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章句》疑難詞語考釋四則

○鮑宗偉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321004）

王逸注《楚辭》多以當代口語詞釋古語，因淺顯明了，注釋準確，其《章句》傳之后代，成為迄今以來《楚辭》注釋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一。漢以后學人研究《楚辭》幾不能脫離《章句》，或繼承，或駁斥，但都以《章句》為起始點。隨著歷史與語言的變遷，王逸的口語詞匯今天已不易通曉。近有黃靈庚師五卷本《楚辭章句疏證》，對章句詞語解釋創(chuàng)獲實多。跟隨黃先生多年，耳濡目染，對詞語考釋意趣漸深，今試揀隨學所釋幾例，祈正方家。

【行度】

《離騷》“和調(diào)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王曰：“言我雖不見用，猶和調(diào)己之行度，執(zhí)守忠貞，以自娛樂，且徐徐浮游以求同志也?！薄毒鸥琛ご笏久贰罢凼杪橘猬幦A，將以遺兮離居”，王曰：“言己雖出陰入陽，涉歷殊方，猶思離居隱士，將折神麻，采玉華，以遺與之。明己行度如玉，不以苦樂易其志也?！薄毒耪隆はдb》“行不群以巔越兮，又眾兆之所咍”，王曰：“言己行度不合于俗，身以巔墜，又為人之所笑也?！薄毒耪隆ど娼贰氨幻髟沦馀鍖氳础?，王曰：“言背被明月之珠，要佩美玉，德寶兼?zhèn)?，行度清白也?！薄毒耪隆ぴ顾肌贰拜F石崴嵬，蹇吾愿兮”，王曰：“言己雖放棄，執(zhí)履忠信，志如方石，終不可轉(zhuǎn)。行度益高，我常愿之也。”《懷沙》“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王曰：“言邑里之犬，群而吠者，怪非常之人而噪之也。以言俗人群聚毀賢智者，亦以其行度異，故群而謗也?！薄端济廊恕贰凹娪粲羝溥h承兮”，王曰：“法度文辭，行四海也。一云：行度文辭，流四海也。”

案：行度，行履涉渡，引申為操行、德行，同義并列?！墩f文》：“行，人之步趨也?！庇尚凶吡x引申出往、去等義項。《詩·秦風·無衣》“與子偕行”，《毛傳》：“行，往也。”往行必有所經(jīng)，行又有經(jīng)歷義?！豆茏印枴贰俺撬谲娂Z其可以行幾何年也”，尹知章注：“行，由經(jīng)也?！薄秶Z·晉語四》“卻谷可行年五十矣”，韋昭注：“行，歷也?！庇忠隇樾袨椤！赌印そ?jīng)上》：“行，為也。”《左傳·隱公元年》：“多行不義，必自斃?！薄吨芏Y·地官·師氏》“敏德以為行本”，鄭玄注：“德行，內(nèi)外之稱，在心為德，施之為行?！倍?，是“渡”的假借字?！墩f文》：“渡，濟也。”由過河義擴展為經(jīng)過義?！稄V雅》：“渡，過也?！庇郑骸岸桑ヒ??！薄墩f文·水部》段玉裁注：“凡過其處皆曰渡，假借多作度?！薄靶小迸c“渡”，是同義詞。對文在陸曰行，在水曰渡。渾言之，無別。行渡，即所行所渡，所履行所涉渡也，引申為所作所為。或作度行、履行、履度、涉履、履涉、涉度、履修、修履、操履等。《九歌·大司命》“踰空桑兮從女”，王曰：“屈原修履忠貞之行而身放棄，將愬神明陳己之冤結(jié)。故欲踰空桑之山而要司命也。”《七諫·怨世》“服清白以逍遙兮，偏與乎玄英異色”，王曰：“言己被服芬香，履修清白，偏與貪濁者異行，不可同趣也?！薄端鍟肪砣稛奂o》：“若有名行顯著，操履修潔，及學業(yè)才能，一藝可取，咸宜訪采?！薄稘h語大詞典》“履度”解釋為“遵循法度”，“行度”解釋為“執(zhí)法、運行的度數(shù)”，當是別一義?！稘h書·蕭望之列傳》“如將軍昭然度行，積思塞邪枉之險蹊，宣中庸之常政”，顏師古注曰：“度行，度越常檢而為高行也?！睅煿胖⒋_為“增字解經(jīng)”之屬。前《思美人章句》異文“一云：行度文辭，流四海也”更近王逸之舊。

