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曉
文學批評:從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
馮曉
一
1978年5月《光明日報》刊發(fā)特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①,思想界展開“真理標準”大討論,“兩個凡是”被否定,中國社會進入與五十至七十年代歷史相“斷裂”的“新時期”?!皞畚膶W”、“反思文學”第一時間用小說形式引領民眾控訴和反思“文革”的極左危害,理論批評界也迅速展開文藝觀念上的“撥亂反正”。正是基于對“文革”的反思和對“現(xiàn)代化”的想象,“告別革命”、“走向世界”成為八十年代的主流社會認知。
文革時期的文學批評走向極端機械化和庸俗化,破除極左方法論的影響成為新時期文學理論批評界的首要任務。就此,“文藝與政治”、“工具論與反映論”、“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等一系列理論命題被重新審視。②1917年陳獨秀發(fā)表《文學革命論》,曰:“自文藝復興以來,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倫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學藝術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興而進化。”③六十余年后,中國文學再次站在時代的轉折點上,選擇了“革命”,革“‘四人幫’的封建等級觀念和英雄史觀”、“封建家長制和‘文字獄’相結合的文化專制主義”④。解放“文藝于政治的奴隸地位”、否定“工具論”、突破“三突出”創(chuàng)作禁區(qū)等,成為新時期最急切、最顯著的文藝批評訴求。
“破”只是起點,“立”才是目的。新時期以來,蘇聯(lián)文論批評范式逐漸被棄置邊緣,知識界掀起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又一輪“西學熱”。1981年朱光潛翻譯的黑格爾《美學》全三卷由商務印書館出版,1982年始李澤厚主編的“美學譯文叢書”⑤也陸續(xù)出版。過去長期被禁止的存在主義、形式主義、現(xiàn)象學、接受美學、結構主義、符號學、精神分析等西方文論資源,一下子涌入國門。強烈的欲求心理刺激著中國的文學研究者以巨大的熱情來吞咽西方積累近一個世紀的文論果實。
西方文論資源開闊了新時期批評家的理論視野,也開啟了進入文學世界的新通道,到八十年代中期,一批迥異于先期的新型文學批評模式相繼出現(xiàn)。林興宅的“系統(tǒng)論”⑥、魯樞元的“文藝心理研究”⑦、劉再復的“性格組合論”和“主體論”⑧等,正屬新時期文論建設的代表性成果。站在當下的文化語境里以后來人的眼光審視,這些批評范式的時代局限性顯而易見,然而,當我們跳出這種特定的理論批判性視野,退回到八十年代初的文學場給它們以歷史性的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意義不在于能否經(jīng)受住世代檢驗,而在于憑借全新的理論視野和獨特的解讀路徑有效壓倒了庸俗馬克思主義社會歷史批評方法一頭獨大的勢頭,為以文本為中心的“新批評”闖出了一條大道。它們昭示著一種嶄新的文學觀念和批評標準開始確立?!段乃嚴碚撆c批評》于1986年9月創(chuàng)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制度史”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批準號11&ZD112??鳛椤案懈潭ǖ剡M行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批評工作的刊物”,其主要負責人陳涌指出“現(xiàn)在有些人用的是反對教條主義的名義,實質上卻在削弱、排斥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雹岽苏f法也正好從側面說明新型批評模式給傳統(tǒng)批評帶來了深重的“影響的焦慮”。用劉再復的話總結,八十年代的文學研究“由單一的、單純從哲學的認識論或政治的階級論角度來觀察文學現(xiàn)象轉變?yōu)閺拿缹W、心理學、倫理學、歷史學、人類學、精神現(xiàn)象學等多種角度來觀察文學,把文學作品看作復雜的、豐富的人生整體展示,這樣,就用有機整體觀念代替了機械整體觀念,用多向的,多維聯(lián)系的思維代替單向的、線性因果聯(lián)系的思維?!雹?/p>
