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虹,敖 練
(中國地質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430074)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年~)是20世紀美國著名詩人、禪宗修行者和環(huán)保實踐者。他的環(huán)境哲學與生態(tài)思想受到美洲本土傳統(tǒng)和東西方文化的影響,使其成為內容最豐富、理念最深刻的自然詩人之一。斯奈德青年習禪,后赴日本寺院學禪,他所翻譯的24首《寒山詩》引發(fā)了美國社會的“寒山熱”,促進了中國禪宗佛教在美國本土化的進程;他對佛道思想進行創(chuàng)造性運用,并融入對生態(tài)的理解,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深層生態(tài)學思想,故談論東方文化對斯奈德生態(tài)思想的影響是無法不提及中國禪宗文化的。
國內目前對斯奈德禪宗思想進行研究的學者有鐘玲、耿紀永、羅堅、李順春等,研究內容涉及斯奈德與佛教思想的交流經歷[1]1-264、斯奈德的佛教生態(tài)哲學觀[2]27-61、斯奈德對佛禪文化的變異性解讀與運用[3]、東方佛禪文化對斯奈德的影響[4]165-215等,不一而足。這些學者從禪宗文化的角度出發(fā)對斯奈德的詩歌進行研究,對之前的斯奈德研究做出了有益的補充。與大部分學者的宏觀論述所不同的是,本文從斯奈德生態(tài)詩歌中的具體意境出發(fā)來觀照其禪宗生態(tài)智慧。通過閱讀斯奈德的詩歌讀者會發(fā)現,詩人相當一部分詩歌都是通過描寫日常生活和勞動來抒發(fā)其對居住地乃至整個星球的熱愛(正應了佛法對于生存意義當下性的強調),然而除了這部分常常被人提及或作為研究對象的詩歌之外,斯奈德的另一些詩歌中并無將人類作為恒常主體介入,即不帶任何主觀色彩地呈現出自然景物的本真狀態(tài),且時常在寫景之間出現“空無”意象,表面看來似乎充滿玄機,實際上是詩人借此來傳達對自然萬物以及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和感悟,散發(fā)出濃厚的佛禪生態(tài)智慧,使詩歌充滿禪意與哲理,也更加引人深思。
中國古典詩歌中素有關于創(chuàng)作主體與審美對象之間關系的“無我觀”之論,其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是王國維的論述。在他看來,“有我之境”,即以我觀物,所描寫景物帶有自我的色彩,譬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此時“我”之情感投射到外物之上,“物”和“我”不僅是對立的,而且“我”高居于“物”之上,“物”成為“我”意志的體現與情感的寄寓;而“無我之境”,則是以物觀物,將自我融入到審美對象所營造出的意境之中,譬如“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物”以其本真狀態(tài)呈現,達到一種無情感遮蔽的澄明狀態(tài),取得與“我”平等的地位,兩者各得其所,互不干擾。[5]1-2斯奈德的詩歌大多關注人與地方萬物的生存狀態(tài)。除了描寫人在生活、勞作以及爬山等活動中的生存樂趣之外,他還關注自然萬物的存在狀態(tài)。在他很多描寫自然的詩中,自然界的一切以最原始的方式呈現,自然萬物各自顯其本性、依其本能而存在;即便有人的出現,人也只是萬物中的一分子,沒有主觀介入,更無居高臨下,而是與萬物平等共存。且看詩人的第一本詩集《砌石》中的《皮尤特溪》這首詩:
一道花崗巖的山脊/一棵樹,這就夠了/甚至一塊石,一條小溪/池泊里一片樹皮,也夠了/山外有山,重疊盤紆/堅挺的樹木扎根/在薄石的縫隙/碩大的月亮俯照一切,無與倫比/心靈在遨游。無數的/夏日,夜晚空氣靜止,巖石/微溫。天空在無盡山巒之上/所有隨人而來的廢屑/脫落,巖石動搖/即使沉重的現實似乎也不能/應付這心中的沸騰/文字與書本/像巖礁間流出的小溪/在干燥空氣中消逝
澄明凝神的心靈/它所見是真正看見的/并沒有別的意義/沒有人喜愛巖石/可是我們在這里/夜氣寒冽。一星閃光/在月光下/滑進杜松樹的陰影里/在那后邊,看不見的/山豹或野狼/那冷傲的眼睛/看 著 我 站 起 來 離 去[6]400
