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記》《漢書》札記三題

劉振剛，張海濤

(南開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天津300071)

一、《史記志疑》志疑一則

《史記》卷五五《留侯世家》:

會高帝崩，呂后德留侯，乃強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強聽而食。后八年卒，謚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1］2048

《漢書》卷四〇《張陳王周傳》:

高帝崩，呂后德良，乃強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何自苦如此!”良不得已，強聽食。后六歲薨，謚曰文成侯。［2］2037

按:《漢書》記張良事全本于《史記》，此“八年”與“六歲”是何者誤抑或二者全誤?

梁玉繩認(rèn)為二者全誤，《史記志疑》卷二六《留侯世家》:“《漢書》‘八’作‘六’?？肌侗怼妨家愿叩哿攴猓溆趨魏蠖?，在位十六年，則當(dāng)是‘九年’，《史》《漢》俱誤?！保?］1170筆者以為，《史記》不誤，《漢書》亦講得通。理由如此:

張良卒于高后二年(前186)，以此逆推八年，則為漢惠帝元年(前194)。若按梁玉繩“九年”推，則張良“強聽而食”在漢高祖十二年(前195)，即漢惠帝即位之年。問題是“留侯不得已，強聽而食”是說漢高祖十二年還是漢惠帝元年?筆者認(rèn)為，“留侯不得已，強聽而食”可以是漢惠帝元年。《詞詮》:“會，時間介詞，值也。”［4］126“會高帝崩”當(dāng)是說高帝崩年或高帝崩不久?！妒酚洝肪戆恕陡咦姹炯o(jì)》載:漢高祖十二年，“四月甲辰，高祖崩長樂宮。”［1］392檢陳垣《二十史朔閏表》漢高祖十二年四月庚辰朔，甲辰為二十五。漢初《顓頊歷》以十月為歲首，從漢高祖十二年四月二十五到漢惠帝元年僅隔五個多月。極有可能“留侯不得已，強聽而食”事在漢惠帝元年?！妒酚洝纷鳌鞍四辍蓖耆v得通。

“會高帝崩”，《漢書》無“會”，雖一字之差，但意思不同，茲舉一例說明?！妒酚洝肪硪哗栆弧对魂隋e列傳》:“及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錯為御史大夫?！保?］2742晁錯何時為御史大夫?《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孝景二年(前155)，“八月丁巳，左內(nèi)史朝錯為御史大夫?！保?］761漢景帝二年晁錯為御史大夫，文帝崩與晁錯為御史大夫并不在一年?！妒酚洝ぴ魂隋e列傳》實際是說漢文帝崩后漢景帝即位，后來晁錯為御史大夫，并沒有說漢文帝崩與晁錯為御史大夫在同一年。同理《漢書·張陳王周傳》并沒有說“高帝崩”與“強聽食”在同一年?！皬娐犑场笨梢栽跐h惠帝三年，《漢書》作“六歲”也講得通?！稘h書》武帝以前部分多本于《史記》，班固改“八年”為“六歲”，并刪“會”，莫非別有所據(jù)?

若非另有西漢的新資料出現(xiàn)，可以證實“八年”、“六歲”為誤書，否則只好順著司馬遷、班固的記載來理解，兩說并存。

二、公孫弘年壽及生年

《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建元元年，天子初即位，招賢良文學(xué)之士。是時弘年六十，徵以賢良為博士?！保?］2949《史記》不言公孫弘年壽，只言卒于元狩二年［1］1030，建元元年(前 140)公孫弘年六十，以此推之，元狩二年(前121)公孫弘當(dāng)年七十九。《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年八十，終丞相位?！保?］2623《漢書》記公孫弘事全本于《史記》，為什么《漢書》記載與據(jù)《史記》所推公孫弘年壽差一歲?我們認(rèn)為，這是除本與并本的差距。

呂思勉《呂思勉讀史札記》“古人周歲增年”條:

漢光武起兵時年二十八，崩年當(dāng)六十三，而《紀(jì)》云六十二，二若非三之誤，則亦猶沿古俗也。

古人計數(shù)之法，有并本與除本之不同，亦足使后人疑不得實……《史記》謂孔子生于襄公二十二年，而與賈逵據(jù)《公羊》生于襄公二十一年者，同云年七十三，疑亦并本、除本，計法不同也。［5］271

疑《史記》建元元年公孫弘年六十是除本，《漢書》元狩二年公孫弘年八十是并本。

《漢書·武帝紀(jì)》:元狩二年，“春三月戊寅，丞相弘薨。”［2］176檢陳垣《二十史朔閏表》元狩二年三月辛未朔，戊寅為初八。以公歷推之，公孫弘卒于公元前121年，這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公孫弘生年與公歷之換算。建元元年公孫弘年六十是除本，以此推之，公孫弘生于漢高祖七年。漢高祖七年兼跨公元前201年與公元前200年兩個年份。公孫弘生于公元前201年還是公元前200年?