《文學評論》、《當代作家評論》、《上海文學》等是八十年代新型批評方法主要的實踐場地?。1985年,《你別無選擇》(劉索拉)、《花非花》(何立偉)、《爸爸爸》(韓少功)、《岡底斯的誘惑》(馬原)、《無主題變奏》(徐星)、《山上的小屋》(殘雪)、《枯河》(莫言)等一大批新潮小說綻放,這極大激發(fā)了批評家的文本批評實踐熱情,就如吳亮所言:“一九八五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它的非凡實跡中斷了我的理論夢想,它向我預告了一種文學的現(xiàn)代運動正悄悄地到來,而所有關在屋子里的理論玄想都將經(jīng)受它的沖擊。”?對應于“新潮小說”,我們大概可以將吳亮代表的這一批批評家稱作“新潮批評家”。他們用精神分析、符號學、接受美學、存在主義、結構主義等新理論武裝自己,像擎著一只只探照燈,充滿自信地潛入文本細部去發(fā)掘小說的深層意蘊,動用全身的官能去品鑒新潮小說繁復幽深的美感。
傳統(tǒng)的文學外部研究方法習慣從文學與經(jīng)濟及其他意識形態(tài)之關系的角度去評定一部作品的思想傾向和社會價值,“新潮批評”則關注文學自身的審美價值,關注文學內部各要素之間的關系,關注作品超越階級而存在的深層文化心理結構。正如當時尚稱青年批評家的丁帆所說:“闡釋性批評的價值,在于它應該是獨立的、受批評家審美經(jīng)驗、情感方式控制的闡釋,批評家只對作品負責,對作品以外的其它因素不可能負責,甚至對作者也不能負責,更不能受他的支配……”?“新潮批評家”不再需要具備高度過敏的政治第一意識,卻需要一個扎實的專業(yè)知識背景。如果沒有一定的西方現(xiàn)代文論知識儲備和一定的西方現(xiàn)代文學閱讀經(jīng)驗,面對新異怪誕的新潮小說,就真如身處迷宮,只能像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批評家那樣粗暴簡單地將其定為“精神污染”。正是基于此般情境,理論視野開闊、審美觸覺敏銳的青年批評家群體開始崛起。陳駿濤將他們稱為“第五代批評家”,這份名單包括吳亮、陳思和、丁帆、蔡翔、許子東、王曉明、程德培、李劼、吳方、毛時安、黃子平、季紅真、張陵、李潔非、南帆、林建法、周政保、李慶西等,“‘第五代批評家’的一個突出特點:不安于現(xiàn)狀、不崇拜‘權威’,勤于思考,勇于探索,企圖創(chuàng)造屬于他們自己的批評世界。”陳駿濤發(fā)現(xiàn)“一些中、老年批評家并不熟悉,甚至從未讀過,即令讀了也未必讀懂、讀通的西人論著,有些年輕批評家卻讀了,而且津津樂道于他們讀后之所得。”由此老一輩批評家生出這樣的想法,“由于我感到自己在有限的歲月里不可能有更大的超越,因此,我轉而對‘第五代批評家’寄予了超越的厚望。”?如今打量這份名單,知道老一輩批評家的期望的確沒有落空,名單中人不僅引領了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的潮流,而且絕大部分在九十年代、乃至新世紀的文學批評領地繼續(xù)發(fā)揮著扛鼎抃牛之功。
八十年代的文學批評具有鮮明的“去意識形態(tài)化”特征,不管是以系統(tǒng)論方法為代表的科學主義批評潮流,還是以精神分析、接受美學、新批評等為代表的人文主義批評潮流,都有效顛覆了文革乃至“十七年”的文學批評規(guī)范。獨斷論式的單一化線性思維模式被打破,“人”字被重新大寫,文學的自足性被高調論證,作為對“工具論”的強力反撥,以審美為中心的純文學批評風頭矯健。然而正像伊格爾頓所揭示的那樣:“‘純’文學理論只是一種學術神話”,“有些理論在任何時候都不像它們在企圖全然無視歷史和政治時那樣清楚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性。”“我們只要稍加反思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實是聯(lián)系于并且加強著特定時代中特定集團的特殊利益的?!?