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的記憶

高維生，滿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浪漫沈從文》《點燃記憶》等十幾部散文集。作品被選入《21世紀(jì)年度散文選·2001散文年選》《1979-2008中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典藏》《2002中國散文年選》《2003中國散文年選》《百年中國性靈散文》等多種選本。

梁實秋在外漂泊，他多少次走進夢中的北平的老家，拋去塵世的煩擾，尋到心靜的地方。

記憶中的老房子，距今有一百幾十年，由他祖父所購置。坐落東城熱鬧的地區(qū)，走出胡同不遠，往北是有名的東四牌樓，胡同西口出去，就是南小街子。東四牌樓是中心點，四條主要大街的交叉口，周圍的商店數(shù)不清，各種門前掛的牌匾，吸引過往人的眼睛，流動人口多，明顯的比西四牌樓繁盛。梁實秋喜歡牌樓根兒下，有一家賣干果的鋪子，這是由他家投資開設(shè)的號子，老家山西的掌柜姓任，待人接物熱情。梁實秋常跟父親晚間散步，溜達到那里停一會兒，任掌柜拿汽水招待他們。孩子看著玻璃球做塞子的小瓶汽水，忍不住地仰起脖子，對著瓶口痛快地大飲。任掌柜從蜜餞缸里，拿出來一條條的皮子，小食品是孩子的喜愛，它滿足嘴的香甜，也是特殊的享受。梁實秋每天走南小街去上學(xué)，不是主要的道路，臟亂又泥濘，沿街邊擺的賣羊肉床子，就地宰殺活羊，地上滴落的血，使路人膽戰(zhàn)心驚。血腥的場面留在童年的心中。這里有不近人情的一面，也有讓人留戀的攤位，切面鋪賣的“乾蹦兒”味正，糖火燒百吃不厭。胡同東口外斜對面的燈市口，歷史上這是遠近聞名的熱鬧地方，永樂年間的燈市口大街一帶，形成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店鋪林立，車來人往。每年到了正月初一至十六的晚上，家家店鋪各自掛出彩燈，有紙燈、紗燈、走馬燈、麥秸燈、五色明角燈等。上元節(jié)的燈火盛榮，燈市口因燈市得一美名。梁實秋經(jīng)常逛，買到“當(dāng)時唯一可以買到英文教科書《漢英初階》及墨水鋼筆的漢英圖書館”，以后添了一家“郭紀(jì)云”，路南邊有一家店，賣鹵蝦、小菜和臭豆腐小有名氣。

保羅·安德魯是法國的著名建筑師，中國國家大劇院由他設(shè)計。保羅·安德魯是一位具有豐富想象力的建筑師，他將自己對空間、人生與時間的思考，融合到每一個設(shè)計中，他在自己的《房子》一書中說：

在離開房子之后，父母的故事再也沒有了新的開始。只有一個結(jié)尾，讓我不得不接受，而且每個人的結(jié)尾略有不同。他們消失了。我看見了、聽見了我父親去世。我看見了母親毫無生機的軀體。從那里出發(fā)，我可以追溯時光，但是很快，我又遇上那些分岔的、不穩(wěn)定的線條，與那些他們離開的房子時同樣不確定的線條混合在一起。做一個夢，帶著最大的隨機性，都讓這一網(wǎng)絡(luò)的幾何變得更加復(fù)雜，為它帶來新的感覺。在被敘述的故事和詞語僵化了的回憶的森林里，從地面上升起無數(shù)的新枝，幾乎沒有色彩，沒有力量。房子就在這一森林的中心。{1}

一個建筑師迷戀童年的房子，他不是用鋼筋水泥，重新構(gòu)筑這個夢，卻用情感的文字，記下回憶的事情。一塊磚，一扇窗子，一級臺階，布滿自己童年的氣息，有他生命的蹤跡。

