?！逗苫ㄎ琛芬彩侨~淺予長畫的題材。畫中舞者也不是現(xiàn)實演員的生活寫照，因為滿池的荷花和荷花上輕歌曼舞的舞者，現(xiàn)實中是不存在的。畫家在題識中說:北海盛夏，荷香滿園，忽神馳紐約，我藝術團正上演荷花燈之舞，于是浮想聯(lián)翩，乃成斯圖。正是出于對本民族藝術的熱愛，葉淺予才塑造出了諸如此類的舞蹈形象，這些形象是“寄情”的，畫面中所滲透出的色彩情感和呈現(xiàn)的審美情趣溢于言表。

葉淺予在這一時期塑造的舞蹈人物形象，已經(jīng)達到了“以形寫神”、“以形言志”的高度。他塑造的舞蹈人物形象是舞蹈形象的升華(個別已經(jīng)達到符號化地步的圖像除外)，不再作生活中某個演員的真實記錄，所以他不去追求畫面上人物氣質表現(xiàn)，而是著重強調畫面的動感，用人物姿態(tài)優(yōu)美的動作來凝固一個舞姿、一個瞬間，激發(fā)人們的美感。葉淺予對形神關系有自己的理解，如《快樂的羅索》，“人體是傾斜的，重心懸在體外，似乎要倒，卻又覺得她倒不下去，達到動中見靜的效果。好像電影的‘定格’，把激烈活動中的一個姿勢突然固定住，使人感覺特別的生動?！保?］155

以上可見，葉淺予在六十年代，國畫人物筆墨已經(jīng)精熟，達到他寫意舞蹈人物創(chuàng)作的高峰。這里說的高峰，不僅僅指畫舞的數(shù)量，更是指畫舞時采用的筆墨技法。葉淺予本人已經(jīng)不滿足對客觀事物的簡單圖示，而是在塑造優(yōu)美舞姿的同時寄托自己對民族藝術的情感。畫家說:“我畫得的舞蹈形象是舞蹈藝術作品的再創(chuàng)造。我畫里包含了演員的個性，但也不完全是演員，我有主觀的東西在里面。所以我的畫中既有演員的個性，也有我自己的個性，演員的個性融合在我的個性里，我借演員的藝術創(chuàng)造來發(fā)揮我的藝術創(chuàng)造。這是我們兩者之間合作的結果，這是我的再創(chuàng)造。”［2］156

二、意筆工寫

所謂“意筆”，是就畫類來分的;所謂“工寫”是就畫法而言。中國傳統(tǒng)繪畫可以分為寫意、工筆兩類。在畫法上，工筆講究工寫，意筆注重意寫。前者用筆勾劃嚴謹，色墨暈染精致，講究慘淡經(jīng)營，九朽一罷，法度森嚴，以功力取勝;后者用筆求意，墨色求韻，以達到抒發(fā)胸中之臆氣。在國畫寫意發(fā)展過程中，從蘇軾“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到齊白石的“不似之似”，“文人寫意的畫法，大多提倡意筆草草，不假思索，筆墨隨意而發(fā)，以無法為法，以天賦為勝”［3］145的創(chuàng)作方法，追求“三絕四全”的畫外功夫。

工筆與寫意在國畫中沒有輕重之分，但畫法卻有明顯區(qū)別。工筆就要工寫，這種法則大多為以后的宮廷畫家及職業(yè)畫工所遵循，即為我們常說常見的“行家畫”;意筆注重意寫，這種法則多被后來的文人畫家所提倡，這即為我們所知的“利家畫”。

國畫中，工筆和寫意在畫法上就很難融合，換句話說:意筆工寫和工筆意寫在繪畫實踐中很難協(xié)調。就兩者的關系，葉淺予有自己的見解:“寫意和工筆是兩種流傳已久的不同表現(xiàn)方法，從現(xiàn)象看，寫意長于發(fā)揮氣勢磅礴的效果，工筆則長于表現(xiàn)細致嚴密的形象，但二者之間并不是不可逾越的，花鳥畫的兼工帶寫法，早已打破了二者之間的鴻溝。在我看來，方法要靠人掌握，才能發(fā)揮效能，掌握好，可以化腐朽為神奇，掌握不好，西施也會變成丑婦。寫意有他的長處，失之粗野就是它的短處;工筆有它的短處，運用的好，便于深入刻畫細節(jié)，就是它的長處。在人物畫方面，這兩種方法都還未有運用得很理想，最好不要存偏見。而且，不同方法的運用，也要根據(jù)畫家的具體條件，來決定合適與否。生搬硬套是不行的?！保?］205