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的變革依托于否定文革、開放門禁的時代機遇。通過揭露“三突出”原則的“封建等級觀念和唯心主義英雄史觀結合”的本質和“四人幫”的“封建家長制和文化專制主義”面目?,文藝被政治束縛的繩索得以松動,文藝批評單純的“傳聲筒”功能遭到質疑;通過引進西方近現(xiàn)代哲學和美學文論,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界開始深刻認識“文學是什么?”這一命題。形式主義、接受美學、精神分析派、結構主義等理論流派,它們雖有不同的研究側重和理論旨歸,但卻合力打破了馬克思主義文論鰲頭獨占的局面,更從根本上破解了“文藝是階級斗爭的工具”之說。文學的主體性地位得到熱切呼吁和論證,純文學批評風行,這一方面可看作批評界自覺與政治脫離聯(lián)系,努力建構中立的學術價值立場;另一方面也可看作他們是在主動奪取文學批評的獨立話語權,回歸知識分子的精英主義道路。
八十年代社會思想大解放,“知識就是力量”的口號在全社會高度認同,知識分子從“被改造的對象”變?yōu)橥苿由鐣母锏闹髁?,特別是八十年代中期的“文化熱”思潮直接將知識分子推到社會的中心地位,知識分子的自我認同感前所未有地增強,知識分子的批判意識和懷疑精神被大大激發(fā)?!巴ㄟ^為那些超出特定經(jīng)驗的價值——理性、合理、科學、自由辯護,知識分子重新肯定了啟蒙運動的獨特之處?!?在文學批評界,自1985年始,有關“評論自由”和“批評模式改革”的呼聲持續(xù)升高,?至1989年進而擴展到對十七年文學批評的全面清算。?八十年代的批評家完全繼承了知識分子的啟蒙批判傳統(tǒng),就像富里迪說的,“不管個人的性格如何,知識分子總是被迫挑戰(zhàn)當代的觀念和傳統(tǒng)。這類沖突的潛在根源存在于知識分子的普適視角中,該視角與習俗和傳統(tǒng)相對立,后者是出于指導特定群體的生活這一實用目的而建立的?!薄罢驗橛兄者m信念的知識分子常常質疑流行的習俗與假定,引起不安,因此他們常被視為不愛國的、世界主義的局外人?!?很快,《歷史無可避諱》一文受到嚴厲批判?,《文學評論》雜志也因為“宣揚了許多不利于社會主義文藝健康發(fā)展的理論見解,例如‘文學就是文學’、‘文學獨立于政治’的觀點,‘無須在文學之外另設生活為源泉’、‘意識形態(tài)不能使人自由思想’的觀點,‘文學應當向內轉,轉向內心世界,轉向人的無意識或潛意識’的觀點,等等”,“已經(jīng)偏離政治方向”?,必須接受整頓?。
八十年代的文學批評家們以挑戰(zhàn)者的姿態(tài)積極推進文學批評的全面變革,至1989年末,方法論變革的熱情方才止息,批評家的“啟蒙”勢頭被迫回落。文學批評將在九十年代如何展開它的命運?當時的人們無法預知。
二
文學批評是背著沉重的政治包袱進入九十年代的,九十年代文學批評之于八十年代,最鮮明的變化就是建立未久的文學主體地位觀念頃刻間坍塌。
為了批判文學批評的“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文學評論》編輯部于1990年6月14日邀請首都部分老、中、青文藝理論工作者舉行座談,專門討論文藝的意識形態(tài)性問題。?1991年10月29日至11月3日,“全國新時期文藝論爭學術討論會”在重慶召開,指出新時期論爭“集中在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同非馬克思主義乃至反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分歧上,反映了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與四項基本原則的尖銳對立”?。1991年12月16日至19日,中宣部文藝局、中國文聯(lián)、中國藝術研究院在北京召開“文藝評論研究會”,指出要“發(fā)揮文藝批評的政治批評功能,反對和平演變和資產階級自由化,壯大馬克思主義文藝評論隊伍?!?意識形態(tài)壓力抑止了九十年代文學批評繼續(xù)向西方學習借鑒的趨向,知識分子介入社會現(xiàn)實的動機遭到質疑,批評家被迫由文化舞臺的中心地位向后臺轉移,“文化英雄”不再是榮耀的稱號而可能變成政治棒殺的引線。
