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中七言絕句基于小說功用的藝術(shù)特色

何 躒

(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0071)

曹雪芹筆下的七言絕句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效力，原因不僅只在于其在敘事文本中的布局，還在于它們自身獨具魅力的藝術(shù)特色。只有詩歌本身具有深厚的情感底蘊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才能使其在恰當?shù)奈恢毛@得如此混融而又別開洞天的效果，而這無疑再一次映證了作者詩情之盛和筆力之偉。本文即結(jié)合《紅樓夢》中七言絕句在文本中的存在態(tài)討論它們在格律用韻，結(jié)構(gòu)上的起承轉(zhuǎn)合，語詞上的對仗，以及比興手法，虛字運用上的藝術(shù)特色，并分析不同的絕句在意境風(fēng)格上對應(yīng)不同人物身份的特點。

一、格律用韻及“以意為主”的詩歌觀

( 一) 關(guān)于出韻

從《紅樓夢》七絕的出韻情況可以映證曹雪芹的詩學(xué)主張。在《紅樓夢》所有的七言絕句里，有四首絕句首句所押的韻字與第二句第四句的韻腳字不屬于同一韻部，而是用與它相近韻部的字，如下:

春困葳蕤擁繡衾，恍隨仙子別紅塵。問誰幻入華胥境，千古風(fēng)流造孽人①［1］。( “人”“塵”屬十一真，“衾”屬十二侵)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 “消”“遙”屬二蕭，“高”屬八豪)

有眼無珠腹內(nèi)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 ( “空”屬于一東韻，而“逢”“冬”屬二冬韻)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雖是半天風(fēng)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聲”“成”屬于八庚，“層”屬于十蒸)

這是自宋代以來文人近體詩押韻時就有的一種風(fēng)氣。明代王世懋《藝圃擷余》中就說:“至于首句出韻，晚唐作俑，宋人濫觴，尤不可學(xué)?！保?］(P776)蘇軾《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其中首句“峰”屬于二冬，而第二句“同”第四句“中”屬于一東。清代的曹雪芹也延承了這種風(fēng)氣。

然而在另外六首七絕中，第二句和第四句的兩個韻腳字卻分屬讀音相近的兩個韻部，明顯出韻了，如下所示:

桃李春風(fēng)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 談”屬十三覃，“蘭”“完”屬十四寒)

情天情?；们樯恚榧认喾瓯刂饕?。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 “淫”屬于十二侵，“身”屬于十一真，“寧”屬于九青，此詩失粘)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 “窮”“同”屬于一東，“逢”屬于二冬)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成”“明”屬于八庚，“經(jīng)”屬于九青)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 ( “非”屬于五微，“羈”“悲”屬于四支)

衰草閑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 “池”“離”屬于四支，“題”屬于八齊)

但這并不能說明曹雪芹作詩功底的不扎實，而是反映了他以意為主，不受格律聲韻限制的詩學(xué)觀念。同時它也反映了這樣一種情況，即古代語音在清代變化很大，入聲字在北方話中消失，原本屬于不同韻部字讀音趨同，這使得清人作詩時受韻的限制較大。陳第《毛詩古音考》中說: “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zhuǎn)移，亦勢所必至?！保?］在當時科考的士子常抱怨“該死的十三元”。曹雪芹沒有科舉壓制，而且自在自為地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他當然不必要讓押韻成為掣肘。他自己灑脫不羈的性格也使他強化了以情為主，不以辭害意的作詩觀念。上段所舉從寶、黛、釵口中道出的詩歌作法也正反映了這個觀念。在出韻的六首七絕中，作者以自己身份所作的最多，包括上面所舉前兩首和“天不拒兮地不拘”三首，這足以見證他的主“情”主“意”的詩歌觀。

在諸多人物中，黛玉所作絕句最多，但卻沒有一首出韻出律，這是為了體現(xiàn)黛玉的詩藝功底，強化她的才情也即“靈竅”(見第三回寫黛玉“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和第二十一回寶玉解《莊子因》“灰黛玉之靈竅”)。蔡宛若在論香菱學(xué)詩一節(jié)時說:“黛、菱說的‘十四寒’和‘十五刪’，即上平聲的最后兩部。該押‘寒’韻的不能用屬‘刪’韻的‘閑’字，否則就‘錯了韻了’。可見當時按部押韻是很嚴的?！保?］在“當時按部押韻是很嚴”的作詩風(fēng)氣下，作者十分注意不讓黛玉出韻，卻自己屢屢出韻，這再次表明曹雪芹不按韻部作詩是故意的，他作詩是主“意”的。薛寶琴所作詠懷桃葉渡的一首“衰草閑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也出韻了，其中“池” “離”屬于四支，“題”屬于八齊。作者應(yīng)當是為了讓寶琴在刻板的用韻規(guī)則中體現(xiàn)出一些靈活機變性。迎春所作燈謎詩“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其中“窮” “同”屬于一東，“逢”屬于二冬，不合韻。惜春所作燈謎詩“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其中“成”“明”屬于八庚，“經(jīng)”屬于九青，亦不合韻。但作者這里不無“按頭制冒”，使得詩如其人的意味，因為她們寫詩出韻恰可以用來反映其作詩的水平不高。