這首詩表面看來是首普通的寫景詩,然而細讀卻發(fā)現其包含著多重含義,處處折射出耐人尋味的禪理。其一,以物觀物,而非以我觀物。閱讀詩的第一節(jié),讀者仿佛看到在荒野之中、山巒之間一派靜謐的夏夜月色,自然中一道花崗巖的山脊、一棵樹、一塊石頭、一條小溪,乃至于小池里的一片樹皮都顯得那么圓融如一。在禪的視野里,詩人很自然地拋棄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從而與萬物相齊。在寫景之后詩人更是直接點出了“我”的自我意志消退,使事物不帶有任何主觀思考的痕跡和感情色彩而得以自由無礙地呈現;代表理性思維的“文字與書本”在此景中消逝,只有“真正看見的”才是渾然天成的,除此之外沒有人為強加的“別的意義”。這恰與禪宗“目擊而道存”的直觀認知方式相呼應,超越理性,復歸真樸,心無掛礙地接受自然萬物。
其二,詩中的“我”既是觀者也是被觀者,既是主體又是客體,與自然萬物形成互關互照的關系。敘述者不是作為一個占主導地位的主體高高在上,而是作為另一種生物隱匿在生態(tài)共同體之中,既觀四周景物,又始終處在藏匿于荒野之中的其他生物(“山豹或野狼”)的凝視之中,成為了“被看”的對象。這種角色的轉換意義非同尋常,因為人類長久以來習慣了主宰外在自然,認為自己的中心和特權地位是理所當然的,而詩人則通過這種方式讓讀者認識到其它生物與人類的平等存在,教導讀者超越“人類中心論”的價值觀,體現了“敬畏生命”的生態(tài)倫理觀念。
這種“無我之境”在另外一首常被人提及的短詩——《松樹的樹冠》中,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
藍色的夜/有霜霧,天空中/明月朗照/松樹的樹冠/變成霜一般藍,淡淡地/沒入天空,霜,星光/靴子的吱嘎聲/兔的足跡,鹿的足跡/我們知道什 么[6]476
該詩前六行為寫景,敘述者被隱藏起來,景物呈現出自然本身的氣韻律動,朦朧虛幻的畫面渲染了整首詩虛、靜的意境。第七行引入人的活動,卻不見人的蹤影,只聞“靴子的吱嘎聲”,自我融入自然之中,幽寂而深遠。且這唯一的聲響與“兔的足跡,鹿的足跡”并相呼應,暗示著人與動物和諧共存,人與自然萬物同一。詩歌最后一句“我們知道什么”(What do we know)意味深長,體現了主體超脫自我,以素心感應和接受自然意趣的心境。如同禪宗所推崇的“直指事物,明心見性”一樣,詩人認為我們不用去思考或者關心關于生存的大道理,自然界中萬物的本真存在狀態(tài)就已經說明一切。思慮與理性的擯除消融了物我之界限、主客體之隔閡,達到了“物我俱忘懷”的境界。斯奈德曾翻譯過王維和孟浩然等人的詩歌,深受中國禪理詩的影響,而這首詩則與王維千古不朽的名篇《鹿柴》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p>
佛教中的“無我觀”,最早是針對蕓蕓眾生的“我執(zhí)”而提出的,其中的“我”具有“常、主宰”之意。執(zhí)著于自我,相信“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變的主宰,是許多痛苦的根源和災難的開端。而“無我”則是教誨眾生破除對“我”的執(zhí)著,認識到世間萬物沒有差別對立的本質,達到涅 開悟之境。佛教對“我執(zhí)”的破除,否定了包括人在內的一切生命存在的恒常性,打破了人自身的優(yōu)越感和在世界中的優(yōu)先性,是對狹隘的人類中心論的反對。斯奈德深受禪宗思想的影響,其寫景詩呈現出萬物的自然律動以及人與自然的高度和諧;他以生物共同體其中一員的身份來描寫其他成員,其視角是自由平等、不帶任何主觀色彩的,折射出禪宗要義的精髓:“對境無心”,“無住為本”。詩人身在荒野,對大自然的一切沒有任何情感色彩的思慮,不加任何解說地呈現了事物的本真狀態(tài),“以物觀物”,不僅體現了宇宙中自然萬物作為個體的主體生命價值,還體現了自然萬物之間平等的關系,映射出含蓄而廣博的佛禪生態(tài)智慧。
