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的左面和前面是住戶鄰居。但沒有右舍。右邊緊靠一條貫通村子南北的大約七八米深的大土溝。這條溝就像過去那些村里娃,二狗、三蛋、大傻隨便叫,沒個像樣的名兒,最嚴(yán)肅的稱呼,還是只能叫,大土溝。大土溝向北,不到十里,就延伸到了劉邦被匈奴所困的白登山東鄰——采涼山褶皺;向南大約五里,就連通到了十多萬年前古人類遺址的大同湖腹地——大同盆地平川。但村人好像誰都不在意它的這些頗有背景的來龍去脈,終日我行我素,日復(fù)一日,就那樣咸不咸淡不淡,寡寡地生活著。對我而言,這條大土溝,卻像特意給童年設(shè)置的一道充滿快意樂趣的天險。
直到今天,故居院子的西墻仍用石頭壘摞著,原始得像是鑿刻了當(dāng)年父母嚴(yán)厲而關(guān)切的警告,把深溝強(qiáng)硬地和院子隔離開來。但這堵警示危險、阻止莽撞的石頭墻,根本封不住我無所顧忌的童年,相反,我還經(jīng)常把它當(dāng)成偵查父母動靜的最佳掩體。靠住溝邊,故居院里有一棵大杏樹。當(dāng)年,我多少次帶著一幫猴兵,大中午貓著腰,匍匐在石頭墻和深溝之間窄窄的寬不足一尺的土基上,估計大人們休息的時候,就帶頭攀爬上墻頭,然后迅速躍上樹,瞅住結(jié)杏最繁的樹枝就狠狠往下捋。綠綠酸酸的毛杏兒就噼噼啪啪往石頭墻外的溝里掉。溝底,自然還有幾個等著拾落樹杏的猴兵。
溝里現(xiàn)在幾乎都是蓊蓊郁郁的長滿老繭的榆樹,卻被越來越多的垃圾不時欺辱著,推搡著,侵埋著。我記得這些榆樹。它們大約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后期由村人栽植的。當(dāng)時,我還隨父母種過其中的幾棵,猶如寄托過的希望。我認(rèn)得它們,記得它們幼小的時候,但不知它們現(xiàn)在還記得我不。當(dāng)年,我還在屋子后邊靠馬路的空地上種了兩排闊葉楊,其中碩果僅存的兩棵,也早已成了廈房的檁條了。
溝里沒榆樹的以前,我?guī)е姘橥底约倚觾旱臅r候,溝底靠著我家東溝幫,有很規(guī)整的一溜田疇,幾乎每年都種有山藥。整個夏天,溝里茵茵的綠色上,開滿了白的紫的蝴蝶亂飛般的花兒。這就使溝底有了美妙的詩意,讓我向往。山藥地埂,有一棵土生土長的小葉楊樹,它不像它的那些呆頭呆腦永遠(yuǎn)佝僂著身子的兄弟小老樹,長得很高很粗,我在家里就能看見它華蓋般凌空的樹頭。經(jīng)常有喜鵲在樹上歡快地叫,翩翩地舞。由于經(jīng)不住大一些同伴的刺激、慫恿、蠱惑,我還曾經(jīng)爬上這棵高高的楊樹頭掏過喜鵲窩。喜鵲窩編得真緊啊,我?guī)缀跤帽M全力,都抽不開一枝。又由于擔(dān)心掛在樹上時間長了被父母從玻璃窗發(fā)現(xiàn)而責(zé)罵,還怕被老喜鵲報復(fù)銜石頭追打,只好趕緊滑下樹來。這大約是我第一次想證明自己有某種實力的一種故意或炫耀吧,也是想上到二十多米危乎高哉的樹上,體驗一下居高臨下的奇異,我并不成心要拆散報喜的喜鵲窩。
