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權(quán)
(大同煤炭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山西 大同037003)
《紅樓夢》第五回是全書關(guān)目,其中“賈寶玉初試云雨情”的情節(jié)中,警幻仙子對賈寶玉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绔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 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 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fù)戀其情所致也。 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
同一回中,警幻又道:“淫雖一理,意則有別。 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cè)菝?,喜歌舞,調(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 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庖郑┬臅豢煽趥?,可神通而不可語達。 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
這里警幻所論之淫,就是世間男女之間的情愛。 所謂“綠窗風月,繡閣煙霞“實則就是情愛的秘境,作者所論淫之兩境,“好色之淫”與“知情之淫”,其實也就是愛情中對肉欲感覺的追求和心靈契合的一種簡潔的表述。 由此可見, 作者借警幻仙子道出的愛情并不等同于狹義的男女戀情,它是包含了性愛和狹義的情愛兩端的。
正因為“淫”包含了性愛和情愛兩端,所以,警幻說迷于肉欲感官者“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而“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的情愛,則是“吾輩”所推的“意淫”亦即其所稱語的精神(心靈)之戀。 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中的愛情其實是游走于肉體和精神之間的一種情感, 作者雖然沒有明確說他所推崇的愛情更近于精神。 但愛情離物欲、肉欲越近則其離心靈越遠的原則卻隱性的指出了本書的愛情不是“取中”“調(diào)合”的愛情。 《紅樓夢》中這“惟心會而不可以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的“意淫”,注定是精神愛戀,自我回歸的一個曲折的心結(jié)。
《紅樓夢》中寫了許多愛情,對比一下就能理解上面所說的道理。 比如書中賈赦對鴛鴦,逼之以勢,誘之以利,要納她作房里人。 其中濃重的肉欲使人很難把它列入愛情,但實際上它也是愛情,只不過屬于“皮膚淫濫”的低層次的愛情。 它比不上賈璉對尤二姐的愛情,甚至比不上紅學家們普遍認同的賈珍對秦可卿的不倫之戀, 與這些或無情或只有少許情意(更多是尋歡作樂)的愛情相比,更高一層的是小紅對賈蕓,齡官對賈薔,司棋對潘又安的愛情。 她們所愛的男子雖然或功名心切,投機逢迎,或放縱無行,舉止淺浮,或薄情淺幸,臨危獨走,但遺帕相思、畫薔忘雨, 自逝殉情的癡情還是不能不讓人為之嘆息,悲呤。 當然,這一層次的愛情也缺不了尤三姐對柳湘蓮的生死之戀。 與這回人的愛情相較,薛寶釵對賈寶玉的愛情中顯然更高雅脫俗一些,然而她的愛情中仍然難脫去“金玉良緣”的功名利祿的雜質(zhì),這就使脫去了這些雜質(zhì)而更顯純凈和本真的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愛情顯得更高一層。 但是, 就是這種愛情照書中賈寶玉對林黛玉所表:“我知道你的心,你可知道我的心”,它仍然比不上“情不情”的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愛,甚至比不上賈寶玉在《芙蓉女兒耒》中表露出的他對晴雯的愛情。
從賈赦、賈璉等一直到賈寶玉,這一系列愛情中,肉欲的成份逐漸減少,而心靈精神的東西則逐漸增多,越來越由本能追向于靈性。
《紅樓夢》是一部關(guān)于愛情的書,魯迅評論它“大旨言情”。 前而所述及的由性而至于愛的一系列愛情即是其言情的具體內(nèi)容。 盡管前人對文述及的賈、寶、黛的愛情頗多關(guān)于“反封建”“新人”“階段斗爭”“精神成長”之燈的評論,但由于本文是單論狹義的愛情的,并不述及“家國之恨”,“身世之嘆”之類的大而易空,“索隱而易落實”的非文學性的東西, 所以這里并不準備展開對賈寶玉對女性的態(tài)度等作過深的涉入。 他的泛愛主義,作者的女性意識等并不屬于本文的論述范圍,它們只作為《紅樓夢》中愛情涉及的相關(guān)補充進行討論。
那么,《紅樓夢》 中的許多愛情反映著怎樣的愛情觀呢?
