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又如何(短篇小說)

言子，女，本名向燕，生長于四川宜賓，籍貫云南永善。自由撰稿人。已完成長篇小說四部。小說、散文、隨筆見于《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散文》《天涯》等多家純文學(xué)雜志。短篇小說《紅月亮》獲四川省“五一文學(xué)藝術(shù)獎”、四川省第三屆巴蜀文藝二等獎，《遠(yuǎn)去的稻田》獲四川省第四屆巴蜀文藝二等獎、第三屆寶石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生活還沒有開始》獲第四屆寶石文學(xué)獎。散文收入多種散文集、年選集?！渡⑽暮Ｍ獍妗贰渡⑽倪x刊》《青年文摘》《雜文選刊》《讀者?鄉(xiāng)土版》等多家報刊轉(zhuǎn)載其作品。

1

小雨孤零零地躺在手術(shù)床上。醫(yī)生是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很粗暴地對待小雨，冷漠的目光一眼就看穿了小雨肚子里的東西是偷情的產(chǎn)物，要不怎么一個人來這里？小雨忍受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全身不停地顫抖，醫(yī)生的粗暴和冷漠對她是一種羞辱，大江不接電話，對她更是一種羞辱。大江的冷漠，比起醫(yī)生的冷漠更讓人心寒，這種粗暴比起醫(yī)生的粗暴更加令小雨絕望。手術(shù)的疼痛令她終身難忘，但這很快會消失的，心里的疼痛，卻恐怕一輩子都難以消失。

回家的路上，小雨想，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大多是從吃飯開始的，我也脫不了俗！她霧蒙蒙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第一次與大江吃飯的畫面。

那是一個夏天，大江約小雨吃飯，小雨一口就答應(yīng)了。餐廳濱臨河堤，一家很有特色的川菜館。小雨喜歡家常菜，點(diǎn)了回鍋肉、干炒肥腸、白油冬瓜。

大江說，這幾個菜，怎么夠？再點(diǎn)兩個。

小雨把菜譜遞給大江。

大江翻開菜譜，一頁一頁看著，點(diǎn)了鹵排骨，涼拌兔丁。

喝什么酒？

還喝酒？

總不能沒有酒吧？

小雨想也是，沒有酒就沒有氣氛沒有情調(diào)，沒有酒后的半醒半醉。他們心照不宣，有了某種默契。

大江要了一瓶紅酒。

菜太多了，吃不完的。

吃不完算了。

小雨想這就是男人的虛榮，看上去老實(shí)的大江也不例外。

大江將兩只郁金香型的高腳杯斟得滿滿的，要和小雨干杯。兩個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紅酒不應(yīng)該這樣喝的，小雨想著沒說出口。

瓶子里的酒喝到一半時，小雨說再喝要醉了，等一下走不回去了。

走不動我背你。

大江說著把酒倒進(jìn)了酒杯。

小雨有些輕飄飄，輕一腳重一腳踏在餐廳門口的地磚上。

兩個人上了河堤。

濃密的柳蔭垂掛著，雨絲一樣在夜晚的涼風(fēng)中飄曳，望不見盡頭。路燈從半空照下來，穿過柳絲，稀稀疏疏落在他們身上。兩個人談起了童年。相似的童年一下子拉近了兩顆心的距離，仿佛從小就是鄰居，有了親切感。

夜風(fēng)從河上吹過來，吹皺了小雨的玉蘭色裙衫。小雨的身段保持得很好，高跟涼拖鞋使她亭亭玉立。

你這套衣服很清爽。

我偏愛簡潔、清爽的。

兩個人不再說話，心潮起伏。

無聲無息走了一段，大江落后兩步，從后面，伸出他的雙手，把住了小雨的腰，仿佛是要推著小雨往前走。推了幾步，大江上前又和小雨并排著走，右手輕輕搭在她的后腰上。小雨伸出左手，握住了大江的一只手。他們就這樣握著手，在河堤上走了很久。