石頭墻外的溝幫,長著繁茂的雜草,還長著很多帶刺的枸杞。每年深秋到來年春天,鮮紅欲滴的枸杞就那樣妖艷著,妖艷著。尤其是下了白白柔柔綿綿的雪,更顯晃眼,簡直是一種引誘。我那時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叫什么,想嘗試摘著吃,母親聲色俱厲地制止說,不能不能,那東西有毒!一句有毒,就把我嚇住了。我知道母親所說的毒的厲害。有個夏天,溝西一個女人據(jù)說因為有了別的男人,被自己男人毒打,氣不過,就喝了毒藥,死了。死女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地挺在當(dāng)院,身子多處青黑,不堪入目,臭味熏天。我看了一眼就趕緊跑,再不敢看。母親警告枸杞有毒,我當(dāng)然一動也不敢再動。
不能爬到溝邊冒險沾惹花草也就算了,我自己種山藥。那是很小一塊父親曾經(jīng)種過煙葉的溝幫平地。父親棄之不用,我就為所欲為大顯身手了。為了能夠結(jié)上碩大的山藥,熾熱的夏天中午,我學(xué)著大人的樣兒,找來玩伴,不顧薰臭和蒼蠅,叫他們幫我掏廁所,然后再不辭勞苦地抬過墻頭,滿頭大汗地經(jīng)常給山藥“施肥”。也許是欲速則不達(dá)的緣故,到了秋天,山藥蔓長得足有我本人高,可是挖開山藥根系一看,哪有什么大山藥,僅有可憐的幾個杏兒般大的山藥猴。
在溝幫種山藥,當(dāng)然心有所系??墒莿诙鵁o功,我對種山藥就沒興趣了。那時,電影戰(zhàn)斗片最引人,我們小毛孩就學(xué)著電影,打仗。好人打敵人。溝東一幫,溝西一幫,都把對方當(dāng)成敵人,扔石頭、土塊打。間隔四五十米甚至更遠(yuǎn),一般是誰也打不著誰的。打不著還噢噢叫,譏笑“敵人”沒能耐。但后來就常有例外。大孩子突然悄悄介入,加了“生力軍”,就把石塊扔得很遠(yuǎn),或許一下把哪個孩子打得頭破血流。一看出狀況了,“勝”方人馬立即一哄而散,深怕“敵人”家長追查責(zé)任。連續(xù)出過幾次事故之后,仗是不能再打了。太危險。而且?guī)缀跛屑议L都密切監(jiān)視著,嚴(yán)厲制止,逼得我們不得不和諧。
那就,耍水吧。
黃土高原,土和石頭不缺,就缺水。印象中,大土溝一直沒水。即使采涼山發(fā)洪水下來,村北廿世紀(jì)五十年代建起的厚實牢固的人工攔洪壩,就通過人工渠把洪水引到了村東的另一條溝系,確保村子安然無恙。因而,我們這些一心猴害的男孩想耍水,就得跑到村外的攔洪壩前面。那里,經(jīng)常聚有留戀孩子們的粼粼水坑。水淺的地方,我就雙手撐著泥底,浮起身子,雙腳“啪啪啪,啪啪啪”地胡亂踢水,打水仗。水深的地方,我是不敢去的。一方面我很笨,耍過多時水但一直沒學(xué)會鳧水,連“狗刨”都不會。再說,深水坑幾乎每年都要淹死人。這樣,我就更不會了。
大土溝的西畔,地勢相對較高,沿溝邊住有很多村民。我估計,定居村子最早的原住民一定是在這里安家落戶的。這些住的地方,有的是依溝壁挖成窯洞,也有用土坯碹成窯洞,好像只有一兩戶蓋了木結(jié)構(gòu)房。印象很深的是一個叫“老白毛”的老人就住在溝里。老白毛眼睛很血,很毒,沒一絲兒笑頭臉,還背鍋,小孩們都懼怕他。據(jù)說他年輕時當(dāng)過賊,用牙叼著一口袋綠豆,能輕輕躍上墻,很有些手段。但他性格不好,還最忌諱別人叫他綽號。有次,我們中間的一個玩伴動了心思,想叫老白毛替他揍一揍經(jīng)常欺負(fù)他的我們,看見老白毛在不遠(yuǎn)處就跑去告狀,“老白毛老白毛,有人罵您老白毛”。