【摡激】

《哀時命》“摡塵垢之枉攘兮，除穢累而反真”，王曰：“言己又欲摡激濁亂之臣，使君除去穢累，而反于清明之德?！?/p>

案：摡激，類義并列，洗滌激蕩，并除去之義。嚴忌以“摡塵垢”與“除穢累”對文，摡即除也?！墩f文》：“摡，滌也?！庇帧皽?，灑也。”灑，先禮切，今作洗。王逸注《哀時命》亦云：“摡，滌也。”摡為后起字，本字當做溉?！对姟u風·匪風》“溉之釡鬵”《毛傳》曰：“溉，滌也?！薄墩f文段注》：“今本作溉者，非。凡《周禮》、《禮經(jīng)》摡字本皆從手，釋文不誤，而俗本多訛?！倍握f不確，摡為后起字，洗滌之義，古當從水作溉。溉字產(chǎn)生極早，商周甲骨文金文中已常見。《說文》：“溉，水，出東海桑瀆覆甑山，東北入海。一曰灌注也?！备戎玖x或曰水名，或曰灌注，許慎已存歧義。但可以明確灌注、灌溉義離本義不遠。溉滌義當引申自灌注、灌溉。摡字約出現(xiàn)于戰(zhàn)漢時期，古文《周禮》皆用摡，《說文》釋其本義“滌也”本不錯，但此是為溉之滌義所造區(qū)別字。《毛傳》存古之真，段氏不明，以是為非。又“激，水礙衺疾波也?！倍巫ⅲ骸爱斠馈侗娊?jīng)音義》作‘水流礙邪急曰激’也。水流不礙則不衺行，不衺行則不疾急?！睹献印罚骸ざ兄?，可使在山?！Z子曰：‘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彼骷奔矂t踴躍滌蕩。晉葛洪《抱樸子外篇·刺驕》：“揚清波以激濁流，執(zhí)勁矢以厲群枉?！睍x袁宏于《后漢紀·孝桓皇帝紀》曰：“末世陵遲，臧否聿興。執(zhí)銓提衡，稱量天下之人。揚清激濁，繩墨四海之士。于是德不周而怨有余?！薄妒印ぞ巍罚骸皳P清激濁，蕩去滓穢，義也?！奔ぜ词幦ヒ病！稘h語大詞典》失收此條目。

【回疑】

《九辯》“然中路而迷惑兮”，王曰：“舉足猶豫，心回疑也?！?/p>

案：回疑，疑惑也，同義并列?；?，有惑義。漢陸賈《新語·輔政》：“故詩云：讒人罔極，交亂四國。眾邪合黨，以回人君。邦危民亡，不亦宜乎?！薄耙曰厝司闭撸髞y人君也?！逗鬂h書·種岱列傳》：“淳和達理，耽悅詩書。富貴不能回其慮，萬物不能擾其心。”回、擾對文，回，擾亂、迷惑也?；蜃骰鼗?、回惶、回徨?！逗鬂h書·列女傳·董祀妻》：“見此崩五內(nèi)，恍惚生狂癡。號泣手撫摩，當發(fā)復回疑。兼有同時輩，相送告離別?！薄鄂U氏集·答客》：“幽居屬有念，含意未連詞。會客從外來，問君何所思。澄神自惆悵，嘿慮久回疑。謂賓少安席，方為子陳之?！碧评铉摺独畋焙＜ざ辐嗁x》：“始戮力兮決勝，終追飛兮襲弱。聳謂驚鴻，回疑還鵲。逼仄兮掣裔，聯(lián)翩兮踴躍。”《后漢書·荀悅傳》：“故肅恭其心，慎修其行。內(nèi)不回惑，外無異望，則民志平矣?！本硪话侔恕痘抡吡袀鳌堊尅罚骸肮誓芑鼗蠡栌祝灶σ暵?，蓋亦有其理焉?！薄稌x書·張重華傳》：“至使親臣不言，朝吏杜口。愚臣所以回惶，忘寢與食也。”卷一百十八《姚興傳》：“舉大眾以屯城，縱輕騎以掠野。使淮南蕭條，兵粟俱了。足令吳兒俯仰回惶，神爽飛越?！薄端鍟钏亓袀鳌罚骸叭徊菽緹o識，尚榮枯候時，況臣有心，實自効無路。晝夜回徨，寢食慚惕。常懼朝露奄至，虛負圣慈?！薄稘h語大詞典》失收此條目。

