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廣海
(潢川幼兒師范學(xué)校,河南 信陽465150)
寶玉挨打是《紅樓夢》中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片段,是《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兩個高潮之一,是全書的一個“大過節(jié)、大關(guān)鍵”(脂評語)處,它推動乃至決定了后文許多情節(jié)的走向及人物性格的發(fā)展。但就其本身來說,它其實又是極其普通的事件——老子打兒子,這是在幾千年來中華大地上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的事,可以說小之又小的家庭瑣事,而善于從日常生活中發(fā)掘藝術(shù)的寶藏,把尋常的生活小事寫成了大事——耐人尋味的大事,驚心動魄的大事,這正是《紅樓夢》的特點,也是曹雪芹的偉大之處。
就事件本身來看,寶玉挨打似乎純屬偶然,但就其思想意義及整個情節(jié)發(fā)展來看,其挨打又是必然的,是多種因素作用、多方矛盾沖突的當(dāng)然結(jié)果。這里有賈政與寶玉父子矛盾、賈政與王夫人夫妻矛盾、賈政與賈母母子矛盾、寶玉與賈環(huán)嫡庶矛盾,還有家族利益、價值觀念等方面的矛盾。在種種復(fù)雜的矛盾當(dāng)中,最主要的是父子矛盾。寶玉天賦異稟,本來被賈政寄予光宗耀祖的厚望,但他卻不愿走仕途之路,專愛在內(nèi)幃廝混。對此賈政屢欲痛責(zé),無奈賈母從中呵護(hù),自己一直隱忍難發(fā),隨著時間的推移,賈政的不滿越積越多,父子的矛盾也越來越尖銳,終于到了要爆發(fā)的一天。
就寶玉一方來說,挨打之征兆其實早就出現(xiàn)了,這一點,清人洪秋蕃看得最清楚,他在《紅樓夢考證》中評曰:“寶玉自清虛觀看佛事回來,沖撞黛玉,唐突寶釵,坑害金釧,腳踢襲人,得罪晴雯,見惡湘云,數(shù)日之內(nèi),種種與人乖迕,皆為受笞一回渲染。蓋人有大不如意事,必有許多小不如意事為之先。”此正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脂評語)。延至選文,寶玉的這種“霉運”有了進(jìn)一步發(fā)展:待客不周,王府要人,賈環(huán)告狀,壞消息一件接一件,矛盾漸次疊加,情節(jié)層層相逼,最終促成一場暴打。宛如暴風(fēng)雨來臨前之情勢,先是疾風(fēng)勁吹,烏云密布,進(jìn)而電閃連連,雷聲隱隱,直至最后炸雷一聲,大雨傾盆。
這一天注定不是寶玉的好日子。先是聽說賈雨村要見他,寶玉已大不自在,接著湘云跟他談“仕途經(jīng)濟(jì)”又令他頗為反感,等聽到金釧“含羞自盡”的消息時,寶玉的反應(yīng)更是“五內(nèi)摧傷”。種種不順傷心之事接踵而至,郁悶、不滿、愧疚、傷感、痛心等等情感填塞胸中,這構(gòu)成了挨打前寶玉個人的情緒儲備。
在此種情緒之下,他神思恍惚之中來到了他輕易不愿也不敢來的地方——廳上,而且碰到了他最不想碰到的人——父親,遭到賈政劈頭蓋臉的一番呵斥。父親不滿他有兩個理由:一是雨村要見寶玉,寶玉“那半天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仍是葳葳蕤蕤的”,二是“臉上一團(tuán)私欲愁悶氣色”,還“唉聲嘆氣”,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理應(yīng)是朝氣蓬勃的樣子,賈政實在想不通他的兒子還有什么“不足”,為什么精神不振。作為父親,賈政有此一問也是人之常情。而平時口舌伶俐的寶玉,此時“一心總為金釧感傷”,對于父親的呵斥,“究竟不曾聽見,只是怔怔的站著”,賈政原本無氣的,這倒讓他“生了三分氣”。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恰在此時,忠順王府長史來要人,琪官事發(fā)。兒子竟然得罪了素?zé)o來往的忠順王府,其后果讓在官場混的賈政不敢想象,況且寶玉居然和一個地位低下的“戲子”關(guān)系如此親密,又以“紅汗巾子”這上不了臺面的禮物相贈,直把賈政氣得“目瞪口歪”,一面送走王府長史,一面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至此賈政怒火已起,寶玉挨打已不可避免。
但還沒有完,賈政送走那官員,才回身就遇見了賈環(huán),賈環(huán)趁機(jī)誣告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qiáng)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看看這狀詞,兒子干了這等丑事,對任何一位中國父親來說,這都是不可原諒的,何況是正統(tǒng)的賈政,而且是盛怒之下的賈政!所以聽完賈環(huán)的話,不假思索的賈政直氣得“面如金紙”,只一疊聲地喊“拿寶玉!拿大棍!拿繩子!”此時的賈政是怒火沖天,氣急敗壞,暴打局勢已定。
至此,從賈政的主觀情緒積累來看,寶玉挨打已經(jīng)是勢在必然了,但要教訓(xùn)寶玉還要有外在的客觀條件,這就是必須隔斷他人的講情、阻攔。這一點,賈政也已然想到,所以他在打?qū)氂裰熬蛯χ車撕让骸敖袢赵儆腥藖韯裎?,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yīng)交與他與寶玉過去……”并要求:“把門都關(guān)上!有人傳信到里頭去,立刻打死!”