1992年鄧小平發(fā)表“南巡講話”,標志著中國進入全面發(fā)展市場經(jīng)濟時期。文學批評幾乎毫無準備地跌入商品社會的湍流之中,無可選擇地面臨被進一步邊緣化的危機。實用功利性是商品社會的最大特點,大眾作為消費者被抬升到“上帝”的地位,批評“大眾”顯然已變得不合時宜,知識分子的“啟蒙”傳統(tǒng)在以市場為主導的社會里難以為繼。進入九十年代,先鋒作家紛紛轉向,自覺放棄先期濃厚的實驗色彩而開始遵守平實中和的敘事原則;“新寫實小說”主張“回到現(xiàn)實,回到具體人生,回到自然形態(tài)的故事”,無疑是“從前一階段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一部分流于孤芳自賞而失去讀者中吸取了教訓,盡力接近和爭取讀者的一種追求?!?文學批評卻無法這樣輕松地登上時代的快車,只能選擇被動地退守,批評與創(chuàng)作再不復八十年代那樣緊密扭合、相互映照的關系。
“市場對文化生產的內在價值毫不關心——它只對它的貨幣價值有興趣。商業(yè)上的考慮構成了強大的壓力,要求藝術形式和思想通俗化。”?與之相應,九十年代社會上興起一股“反精英”情緒。王朔可謂代表人物,他說“我的作品的主題用英達的一句話來概括比較準確。英達說:王朔要表現(xiàn)的就是‘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因為我沒有念過什么大學,走上革命的漫漫道路受夠了知識分子的氣,這口氣難以下咽。象我這種粗人,頭上始終壓著一座知識分子的大山。他們那無孔不入的優(yōu)越感,他們控制著全部社會價值系統(tǒng),以他們的價值觀為標準,使我們這些粗人掙扎起來非常困難。只有給他們打掉了,才有我們的翻身之日。”?我們自然不會天真地視王朔為“粗人”,這不過是九十年代由大眾、權力、市場、消費各要素構成的新型社會生產機制的折射,是大眾文化奪取市場的一種策略而已?!胺睆偷恼Z言、復雜的思想、挑戰(zhàn)性的教育,以及高難度的藝術形式,如今都被貼上精英化的標簽,因此被認為是件壞事?!薄氨Wo民眾遠離精英文化,被認為是必須做的事,因為這類文化被認為是對普通人的自尊的威脅?!?
九十年代的文學批評無可選擇地要在市場經(jīng)濟權威的統(tǒng)攝下展開它的征途。商品大潮興起,知識分子首先面臨著經(jīng)濟地位喪失的危機,正是“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而隨著大眾文化、通俗文學的盛行,知識分子的文化優(yōu)勢地位也是搖搖欲墜。順應市場需求,媒體批評崛地而起,八十年代中期開始成形的以審美價值評判為中心的純文學批評無力再引領批評的潮流。批評家們不得不重新考慮為自己定位。
九十年代伊始,一批批評家紛紛放棄與時代潮流并進的文化先鋒姿態(tài),選擇向學院撤退,自覺追求職業(yè)化的學者身份。1925年周作人作出從“十字街頭”到“象牙之塔”的選擇,他說:“我在十字街頭久混,到底還沒有入他們的幫,擠在市民中間,有點不舒服,也有點危險,(怕被他們擠壞我的眼鏡,)所以最好還是坐在角樓上,喝過兩斤黃酒,望著馬路吆喝幾聲,以出胸中悶聲,不高興時便關上樓窗,臨寫自己的九成宮,多么自由而且寫意?!?雖說七十年后的知識分子有著與之不同的無奈,但彼時心境大概也相近吧。陳平原說:“我贊成有一批學者‘不問政治’,埋頭從事自己感興趣的專業(yè)研究”,“學者以治學為第一天職,可以介入,也可以不介入現(xiàn)實政治論爭。應該提倡這么一種觀念:允許并尊重那些鉆進‘象牙塔’的純粹書生的選擇?!?1992年《學人》叢刊發(fā)起“學術規(guī)范”討論,預示著中國人文研究進入“學術自覺”的階段。?文學批評界由此興起“學院派”批評,“批評家將遭遇到的文學作品引入正規(guī)的學術話語軌道,按照學術話語的規(guī)則運行予以分析、解剖、考察?!薄皩W院派批評的多數(shù)結論都將是一種學術話語的表述,這種深奧晦澀的言辭似乎只有在少數(shù)同行專家那里才能產生意義。”?“學院派”批評與八十年代審美主義純文學批評有一個明顯的共通之處,即同樣的維護批評獨立的姿態(tài),純文學批評反抗政治獨斷論,“學院派批評”則主要反抗商業(yè)功利主義的傾軋。而九十年代文學批評與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的明顯不同在于,八十年代注重方法論的革新,九十年代則轉向了對“歷史”的梳理和研究。?