老白毛一聽,對那孩子手指眼窩破口大罵“泡你媽的……”,并惡狠狠做動武打人狀,嚇得我們慌忙作鳥獸散。此后我們一直把這事當(dāng)笑料,奚落那小子。我不在村里已有二十多年了,不知道當(dāng)年這個須發(fā)皆白頗有個性的老白毛已于何年作古。故居對過兒的溝底,還住有一個叫彭經(jīng)的老光棍。他倒是沒什么奇聞異事。唯一叫我不解卻敬慕的是,那老頭的院子成天打掃得干干凈凈,每年還種著好多鮮艷誘人的花,仿佛一方人間仙境。
現(xiàn)在,溝底早就沒人住了,很多地方都倒了垃圾。我多少次回村看望母親,就見溝底只剩下一眼眼空洞的丫叉著的殘垣斷壁,似乎仍在固執(zhí)不停地叨述著從前,從前的從前,從前的從前的,從前。
唉,大土溝啊大土溝。今天的大土溝,已經(jīng)很少當(dāng)年的樣子了。
故居說是故居,其實并不是我祖輩世居于此的地方,而曾經(jīng)是別人的舊屋子。
曾氏是村里的大戶。往往,什么東西一大,外人看上去很壯觀,很有勢力,其實內(nèi)部,早就分化得厲害,也分野、分生得厲害。高祖兄弟四人,我至今說不出高祖的其他兄弟的名字,也弄不清村里誰是他們的子孫,就像我四十多歲了,不知道曾氏的祖墳到底在哪里一樣。我的祖父也兄弟四人,下來我們這些沒出“五服”的本家,婚喪嫁娶一般都正常走往著,但各自另家分院。
我的祖居其實就在有兩棵古柏樹的三觀廟前,現(xiàn)在由八十多歲的二叔他們老倆口居住著。我最早記得這處院子,是祖父去世那會兒,兩三歲的我,風(fēng)葫蘆般在各屋子亂跑,突然就奇怪地發(fā)現(xiàn),祖父端坐在堂屋中央,身上圍著塊刺眼的白布,四叔給他理發(fā)推光頭。不知又過了多久,就看見父親大步流星地趕來,一進(jìn)堂門就裂開嘴“爹呀,爹呀”好笑地嚎叫。那時,我什么都不懂,好奇地追隨著父親進(jìn)東屋看,只見祖父已經(jīng)閉上眼睛,身上苫著暗色被子,一動不動地躺在后炕的門板上。父親等人圍著,頓足捶胸地哭。
祖居倒是有幾間房,但父親兄弟幾個一分家,就顯現(xiàn)出諸多困難和矛盾。作為曾門長子,為了兄弟間家庭和睦,一九五九年末,正趕上大同市外科名醫(yī)李萬祿要舉家遷往市區(qū)居住了,也就是要把他那個嘴頭特別厲害的“二老虎”媽要接走了,這處院子就由父母舉債80元買下了。搬家那天,二哥正巧出生。因此,這里就演變成了我們的故居。
當(dāng)初,故居院里只有兩間很小的房,一里,一外,也即住房一間,堂屋一間。直到今天,母親都住在這間小屋子里。尤其是冬天,她覺得暖和。這兩間房幾乎都是土質(zhì)的,后墻有厚厚的土板墻擋著西北風(fēng),內(nèi)側(cè)全都用土坯壘砌。房頂是黑黑的楊木椽檁,早些年,連個“仰承”都沒有,煙熏火燎,雨洇氣蒸,自然就看不出木頭的本色。映像很深的是,大約在襁褓中的我,睡醒或溺屎后,發(fā)現(xiàn)沒有親人陪在身邊,就狠狠地哭,哭到屋頂黑黑的椽子,像流水般嘩嘩嘩嘩地向遠(yuǎn)方流去,直流到我無望地再昏昏睡去。后來,大哥學(xué)了木匠,就在屋頂上加了木撐檔,用舊報紙糊了頂棚,這才有了“仰承”。有了仰承,晚上睡覺卻更不安穩(wěn)了,房頂?shù)敉?,不僅仰承經(jīng)常嘣嘣嘣嘣亂響,有時嘩——地一下,一大塊土塊就轟然落下,砸塌仰承紙,打到人身上或者哪里。因此后來,父親和大哥又在仰承檔上,堵了幾塊比較耐實的席子。這樣一來,土是掉得少了,但總有老鼠在上面窸窸窣窣低音炮似的來回跑。