關(guān)于韻還有一個問題。在《紅樓夢》流傳的過程中，曾有人將“莊子因”誤作“莊子文”［5］，但“文”字屬于十二文韻，而“人”字屬于十一真韻，若用“文”字，則黛玉的詩出韻了。然而依照作者對黛玉詩才的刻畫，他不可能讓黛玉范出韻的錯誤，縱然是戲筆詩，它也應(yīng)當自然顯現(xiàn)出黛玉對韻的熟練掌握和她的作詩的功底。而且黛玉分明知道《莊子因》，她更不可能在無需出韻的情況下出韻。這也可以作為原文作“莊子因”的一條證明。

( 二) 關(guān)于出律

紅樓七絕有三首不合格律，這些“瑕疵”不是真的瑕疵，它反映了某些問題的端倪。迎春所作的題額詩“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中， “有此境”是三仄腳。惜春所作題額詩“名園筑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xué)淺微。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生光輝”中，“生光輝”是三平調(diào)。還有作者寫秦可卿的判詞中“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失粘，這都是格律詩之大忌。但迎春惜春詩中的錯誤是為了體現(xiàn)其作詩水平，應(yīng)當是曹雪芹故意為之。

而可卿判詞不僅失粘，而且出韻，這似乎是對作者作詩水平的否定。但關(guān)于秦可卿的筆墨，作者曾刪節(jié)去“四五葉” (見脂批)。筆者認為，作者在刪去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jié)文字的同時，應(yīng)當將關(guān)于可卿的判詞也刪去了。而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首判詞，則是別人加上去的，而且這個人可能是生長或者長期生活于南方或者至少受南方方言影響的人。在北方方言里，前鼻音和后鼻音區(qū)別明顯，曹雪芹用北方口語寫成《紅樓夢》，他不可能將北方話里差別很大的“寧”和“身” “淫”通押。而南方話里大都前鼻音和后鼻音不分，不能將“青”韻和“真”韻“侵”韻區(qū)別開來，因而往往將屬于九青的“寧”與屬于十一真的“身”和屬于十二侵的“淫”通押。而且在所有七絕中，只有這一首絕句中三個韻腳全不相同，且又失粘，這不符合曹雪芹作詩的水平。再者，就此詩用語上看，直接在詩中寫出“榮”“寧”二字，且直接寫小說中虛構(gòu)的“情天”“情海”，直露地寫可卿之“淫”，這不是曹雪芹的口吻，而更接近題紅詩的風(fēng)格。總之，此詩是否曹雪芹所作，還有待考證。另外，林黛玉的戲筆打油詩“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丑語怪他人”中，韻腳字出現(xiàn)兩個“人”字，這本來也是律詩之大忌，但作為戲筆，它卻是合適的，并且在小說中增加了人物故事的諧趣性。

二、輔助抒情敘事的藝術(shù)手法

( 一) 關(guān)于起承轉(zhuǎn)合

徐師曾《文體明辨序》: “大抵絕句詩以第三句為主，須以實事寓意，則轉(zhuǎn)換有力，旨趣深長?！保?］(P108)元代楊載《詩法家數(shù)》: “絕句之法，要宛曲回環(huán)，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fā)之。有實接，有虛接，承接之間，開與合相關(guān)，反與正相依，順與逆相應(yīng)，一呼一吸，宮商自諧。大抵起承二句固難，然不過平直敘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婉轉(zhuǎn)變化功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轉(zhuǎn)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保?］(P732)紅樓七絕起承轉(zhuǎn)合很明顯，大多前兩句是好的現(xiàn)狀，后兩句則轉(zhuǎn)向悲劇的結(jié)局，而第三句轉(zhuǎn)得最為得力，這在判詞里最為明顯。