梁實秋和保羅·安德魯?shù)奈幕尘安煌?，他從小生活在傳統(tǒng)的大家庭中，不大的黑漆紅心門，是浮刻的黑字“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家訓(xùn)。梁實秋家的房子，地基高出街道一截，門前突出四層石臺階，人們習(xí)慣稱“高臺階”。大門前左右還有上馬石凳，后來妨礙交通被拆除了。門框旁邊的木牌上，鐫刻“積善堂梁”四個字，那時稍富有的人家都有堂號?！胺e善堂梁”出自于何典故，每天和它打照面讀一遍。梁實秋的解讀為“積善之家必有余慶，語見易經(jīng)，總是勉人為善的好話，作為我們的堂號亦頗不惡”。推開兩扇大門，穿堂風(fēng)流通起來，一縷伸進的光線，使門洞里面變得光明多了。左右各有一條懶凳，大門不管白天還是夜晚都敞開，供過往走累的人，臨時坐一會兒，恢復(fù)一下體力。這個舉動和“積善堂梁”遙相呼應(yīng)，不能做表面文章。1911年兵變之后，梁家的大門才關(guān)上。從這里走進大門，撲面而來的是金磚鏤刻的“戩彀”大字，“戩彀一語出自詩經(jīng)‘俾爾戩彀，戩是福，彀是祿，取其吉祥之義。前面放著一大缸水蔥（正名為莞，音冠），除了水冷成冰的時候總是綠油油的，長得非常旺盛?！?/p>

梁實秋骨子里的文化基因，與他自幼生長的家庭環(huán)境、文化背景、人生經(jīng)歷有很大的關(guān)系。梁實秋出生于一個舊式的官僚家庭，祖父和父親都是官員，生活雖然不能說是奢華，卻也衣食無憂，算是北平的標(biāo)準(zhǔn)小康之家。梁實秋的祖父母思想保守，恪守古訓(xùn)，儒家的那套禮儀規(guī)范在他們那保存完好。梁實秋的父親受過新式教育，對傳統(tǒng)道德的精華和新時代的文明兼收并蓄。他對梁實秋的影響很大。梁實秋幼時所受的教育以傳統(tǒng)教育為主，雖入過新式學(xué)堂，但這些學(xué)校畢竟還未脫盡舊時的底子。成年后，梁實秋更加注重儒家典籍的閱讀，他曾說：“凡屬知識分子，無論鉆研哪一門學(xué)問，必須對經(jīng)書有相當(dāng)?shù)恼J(rèn)識，因為這是中國文化之最基本部分?！眥1}

正如張春艷指出，梁實秋深藏對過去家園的懷念，對傳統(tǒng)文化的追憶。他每一個字的內(nèi)容，蘊含濃郁的情感。梁實秋回到過去，走進自己的院子，“向左轉(zhuǎn)進四扇屏門，是前院，坐北朝南三間正房，中間一間辟為過廳，左右兩間一為書房一為佛堂。”辛亥革命前兩年，梁實秋的祖父不幸去世，佛堂便被取消，他的父親受過新式教育，不喜歡求神拜佛的形勢。佛堂改成梁實秋的臥室，書房屬于他父親的天地。每天躲在里面，讀有關(guān)金石的書籍，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前院的南端有一排臨街的房，是家中傭人住的地方。西邊有四扇屏門，從這里過去是西跨院，其中兩間北房由塾師居住，有時看到他坐在窗前讀書，桌上泡著一杯清茶。兩間南房裝許多的書，以后改做梁實秋的書房，這是他讀書的地方。小跨院布滿綠色的生機，有蝴蝶飛來飄去，蜜蜂在花蕊上采擷，地上種了四棵紫丁香，高大的枝椏探出墻外，春暖花開時節(jié)，院子中彌漫花的芬芳。

走進一個過廳，穿越出去，眼前為之一亮，又是一個院子，迎面的垂花門旁邊，栽種四大盆石榴樹，花開如一團火焰，結(jié)出的果實大不說，而且數(shù)量還多。幾棵梨樹，后來被砍伐掉了，改種西府海棠。繞過月亮門來到東院，廚房在這里，有一棵高莊柿子樹，還有一棵黑棗樹，另外有紫荊、榆葉梅等花草。