兩間房子的西邊還有一個更小的堆放物品的小房,后來,小房在某個晚上失火燒毀了。燒毀小房沒什么可遺憾的,又沒連累住房,可問題在于,姥爺留給母親的一包陪嫁,即出身地主家庭的母親,精心收藏多年的幾件金銀珠寶,在這次救火中被人趁火打劫,丟失了。這就讓母親一輩子難以釋懷。每每述說起來,她的臉色就凝固了,眼睛也空洞了,陷入了一種應(yīng)該清晰卻毫無具像的追究著的激憤和苦惱。
大約有了姐姐或者我,家里人多住不下了,父母就在堂屋西邊,即燒毀的小房位置上又?jǐn)U建了一間。這間房就比較寬敞了。椽檁多半是松木的,砌墻的是燒磚的次品——不是土坯也不是磚的磚。這是一間故居最撐門面的房。大哥,二哥,以及我,結(jié)婚時,都是用這間房做的新房?,F(xiàn)在,我們姊妹,我們這里管兄弟姐妹合稱姊妹,都不住在故居了,和母親住的小屋子隔著一間堂屋的這間房,就被母親布置成平時禮佛的佛堂。
后來,這間房的西邊,又續(xù)蓋了一間木結(jié)構(gòu)小房,我讀初中的夏天,就獨自住在小房里,身旁放著書包、桌子和煤油燈,什么時候醒來想學(xué)習(xí),就圍著被子,點亮煤油燈,坐在桌前,寂靜而清遠(yuǎn)地在那遙遙的夜里,看書,做作業(yè)。這間小房平時家里就貯存雜物,地是用撿回的半頭磚墁的,但七高八低,缺損嚴(yán)重。我知道它們這樣的緣由,那是我曾經(jīng)用夾子捕鳥,挖蚰蜒做誘餌的直接后果。奇怪的是,這間小房后來也因失火,燒毀了。再后來,母親就把這片地,開墾成菜畦的一部分,種上了倭瓜、白菜、豆角及西紅柿等菜蔬。
兩間老屋的東側(cè),很長時間都是一片空地。我記憶中,這里一直生長著一片金格盞盞的高高的向日葵花。大約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這里也續(xù)蓋起正房一間,堂屋半間,和隔壁東鄰人家的房屋就連成了一體。這間半房,我們家人幾乎沒住過,這是家里用來出租,每月掙一、兩塊“活”錢的重要來路。有人幾次善意地提醒,叫我們住這東房,哪怕西面的房屋用來出租。因為農(nóng)村特別講究東尊西卑。比如一排房可以東高西低,但絕不允許西面的房頂高出東面。但也許是出于尊敬客人的緣故吧,父母根本不為所動。因而這間半房,幾乎一直就留有人家,我們叫“住院兒”的。
也許就是父母對住客足夠尊重的回報,這些“住院兒”的里面,有兩戶,以后就成為我家的貴人。頭一位,當(dāng)屬胡成德叔。胡叔是從縣里調(diào)到我們周士莊公社的副主任。那時的干部,特別清貧。一兩個簡易四方的木板柜,三四個破紙箱,就是全部家當(dāng)。我們兩家人在一起同甘共苦生活居住了三年多。后來,胡叔離休于大同市二輕局局長。和胡叔家的交誼,我終身難忘。頭一件,胡叔的兩個兒子,小我?guī)讱q,但是我童年最要好的玩伴,許多我們一塊“猴害”的場景,至今歷歷在目。第二件,胡叔的文采口才,是激發(fā)我愛好寫作的重要心理誘因。胡叔在縣上,曾當(dāng)過新聞組長。