2

第二頓飯，大江請小雨去“風(fēng)雨樓”吃重慶鴨腸火鍋。

等菜的時候，小雨和大江凝視著，含情脈脈。小雨從大江的眼睛里讀到了愛情，或是欲望。大江的專注、深情，讓小雨的心暖洋洋的，被一個人愛著，是很幸福的。

不知是因為酒的緣故還是因為熱氣騰騰的火鍋，小雨喝下一杯啤酒臉上熱辣辣的。火鍋是一種讓人感受激情的飲食，小雨的臉頰如紅霞。

走出火鍋店，大江說去我那里吧？小雨沒反對。大江招了出租車。

上了車，大江握著小雨的手，小雨的頭靠在大江的肩上，很像一對甜蜜的戀人。

吃火鍋的惟一毛病是濃烈的辛辣浸染全身。進(jìn)了家門，火鍋味彌漫房間。

他們的激情也像辛辣的火鍋。

小雨知道大江的妻子在異地工作，每年節(jié)假日回來幾天，大江一個人住著幾間房子，未免空洞、冷清。

一個人，寂寞嗎？

我從來沒有寂寞的時候，她走了對我是一種解脫。

小雨不再問，想這又是一對湊合著過日子的夫妻。

小雨和前夫的日子也能湊合著過下去，但她不愿再把沒有生活質(zhì)量的夫妻生活湊合下去。她的離婚是一場持久戰(zhàn)，拖了四五年。

大江打開電視進(jìn)廚房泡了兩杯綠茶。

我們像是從火鍋里撈起來的。

洗個澡吧。

回去再洗。

小雨這句話是說給大江聽的。

他們現(xiàn)在保持著一段距離，車上的親近反而沒有了，心中的渴望被矜持或是別的什么阻隔著，壓抑著如火如荼的激情。

大江剝了一個香蕉喂小雨。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把一個香蕉吃完。

小雨想，大江是一個細(xì)膩的男人，她的前夫，從來沒有這樣待過她。

墻壁上的掛鐘，十點(diǎn)一刻。

我該走了。

小雨走到門口，大江從后面一把將小雨抱住，轉(zhuǎn)了幾圈，大江說好輕喲。

小雨的頭被轉(zhuǎn)得暈乎，靠在大江肩上，兩個人緊緊擁抱著。

不走了吧？

小雨緊緊抱住大江，沒吭聲。

兩個人擁抱得更緊了。

只聽見對方的喘息，誰也不想離開誰。

時間在流逝，小雨最后堅定地說，我要走了。

大江想去吻她，小雨躲避著。

小雨把腳放進(jìn)皮鞋時，大江蹲下去為她提上了鞋后跟。

大江送了小雨一程又一程。

3

這天，大江是在小雨家吃的晚飯。

是小雨把大江叫過來的。大江開始不愿意，說是太遠(yuǎn)了，懶得跑。小雨聽到這話很不高興，有愛還怕遠(yuǎn)嗎？見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還怕遠(yuǎn)嗎？小雨沒把心中的不快表露出來，她拿不準(zhǔn)大江是不是愛她，有可能只是因為寂寞。

你怕遠(yuǎn)，我都不怕煮飯！過來吧，我一個人吃飯沒意思！

大江到小雨家，小雨已經(jīng)做好了三菜一湯。大江夸小雨的菜做得好。酒自然是要喝的，小雨有些微醉。

眼睛都不聚光了。

小雨的眼睛朦朦朧朧，看著大江就像霧里看花。

小雨的頭輕飄飄，一雙霧蒙蒙的眼睛盯著大江。大江看到了小雨的欲望，但他此時很平靜。

小雨躺在床上等待大江。

大江端了一杯水進(jìn)來。

我不需要喝水。

大江把水放到床頭柜上，俯下身問，你怎么了？

大江問完這句話抓住了小雨的手。小雨一把抱住大江。小雨希望大江此時占有她。她愿意把自己整個交出去，把身體交給這個她喜歡的男人。

大江沒有發(fā)展下去。

狂熱的親吻漸漸平息。

大江走的時候，小雨的內(nèi)心被什么撕扯著。

4

穿過一片生活小區(qū)，兩個人上了河堤。

小雨建議沿著河堤走到市中心，再去麥當(dāng)勞。

小雨喜歡走路，特別是環(huán)境清幽的路段。

大江的一只手，插進(jìn)小雨屁股后面的褲兜。

他們就這樣相互攙扶著走進(jìn)了麥當(dāng)勞。

大江不愛這些垃圾快餐，但他樂意跟著受罪，和小雨在一起，大江認(rèn)為吃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大江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小雨，含情脈脈。