寶玉也清楚若想免除皮肉之苦,最有效的辦法是找人往里面送信搬救兵,但奇怪的是平時一直跟隨寶玉的小廝焙茗此刻偏偏不在身邊,而更要命的是寶玉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老媽媽想讓她往里面報信,偏偏她又是個聾子,把“要緊”聽成了“跳井”,“小廝”聽成了“了事”。在最緊張的時刻插入一個玩笑,這是文學(xué)里的黑色幽默,老婆婆令人啼笑皆非的打岔徹底堵死了寶玉可能脫打的最后一條路,但在文勢上舒緩了緊張的氣氛,增加了情節(jié)的戲劇性,使文章顯得張弛有度,諧趣橫生。
賈政一見寶玉,“眼都紅紫了”,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并且嫌別人打得不夠用力,“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币粋€“蓋”字,聲情畢現(xiàn),賈政真是被氣瘋了。
暴打本已是事件高潮,但作者并未在此頓然收住,而是在高潮之后筆鋒一轉(zhuǎn),順勢再生跌宕,轉(zhuǎn)進(jìn)一層,推出新的沖突,呈現(xiàn)下一波高潮,這就是眾人阻打。
第一個趕來勸阻的是王夫人,王夫人勸阻賈政的第一個理由是:“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該保重。”更何況“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本想用賈母來壓賈政,誰知賈政聽了怒氣愈盛,索性要繩子來勒死寶玉,王夫人無法,只得換招,連忙抱住賈政哭道:“老爺雖然應(yīng)當(dāng)管教兒子……到底在陰司里得個依靠。”以情動之,以死挾之,賈政聽了,“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王夫人乘勝追擊,叫著死去的兒子賈珠名字哭訴,引得守寡的媳婦李紈“禁不住也放聲哭了”,在婆媳倆的悲情感染之下,賈政“那淚珠更是滾瓜一般滾了下來”。至此,王夫人初戰(zhàn)告捷,但也只是讓賈政暫時止打而已,要徹底救下寶玉,還待賈母。
賈母的到來使形勢急轉(zhuǎn)直下,本來是懲罰寶玉,卻變成聲討賈政了,形勢開始向有利于賈寶玉方向發(fā)展。王夫人攔阻丈夫還說兒子應(yīng)該管,應(yīng)該打,但是不能毒打。但是賈母未進(jìn)門第一句話便是:“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干凈了!”先聲奪人,意在壓住賈政的氣勢。賈政開始還用“為兒的教訓(xùn)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回應(yīng),但賈母借題發(fā)揮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趕早離了你,大家干凈?!辈⒘钊巳タ崔I馬,要立刻回南京去。如此步步緊逼之下,賈政唯有“苦苦叩求認(rèn)罪”。
通過夫妻交鋒,母子斗法,言情講理,攻守進(jìn)退,情節(jié)起起伏伏,異彩紛呈。對此洪秋蕃評曰:“一路大氣盤旋,如錢塘江怒潮,排決千里,潮頭始落?!?/p>
一般小說在情節(jié)發(fā)展到了高潮之后也就成了強(qiáng)弩之末,讀者也就興味索然了,而本文卻能在高潮之后,還有余波蕩漾,為文章開拓出更大的表現(xiàn)空間,又轉(zhuǎn)換了場景,變換了基調(diào),避免了讀者的審美疲勞。這就是三位女性對寶玉挨打的反應(yīng)。
襲人是寶玉房里的首席大丫環(huán),是寶玉的準(zhǔn)侍妾,等別人走后,她查看寶玉的傷勢,忍不住感嘆:“我的娘,怎么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么樣呢!”半是心疼半是埋怨。
接下來第一個來探傷的是寶釵,這當(dāng)然是因為她的精細(xì)、會做人,同時也反映了她的焦急,尤其是那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話說了一半,忙又咽住,自悔說急了不覺紅了臉。不經(jīng)意間私情微露。
黛玉是直到天快黑時才去看望寶玉的,來時是“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沒有任何安慰的話,直說了一句半是疑問半是哀怨的話:“你從此可都改了吧!”但真情流瀉,毫不掩飾。
三位姑娘都與寶玉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對于寶玉挨打,她們都很關(guān)心、很心疼,但三人各有各的關(guān)心法,各人有各人的心疼法,柔情似水,卻又性情各異。
如果說挨打是驚濤駭浪,緊張激烈,那么挨打之后的探望則是風(fēng)光旖旎,溫馨細(xì)膩,一張一弛,變化有致,搖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