在他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教導(dǎo)下,我的一個本家哥曾新也喜好爬格子,后來任大同人民廣播電臺主編,獲得過“范長江新聞獎”;二哥曾義也喜歡業(yè)余寫些新聞報道之類,那些年,在大同礦務(wù)局工作的二哥經(jīng)常把在報上發(fā)表的文章拿給我看,念給我聽。第三件,一九七七年,二哥首次參加高考,就以全公社第二名的身份考上學(xué)校。但因姥爺成份高,政審?fù)ú贿^,不允許走。危難之際,還是胡叔出面,二哥才最終得以脫掉農(nóng)皮。此后,我們姊妹還多次“麻煩”過胡叔。
東房后來又有一戶“住院兒”的,郭恒成叔。郭叔當(dāng)著設(shè)在我村的縣土產(chǎn)公司的經(jīng)理。我村緊靠京包鐵路和京張公路,交通運輸條件特別便利。一九七一年大同縣址移出大同市區(qū),最初定址就在周士莊,因而這里有許多縣屬企業(yè),比如縣石油公司、縣木材公司,縣被服廠,縣磚瓦廠等。郭叔的土產(chǎn)公司,對我家來說,簡直就是雪中送炭。那時,我們姊妹全部上學(xué)讀書,開銷很大。父親多病,不能干重活兒,掙錢能力有限,于是母親一人頂著兩份工,既要在一家小瓦廠做飯,還要捏壓貓頭滴水這樣的瓦當(dāng),十個手指全部皴裂,經(jīng)常血糊糊的。但縱使如此,家境還是入不敷出。姐姐因為家里沒有八塊錢學(xué)費差點兒高中輟學(xué)。于是母親就經(jīng)常和郭嬸利用晚上時間頂著星星月亮,加班加點給土產(chǎn)公司裝運貨物,掙錢補貼家用。星期天的時候,我、姐姐及郭叔的女兒我的同學(xué)桂榮也經(jīng)常參與其間。
幸運的是,除了大哥,我們其他兄妹四個陸續(xù)全都通過考學(xué),如長了翅膀的松子,走出了故居,離開了故鄉(xiāng)。于是,故居大多的時候,都蒼老地靜靜地陪伴著我的母親,看著她收拾屋子,看著她禮佛,看著她種養(yǎng)菜蔬,看著她精神矍鑠不停地忙碌著。直到我們姊妹都回去,她那快塵封成雕塑樣的外貌,像是猛地渾身一抖,又煥然出欣喜的氣色,我們說,她聽;我們玩,她看;我們笑,她笑。
老屋看上去很老很老了,以至于我們姊妹都看不過眼。于是,我們齊心協(xié)商,決定好好整飾一番。蓬瓦,吊頂,粉刷,修換門窗,油漆……老屋真的煥然一新了。
開工那天,母親笑了,笑得特別開心,竟如孩子一般……
故居有兩棵樹,一棵,是杏樹;另一棵,還是杏樹。
兩棵樹都在院子西側(cè)大土溝的旁邊,一棵大,一棵小。大的,在石頭墻院里,靠近西南角;小的呢,在石頭墻院外,房屋西面,我當(dāng)年試種山藥的那小塊溝幫平地上。它們大約也就相距十來米吧。
小杏樹大概比我大不了太多,好像專門是陪我生長的。我懂得加固圍墻加置荊棘保護(hù)它果實的時候,小杏樹還不到碗口粗。它結(jié)的杏兒不大,核兒又圓又小,像是小狗娃兒的眼。于是,我們就常常把核邊的尖兒磨了,圓溜溜豆一樣,彈著玩。贏杏核兒。贏得杏核兒多了,賣錢,買本子、鉛筆甚至幾塊硬硬甜甜的糖塊。杏兒熟了的時候,紫紅透綠,果肉酸甜,但核肉分離,我們稱之為“干殼”。杏兒輕輕一捏,砰,就開成兩半了。有蛆的,保留著杏核,但也舍不得丟果肉,把它擺在窗臺上,曬杏干兒,等將來慢慢吃;沒蛆的,那自然就迅速打了我們的牙祭。
那時的我,一有時間就攀坐在小杏樹上。可以說,我的童年和少年,有相當(dāng)一部分時間,就是和這棵樹黏纏著長在一起的。