小雨看到了大江對她的愛戀。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戀。她不再懷疑大江和她在一起只是因為寂寞。大江愛她有多深，小雨仍然沒有把握。

他會把整個心給我嗎？就像我一樣。小雨想。

從麥當(dāng)勞出來，兩個人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漫步，手牽著手。

去我那里？

小雨想了想，好吧。

上了出租車，也不管前面的司機(jī)是否看得見看不見，大江緊緊擁抱著小雨。

大江進(jìn)衛(wèi)生間時，小雨拿起床頭柜上的一本書——《博爾赫斯詩集》。

小雨讀過博爾赫斯的小說、散文、隨筆，沒有讀過他的詩歌。大江偏愛博爾赫斯的詩歌，曾對小雨說博爾赫斯的詩寫得很好。小雨看了幾首，的確不錯，大家就是大家，但小雨更偏愛他的隨筆和論文。像《論惠特曼》《卡夫卡及其先驅(qū)者》《書》《時間》等等都是小雨喜歡的。

讀了七八首，大江進(jìn)來，小雨聞到一股沐浴露的清香。

大江不是那種魁梧的男人，初看之下比較瘦小，那是被衣服遮蓋的緣故。小雨撫摸大江時，發(fā)現(xiàn)大江是一個有著強(qiáng)健體魄的男人。

他們被激情被欲望燃燒著。折騰了一陣，大江還是沒有進(jìn)入。小雨很失望，身體里的一股欲望燃燒著折磨著她，恨不得大江完完全全占有她覆蓋她，把她化為灰燼，她才可以回歸寧靜。

大江的身子在顫抖。

大江說睡一覺就好了。

小雨枕著大江的手臂，開始睡覺。假寐了一會兒，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話，一直說到黎明。

大江沒有把小雨化為灰燼，她身體里的欲望還沒有被大江掏空、吸盡。

小雨感到遺憾，但她沒有任何抱怨。她愛大江，不是因為性，是因為愛大江才跟他有了性。即使沒有性，她和大江在一起也是快樂、幸福的。

大江和小雨在這件事上都比較羞澀。

第一個晚上，小雨就看到了大江的羞澀，他從衛(wèi)生間走到床邊，脫外衣時，小雨看到了他臉上的不好意思。脫內(nèi)衣，大江叫小雨關(guān)掉了床頭燈。大江在黑暗中脫完內(nèi)衣躺進(jìn)被窩時，小雨又?jǐn)Q開了床頭燈，捧起了《博爾赫斯詩集》。小雨只是裝裝樣子，哪里看得進(jìn)去？她用書掩飾羞澀和激動。第一次和自己喜歡的男人睡在一起，覺得難為情。后來大江喊她睡下，她脫毛衣時也關(guān)了床頭燈。

5

他們的愛就這樣進(jìn)行著，在餐館和床上。

“花花牛肉館”靠近河堤，在本市有十幾家連鎖店。

邁出牛肉館門檻，兩個人順著華燈閃爍的街道上了河堤。

河堤上的柳葉已在寒風(fēng)中落光，光禿禿的枝椏搖擺著，像一個垂老的婦人。小雨想起殘花敗柳、枯枝敗葉這樣的詞。什么東西都有凋敝的時候！小雨緊緊曳著大江，要把整個人貼上去一樣。

進(jìn)屋，大江給小雨找了一雙非常暖和的布拖鞋。小雨脫鞋子時好一會兒沒脫下來，大江去幫她脫，又把拖鞋給她穿上。小雨的心里流淌著一股暖流，想她愛這個男人一點(diǎn)也沒愛錯，那么細(xì)膩，那么溫柔，那么多情！小雨這一生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抱我進(jìn)去。