而大量帶有評價指向的虛字的運用也強化了這種轉(zhuǎn)折性。方回說:“詩不欲肥，則必于助辭上著力。”［7］紅樓七絕中某些虛字如“卻” “縱使”等本身就是轉(zhuǎn)折連詞，而另外一些虛字如“空”“徒”“枉”等也帶有轉(zhuǎn)折意味。

它們中有好些用在詩中的第三句轉(zhuǎn)句。如“卻因鍛煉通靈后”“如冰水好空相妒”“沉酣一夢終需醒”“君王縱使輕顏色”。一些在詩的意境里有轉(zhuǎn)折意味的虛詞如“莫” “只” “都” “自從”“爭及”“可憐”“誠堪”“自是”等也多用在第三句，或者尾句，少數(shù)用在前面兩句里。南宋周伯弼《三體唐詩》: “一虛接，第三句以虛語接前兩句也，亦有語雖實而意虛者，于承接之間略加轉(zhuǎn)換，反正順逆，一呼一喚，宮商自諧?！保?］紅樓七絕對“虛接”的運用是一大特色，這是因為轉(zhuǎn)句“虛接”不僅對表現(xiàn)人物命運悲劇性的轉(zhuǎn)折最為著力，而且更能融入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關(guān)于虛字，下文還將詳論。

( 二) 關(guān)于對仗

紅樓七絕中用對仗的詩很少，這種現(xiàn)象也映證了其抒情主意的作詩特點。其中對仗的句子如下: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

煙凝媚色春前萎，霜色微紅雪后開。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臺高起五云中。

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

但其中“才捧出”與“仰頭看”，“目下”與“旁觀”，“光輝里”與“造化功”，“兩眉長”與“蓄寶光”皆對仗不工。對仗的兩個句子的意思相近相同或相反，絕句本來就只有四句，它要求有變化，對仗不容易用好。曹雪芹七絕中對仗不多，原因之一也在于它們?nèi)萘看?，如判詞要將人物一生命運都在四句中寫出來，對起承轉(zhuǎn)合的要求很高，不容易也不適合用對仗。另外，用了對仗的句子往往不工，但卻沒有被斧鑿硬改過，這也反映出曹雪芹不注重具有“文字游戲”性質(zhì)的對仗，他作詩都是以意為主，一切藝術(shù)技巧都是用來為其表情達意和為小說服務(wù)的。

( 三) “比興”的運用

《紅樓夢》中七絕詩中意象“比興”的成分很大，其表面題材與實際所詠人事相關(guān)合，因而使七絕的旨意具有一種不確指性。曹雪芹很好地繼承了傳統(tǒng)絕句的比興、渲染和泛化、虛化性特征，以寫景詠物來比擬人物，起興感情。王樂為說:“從寫景上看，盛唐絕句往往從虛處落筆，選取富有包孕性意象或積淀了某種特殊情感的景象來烘托詩人的主觀情思，寓情于景，以求得含蓄蘊藉、悠遠不盡的藝術(shù)效果。因此，傳統(tǒng)絕句中的景物只是起到比興、渲染的作用，具有泛化性、虛化性。” “以王昌齡、李白為代表的盛唐絕句講求語近情遙、言微旨遠?！保?］同時，絕句“有意無意” “莫可捉摸”的“自然”的“本色”也最適合表現(xiàn)《紅樓夢》中不便明言的故事指寓。明代王世懋《藝圃擷余》:“絕句之源，出于樂府，貴有風(fēng)人之致。其聲可歌，其趣在有意無意之間，使人莫可捉著”。又說:“盛唐惟青蓮龍標二家詣極，李更自然，故居王上。晚唐快心露骨，便非本色。”［2］(P779)

比興的大量運用，也使得紅樓絕句中賦詠一人一物一景一事的詩很多。如元、迎、探、惜和寶、黛、釵所作的兩組燈謎詩，各自賦詠一物。如元春所詠的爆竹，迎春的算盤，探春的風(fēng)箏，惜春的佛燈，其特點都能與人物本身相比照。而黛玉所作《五美吟》中的詠歷史人物，她們紅顏薄命的結(jié)局與黛玉的結(jié)局相同。判詞中所寫的人事，本來就是對她們命運的比寓。寶琴《懷古十絕句》中的物事也與紅樓女兒的命運結(jié)局相比合。另外，具體的如以“凡鳥”比王熙鳳，以“菱花”比香菱，以“桃李”比李紈，以“蘭”比賈蘭，以“游絲”比探春的思鄉(xiāng)之情，都是作者運用包括諧音在內(nèi)的多種方法進行的比喻?？傊t樓七絕中的意象因人而異，因為這些意象本來就有比照人物的功能，人物不同，因此意象的使用也不一樣。