斯奈德深諳禪宗擯棄自我的意境,竭力在詩中表現禪宗之“諸法無我”的觀念,因而其詩歌呈現出了一切原初的、未經邏輯和理性干預的境界,即詩歌之物象盡現“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大珠慧海禪師語錄·卷下·諸方門人參問語錄》)之化境。而這種“物我兩忘”的境界,往往能在擯棄自我之后實現心靈與外在世界的同一,融入到包含一切內在生命的自然宇宙當中。這也是建立在空虛與無我基礎上的佛禪教義所揭示的宇宙中心主義:“空心靜坐……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相,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如是?!保ā秹洝ぐ闳羝返诙罚?/p>
斯奈德在學禪的過程中對人與萬物生存狀態(tài)的理解上升到了更高的哲思境界。他在詩歌中以無住之心對自然萬物作直覺觀照,由物我兩忘進至物我同一,從而進入禪的佛性真如境界,認識到物與我本無差別,使身心與外在世界達到完全統(tǒng)一的“心冥空無”狀態(tài)。在他的一部分詩歌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種空靈玄寂的意境(如上文《松樹的樹冠》),而在另外一些詩歌,尤其是他的中后期詩歌中“空無”意象則被直接呈現,禪意入詩,可見一斑。在《龜島》這本詩集末尾的《致詩人》中,詩人先是在前五節(jié)中把土地、空氣、火、水、空間比作詩人(Earth Poets,Air Poets,Fire Poets,Water Poet,Space Poet),它們以自己的方式為地球和整個宇宙譜寫著神奇和詩意,絲毫不遜色于人類。在最后一節(jié),詩人筆鋒一轉回到“心靈詩人”(A mind poet):
心靈的詩人/待在房子里/房間空蕩蕩/四周沒有墻/他寫的詩/于四方皆可觀/無處不在/無時不響[6]485
短短幾行詩透露出詩人心靈所呈現出的“空”的狀態(tài),也是詩人在超脫了對世間萬物所存的分別之心后所達到的包容一切的境界。空觀是佛教最為核心的理念之一。斯奈德在赴日本學禪之前的自修禪期間,通過閱讀佛經對佛教禪宗的核心理念進行了思考與體會,重點參悟的是大乘般若空觀,集中表現在他的《 望站日志》中。在1952年8月15日的日志中,他記錄下了自己對大乘佛教《金剛經》的體會:“昨晚幾乎體會到‘無我’。我們也許會想,‘我從某種普遍的、沒有分別的事物中來,我也會回歸其中?!瘜嶋H上,我們從未離開它,也就無所謂回歸。我的語言慢慢消失,模糊的意象。那包含所有變化的事物從未改變;亙古未變,時間沒有意義;沒有時間,空間消弭。于是我們歸于空無?!保?]308在這段日志中,斯奈德體會到“空無”是一切名、色、相的本性,獨立于時間與空間,也是他所謂的“普遍的,沒有分別的事物”,即世界的本質。因為“空無”是萬物之真如佛性,因此“我們從未離開它”。參照這段體會讀者就不難理解上文詩歌中所傳達的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的、包含所有變化的“空無”概念了。
“空房子”的意象也出現在《無本質》這本詩集的最后一首詩《表面的漣漪》當中:
遼闊的荒野/那房屋,孤獨地矗立其中/小小的房屋在荒野/荒野也在這房屋/兩者都已被忘卻/無本質/兩者聚攏合起/一個偌大的空房[6]568
在這幾節(jié)詩中詩人解構了以“房陷”為表征的人類文明與荒野之間的二元對立,以極富哲學性的筆觸點出了房屋與荒野之間相互包含、相互依存的關系,指出這兩個空間實際并不存在本質上的差異,而是共存于一個有機整體之中,同屬于完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亦即詩歌結尾處所呈現的意象:“一個偌大的空房”。詩歌的最后兩行頗具禪意,荒野與房屋之間的合二為一表面上營造出一派淡、空、寂的境界,實則蘊含了大自然無限的生命律動和無窮奧秘?!翱辗俊钡摹翱铡辈⒎侵柑摕o,而是一種萬事萬物相互依存、相互滲透的觀念。詩人借此表達了自己對文明社會與荒野二者和諧相融的訴求。