大江抱著小雨滾在沙發(fā)上，相互纏繞著。

大江去衛(wèi)生間給小雨放洗澡水。小雨坐在沙發(fā)上聽著流水聲，很滿足。小雨想：什么是快樂和幸福？這就是快樂和幸福。

又是一夜無眠。

兩個人在愛河里沉醉，只覺得時光短暫。

這是他們經(jīng)歷的一次高潮，以后再也找不回來。

6

夜晚的銷魂，讓他們渴望著又一個黑夜的到來。

大江去菜市買菜，小雨在家收拾家務(wù)。她將床鋪疊好，把幾間屋的地板拖得一塵不染。然后泡了一杯茶坐在沙發(fā)上等大江回來。小雨環(huán)視房間，心里涌出難以言說的甜蜜，她像一個家庭主婦，清理著房間里的一切。她在做這些時很快樂，她愿意成為這套房子的主婦，任勞任怨地為它做一切。小雨這樣想著時心里又掠過幾絲傷感和惆悵，她知道自己只不過是這套房子的過客，和大江再相愛，她只是個過客，不會成為這套房子的女主人。這里只是旅店，不是人生的歸宿。小雨需要的是歸宿，精神上的，身體上的。大江能給予她精神上的歸宿嗎？連她這個人在這里都僅僅是一個過客，大江又怎么能是她精神上的歸宿呢？小雨明白，大江這樣的男人才是她安身立命的男人！一切都好像是虛幻的。小雨感受到了自己的無依無靠。

7

事情有些顛倒過來了，大江的熱情似乎降了幾度，不似前幾個月那么主動。

有個夜晚，大江給小雨打電話，小雨問他在做什么。

在幫老婆大人寫總結(jié)，你過來看吧。

小雨心里不是滋味，心想，你幫你老婆寫總結(jié)，還要我過來陪著，我算什么？

小雨心里有說不出的委屈，沒有表露出來，問道，千里萬里的怎么給她寫總結(jié)？

發(fā)了信息，也沒說清楚，把我頭都弄大了。

為了你的老婆，你就慢慢去弄吧！

小雨掛斷電話，一夜沒有好心情。

小雨想，他那個老婆也是個無能的什么事都要靠男人的女人，年終個人總結(jié)還要千里迢迢發(fā)短信回來由老公代筆，也是現(xiàn)在的通訊發(fā)達(dá)，我要有什么事他會為我做些什么呢？

小雨還真找著機(jī)會試了大江一次。

不久，領(lǐng)導(dǎo)要小雨寫個公文，這對小雨來說是家常便飯，她干的就是這個工作。

她給大江打了電話，把要做的事詳詳細(xì)細(xì)說了一遍。她知道寫公文對大江來說也是熟門熟路，因為他以前也是干這個的。

你說的什么？我沒聽清楚！大江一再在電話里說這句話。

小雨詳詳細(xì)細(xì)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遍。

你說的什么？我沒聽清楚！大江還是那句話。

小雨老老實(shí)實(shí)又?jǐn)⑹隽艘槐椋@次明白了吧？

我還是沒聽清楚。

你老婆發(fā)條短信你就弄得明白！

大江在?；ㄕ?，這是他的狡猾，也是雕蟲小技。有次大江出差，小雨想他一個人在異地孤零零的，給他打電話，打了幾次都無人接?；貋砗髥査f沒聽見。小雨當(dāng)然不相信，這樣的理由太勉強(qiáng)，不可能一次二次三次都聽不見，鬼才相信！小雨懷疑他身邊有什么人，不方便接，后來才肯定他身邊什么人也沒有，只是不想付漫游費(fèi)。小雨的心里有說不出的悲哀和失望。

但小雨已經(jīng)愛上了大江，能原諒他的一切過錯，包括他小小的狡猾，他小小的撒謊。

現(xiàn)在是小雨主動給大江打電話。

這主動里面含著委屈和愛戀，這樣的委屈又只能往肚里咽。

小雨有時硬撐著不給大江打電話，看他打不打。有一段時間，他們仿佛把對方忘記了，誰也沒接到誰的電話。小雨這邊，是因為賭氣，還因為自尊心。女人總是給自己喜歡的男人較勁，哪怕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也要和自己和對方過不去。大江那邊不知道因為什么。小雨的內(nèi)心受著煎熬。這時她一遍又一遍想起大江對她的好。想起大江的細(xì)膩。想起大江對她的疼愛，柔情似水。小雨在思念中肝腸寸斷，又一次原諒了大江。