這種工整塑形與寫意表現(xiàn)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方法就是“意筆工寫”。

對于“意筆工寫”的寫意畫法，徐建融老師在談潘天壽的藝術風格時指出:“這種風格(指潘天壽“意筆工寫”畫法:作者注)一直延續(xù)到他后期的創(chuàng)作，一方面是大氣磅礴，另一方面又是刻意經(jīng)營，慎之又慎?！保?］144

六十年代，葉淺予的舞蹈人物畫，就屬于“意筆工寫”畫法。

葉淺予的中國畫舞蹈人物是寫意人物。他的作品“在表現(xiàn)方法上把線條藝術的表現(xiàn)力發(fā)揮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淺予的舞蹈人物兼有二者(造型與寫意:作者注)之長，卻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兩者之短，使人物畫向似與不似之間的寫意原則方面作了成功的探索與實踐?！保?］

寫意畫用筆，就應該恣肆奔放，墨色淋漓，也就是“意筆意寫”，這是寫意畫的法則。然而，葉淺予的寫意舞蹈人物，所用的卻是“工寫”表現(xiàn)方式，其目的是讓畫面的寫意性獲得更大程度的抒發(fā)，就是在塑形準確的基礎上達到人物寫意的最強表現(xiàn)?，F(xiàn)就葉淺予寫意人物創(chuàng)作過程來闡述造型(工寫)與寫意表現(xiàn)(意筆)的關系。

國畫寫意，很少有人就畫面構圖“慘淡經(jīng)營”、反復推敲過。葉淺予的寫意人物畫則是在立意確定之后，非常注重畫面構圖，他說“我們現(xiàn)在畫創(chuàng)作，立意定了以后，表現(xiàn)方法的第一步就是構圖，構圖也叫‘章法’?！保?］95并對經(jīng)營位置中的“呼應開合”、“天地賓主”、“對稱平衡”等八大關系做了一一解釋。構圖確定后，就是怎樣畫的問題了。葉淺予的國畫人物主要是用線造型，這種表現(xiàn)“是中國畫歷史發(fā)展所形成的特有手段，訓練中國畫人物畫的造型能力，必須以這個特有手段為基礎?！保?］218他對線描過程有著嚴格的要求:首先鉛筆起稿，然后“要過稿，用薄紙蒙在起的稿子上，用鉛筆輕輕勾下來，”最后落墨，“墨的干濕濃淡，筆的輕重緩急，來表達質感和動感的效果?！薄翱紤]得一定要周密，何處起筆，何處轉折，哪里輕，哪里重，都想好?！保?］83-84

這里的“起稿”、“過稿”，甚至于“添些白粉，在白粉上修改”這些作畫過程，用的是工筆畫法，追求的是畫面的縝密嚴謹?shù)摹办o氣”。葉淺予要求在畫線過程中，也要講究靜心用氣，只要“一猶疑”、“一換氣”，線條“就會抖、會斷，連不上氣?！边@是工筆畫要求的作畫狀態(tài)，也就是要求畫法上要“工寫”。

葉淺予注重白描，重視線的表現(xiàn)力，他始終恪守中國畫這一造型原則。在國畫舞蹈人物塑造上，他的線不同于古人，也不同于當時，而是自成一家——速寫風格。但這又不同于速寫，因為他注重用毛筆表現(xiàn)線條的剛柔、粗細、虛實、濃淡、疾徐的變化，強調一筆畫準，讓線帶有更強烈的中國畫特色。這就要求創(chuàng)作過程要非常認真。葉淺予能夠做到，“同一個舞姿，他往往多次重復表現(xiàn)，并主要在線的錘煉上下功夫，通過線型結構的調整和筆法的變化，把人物畫得更美?！保?］這也要“工寫”。