除了潛入學術的選擇之外,九十年代還有一批批評家選擇了投身文學商品化的浪潮,努力在新時代文學潮汐的變化中確立自身的存在感。這一類批評家最突出的事跡,就是聯(lián)合報紙、期刊,甚至電視等媒體制造文壇熱點。例如,“新寫實小說”本是《鐘山》雜志配合欄目需要提出的一個涵義模糊的創(chuàng)作潮流命名?,批評家則積極配合雜志社造勢,拿著這個事先做好的“框”來套所有可能的作品,這樣一來,九十年代初期發(fā)表的寫實性小說幾乎都被劃入了“新寫實”小說的名下,包括蘇童的《米》(1991)、《我的帝王生涯》(1992)和余華的《呼喊與細雨》(1991)等?。類似的還有“私人寫作”、“身體寫作”以及“小女人散文”等潮流,批評家們顯然沒興趣對這些模糊性的概念作科學理性的辨析,反而樂意強調其中曖昧的性別玩味色彩,這其中的媚俗傾向不言自明。更具有隱喻意味的事件是,1994年王一川編選《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向通俗文學拋去橄欖枝,將金庸置于魯迅、沈從文、巴金之后,排在第四位,金庸的武俠小說得到批評界的高調認可。九十年代批評家主動褪去“精英”意識,在市場驅力下迎合大眾口味,這不應被單純看作是為了經(jīng)濟目的而采取的造作之舉,它還反映出批評主體在商品時代已失去了作為文化權威的自信。
薩義德指出:“對于知識分子階層來說,專門技能往往是為中央權威奉獻或出售的某種服務。”?學院派批評家以對“世界不干預”為基礎追求“純學術”,批評活動完全順從學術制度。隨著職業(yè)精神的增強和學者身份的凸顯,這一類批評家不可能再完全擔負“知識分子”的職責,即主動介入社會公共生活,對現(xiàn)狀做出批評、充當社會的良心?!安徽衣闊?,不跨出認可的范式或界限,使你自己暢銷,尤其是使自己體面,因此讓自己不好爭論、不涉政治,并且‘客觀’”被認為是合宜的職業(yè)行為。?較之學院派批評家,商業(yè)化批評家對“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背叛得更徹底,他們的職責早不再是監(jiān)督文化生產的藝術水準、培養(yǎng)和提升大眾的審美能力,而是變成了對當下文化產品不加批判地認同和贊頌。職業(yè)化和商品化是九十年代文學批評兩股重要的流向,它們共同將知識分子的理性批判本色讓位給了實用主義和工具主義,這恐怕也是九十年代文學批評被指“缺席”和“走向終結”的癥因所在。
1993年,文學理論批評界展開“人文精神討論”?,這場討論很快擴展到整個人文學科領域。盡管參與者對“人文精神”的理解不盡相同,理論動機或許也值得質疑,王曉明強調“終極關懷”、陳思和強調“崗位意識”、王彬彬強調“在入世層次上設置一個絕對價值坐標”、吳炫強調“探尋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話語,不再追隨和認同他人”等,但復歸知識分子的啟蒙傳統(tǒng)是其共同訴求。?這場討論持續(xù)近兩年時間,其中諸位批評家與作家關于“王朔現(xiàn)象”、“王蒙現(xiàn)象”的論爭,涉及到文學批評標準、批評觀念、批評價值立場等許多重要問題。
九十年代中期文化研究開始流行,這顯然是西方新型理論批評潮流影響的結果,當然與中國社會后現(xiàn)代語境的逐漸形成也有深刻的聯(lián)系。文化研究利用后殖民、新歷史、后結構、西方馬克思主義等理論進行跨學科的研究活動,沖破了以文本為中心的文學批評模式,增強了文學批評介入社會現(xiàn)實的能力?!半A級”、“種族”、“性別”是文化研究中的三個核心范疇,底層民眾、少數(shù)族裔、婦女等邊緣群體受到極大關注。值得注意的是,與傳統(tǒng)知識分子追求普適價值、普遍真理不同,從事文化研究的知識分子將自己的權威建立在捍衛(wèi)特殊群體身份的能力之上。后現(xiàn)代語境的本質就是消解價值、回避崇高、破除權威,信奉后現(xiàn)代主義的知識分子自然不再為啟蒙傳統(tǒng)的喪失感到憂慮,而是順從地接受世界本身格局的規(guī)范,即從“立法者”變成“闡釋者”。文化研究的興起,顯示了九十年代一批知識分子明顯區(qū)別于“人文精神討論”旨歸的另一種精神流向。