小雨和大江見面，是一個月之后，照例在餐館吃了飯，照例喝了酒，走在大街上，小雨說，我不回去了，去你那里？

去干啥？后天就要回來了！

小雨想，我畢竟是外人呀，原來是老婆要回來了！

小雨一個人走在冷風(fēng)中，單薄瘦小的身子在人流中孤單、落寞。

8

接下來是一個漫長又冷清的春節(jié)。

大年三十這一天，天空是寂寞的，街道是寂寞的，路上的行人是寂寞的，小雨的內(nèi)心和面容也是寂寞的。小雨穿了一件玫瑰色羊絨大衣，一雙黑色的高幫皮鞋，臨出門時又搭了一塊黑圍巾在脖子上，并不是為了保暖，是為了把自己修飾得更漂亮。小雨的內(nèi)心與她的玫瑰色大衣形成鮮明的對比，誰也看不出她內(nèi)心的黯淡、凄涼。

走過和大江第一次吃飯的餐館，小雨禁不住停下腳步，里面座無虛席，人們成群結(jié)對在過年。隔著玻璃窗也能聽見喧嘩聲。真是喜氣洋洋！小雨看見服務(wù)生不停地在餐桌間穿梭，雙手端著菜碟湯盆。霧氣彌漫。小雨禁不住想，希望就是從這些湯盆里升起的？看得到抓不住！大江請她在這里吃飯時，她也看見了湯盆里的希望。那時的大江多么熱情，看她的每一個眼神都是含情脈脈，毫不吝嗇要了一瓶長城干紅。她知道大江是一個會過日子的男人，從來不大手大腳，為她要一瓶長城干紅實(shí)在是很看重她，也想讓她開心。后來，餐桌上少了一瓶葡萄酒。男女之間的事，不管有沒有愛情，都是以美麗和希望開始的，就像那瓶波光瑩瑩的葡萄酒，閃著玫瑰色的光澤，令人心醉，不得不讓人生出希望和遐想。怕就怕認(rèn)真，一頭扎進(jìn)去拔不出來。小雨就是這樣一個認(rèn)真的人。要么不愛，一旦愛上了全身心投入。看著她和大江坐過的那張餐桌，小雨的心里有一絲痛楚。今天是怎么了？仿佛是在重溫舊夢。真的到了重溫舊夢的時刻？河堤上有他們的痕跡，她沿著這些痕跡重溫舊夢？

沒有陽光，連冷風(fēng)也是寂寞的，流淌的河水是寂寞的，河面上飛翔的水鳥是寂寞的。大年三十，就是一個寂寞，她怎么逃得過呢？這寂寞不是因寂寞而寂寞，這寂寞是因為思念一個人，渴望一個人的問候又毫無音信的寂寞。這寂寞有了酸楚，有了悲涼，有了委屈，有了哀怨。這寂寞只有一個人能化解，哪怕是一個電話。但今天要得到他的電話對于她來說是一種奢望。她只能在寂寞中行走。

整個春節(jié)，小雨都在等大江的電話。

曙光是在等待中升起的，要經(jīng)過漫漫長夜。

過完正月十五，小雨等來了大江的電話。

9

已經(jīng)是初夏了，這個城市處處繁花似錦。

人們的聚散是因為寂寞，男女之間的情事也是因為寂寞。小雨和大江又相聚了，在初夏清風(fēng)拂面的黃昏。

河堤上的柳枝豐茂了蒼翠了，微風(fēng)中搖曳著。草青了，樹綠了，河里的水也流淌了。小雨的心似隨風(fēng)而舞的柳枝。他們在河堤上臨水而坐。開始是隔開坐的，大江說坐這么遠(yuǎn)干什么，便靠近了小雨。小雨順勢倒在他的懷里，大江輕輕擁著她。幸福和滿足流遍他們的身心，湯湯流水發(fā)出汩汩聲，白鷺在清波上飛舞。這山這水這人，都是安靜、恬淡的，活躍的是內(nèi)心。這樣坐下去多好！可惜小雨和大江在一起的時光是短暫的，無論如何挽留都是挽留不住的，像眼前的湯湯河水，誰能將它留??？流走的又哪里是水??？流走的全是光陰！她和大江是散多聚少，流走的又哪里是愛是纏綿是幸福是委屈是哀怨？流走的全是光陰！是相思！像她這樣人到中年，是經(jīng)不起這樣折騰傷害的，不經(jīng)意的一個傷害對她來說都是一種疼痛，鉆心刺骨的疼痛。而這樣的疼痛只能自己撫摸、承受。所謂自己舔自己的傷口，別人是不知曉的，連大江都不知曉他究竟傷害了小雨多少！小雨又是一個不愿向別人展示傷口的人，她從來不對大江說他一次又一次傷害了她。