在中國庭院里，不僅有花草樹木四季變化帶給人的賞心悅目，同時有凝縮的山巒丘壑、亭臺樓閣所營造的曲徑通幽之意境，更為重要的是，中國庭院是表現(xiàn)中國文化中家庭血緣、倫常道德的情感空間。在中國人傳統(tǒng)的居住方式中，庭院的意義十分豐富，是家族成員活動起居、溝通交流理想的所在。從某種意義而言，庭院是建筑的靈魂所在。有人比喻“一府沒有庭院的建筑，就像是沒有了舞臺的人生，冗長而乏味”。{2}

有了院落，有了植物的出現(xiàn)，它們和人融合在一起，人情味濃郁了。家族的血脈相連，發(fā)生悲歡離合的人生。童年的印象深刻，每一條路邊的擺設(shè)，每一棵樹的位置，每一扇窗口的燈光，梁實秋清晰地記住。眭謙說的“庭院的意義十分豐富”，飽含太多的意義。過了垂花門是內(nèi)院，院中的天地，每一個東西表達特殊的符號，有如詩如畫的情調(diào)。當(dāng)中央的大缸養(yǎng)著一些金魚，缸中的小假山上，有橋梁和房舍。不知什么時候，水變得干涸，假山不見了，作為放煤灰煤渣的地方。夏天陽光毒辣，明晃晃的太陽，照得東西廂房里蒸籠一般，每天支起三個帳篷，遮擋一下陽光。

祖父去世以后，內(nèi)院的建筑發(fā)生了一些改動，搭了固定的鉛鐵棚，新開設(shè)兩扇活動的天窗。不大不小的更改，使家中的環(huán)境有了變化，天黑的照明工具，一般是油燈和豬蠟。父親讀書才能點“僧帽牌”的洋蠟，煤油燈的危險性大，孩子們毛手毛腳，稍不注意碰翻，煤油四溢引起火災(zāi)。所以家中一向抵制，后來裝上電燈，這種光亮堂安全。家中還安有西門子制造的兩架電扇，絕不允許孩子們走近，必須在五尺距離以外，大人害怕飛轉(zhuǎn)的葉片，削斷他們的手指。

梁實秋的記憶驚人，童年中的小細(xì)節(jié)，記得恍如昨日。梁實秋寫到買東西，內(nèi)心發(fā)生起伏的波動，老北京的叫賣聲，將他拉扯到小胡同里。祖父盤腿坐在炕上，透過窗玻璃向外觀望。孩子在院里玩，不敢大聲的喧嘩，怕惹祖父不高興發(fā)火。有一天，孩子們聽見打糖鑼兒的聲音，什么規(guī)矩都被拋到腦后，得意忘形地向大門外跑，祖父大聲叫道：“跑什么？留神門牙！”打糖鑼兒是北平的叫法，其實不是賣糖果的小販。順便賣一些泥捏的小人、蠟燭臺、小風(fēng)箏，各種小花樣的物品很多，梁實秋的母親將它稱為“土筐貨”。孩子們買了一點回來，發(fā)現(xiàn)祖父坐在炕上，他召喚梁實秋進去。上房是權(quán)力和地位的象征，不經(jīng)祖父的點名，不能隨便進去，如果聽到點名不能磨蹭，要立刻趕去。每次梁實秋提心吊膽，害怕回答錯了話，祖父指著梁實秋手中的東西說：“你手里拿著什么？”他如實地說：“糖?！弊娓覆唤獾貑枺骸笆裁刺牵俊彼s緊遞過去，兩根手指般粗細(xì)的糖，一根黑色，另一根白色。梁實秋怕祖父發(fā)火，忙著解釋說：“這黑的，我們?nèi)∶麨楣肥洪?，這白的為貓屎橛?！毙痈勺龅氖呛谔?，白的是柿霜糖，為了區(qū)別它們的不同，孩子們給它起了不雅的稱呼。祖父接過糖每根咬一口，品嘗后說道：“不錯，不錯。”祖父高興地說，下次再買的時候，也給他捎兩根回來。想不到祖父也好這口，祖父的一句話，給了孩子們一個定心丸。大人不好再說什么了，梁實秋盼著糖鑼兒響，當(dāng)叫賣聲越過墻頭，在院子里回響，孩子們的腳步打破安靜，一起跑出去。梁實秋不用進上房，破了平常的規(guī)矩，站在院子里大聲喊叫：“爺爺，你吃貓屎橛，還是吃狗屎橛？”祖父搭腔說：“我吃貓屎橛！”他和祖父有了親近的接觸，建立了密切情感的開始。