李澤厚說:“現(xiàn)代社會的特點恰恰是沒有也不需要主角或英雄,這個時代正是黑格爾所說的散文時代。所謂散文時代,就是平平淡淡過日子,平凡而瑣碎地解決日常生活中的現(xiàn)實問題。沒有英雄的壯舉,沒有浪漫的豪情,這是深刻的歷史觀?!薄袄蠈嵳f,以為可以依靠‘精英分子’來改變中國社會的現(xiàn)狀,以為充當王者師或社會精英,可以設計一套治國方案、社會藍圖,然后按照這套方案和藍圖去改變中國,完全是一種幼稚病?!?知識分子從“英雄”降為“平民”,文學批評從八十年代的“先鋒”走到九十年代的“游卒”,都只是時代轉型的一種真實映照而已。
從制度規(guī)范和制度建設的角度看,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都屬于新的制度雛形建立未久就遭到了摧毀性的打擊——世紀之交開始的新電子媒體時代,不僅對九十年代文學是一種遠離,甚至也是對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整體性告別。技術平臺的更新和政治語境的改變,預示著新的制度機制的建立還有待于將來。
【注釋】
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光明日報》1978年5月11日。
②代表性論文,陳恭敏:《工具論還是反映論——關于文藝與政治的關系》,《戲劇藝術》1979年第1期;吳元邁:《略論文藝的人民性》,《文學評論》1979年第2期;朱光潛:《關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問題》,《文藝研究》1979年第3期;本刊評論員:《為文藝正名——駁“文藝是‘階級斗爭的工具’說”》,《上海文學》1979年第4期。
電影里面的宮寶森字羽田,正好合了宮寶田的名字,以至于很多人認為宮寶森的形象是以宮寶田為主,但實際上,宮寶森真正稱得上宗師的那部分形象,基本上全都來源于李存義,而宮寶田,只是提供了姓名和家庭住址而已。
③陳獨秀:《文學革命論》,《新青年》第2卷第6號。
④劉再復:《封建主義在文藝領域里的復辟——論“四人幫”文藝思想和文藝政策的封建性》,《學術月刊》1979年第1期。
⑤包括《美學與哲學》(桑特耶納)、《藝術原理》(科林伍德)、《美學與哲學》(杜夫海納)、《藝術問題》(朗格)、《藝術與視知覺》(阿恩海姆)、《情感與形式》(朗格)、《美學的歷史》(克羅齊)、《藝術哲學》(奧爾德里奇)、《審美價值的本質》(斯特洛維奇)、《美學與藝術理論》(德索)、《審美特性》(盧卡奇)、《閱讀活動》(伊瑟爾)、《眼與心靈》(龐蒂)、《視覺思維》(阿恩海姆)、《智能的結構》(加德納)、《想象心理學》(薩特)、《走向表現(xiàn)主義的美學》(卡利特)、《符號學美學》(巴特)、《真理與方法》(伽德默爾)、《弗洛伊德論美文選》(佛洛依德)等。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光明日報出版社、遼寧人民出版社、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知識出版社分批出版。
⑥林興宅:《論阿Q性格系統(tǒng)》,《魯迅研究》1984第1期。
⑦魯樞元:《用心理學的眼光看文學》,《文學評論》1985年第4期。
⑧劉再復:《論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文學評論》1984年第3期;《論文學的主體性》,《文學評論》1985年第6期。
⑨陳涌:《我們要辦一個什么樣的理論批評刊物》,《文藝理論與批評》1986年第2期。
⑩劉再復:《近年來我國文學研究的若干發(fā)展動態(tài)》,《讀書》1985年第2期。
?1985至1989年劉再復任《文學評論》主編;1984年1月25號《當代作家評論》創(chuàng)刊;1985年第5期《上海文學》發(fā)表《本刊將刷新面貌》,提出“理論版將繼續(xù)探索新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理論中一系列已知與未知的問題,力爭在文學觀念與創(chuàng)作方面有所突破?!?/p>
?吳亮、程德培主編:《新小說在1985年》,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1頁。
?丁帆、費振鐘、王干:《建設獨立的批評價值觀念》,《文學自由談》1987年第1期。
?陳駿濤:《翱翔吧,“第五代批評家”!》,《文學自由談》1986年第6期。
?[英]特雷·伊格爾頓:《結論:政治批評》,《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7頁。
