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殖民主義維度下的種族標識與民族權力話語

王珺鵬 高文漢

（山東大學，山東·濟南 250100）

一、引言

在當代文學理論批評中，種族和后殖民理論問題頗受各界的關注，并呈現(xiàn)多元化的理論批評態(tài)勢，談到種族就離不開后殖民問題。種族（race）是一種區(qū)分人類群體的標識，它分為生物學和社會學兩種理論范疇。從生物學范疇看，種族就是“人種”，即以人類遺傳基因為前提，結合包括膚色和體質在內(nèi)的身體形態(tài)、地理生態(tài)環(huán)境系統(tǒng)等因素，對人類群體作出的科學分類。同時，種族更多被作為社會文化范疇出現(xiàn)，而問題的關鍵就在于，西方白人作為“優(yōu)等人種”自居，他們往往將一些夸大的因素強行附加在弱勢種族身上，從而形成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在這種情形下，后殖民理論逐漸興起，并成為當今文學理論界的熱點。后殖民主義的勃興同西方文論思想對現(xiàn)代性的深刻反思緊緊相依，而文論思想界對現(xiàn)代性的深刻反思又必然引發(fā)社會思想對全球化的反面而深刻的思維覺醒。后殖民主義思潮的興起正是處于備受關注的全球化時代，正如吉登斯所說的那樣，全球化是現(xiàn)代性在全球范圍內(nèi)的延伸?！笆聦嵣?，全球化通過自身的體系建構也開創(chuàng)了服務于自己的帝國主義；反過來，作為不可規(guī)避的發(fā)展趨勢，全球化也將通過其自身的殖民主義來完善自我”。[1]（P449）于是，諸多后殖民主義者也相繼提出自己對傳統(tǒng)話語權力和文化霸權的質疑，薩義德的東方學堅定地反對西方中心主義，呼吁“他者”的存在感，勒維納斯更是主張“絕對他者”的存在，強烈地批判傳統(tǒng)的認識論和存在論。

在理論界對種族和后殖民主義持續(xù)關注之時代背景下，榮獲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當代南非白人作家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John Maxwell Coetzee，1940--）以其獨特的寫作風格及藝術思想，在南非乃至世界文壇異軍突起。縱觀南非社會歷史，種族與后殖民問題一直是南非社會存在的最大問題，于是，種族與后殖民問題也構成了庫切文學的中心論點。在種族沖突與后殖民的理論背景下，庫切毫不留情地揭示了南非當代白人所遭受的危機與困境，白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包括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創(chuàng)傷。昔日引以為傲的“白人性”正日漸喪失，白人種族優(yōu)越感正在被黑人的復仇式暴力所蠶食。庫切筆下喪失優(yōu)越感的白人形象正是受難者的寫照，他們是生活在當代南非的耶穌基督，無論是白人男性還是白人女性，他們都要為祖先的歷史罪行來贖罪，他們在絕望的境地下尋求自我拯救，無論結果怎樣，他們勇敢地邁出了種族和解的第一步，這本身就具有偉大的現(xiàn)實意義。

二、白色神話

“白人性”是種族主義的一個專有術語，特指白種人自認為其身上所具有的一切種族優(yōu)越感，當然，這種優(yōu)越感是相對于所謂的“劣等”種族來說的。在蓋茨看來，種族實則是一種專橫的、隱喻的語言范疇。在這種隱喻的語言范疇里，種族主義形成了一種既定的制度規(guī)范或話語權力。據(jù)此，蓋茨作出結論：種族就是一種慣例（Convention）。在蓋茨看來，白色天生就是一種根植于種族主義的反映種族生理體征的意識形態(tài)。著名學者路斯·菲蘭肯伯格曾指出：“白色天生就是一整套無形的、沒有標記的文化行為，它體現(xiàn)為一種具有種族優(yōu)越性的社會結構特征，白人通過這一社會結構優(yōu)勢特征體察社會種族現(xiàn)象，……，通過白色審視別人和社會，更審視白人自身”。[2]所以，在社會文化學內(nèi)，“白色”已內(nèi)化為一種特有的指稱，它是一種種族的生理面貌特征，同時，它更指向于一種無形的、無標記的社會文化行為，被強行打上種族主義的深刻烙印。在不少文學家的作品中，這種種族間身體的差異被無限夸大，甚至達到荒誕的程度。庫切成長于南非種族隔離盛行的時代，早年的親身經(jīng)歷讓他對種族主義深惡痛絕。在昔日的南非，盎格魯-撒克遜種族（英國人）和布爾人（南非荷裔）曾統(tǒng)治南非長達幾個世紀，他們親手編織了“白色神話”。這些白人曾經(jīng)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們自詡為“上帝的特選子民”，掌握著種種特權，在他們看來，白人性最典型的特征就是美麗、健康、高貴與善良。與此相反，南非黑人是他們眼中的劣等種族，他們（黑人）就是愚昧、丑陋與罪惡的象征。這樣就形成了“白人的南非”與“黑人的南非”，黑人作為所謂的“劣等種族”，最終擺脫不了被壓迫和盤剝的悲慘命運。