( 四) 虛字的運用

與題材內(nèi)容的比擬特色及由此帶來的詩歌旨意的不確指性相隨，作者也在很大程度上融入了自己的態(tài)度情感，多運用具有態(tài)度評價性質(zhì)的虛字來暗含他自己的情感指向。在所有的七絕中，“空”一共出現(xiàn)4 次，“自”出現(xiàn)4 次，“空自”出現(xiàn)1 次，“枉”出現(xiàn)2 次，“徒”1 次，如下所示:

空: 眼空蓄淚淚空垂 如冰水好空相妒 菱花空對雪澌澌

自: 性中自有大光明 馬援自是功勞大 自從兩地生孤木才自精明志自高

空自: 吳宮空自憶兒家

枉: 枉與他人作笑談枉入紅塵若許年

徒: 徒留名姓載空舟

這些字是對人物的優(yōu)點，如“才自精明運自高”“如冰水好空相妒”，及其行為如“眼空蓄淚淚空垂”的無奈否定和慨嘆。因為在故事結(jié)尾，大觀園及紅樓兒女的所有繁麗美好的景象都將被現(xiàn)實打破而變得不復(fù)存在。另外，還有一些帶轉(zhuǎn)折意義的詞，如“卻”“終”“縱使”，也含有轉(zhuǎn)折和慨嘆其結(jié)局的意味。還有的詞直接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人物命運的悲憫，如“可憐”“實堪”“誠堪”“爭及”“誰似”，它們在這些七絕中各出現(xiàn)1 次。另外如“莫”字出現(xiàn)6 次，是作者對人物勸誡語，里面也深含對她們無奈的同情。還有如“只” “都”是對她們悲劇原因的分析，“已”“總”是講述其結(jié)局，里面都含有作者的悲憫情感。然而總的看來，這些無奈、否定、悲憫、同情，其實都是作者對紅樓兒女們的極大肯定，作者在她們身上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和關(guān)注。宋代周紫芝《竹坡詩話》中言: “詩人造語用字，有著意道處，往往頗露風(fēng)骨?！保?］(P348)在紅樓七絕中，這些虛字便是“著意道處”，因而頗露作者自己的情感指向。

因為這些虛詞有口語化的特色，便于表現(xiàn)作者態(tài)度情感，所以曹雪芹大量運用，而且只能運用這些虛詞來表現(xiàn)他態(tài)度評價，和他對紅樓人物所傾注的深厚感情。口語化的特點也使得這些附著了作者思想情感的虛詞在融入詩歌的過程中能夠不露痕跡，并且使詩歌情深意摯而又含蓄節(jié)制，意味深長，具有自然以情動人的藝術(shù)效力。宋代葛立方《韻語陽秋》:“平淡而到天然處，則善矣?！保?］(P484)

七言絕句有其自身的藝術(shù)特點，它所主的是“深遠綿長”的情。徐師曾《文體明辨序》中說:“按絕句詩原于樂府:五言如白頭吟、出塞曲、桃葉歌、歡聞歌、長干曲、團扇郎等篇。七言則如挾瑟歌、烏棲曲、怨詩行等篇?！保?］(P108)其中《烏棲曲》 《怨詩行》本來就是用來表現(xiàn)深遠綿長情緒的。周子翼說:“所謂七絕常體，就是指章法上有清晰的起承轉(zhuǎn)合，回環(huán)往復(fù)的特點，而音韻宛轉(zhuǎn)悠揚，情味深遠綿長，所主者為‘情’”，“七絕在唐代是最為活躍的詩體，以其體近樂府，唐人七絕也往往將其和樂為歌。訴諸聽覺的要求，與訴諸視覺閱讀的要求不同。這既要語言淺顯，又要不過分個人的抒情化，還要音韻悠揚諧婉，這是七絕唐人常體的主要特點?！保?0］所以，紅樓七絕中抒情言意十分露骨的很少。林黛玉的題帕三絕“眼空蓄淚淚空垂”“叫人焉得不傷悲”“拋珠滾玉只偷潸”是直接抒情，但黛玉寫兒女情懷的抒情絕句的事件本身就是用來刻寫黛玉這個人物多愁善感的性格特點的;并且它們用“淚”“竹”“枕”“袖”等意象，表現(xiàn)得委婉深摯。而寫黛玉的“顰兒才貌世應(yīng)稀”直接流露出對黛玉的贊美，但它沒有虛美和夸張，而是借“落花滿地鳥驚飛”融情于景，顯得自然流轉(zhuǎn)。賈雨村的詠月詩則直接顯露了其內(nèi)心的狂情，是《紅樓夢》七絕中唯一張狂露骨的一首，但它以詠月的題材出之，因而還是沒有脫離七絕的“本色”;同時這樣的寫法也是刻畫人物性格的需要。作者自己那首偈語詩是作者的內(nèi)心直白，但它也不是以強烈直露的方式表達出來的，而是以“可”“枉”等虛字委婉傷感地表現(xiàn)出來的，這也反映出曹雪芹能夠自我節(jié)制的藝術(shù)功底和魄力。唐代皎然《詩式》里即提到這種藝術(shù)節(jié)制:“至險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麗而自然，至苦而無跡，至近而意遠，至放而不迂至難而狀易?！保?］(P28)而它在孔子詩論中即開了傳統(tǒng)之源，《論語·八佾》中言:“《關(guān)睢》樂而不淫，哀而不怨?！?/p>