德國哲學(xué)家本雅明，寫過一本關(guān)于自己童年的書，在他痛苦的情況下，回到過去的時光。中文書的翻譯者徐小青，在前言中寫道：

1932年，本雅明在心力交瘁的情況下來到西班牙的伊比薩，立了遺著，準(zhǔn)備以自殺的方式告別人世。這個計劃決定了《一九○○年前后柏林的童年》中“告別”的氣氛。這部作品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作者童年時代的“地形圖”；動物園，柏林的老西區(qū)，內(nèi)陽臺，屋后庭院，祖母和姨媽們的住宅，學(xué)校，農(nóng)貿(mào)市場，街道，火車站，滑冰場，還有夏季別墅等，“家園”在這里是一個重要的主題。不管是在冬天的早晨，還是在月光游曳的夜晚也不管是在花庭街十二號，還是在綠河佐岸的花圃，“家園”對于本雅明似乎都只是那座得而復(fù)失的孔雀島。本雅明就像一個考古學(xué)家，在童年的迷宮里挖掘?qū)τ凇凹覉@”的記憶。{1}

翻譯家將本雅明的童年比作迷宮，在這里尋找過去的蹤跡。不管偉大的，還是平凡的人，他們的童年都是天真和純粹。他們經(jīng)過人生的一番經(jīng)歷后，心情極其復(fù)雜，每個人的找尋不一樣。

梁實秋的父母帶著孩子們，住在西面的廂房里。他記事的時候，已經(jīng)有四個姊妹兄弟，擠擠插插地睡在大炕上，每天晚上睡覺時，你推我搡的好個熱鬧。特別到了冬天，白天一起玩，夜晚鉆進被窩躺在炕上，還是打鬧不停。折騰的聲音大，母親不得不過來察看。她挨個將孩子的枕頭弄平，塞緊脖梗子下面的棉被，免得凍感冒了。母親的愛，使梁實秋感受溫暖。這一細(xì)節(jié)，對于母親普通不過，現(xiàn)在每天夜晚睡覺，脖梗子露在外面，有陣陣涼氣，他便想到當(dāng)年母親的疼愛。母親照顧好孩子們打發(fā)睡后，不能馬上休息，許多活兒還要做。她去公婆的房間里，伺候茶水和點心，一直忙到午夜時分，才能上炕睡覺。母親天亮?xí)r起來，趕緊給孩子們梳頭洗臉，她很少有閑工夫，大塊的休息時間。后來，梁實秋寫了一篇《想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姓沈，杭州人。世居城內(nèi)上羊市街。我在幼時曾伺母歸寧，時外祖母尚在，年近八十。外祖父入學(xué)后，沒有更進一步的功名，但是課子女讀書甚嚴(yán)。我的母親教導(dǎo)我們讀書啟蒙，常說起她小時苦讀的情形。她同我的兩位舅父一起冬夜讀書，冷得腿腳僵凍，取大竹簍一，實以敗絮，三個人伸足其中以取暖。我當(dāng)時聽得惕然心驚，遂不敢荒嬉。我的母親來我家時年甫十八九，以后操持家務(wù)盡瘁終身，不復(fù)有暇進修。

我同胞兄弟姐妹十一人，母親的煦育之勞可想而知。我記得我母親常于百忙之中抽空給我們幾個較小的孩子們洗澡。我怕肥皂水流到眼里，我怕癢，總是躲躲閃閃，總是咯咯地笑個不住。母親沒有工夫和我們糾纏，隨手一巴掌打在身上，邊洗邊打邊笑。