小雨的心里有了幾絲惆悵。

吃完飯，小雨去了大江家。也許是喝了酒，大江很興奮，剛坐上出租車，一只手就纏住了小雨的腰。小雨的另一只手握住了大江的手。他們就這樣緊挨著彼此握著對方的手，然后下了車，一直走進(jìn)家門。

床頭柜的燈光微弱得只有一絲氣息，落地窗簾嚴(yán)絲合縫。

這一夜，他們都沒睡覺，說著情話。只要他們在一起，誰也睡不著，總有說不完的話。

我們一輩子都能睡在一張床上多好！

可惜你沒有這樣的福氣！

這句話讓小雨的心疼了一下。小雨在傷痛中聽出了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小雨什么也沒說，開始假寐。房間里透著蒙蒙光亮，小雨還在假寐。房間越來越亮，時光在流淌。

10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彼此不再聯(lián)系。

小雨在思念中煎熬著，每時每刻都在等待大江的電話。有幾次她想打過去，卻猶豫著沒撥大江的電話，情愿受折磨受煎熬，她也要撐下去。最終還是小雨失敗了，她的忍耐力不如大江。半個月后，她實(shí)在是受不了思念的煎熬，再硬撐下去有可能要發(fā)瘋。她撥通了大江的電話，沒有說如何的想念他，也沒有說怎樣在焦急中等待他的電話，找了一個借口讓大江去她家。

小雨的心情好起來，計劃著明天買些什么菜。她首先想到的是魚，大江喜歡吃魚。

第二天下午，小雨在廚房忙碌時，大江打電話說有人要請他吃飯，不能來了。

小雨的心掉進(jìn)萬丈深淵，從光明墜入黑暗。鍋里燒著魚，香氣撲鼻。小雨無心再做飯，關(guān)了燃?xì)庠睢?/p>

小雨像一只狂怒的獅子，在房間里疾步亂走。她想她不能待在這里了，即將黑下來的屋子會把她壓得粉碎。

沿著河堤漫游，回憶觸動著她，她傷心欲絕。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內(nèi)心深處全是絕望。絕望。

回到家，她的心平靜下來。悲涼傷痛中的平靜，已經(jīng)不是煎熬。她明白，需要慢慢地度過，把什么都沉入心底。她突然有了一絲輕松，雖然這輕松里有著悲涼和疼痛，畢竟是一種解脫。無牽無掛。

再也不會撥那串冷冰冰的號碼！

那串讓她親切、疼痛、悲哀、絕望、思念的號碼！

但第二天下午，有人敲響了她的門，大江出現(xiàn)在門口。

11

樂極生悲。小雨的不幸是她想都沒想到的。

那是七月的一個夜晚。

他們吃完飯又去了河堤。

河堤的幽靜是他們常去的好地方。他們攙扶著走在河堤上，像一對相愛了一個世紀(jì)的情人。后來他們坐下了，坐在一叢碧綠的柳樹下，對岸蒼翠的青山已經(jīng)被夜色籠罩。寬闊的河面水波蕩漾，泛起一層又一層漣漪。他們偎依著，看得到對方的影子。

分手時，小雨說去我那里吧？

小雨知道這句話是多余，她還是說了。

廢話！

的確是一句廢話，誰都知道這兩月無法去對方家，特別是夜晚。大江上大學(xué)的女兒路路放假了，小雨不可能去大江那里，大江也不可能夜不歸宿。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天天在電話里聊。打電話的是小雨，只要大江的家里有人，大江是不會打電話的。小雨每天打電話過去，聊到高興的時候，禁不住捧腹大笑。如果不是那場雨，他們會繼續(xù)在電話里給予對方快樂。那場雨讓他們的幸福和快樂急轉(zhuǎn)直下，進(jìn)入從未有過的黑暗，就像晴空萬里的天空突然陰云密布。