我讀高中以后,就沒工夫守護(hù)這棵潛意識中的“私產(chǎn)”了,年歲漸老的父母也沒精力打理這棵“勢力范圍”之外的杏樹。于是,這塊小小的溝幫地,西溝沿漸頹,北面石頭圍墻漸矮。最終,我們對小杏樹近乎放任,隨其自生自滅了。這棵杏樹,實際上后來也就成了村里所有男孩子們尋求刺激和快樂的理想目標(biāo)所在。從杏花初蕾,到杏兒黑豆大、蠶豆大,一直到成熟。二十多年來,一茬茬孩子在夏秋兩季的日子里,不停地攀爬、折斷樹枝,可是,這棵小杏樹,至今樹頭高挺,枝繁葉茂,多向溝的方向伸長,頗有“愈挫愈勇”、“不屈向上”的意思;樹干呢,敦敦實實,也足足有三十多公分粗細(xì),已然大杏樹了。
好像是,樹上的杏兒結(jié)得還都特別繁。每年的七月中旬,我回村探望母親,只見小杏樹枝杈七扭八歪,但靠溝邊的樹枝上,還閃著許多紅紅紫紫繁密耀眼的果,像是故意媚紅著臉,戲耍撩逗孩子們,叫他們有能耐趕快再上來摘。樹枝下,就是很深的溝。幾乎沒有誰膽敢挑戰(zhàn)這樣的險境。倒是,有孩子在溝底撿杏吃。熟透了,杏就自然落下去。我多次觀察過,實際上,最先品味這些落下溝的美味的,是一群群黑黑紅紅的,螞蟻。
但院里的大杏樹,就不一樣了。
大杏樹不僅樹型圓大,蔥蘢、茂實,結(jié)的杏兒也大,堪比鴿子蛋。杏兒熟了,呈黃紅色,吃起來甜絲絲的,“一兜兒水”。但這杏兒捏是捏不開的,核跟肉粘在一起,因而我們叫它“黏核兒”。對于這棵樹的杏兒,父母看管的就比較嚴(yán)了。這是困難年代,家里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珍貴水果呵!我們?nèi)?,除了大隊的兩個東西果園,人家院里栽植的,只有杏樹。
別的孩子一般是不敢進(jìn)院里來胡鬧的,倒是我,經(jīng)常帶著一幫猴兵,成了大中午到我院“偷杏兒”的罪魁禍?zhǔn)住S袝r,偷著偷著,就突然聽得父親“呔”的一聲斷嚇,驚得我們像猴子一樣跳下,如兔子般一奔二里遠(yuǎn)。再看杏兒,收攏起來總共不過十幾二十個。傍晚心懷鬼胎地回了家,就看見母親把丟落在各處的青青綠綠的小杏兒已經(jīng)聚攏成一堆,嘆息說,這些猴小子,盡瞎害,這么點兒的杏就被糟蹋了!然后,她就叫我拿手絹兜著,給“害”孩子的鄰居喜平嫂送,給好吃酸毛杏的任大娘送。在杏兒成長階段,母親一般只給那些“酸男辣女”的大肚孕婦解饞開綠燈。
大杏樹一年結(jié)杏比較繁,下一年就結(jié)得很少,這已經(jīng)成了規(guī)律。有人就告訴,秋天用木棒打打枝干,皮開肉綻了,就能每年連續(xù)多結(jié)果了,像小杏樹一直有孩子折辱就多結(jié)杏一樣。但我們家的每一個人都不這樣做,實在是誰都下不了那個手。
杏兒結(jié)得多的時候呢,夠滿滿兩筐子,母親就叫我左一書兜右一書兜,去給二嬸四嬸送,給二姨送,給老師送,給左鄰右舍送,直分到我有些心痛。結(jié)杏少的時候,母親也叫我送,哪怕三個五個。我撅著嘴,不情愿地嘟噥,這幾個也值得送?母親好像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思,送去吧,東西不在多少,而是一點心意。他們沒有。我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只要我在家,這些事情當(dāng)然就由我承包了。那時,看我這樣扭捏著的小氣,大杏樹恐怕也要開懷的戲謔的調(diào)笑了。