北方的冬天冷，屋里雖然有火爐，睡時被褥還是涼似鐵。尤其是鉆進被窩之后，脖子后面透風(fēng)，冷氣順著脊背吹了進來。我們幾個孩子睡一個大炕，頭朝外，一排四個被窩。母親每晚看到我們鉆進了被窩，嘰嘰喳喳的笑語不停，便過來把油燈吹熄，然后給我們一個個地把脖子后面的棉被塞緊，被窩立刻暖和起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我不知道母親用的什么手法，只知道她塞棉被帶給我無可言說的溫暖舒適，我至今想起來還是快樂的，可是那個感受不可復(fù)得了。

我從小不喜歡喧鬧。祖父母生日照例院里搭臺唱傀儡戲或灤州影。一過八點我便掉頭而去進屋睡覺。母親得暇便取出一個大簸籮，里面裝的是針線剪尺一類的縫紉器材，她要做一下縫縫連連的工作。這時候我總是一聲不響地偎在她的身旁，她趕我走我也不走，有時候竟睡著了。母親說我乖，也說我孤僻。如今想想，一個人能有多少時間可以偎在母親身旁？

在我的兒時記憶中，我母親好像是沒有時候睡覺。天亮就要起來，給我們梳小辮是一樁大事，一根一根地梳個沒完。她自己要梳頭，我記得她用一把抿子蘸著刨花水，把頭發(fā)弄得锃光大亮。然后她要一聽上房有動靜便急忙前去當(dāng)差。蓋茶碗、燕窩、蓮子、點心，都有人預(yù)備好了，但是需要她去雙手捧著送到祖父母跟前，否則要兒媳婦做什么？在公婆面前，兒媳婦永遠是站著的，沒有座位的。足足地站幾個鐘頭下來，不是纏足的女人怕也受不了！最苦的是，公婆年紀(jì)大，不過午夜不安歇，兒媳婦要跟著熬夜在一旁伺候。她困極了，有時候回到房里來不及脫衣服倒下便睡著了。雖然如此，母親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怨言。到了民元前幾年，祖父母相繼去世，我母親才稍得清閑，然而主持家政教養(yǎng)兒女也夠她勞苦的了。

這篇不長的文章，充滿對母親的愛和思念。梁實秋很早離開家，吃不到她做的飯菜，得不到她的呵護，想她只有回味過去的事情。

梁實秋是北方人，平時的飯桌上，一般見不到魚蝦。到了春夏之交，黃魚、大頭魚陸續(xù)進入旺季，市場上的各種魚類多起來，全家才能痛快地吃一頓。每個季節(jié)吃的東西不同，秋風(fēng)起，必須吃回鐺爆羊肉。院子里的紅泥火爐，升起旺旺的炭火，鐺上的肉香四溢，在院子的空氣中飄散，離很遠的地方能夠聞到香味。秋天可吃的美味多了，這真是好時光，童年的梁實秋很高興，“當(dāng)然也少不了幾回持螯把酒，平時吃的飯是標(biāo)準(zhǔn)的家常飯，到了特別的吉慶之日，看祖父母的高興，說不定就有整只烤豬或是燒鴨之類的犒勞。祖父母的小鍋飯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也不過是爆羊肉、燒茄子、燜扁豆之類，不過是細(xì)切細(xì)做而已?！弊娓改赋燥垼吹胶⒆觽冊谠豪锱钠で?，喊他們進去張開嘴巴，夾起一塊羊肉往嘴里塞。梁實秋不愿吃肥膩的肉，又不敢吱聲，只好閉著嘴，趕緊跑到院子里吐出來。祖父一時興致高，喊“跑上房的”傭人喚來廚子，隔著窗子表揚他說：“你今天的爆羊肉做得好，賞錢兩吊！”聲音傳到外面，廚子忙不迭地屈腿請安，嘴里不停地說謝謝。在一旁玩的梁實秋，覺得廚子滑稽搞笑。