在庫切的自傳體小說《男孩》中，主人公約翰曾經(jīng)幾番贊賞白色人種尤其是大不列顛民族?！八矚g并熱愛著英國人，他們奏響了風笛并視死如歸地向前邁進。”[3]（P147）主人公從伍斯特來到開普敦，被美麗的開普敦女孩深深打動，他情不自禁地感嘆：“多么動人的容貌，多么漂亮的金發(fā)，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她們竟然來自于世俗。”[3]（P147）此外，主人公母親也如此形容：英國士兵“睡在馬廄里，什么東西也不取走，臨行還會小心翼翼地向主人道謝?！盵4]（P70）在約翰的眼中，英國白人是美麗、優(yōu)雅與善良的化身，從道德層面上來看，白人種族也牢牢占據(jù)著道德的制高點，他們的行為就是道德的楷模與準則，與此相反，如黑人等深色人種在他們眼里卻是丑陋且“非道德”的。在文學作品《福》中，英國婦女蘇珊一看到黑人星期五，就會立馬念叨：“啊，我來到了吃人的島上?！盵4]（P6）白人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白色神話”中，每當觸碰到異族人類（尤其是黑人），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就會浮現(xiàn)出來，從而對異族人類進行歪曲事實的種族殖民想象，在思想觀念中將黑人嚴重異化。在《等待野蠻人》中，大伙給被俘虜來的野蠻人分發(fā)食物時就將東西“丟在過道里，儼如他們真的是四只腳的動物”。[5]（P26）白人以強烈的種族意識形態(tài)，嚴格地將白人與其他人種區(qū)別開來，這就是典型的“白人性”優(yōu)越存在感，白人性是他們審視黑人的主要手段和資本。與白人性相反，在白人眼中的黑人徹底淪為懶惰、骯臟、罪惡與丑陋的形象，與白人所在的文明社會相比，黑人則是未開化的野蠻人，是白人眼中的異類，從而徹底淪為他者的存在。

三、受難原型

原型是文學批評的重要術語，同時也是原型——神話批評的關鍵詞。原型語出希臘“arche”一詞，意思為“原始的或最初的形式”，[6]（P27）到了近代以榮格為代表形成了分析心理學派。原型的內(nèi)涵不斷發(fā)生著變化，同時也成為文化人類學研究的熱點。榮格認為，原型是可領悟的、反復發(fā)生著的經(jīng)典模式，原型是種族內(nèi)部代際傳承的基本意象。[7]（P828）在加拿大文論批判學者諾思洛普·弗萊看來，原型是一種反復出現(xiàn)的典型意象。與符號不同，原型是一些復雜可變化的聯(lián)想群。在特定文化語境內(nèi)，因為大多數(shù)人都很熟悉它們，所以，這些聯(lián)想群及其內(nèi)的相關聯(lián)想物是互為交際的。[8]（P102）說起受難的宗教原型，以往普遍的觀點認為其源于耶穌基督，其實在基督之前，受難的原型已經(jīng)出現(xiàn)，最為典型的是弗雷澤的“金枝國王”儀式?！敖鹬酢钡脑团c《圣經(jīng)》中“替罪羊”的意象非常相似，“替罪羊”一詞的最初來源并非出自于基督教經(jīng)典教義《圣經(jīng)》，它來源于更早的古巴比倫人一年一度的“新年節(jié)”，祭司用被砍掉羊頭的羊的尸體擦遍神廟的四壁，寓意是擦掉所有的罪惡，隨后祭司帶著羊頭和羊的尸體來到河邊沖洗，讓河水沖走罪惡，這就是后來猶太人《圣經(jīng)》中所延續(xù)發(fā)展下來的“替罪羊”原型。庫切筆下遭遇命運巨變的白人形象正是受難者的寫照，一向高高在上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和布爾人的“白人性”遭受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危機發(fā)生后，他們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懸置在前所未有的尷尬境地，恐懼襲來，卻找不到救世主，只能像沉默的羔羊任人宰割。“白人性”遭到創(chuàng)傷，不僅是身體上的殘缺，還有精神上的荒蕪，白人種族集體自尊遭到毀滅性打擊，庫切所展示的白人種族困境，源于南非現(xiàn)實的巨變。