在起稿、定稿和用線描畫的過程中，葉淺予對人物畫的要求，雖然沒有達到“九朽一罷”的程度，但就是在不得已下施白粉稍做修改，他也不贊成，按他的要求“最好還是要重新畫一張”。可見葉淺予對寫意人物畫的要求就是這樣苛刻——“意筆”還是要“工寫”。

起稿畫線后，接著就是國畫人物的用墨賦色，這是決定寫意人物成功的關鍵。也是寫意人物中“寫意”特征呈現(xiàn)的關鍵。這涉及到造型與寫意兩個方面。

在寫意墨色與形體的關系中，葉淺予的人物畫寫意表現(xiàn)仍隨形走。葉淺予主張，色墨關系應該遵循古法“墨為主，色為輔。色不可奪墨”的布色原則。就形與寫意表現(xiàn)上，他指出“清代南田(作者注)在運用色彩時，首要之點還在于表現(xiàn)形體，而不在于表現(xiàn)色彩本身。同時南田還不能忘情于墨，有時葉子仍用墨勾，題款也一定用墨?！保?］89這里，葉淺予仍然注重形體，就是對不加勾線的“沒骨法”，他還是倡導墨色要服從形體的需要，不能任意揮灑。葉淺予寫意人物畫善用墨與色相對照，以突出墨色濃郁、色彩鮮明的特點，《快樂的羅索》、《涼山舞步》、《于闐裝》等寫意人物畫中都能看到墨色輝映的畫面效果。

在中國畫的著色技法上，葉淺予總結了六種常用方法(調、罩、接、托。蘸、染)，并分別做了方法上的解釋。

不管是用墨還是賦色，歸根結底就是用筆，不會用筆，就無從談墨、色關系。所以葉淺予說:“用墨用色都講究用筆，要處處見筆。平涂無筆跡，為國畫所忌。民間畫工講究烘染，也就是為了避免平涂的板滯?！保?］92也就要求創(chuàng)作中“工寫”也要“意筆”來表現(xiàn)

在寫意人物畫中，葉淺予的“意筆”表現(xiàn)為什么一定要用“工寫”的方法完成?他在《師古人之心》一文中給了明確回答:“神是依附于形的，通過形似才能傳神;做不到形似，便達不到神似，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欢腥颂岢?“傳神可以遺形”的說法，來肯定走了形的畫，豈非把形神割裂開來，孤立起來了嗎?”［4］2

三、結語

葉淺予的藝術創(chuàng)作歷程可以分為三個比較明顯的階段:二三十年代的漫畫起家;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速寫過渡;四十年代中期及以后的國畫舞蹈人物之旅。第一個時期他創(chuàng)作了深受市民歡迎的《王先生》和《小陳留京外史》兩部經(jīng)典漫畫;第二個時期產(chǎn)生了《逃出香港》和《戰(zhàn)時重慶》兩部漫畫速寫;第三個時期他則創(chuàng)作出了眾多寫意舞蹈人物畫，如《于闐裝》、《快樂的羅索》等。

前兩個階段的人物畫創(chuàng)作，因為生活和創(chuàng)作方法等方面的原因，畫面仍擺脫不了漫畫味。第三階段的舞蹈人物畫才確立了他在國畫寫意人物中的地位。

葉淺予的舞蹈人物畫，尤其是20世紀50年代以后的舞蹈人物畫，在內(nèi)容上實現(xiàn)了以形傳意的畫面效果，具有寄情畫面的典型特征;在表現(xiàn)技法上，實現(xiàn)了以線塑形、墨色表意的完美融合，表現(xiàn)出“意筆工寫”的畫面特征?！耙夤P工寫”就是要求在“形似”的基礎上達到“傳神”。葉淺予的舞蹈人物畫，“工寫”是“形似”，“意筆”是“傳神”，就是在“應物象形”的基礎上真正做到“氣韻生動”。

值得說明的是:在這三個藝術創(chuàng)作階段中，人物速寫始終貫穿著葉淺予的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

［1］劉曦林.談葉淺予的中國畫［J］.美術研究，1982(4):11.

［2］趙力忠.葉淺予文集［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7.

［3］舒士俊.叩開中國畫名家之門［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1.

［4］葉淺予.畫余論畫［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85.

［5］孟慶江，劉源.論葉淺予［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7:49.

［6］劉曦林.談葉淺予的中國畫［J］.美術研究，1982(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