梁實秋的母親不下廚房，偶爾父親去市場，買回魚鮮筍蕈之類的菜品。母親為了大家高興，便去廚房動手做一些菜，做出來的味道與平常不同。梁實秋十四歲離開家，進入清華學(xué)校，每星期只允許回家一次。由于路程長，除去途中往返的時間，待在家中不會長。母親疼愛梁實秋，為他改善伙食，總是親自上陣，給他做一道愛吃的菜。一盤“肉絲韭黃冬筍木耳絲”，出鍋多加一勺花雕酒。

梁實秋出生在西廂房，在那個炕上長大?？簧系谋欢?，由十床被褥摞起來，孩子們爬上爬下玩，被垛突然倒塌，人被一塊滾落下來?？蛔朗菍W(xué)習(xí)的地方，在這兒懂得很多的知識。他和哥姐幾個人，盤腿坐在炕上，有時腿伸到桌底下，互相打鬧玩。家里還沒有安電燈，夜晚依靠一盞油燈，三根燈草，在毛茸茸的光線下，描紅模子，練習(xí)寫大字。經(jīng)常大聲朗誦，“一老人，入市中，買魚兩尾，步行回家”。梁實秋咬音不準(zhǔn)確，對“不行”和“步行”區(qū)分不開，鬧出老大的笑話。每次念到“步行”，他不解地問父親：“為什么他買魚兩尾就不許他回家？”逗得一家人大笑。梁實秋偶爾闖禍，有一天晚上，兄妹圍著炕桌讀書，坐的時間一長，他的腿被壓得發(fā)麻，忘記空間窄小，猛得一抬膝蓋，將炕桌撞落到地上，油燈和墨盒里的液體，灑得一塌糊涂。母親慈愛中有嚴(yán)厲的一面，督促孩子們學(xué)習(xí)，不準(zhǔn)三心二意，她拿著笤帚疙瘩，擺出生氣威嚇的樣子，但從未真正打過誰一下。

西廂房是他接受教育成長的源頭，不管走出多遠，一想到北平的老家，就想到那一鋪大炕。上炕下炕，日子在重復(fù)中過去了，“這西廂房就是我的窩，夙興夜寐，沒有地方比這個窩更為舒適。雖然前面有廊檐而后面無窗，上支下摘的舊式房屋就是這樣的通風(fēng)欠佳。”梁實秋用一個“窩”字，表達對大炕的思念。

從小養(yǎng)成好習(xí)慣，早起早睡。祖父過生日的那一天，家人叫來一臺“托偶戲”，就在院中上演。每年的戲不一樣，有時請來“灤州影戲”，唱的不是新戲，“無非是什么盤絲洞、走鼓沾棉、三娘教子、武家坡之類，大鑼大鼓，尖聲細(xì)嗓，我吃不消，我依然是按時回房睡覺，大家目我為落落寡合的怪物?！绷簩嵡锔信d趣的有一個角色，每當(dāng)演完一出戲，謝幕上來要賞錢的小丑，“滿身袍褂靴帽而腦后翹著一根小辮，跪下來磕三個響頭，有人用驚堂木配合著用力敲三下，砰砰砰，清脆可聽?！彪S著音樂的節(jié)奏，小丑的一招一式，配合得天衣無縫。他對這個角色感興趣，并不是他的樣子滑稽，而是個性鮮明，看著人為貪圖一兩吊錢，卑躬屈膝地向人磕頭。

老家的后院是一處方形的院落，相當(dāng)?shù)膶捑b，當(dāng)中種有一棵大榆樹。后邊種榆樹有講究，人們借以榆的音圖個吉利，過日子富富有余。榆樹枝干繁茂，伸出的枝葉，遮滿大半個院子。夏天人們坐在下面納涼，經(jīng)常有毛毛蟲落下。大榆樹下，還有一架葡萄，不光施肥，在根部埋著一兩只死貓。每到秋天時節(jié)，葡萄掛滿枝頭，年年大豐收。

每當(dāng)想起老家，想起舊家宅，兒時的事情紛紛走來。半個多世紀(jì)過去，家中的老房子，不可能和過去一樣，一定面貌全非。老的人不在了，也不是當(dāng)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