我們成家離開故居之后,這么多年,每當(dāng)杏兒熟了,母親都要幾次三番地捎信或打電話,催叫我們都趕快回去,吃杏兒。于是我們大大小小一家家,都嘻嘻呵呵地圍在大杏樹下,吃杏,聊天,玩耍。
大杏樹是什么時候栽植的?老母親也不知道?,F(xiàn)在看見的這棵樹,實際是父母買這處院子時,原房主將杏樹鋸伐后,另行生出的幼枝長起來的。十幾年的杏樹能長多粗呢,我沒有真切考察過,但我知道,木質(zhì)堅硬的杏樹的確長得很慢很慢,大約比松樹都慢。但奇怪的是,我記得在它樹冠下納涼的時候,在它枝杈上吊悠悠擺秋千的時候,爬到它高處細(xì)弱的枝梢上找摘最后幾個“希望”的杏兒的時候,它一直就是棵蔥籠的參天大樹。至今,四十多年過去了,它幾乎都沒怎么改變。
大杏樹的根部,一直都凸顯著那個碗口粗的枯癤,仿佛它永遠(yuǎn)都銘記著那個刀斧相加悲摧的日子。但外人,一般沒有誰能注意到它掩飾成跟樹體一色的久遠(yuǎn)的曲折、委屈,或不堪,相反,都以為,那是大杏樹滄桑、厚重、質(zhì)樸而值得敬重的渾然一體茂盛的一部分。有次坐在杏樹的陰涼下,母親突然跟我說,她從不后悔嫁給三代貧困的我的父親。這就讓我心中暗暗好笑,父親都過世幾年了啊。但母親慢慢又講起她的父母。有著被時代凌辱的地主身份的姥爺姥姥,他們后半生,都是在貧困的我們曾氏家門,相對平安而且比較尊嚴(yán)地度過的。
人們進(jìn)到故居的院子,映入眼簾的,首先就是這棵蓬蓬勃勃的大杏樹。大杏樹迎客松一樣笑容滿面地迎接著他們。于是,人們也就不由得在心里和臉上都滋生出一種愉悅和歡喜。但村里個別的大娘,嬸子,有時還驚愕地注目大杏樹,然后,向大杏樹致意,頷首,或禮拜。這就讓人奇怪了。母親頗顯神圣地說,老樹也成仙呢。
母親過去一直忙,為了供養(yǎng)我們子女成才,難得坐在炕上休閑。我們都各自出去出息之后,伺候多病的父親走完人生路之后,母親就就像完成了她的重大使命,平時就盤腿坐在炕頭的墊子上,掐著山核桃佛珠,口里念念有詞。
有人曾問她,您念佛干什么。
母親笑笑,修經(jīng)個好死,不拖累孩子們。
但我知道,這僅僅是她的終極祈愿。平時,她一直念著我們子女的“經(jīng)”,以及我們子女的子女的“經(jīng)”。操心這個,掛念那個,高興這個,擔(dān)憂那個,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不停地企盼著,禱告著,更誠心誠意地祝福著……
坐在炕頭對著大杏樹念佛的母親,從玻璃窗口看見有人來,有跟她一樣信佛的嬸子大娘來,就趕緊下炕,趿著鞋,迎出來。笑盈盈地寒暄,然后讓進(jìn)門,讓進(jìn)家,讓到炕上。然后拉呱。慢慢的,有一搭沒一搭,她們開始叨述,叨述她們那些重復(fù)千遍也不厭倦的平淡、平凡,和即將把記憶化作塵埃的瑣碎成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生活。
昨晚,我突然夢見大杏樹和小杏樹,它們繁花似錦,突然又金紅掛滿枝頭,我不禁伸手去摘。醒后,回味夢境,估計是,有段時間沒回去,母親,又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