【回傾】

《九歌·思美人》：“媿易初而屈志”，王曰：“慚恥本行，中回傾也。”《九辯》：“從風雨而飛揚”，王曰：“隨君嗜欲，而回傾也?！?/p>

案：回傾，同義并列，邪枉不正也。《詩·小雅·小旻》“謀猶回遹”毛傳：“回，邪也?！薄抖Y記·禮器》“禮，釋回”鄭玄注：“回，邪僻也。”《說文·人部》：“傾，仄也?！庇郑骸柏?，側(cè)傾也?！薄痘茨献印ふf山》“重鈞則衡不傾”高誘注：“傾，邪也?！薄稄V雅》：“傾，衺也?！毙~與邪同。或作傾回、回邪、邪回、傾邪、邪傾、邪僻、回曲等，不一而足。諸字皆有邪而不正、曲而不直之意?！冻樗肌贰昂位貥O之浮浮”，王曰：“回，邪也。言懷王為回邪之政，不合道也?！薄毒艊@·愍命》“回邪辟而不能入兮”，王曰：“言己執(zhí)志淵靜，回邪之言、淫辟之人，不能自入于己?！薄毒耪隆はдb》“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王曰：“言鯀行婞狠勁直，自恣自用，不知厭足，故殛之羽山。治水之功，以不成也。屈原履行忠直，終不回曲，猶鯀婞狠，終獲罪罰也?！薄毒耪隆ど娼贰笆冷銤岫嘀猓岱礁唏Y而不顧”，王曰：“言時世貪亂，遭君蔽暗，無有知我之賢。然猶高行抗志，終不回曲也?！薄逗鬂h書·董卓傳》：“贊曰：百六有會，過剝成災(zāi)。董卓滔天，干逆三才。方夏崩沸，皇京煙埃。無禮雖及，余祲遂廣。矢延王輅，兵纏魏象。區(qū)服傾回，人神波蕩?！绷簞③摹段男牡颀垺ぶC隱》：“昔齊宣酣樂，而淳于說甘酒；楚襄燕集，而宋玉賦好色。意在微諷，有足觀者。及優(yōu)孟之諷漆城、優(yōu)旃之諫葬馬，并譎辭飾說，抑止昏暴。是以子長編史，列傳滑稽，以其辭雖傾回，意歸義正也?！薄蛾套哟呵铩?nèi)篇問下·晏子使魯》魯君問何事回曲之君，晏子對以庇族：“晏子使魯，見昭公。昭公說曰：‘天下以子大夫語寡人者，眾矣。今得見而羨乎所聞。請私而無為罪。寡人聞大國之君蓋回曲之君也。曷為以子大夫之行，事回曲之君乎？’”《漢語大詞典》失收此條目。

[1]宋·洪興祖.楚辭補注[M].中華書局，1983.

[2]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M].中華書局，2007.

[3]羅竹風.漢語大詞典[M].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

[4]漢·許慎，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5]清·王念孫.廣雅疏證[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6]爾雅注疏[M].清·阮元?？淌?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