那是星期六的下午，小雨在街上采購東西，回家時沒有坐車，而是沿著河堤步行。她是一個喜歡步行的人，不喜歡城市的車水馬龍。走著走著，天色變了，突然下起一場暴雨，來勢兇猛。小雨來不及躲避，渾身上下濕透。到家，沖完澡，換上干凈衣服躺在床上，她的思想里全是大江。她很想和大江說上幾句，撥通了大江的手機(jī)。無人接。再撥，還是無人接。如果就此打住，事情就不會向著不幸的方向發(fā)展。小雨這個時候失去了自控力，心里有萬千只螞蟻在爬，那些螞蟻啃噬著她不得安寧，大江能捉去她心上的螞蟻。她非找到大江不可，給大江發(fā)了信息——親密的纏綿的情話。到晚上，大江也沒有回信息，她心上的螞蟻越爬越多，坐立不安。只有大江能讓她安寧，哪怕是一條簡短的信息。于是，她又將手機(jī)上的信息重發(fā)了一遍，直到星期一，沒有大江的任何信息，打手機(jī)，無人接。他開始為大江擔(dān)憂，出事了？生病了？她的思想里全是大江，安定不下來。會出什么事呢？她撥通了大江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如果有什么事她會從他同事那里得到答案的。她說找大江，接電話的人叫著大江的名字。她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下地，大江什么事也沒有，在上班。

你沒什么事吧？

沒什么，很好。

為什么不接電話也不回信息？

不說了。

“啪”一聲，電話斷了。她聽見那一聲“啪”很沉重，燃燒著怒火。大江的一句“不說了”也燃燒著怒火。仿佛是了結(jié)。這樣的了結(jié)讓她墜入云霧，不知道為什么。分手的時候還難舍難分，電話里也是纏綿悱惻，怎么突然變成了這樣？自己究竟錯在哪里？

小雨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jié)束，無緣無故，大江將他們的感情了結(jié)。

三天之后，小雨收到大江的一條信息，說是那天路路去A鎮(zhèn)，帶走了他的手機(jī)，看到了她發(fā)的信息，回家就跟他慪氣。我不應(yīng)該發(fā)脾氣，對不起！

小雨心里的疼痛和悲涼一點(diǎn)沒減少，這就是差異，畢竟和他不是一家人，他可以不管她的任何感受，任意地傷害她。小雨又一次清楚地認(rèn)識到她在大江的生活中是沒有任何分量的，心上又多了一層悲涼。她想這不是她的過錯，她和大江經(jīng)常發(fā)信息，他應(yīng)該想到。路路拿走了他的手機(jī)，他應(yīng)該提前告訴她一聲。

她回了一條短息：不是我的錯，你應(yīng)該提前告訴我。

大江也回了短信：我已經(jīng)說過對不起。

小雨的左乳房開始疼痛，不小心碰到疼得更厲害。她懷疑自己得了什么病，又不敢往壞處想。不會這么倒霉的，命運(yùn)不會對我這樣不公平，都是因為太憂郁太傷心的緣故，心情好了自然就會好，她安慰著自己。

她的心情什么時候會變好呢？

半個月之后，大江給小雨打了電話。小雨又一次原諒了大江。給大江的女兒路路帶來的不愉快，小雨心里難過，大江不愉快，小雨心里也難過。她又一次好了傷疤忘了疼。他們和好如初，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12

國慶前夕，小雨給大江打電話，又出現(xiàn)多次出現(xiàn)過的狀況，反復(fù)打了幾次無人接。越是這樣小雨越是要打，抱著非把電話打通的態(tài)度。大江也堅決，看看是小雨的電話，不接，刺耳的電話鈴一遍又一遍空洞地響著。小雨想，昨天才通了電話，大前天中午還在一起吃飯，吃完飯進(jìn)公園坐了一個多小時，莫名其妙又不接電話了！不可理喻！小雨一肚子委屈和怨氣，知道大江是鐵了心的。她要告訴大江明天她要出門。她也不是非出門不可，只是為了躲避孤寂，躲避心中的失落和惆悵。以及傷痛和絕望。