小說的第一回里, 作者曾道:“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為使“閨閣昭傳”,所以寫了本書,“閨閣中本身歷歷有人”,是道女子中也多有性情品質(zhì)才學卓越之人,而“為使閨閣昭傳”則大有進行宣傳表彰的意味。 《紅樓夢》既然“大旨言情”,又是“傳女子于千古”的著作,那么我們也就可以推知《紅樓夢》中愛情不再是純粹從男性本位出發(fā)來對之進行審視,而是帶有很濃重的女性本位意識。 是打破前人眼光,對愛情進行深入思考的產(chǎn)物。
例如:小說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閑征姽婳詞”里,賈寶玉極力稱贊了為夫復(fù)仇力戰(zhàn)而死的林四娘, 言其死:“至今青州土猶香”, 其審視的視角就帶有很濃重的男性本位意識, 他對林四娘的愛情的評判多少就定在愛情的堅貞和專一之上,是和“婦德”的標準相關(guān)的。 而在另外的方面,(第三十回)面對齡官劃薔,賈寶玉想到的是:“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般情景,外面既是這個情景, 心里不知怎樣熬煎, 看她的模樣這般單薄,心里哪里還擱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中,已知齡官所愛的是賈薔的,寶玉卻道:“我昨晚上的話竟是說錯了,難怪老爺說我‘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 我竟不能全得了。 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 ”且后又道有“(寶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 ’此皆寶玉心中所懷,也不可十分妄擬。 ”很明顯的于多少帶著濃重的道德倫理標準的堅貞專一之外, 突破了對女性的占有心理并承認了女性的愛情自由和精神自由。
這里,雖回目內(nèi)容前后有別,二者并不構(gòu)成因果和發(fā)展聯(lián)系,但寶玉既是新人,其思想良莠相雜也自難點;寶玉既是作者衷心的人物形象, 作者的思想也由此窺見一班。
也正因為作者是站在男性立場上承認女性的精神愛情自由的。 所以《紅樓夢》中女性的愛情才多能讓人擊節(jié)而嘆。 并和她們的命運一起釀成“千紅一窟“的濃艷,流布于字里行間; 也正因作者是將女性寫男子同等甚至高于男子的美的存在的。 所以,《紅樓夢》中賈寶玉對女性的愛及愛情,才能最終超越一般的才子佳人門當戶對,生離死別的窠臼,而上升到精神的高度,穿越本能的此岸,擺渡到靈性的彼岸,進而回歸于本真的自我。
可以說,《紅樓夢》 第一次將愛情的自由完全交由了女性,其“人生情緣,各有分定”的評判可見不僅僅就對寶玉等男子而言,它更是面向女性,面向飄渺未定而又需要用心用情去爭取的人生際遇的。 它不是消極的宿命論的再現(xiàn),而是將命運交由女性自理,情感放于高標之后的一聲喟嘆。
當然,洋洋灑灑一部《紅樓夢》似幻似真許多夢幻,作品中由肉到靈的諸多愛情的呈現(xiàn)已使得作品中的愛情觀不可避免的折射出五彩繽紛的世界的顏色, 優(yōu)秀教師對愛情的見解也只能通過評判性的敘述最終借賈寶玉雖衷于女兒靈秀,浪跡花叢終“任爾若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的言語加以表達,可見賈寶玉由泛愛而至性之愛,由靈性之愛而到現(xiàn)實中 “與爾攜老的承諾的愛情歷程清晰的構(gòu)劃出了一個“人”在愛情上由欲念而至于精神,再由精神回歸于現(xiàn)實的升華過程。
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 中的愛情觀帶有人類精神發(fā)展的普遍意義,是自我解放與人性解放的一聲號角,它超越了國界也超越了時代。
與《紅樓夢》相比,與《紅樓夢》同時代或其前后的許多文學作品中的愛情并不具有同樣的價值。
同為四大名著的《西游記》對愛情采取了回避態(tài)度,其對靈肉的看法從始到終沒有超越 “色是伐骨之刀”,俗世幸福不過是“懷中抱子,腳后蹬妻”的層次。 而《水許》、《三國演義》更是從男性本位出發(fā),將愛情演繹成了政治陰謀和婚姻的背叛的不堪之物。 即使是偉大如《西廂記》《牡丹亭》者,女主人公們對愛情的追求也未能逃過公子小姐,才子佳人的俗濫套路,其中的愛情最終得留在于突破世俗阻攔,追求俗世幸福的層面上。
再如大約創(chuàng)作于清乾嘉(道光)年間的《鏡花緣》,其所想象到的“女兒國”,“男子僅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nèi)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其所寫到的女性或精于文事或長于武藝,或明于書算或了于音韻,各具才情,各有風貌。 它對女性才貌的頌揚,對女性地位的肯定,對男尊女卑、女子無才的批判可謂空前,但是,就是這樣一部“哀群芳于泥淖”“紀沉魚于史筆”的名作一旦涉及愛情問題,就失去了應(yīng)有的光彩,不僅讓書中所寫到的群芳,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紛紛作嫁,而且在后半部,徐敬業(yè)等人起兵破“酒色財氣”四大陣時,又讓其中幾人懸梁自盡,一步步的回歸到封建道德倫理、 婦女節(jié)烈的舊套子上來。 刻薄的評判,甚至可以說《鏡》一書,不僅沒有真正的愛情,甚至沒有自立的婚姻,它涉及婦女問題,只是對婦女現(xiàn)狀有不平之氣,卻未脫舊俗習氣。
再如清道光年間文康所作《兒女英雄傳》。 作者不滿過去小說寫英雄則使氣角力,寫兒女則詩簡傳情,把英雄兒女大賢大圣的品格集于他心愛的俠女十三妹身上,而讓少年公子安驥讀書應(yīng)試科場連捷,最終位極人臣,盡享人間富貴。 小說中,俠女十三妹(何玉鳳)極具俠義精神,英雄氣概兒女情懷很好的融合于一身,但她在愛情上,始則能主動追求書生安驥,救其于水火,終則卻甘心與張金鳳共侍一夫,成全所謂“大義”,前后之間,人物性格由鮮明而至模糊,由有個性而至無面目,一變再變,終至俠女而成閨婦,抗爭者而成道德風范的維護者,起于青云而落于塵埃矣。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這些小說在藝術(shù)上不能說沒有成就, 但其中的愛情觀不獨沒有超越占有觀念, 反而在很大程度上回歸于門當戶對、夫唱婦隨式的陳舊折套,從而削弱了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使其于大團圓的喜慶或望而卻步嚴肅穆的悲嘆中,關(guān)注于外在社會道德秩序的維護而忘卻內(nèi)在精神的追尋,最終落入以情節(jié)性格取勝的小說套路中去。
可以說,與《紅樓夢》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作品,實質(zhì)上終結(jié)了愛情,而《紅樓夢》則在乾隆年間就提前終結(jié)了風花雪月式的愛情小說。 它以其對心靈契合的愛情的追求將愛情從男性手中尋找過來上升到精神自由的層次。 這也是《紅樓夢》中愛情觀的進步性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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