漢初《顓頊歷》以十月為歲首，漢初年代與公元紀(jì)年的換算涉及當(dāng)時的歲首問題。這一點《劍橋中國秦漢史·本卷序言》已注意到:

由于秦、漢使用的歷法是顓頊歷，中國年份中的月與西方陽歷的月不能完全一致。中國的年份與西方的年份也不能完全相符。由于中國年以何時為歲首所引起的變化，這種情況就進(jìn)一步復(fù)雜化了。［6］3

漢初年代與公元紀(jì)年的換算是比較難辦的，茲舉一例說明。《資治通鑒》載:前三年(甲子、前一七七)，“冬，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保?］455檢陳垣《二十史朔閏表》漢文帝三年十月戊辰朔，丁酉為十月三十。漢初以十月為歲首，以公歷逆推此事在公元前一七八年。校點本《資治通鑒》每年之下括注干支和公歷，這是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標(biāo)點《資治通鑒》小組為方便讀者而所為。但漢文帝三年十月三十的日食以公歷推在公元前178年，并不在公元前177年，所以如此換算殊為不當(dāng)。

茍欲實事求是，則漢高祖七年與公元前200年不能劃等號。雖然推得公孫弘生于漢高祖七年，因不知其生日，故無法與公元紀(jì)年換算。所以，只能說公孫弘生于漢高祖七年，不能說公孫弘生于公元前200年。

三、關(guān)于漢武帝元光年號的一條史料

《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廣平”之“建元至元封六年三十六，太初元年盡后元二年十八”欄載:“其十年，為丞相?！保?］885-886“其十年”為元光四年(前131)，何以言之?《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于元光四年載:“平棘侯，薛澤為丞相?！保?］1135又《漢書·百官公卿表》于元光四年載:“五月丁巳，平棘侯薛澤為丞相。”［2］770可證“其十年”為元光四年。筆者認(rèn)為，這條史料可證漢武帝元光年號是出于追記，理由如下:

《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記漢武帝以前封侯者一般用受封者在位年序來紀(jì)年，但有個別例外。如，《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安國”之“孝惠七”欄載:“其六年，為右丞相。”［1］924《漢書·百官公卿表》于孝惠六年(前189)載:“安國侯王陵為右丞相?！保?］751故“其六年”為孝惠六年。又《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曲逆”之“高后八”欄載:“其元年，徙為右丞相?！保?］887《史記·呂太后本紀(jì)》于太后稱制之年載:“乃以左丞相平為右丞相?！保?］400《漢書·百官公卿表》于高后元年(前187)載:“左丞相平為右丞相?！保?］752故“其元年”為高后元年?！捌淞辍睘橛没莸墼谖荒晷蚣o(jì)年，非安國侯在位年序紀(jì)年;“其元年”為用呂太后在位年序紀(jì)年，非曲逆侯在位年序紀(jì)年。漢惠帝、呂后時尚無年號紀(jì)年，故《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云“其六年”、“其元年”講得通?！妒酚洝じ咦婀Τ己钫吣瓯怼酚洕h武帝時封侯者一般用年號來紀(jì)年。薛澤漢武帝時為相，其時若有年號，豈有不用年號紀(jì)年之理?疑《史記》所據(jù)材料為漢武帝十年，太史公未用年號紀(jì)年換算耳，故留下此寶貴資料。此材料可證元光年號確實是出于追記。

今日有關(guān)漢武帝之論著日多，研究漢武帝年號問題之興趣，亦日益廣泛，我國史乘中所能提供之史料，可信者較少。此則材料，有益于漢武帝年號問題之研求，故為錄出。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梁玉繩．史記志疑［M］．北京:中華書局，1981．

［4］楊樹達(dá)．詞詮［M］．北京:中華書局，1978．

［5］呂思勉．呂思勉讀史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6］崔瑞德，魯惟一．劍橋中國秦漢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2．

［7］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