小雨獨(dú)自在遠(yuǎn)方的風(fēng)景區(qū)游走，看什么都傷感?？吹揭豢脴洹⒁恢?、一口清澈的水潭，看到長流的小溪、飛瀉的瀑布、天空中掠過的飛鳥，小雨都會想起大江，想起她的愛情。大江占據(jù)著她的心，不是看山看水，而是看什么都是大江。

國慶長假沒完，小雨從人山人海的風(fēng)景區(qū)逃了回來。

房間里一片冷寂，她沖完澡上床，忍不住又想給大江打電話。她一次又一次按捺住心中的沖動和渴望，任千萬只螞蟻在心房爬動。那些螞蟻?zhàn)屗坏冒矊?，讓她只有一個想法，給大江打電話。她念著大江的電話號碼，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慢慢念著，還念著大江的名字，有幾次拿起手機(jī)，她還是按捺住了心中的沖動和渴望。打不打結(jié)果都是一樣，何必再傷害自己呢？別人傷害由不得她，但她不能再傷害自己。她拿起一本書，讓自己的心在別人的故事里漸漸安寧。

接下來的幾天，小雨的手機(jī)響了無數(shù)次，看看不是大江也無心思接。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沒有心情出門。更多的時候，她是等著電話鈴響，希望是大江打來的。鈴聲歸于沉靜時，她看著臥在桌子上的手機(jī)也很寂寞，房間里的空氣流動著寂寞。

后來她實(shí)在是承受不住，在一個夜晚給大江打了電話。鈴聲漫長地響著，她耐心地聽著寂寥的鈴聲，終于等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她對女人說找大江。

過了一會兒，大江在那邊“喂”了一聲。

接電話的，是誰啊？

還有誰，老婆罷。

她舉著手機(jī)，呆呆地想，用心良苦??！

13

過完國慶，大江要出差，老婆也走了。小雨接到大江的電話，說要去深圳，說他的手機(jī)號碼變了，要小雨記一下。

小雨記下了大江的新手機(jī)號碼，問大江要不要她送。

算了罷，幾個人一路。

大江是事業(yè)單位，科長以上級別的人員常常以學(xué)習(xí)、考察的名目公費(fèi)旅游。

大江在外地旅游時，小雨情不自禁又給他打電話，大江沒接。小雨這次不怎么生氣，也不覺得委屈，她知道大江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她給大江打電話時，她還希望沒人接。她說不清楚自己的心情，這段時間她常常冒出這樣的心情。大江不接電話，她仿佛松了一口氣。她突然希望大江不要回來，留在深圳，所有的問題就解決了。不可能的事，大江是去旅游，不是去工作，不是遠(yuǎn)走高飛！自己遠(yuǎn)走吧，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解決，愛呀恨呀……離開這座城市，離大江遠(yuǎn)遠(yuǎn)的……小雨請假去了云南。

在麗江穿行，幾次她都忍不住要給大江電話，最后還是忍住了。自己要守住的是一點(diǎn)可憐的愛情，是一場茍且偷生的戀愛。對她個人來說，是愛情。游走昆明時，她看到了大江打的電話，她沒接。大江已經(jīng)回去。晚上住進(jìn)賓館，大江又打來電話，她還是沒接。大江第三次打電話時，她的意志終于被思念了很多天的鈴聲摧垮。

她沒有立即回去。

但她終歸是要回去的，那座城市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她往哪里逃呢？逃避也是暫時的。

再次和大江一起吃飯，小雨從云南回來十多天了。桌上的菜漸漸冷卻時，小雨想，大江對我的感情就像碗里的菜，從熱氣騰騰到不冷不熱，最終冷到?jīng)]有一絲熱氣。我們的愛情，是從吃飯開始的……望著桌子上的狼藉，小雨又想，愛情就像吃飯一樣，一開始都是美味佳肴，到最后是殘羹剩湯，我能留住什么呢？再美味的飯菜，吃完都是一堆殘渣。她突然想起一個人走進(jìn)醫(yī)院，躺在手術(shù)室的情景，撕心裂肺的疼痛，至今難忘?？伤睦锏奶弁?，什么時候有個了結(jié)？該是了結(jié)的時候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