在后種族隔離時代的南非，臭名昭著的種族隔離政策被廢除，白人神話被顛覆。南非黑人獲得自由與解放，成為南非土地上真正的主人。白人的特權喪失殆盡，他們被拉下神壇，投入精神煉獄。黑人的暴力式復仇讓他們的白人性遭受嚴重的創(chuàng)傷。“白人性”的殘缺讓他們傷痕累累，彷徨無助，卻又無力改變殘酷的現(xiàn)狀。曾經(jīng)黑人的悲慘遭遇如今在白人種族群體上演，這讓自詡為上帝選民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和布爾人遭受沉重打擊，喪失了對黑人的種族優(yōu)越感，他們面對黑人猛烈的復仇無能為力，種族自尊心一點一點被吞噬，最終殘留的只有無盡的屈辱和被宰割的命運，南非白人種族最終被淪為受難者的集體形象。作品《恥》中，白人男性盧里和白人女性露西，就是白人受難者的形象。白人女性露西是受難者的形象，也是南非白人種族的替罪羊，她在為白人祖先犯下的罪行贖罪，她犧牲了自己，換來的是白人種族在當下南非的生存權利，可以說露西是當代南非受難的耶穌基督，她選擇了沉默，為白人贏得生存的最后一絲空間和尊嚴。

四、自我拯救

所謂的拯救，有兩層字面意義：一是拯救別人，二是被別人拯救或進行自我的拯救。為什么要進行拯救？因為有了受難者，所以才要進行救贖。拯救有著深刻的宗教和文化原型，這要追溯到《圣經(jīng)》中的“原罪”意識。《圣經(jīng)》認為，全人類都是有罪的，人從出生那刻起就已經(jīng)背負了罪行，罪行的存在先于人的存在。原罪的根源發(fā)生在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身上，亞當和夏娃由于抵擋不住誘惑，偷食了禁果，背棄了與上帝之前的承諾，被上帝永久性地逐出了伊甸園，從此全體人類就背負了“原罪”，這種原罪涉及到了整個的人，包括他的靈魂和肉體、感情和意志、理智和道德，人的靈命也就此消逝，從此生活在罪惡中。[9]宗教史上最為經(jīng)典的拯救主題發(fā)生在猶太民族身上，猶太教認為，他們做了壞事，因此上帝要懲罰他們，讓他們在世間受難，但是因為他們是“上帝的特選子民”，所以上帝不會對他們的苦難坐視不管，總有一天上帝會派救世主（彌賽亞）降臨人間，拯救他們脫離苦海。但是，歷史上的猶太民族多災多難，不斷遭到外族的唾棄和迫害，他們至今也沒有等到救世主的降臨。而耶穌基督卻是上帝派到人間替全體人類贖罪的羔羊，《圣經(jīng)》記載他是全人類的救世主，拯救人類洗脫原罪，重獲新生。庫切描寫了南非白人神話的幻滅，他們是當代南非的受難者，因此才需要被拯救。

南非白人在歷史上對黑人犯下過滔天罪行，白人殖民者制定了種種苛刻的法律法規(guī)，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確保白人在南非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地位，黑人則被剝奪了所有的權利。在庫切的小說《恥》中，白人教授盧里和女兒露西成為了當代南非的耶穌基督，他們是白人受難的寫照。露西被釘在精神的十字架上，忍受著煉獄般的折磨。無論是白人男性盧里還是白人女性露西，他們都被現(xiàn)實無情地拋棄，他們像荒野上陷入困境的漁王，迫切地等待被拯救。但是等待救世主的降臨是徒勞的，他們唯一的途徑只有進行自我拯救。露西是行動的智者，雖然不能預知未來能否如其所愿，但露西沒有坐以待斃，她進行種種主觀的努力和嘗試，希望拯救自己，也拯救白人的未來。盧里最終也寄希望于自我拯救，他降低自己的身份去貝芙·肖的動物診所幫忙，希望通過善待動物和生命的舉動來贖罪，他也嘗試著去和黑人雇工佩特魯斯和解。盧里和露西的自我拯救，象征著白人種族群體集體以犧牲種族的優(yōu)越感，嘗試與黑人進行和解，換取新形勢下的族群和諧關系，這種嘗試帶來了希望的曙光，預示著南非正在超越以往種族的局限，走向未來民族和解的新生。庫切的意義也許也正在于此，他超越了局限，引發(fā)了對南非未來走向的終極思考。

[1]愛德華·W·賽義德.東方學，[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

[2]Ruth Frankerberg:White Woman，Race Matters: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Whiteness.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3.p1.

[3]J.M.庫切.男孩[M].文敏，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6.

[4]J.M.庫切.福[M].王敬慧，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7.

[5]J.M.庫切.等待野蠻人[M].文敏，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4.

[6]楊麗娟.世界神話與原始文化[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

[7]趙一凡.西方文論關鍵詞[M].北京：外研社，2005.

[8]Frye:anatomy of criticism[M].

[9]任以撒.系統(tǒng)神學[M].香港：基道書樓，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