從上文“空無”意象當中不難發(fā)現,“無我”除了表示不執(zhí)著于人的“自我”和表相之外,還具有更寬泛的意義,即“人法無我”?!叭恕敝敢磺斜娚?,“我”是指“實性”。佛教根據緣起理論,認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沒有獨立的、實在的自體,此即“人無我”;“法無我”則認為一切法都由種種因緣和合而生,不斷變遷,沒有常恒的主宰者。因此《楞伽經》有云:“知人法無我,煩惱及爾焰,常清凈無相,而興大悲心。”也就是說,只有認識到一切眾生和一切法的空性,才能遠離煩惱障和所知障,永得清凈,對萬物產生慈悲之心。在斯奈德看來,世間萬物變動無常,本無定性,只有其空無的本性始終不變,而只有透過變化的表象才能領悟到“萬法皆空”的真諦。[8]不過斯奈德如此強調大乘空觀并不完全從傳統(tǒng)大乘佛教的角度出發(fā),而是結合印第安文化、印度教文化中的生態(tài)思想,通過大乘空觀揭示空無的形式中萬物之間流變不居的存在形態(tài),由此連通人類與其他生物乃至于泥土巖石之間的脈絡,倡導空無之中各種生物、非生物之間的愛與關懷,倡導阿彌陀佛的慈悲,充分體現了佛教文化的生態(tài)意義。這也是為什么在另一首名為《尋找心中的空間》的詩歌中,詩人在描寫旅途沿路的風景時插入一句:??!對于空無的意識帶來了一顆慈悲的心!(The awareness of emptiness brings forth a heart of compassion?。?]599
在“對境無心”和“人法無我”的佛禪智慧的啟迪下,斯奈德視草木、瓦礫等無情眾生皆有佛性,從而將愛延伸到其他動植物、巖石乃至自然萬物,將民主擴及到非人類,包括“爬行的人民、站立的人民、遮天空飛馳的人民、在水中游泳的人民”[9]108,這就是他所提倡的“生態(tài)良心”(Ecological conscience):只有去愛和尊重與人類同等重要的非人類,才會開始關心這個世界。在《為了大家庭的祈禱》一詩中,詩人表達了對大地母親、植物、空氣、野生動物、水、太陽、天空等自然萬物的感激,反映了他對非人類中心主義的生態(tài)觀以及對于未來人與自然平等和諧相處的美好愿景。不僅如此,他還將禪宗思想與生態(tài)意識相結合,多年來堅持進行環(huán)境保護運動,修正了禪的出世避世態(tài)度,對禪宗智慧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運用。
魯迅先生曾說過:“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边@是為了表達對開拓者的敬意。毫無疑問,在融合東西方生態(tài)智慧來審視人類文明和人與自然關系的路上,加里·斯奈德是一位值得敬佩的開拓者。他對自然的尊重不僅來自于他的個人經驗,來自于愛默生和梭羅等自然作家的影響,也來自于他所信仰的佛禪智慧。他利用禪宗的核心理念和思維模式消解了自然與人類社會二元對立的世俗觀念,揭示出人與萬物在本質上的同一和平等,期待禪宗思想不僅能拯救現代人的心靈,亦能為日益加劇的生態(tài)危機找到一條可行的出路——改變人類社會和人類思想的根基。他曾說地球上最古老的東西是最有價值的,因為只有回歸自然、回歸傳統(tǒng)、回歸人類的原初,從人類之真如實性觀照世界萬物,并與萬物和諧共處、圓融如一,才能確保自然環(huán)境與人類文化共存,化解人類文明所面臨的問題和危機。
[1]鐘玲.史耐德與中國文化[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2]耿紀永.詩歌·佛教·生態(tài)[D].上海:上海外國語大學,2006.
[3]羅堅.加里·斯奈德對佛禪文化的變異性解讀與運用[J].中國文學研究,2013(2):121-124.
[4]李順春.美國“垮掉的一代”與東方佛禪文化[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1.
[5]王國維.校注人間詞話[M].徐調孚,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
[6]Snyder,G.The Gary Snyder Reader:Prose,Poetry and Translations[M].Washington,D.C.:Counter Point,1999.
[7]Snyder,G.Earth Household[M].New York:New Directions,1969.
[8]羅堅.自修禪階段加里·斯奈德對禪宗文化的理解及運用[J].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34(2):152-157.
[9]Snyder,G.Turtle Island[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