三、不同的詩歌風(fēng)格對應(yīng)不同的人物身份

由于小說中人物聲口的不一致性，也由于安排情節(jié)的需要，這些融入小說的七絕詩具有不同的格調(diào)、水平、情思和意境，因而其風(fēng)格也多種多樣。元代范德機《木天禁語》言:“又詩之氣象，猶字畫然，長短肥瘦，清濁雅俗，皆在人性中流出?！保?］(P751)紅樓七絕的“氣象”也因人而異，如迎、探、惜的才淺，賈蘭、賈環(huán)的且俗且淺，黛玉戲筆詩的諧趣，黛玉題帕詩的愁情，賈雨村詠月詩的酸狂等。另外還有黛玉五美吟“虞兮猶恨對重瞳”的典實悲慨，黛玉燈謎詩“鰲背三山獨立名”的氣勢，在紅樓七絕中更是獨辟一重境界。宋代葉少蘊《石林詩話》: “七言難于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徐不失言外之意。”［2］(P432)曹雪芹為黛玉擬作的這類七絕猶貴乎“有力”而“不失”寄寓黛玉紅顏薄命的“言外之意”?？偟膩砜?，悲憫無奈慨嘆的情思是基調(diào)，是“綱”，而其他如淺俗、諧趣、氣勢、酸狂、愁思的情思是輔助，是“綱”下之具目。前者是不變的，后者則是不變中的變化。這些詩被作者整體融入小說中去，使得雅與俗共存，隱晦和明白同在，情思變化有致，意境交織錯落，因而具有了洞中一天，變化無窮的效果。

總之，曹雪芹能夠別具匠心地將七絕用作小說創(chuàng)作的輔助，通過它們來表現(xiàn)情感，刻畫人物，烘托環(huán)境，指寓故事結(jié)局，葉嘉瑩先生就曾將《紅樓夢》詩詞分為三類:“一類是通過拆字、諧音等手法預(yù)先介紹小說中的人物，具有暗示的性質(zhì);一類是配合書中角色的性格命運，模擬角色的聲情口吻抒發(fā)角色 自我的感慨;還有一類就是作者借著對于小說的預(yù)言，果然寫出作者內(nèi)心深處一份真正的感情與悲慨?！保?1］

注釋:

①曹雪芹，高鶚. 紅樓夢［M］.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本文中《紅樓夢》原文皆出此書，不另為注。

［1］曹雪芹，高鶚. 紅樓夢［M］.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

［2］何文煥. 歷代詩話［M］. 北京:中華書局，1981.

［3］陳第. 毛詩古音考［M］. 北京:中華書局1988.

［4］蔡宛若. 略論近體詩格律及其他——借“香菱學(xué)詩”為引［J］. 文史百題，2008，(4):39.

［5］蔡義江. 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M］. 北京:團結(jié)出版社，1991.

［6］徐師曾. 文體明辨序說［M］.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

［7］方回. 跋趙章泉詩［A］. 桐江集(卷四)［C］.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8］周伯弼. 三體唐詩［M］.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王樂為. 淺談杜甫對七言絕句題裁的開拓和風(fēng)格的新變［J］. 哈爾濱學(xué)院學(xué)報，2005，(11):131－132.

［10］周子翼. 論黃庭堅七言絕句的承與變［J］. 學(xué)術(shù)論壇，2006，(3):167－168.

［11］葉嘉瑩. 漫談《紅樓夢》中的詩詞［J］. 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4，(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