?劉再復:《封建主義在文藝領域里的復辟——論“四人幫”文藝思想和文藝政策的封建性》,《學術月刊》1979年第1期。
??[英]弗蘭克·富里迪:《知識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對抗21世紀的庸人主義》,戴從容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7頁。
?《文學評論》1985年第2期,荒煤:《評論自由與“雙百”方針》;林非:《文學批評與內心的自由》;潔泯:《因評論自由而想起的》;顧驤:《評論必須自由》。1985年第3期,殷國明:《應當沖破僵化的、封閉的文學批評方法模式》。1985年第4期,南帆:《文學批評的研究方法與研究目標》。
?代表性論文,劉再復:《論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的文體革命》,《文學評論》1989年第1期;夏中義:《歷史無可避諱》,《文學評論》1989年第4期。
?張炯:《毛澤東與新中國文學——評〈歷史無可避諱〉一文》,《文學評論》1989年第5期;張國民:《資產階級自由化的一些表現(xiàn)》,《文學評論》1989年第6期。
?嚴昭柱:《方向問題無可避諱》,《文學評論》1989第6期。
?聞巖:《文學研究所召開座談會檢查、整頓〈文學評論〉》,《文學評論》1989年第6期。
?《卷首語》,《文學評論》1990年第4期。
?一弘:《全國新時期文藝論爭學術討論會綜述》,《文藝理論與批評》1992年第1期。
?思力:《加強文藝評論工作促進社會主義文藝的更大繁榮——文藝評論研討會綜述》,《文藝報》1992年第3期。
?林為進:《新寫實小說,平民藝術的追求》,《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2期。
?[英]弗蘭克·富里迪:《知識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對抗21世紀的庸人主義》,戴從容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7頁。
?《王朔自白——摘自一篇未發(fā)表的王朔訪談錄》,《文藝爭鳴》1993年第1期。
?[英]弗蘭克·富里迪:《知識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對抗21世紀的庸人主義》,戴從容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7頁。
?開明(周作人):《十字街頭的塔》,《語絲》1925年第15期。
?陳平原:《學者的人間情懷》,珠海出版社1995年版,第34頁。
?《學人》于1991年11月創(chuàng)刊,主編陳平原、王守常、汪暉。
?南帆:《90年代的“學院派”批評》,《天津社會科學》1994年第2期。
?代表性成果,古繼堂:《臺灣新文學理論批評史》,春風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溫儒敏:《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許道明:《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黃曼君:《中國近百年文學理論批評史:1895~1990》,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古遠清:《香港當代文學批評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版。
?《鐘山》1989年第3期設“新寫實小說大聯(lián)展”欄目。
?參見宋遂良:《評幾部“新寫實”長篇小說》,《文學評論》1993年第5期。
?參見王一川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小說卷》,海南出版社1994年版。
?[美]愛德華·W.薩義德:《世界·文本·批評家》,李自修譯,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3頁。
?[英]弗蘭克·富里迪:《知識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對抗21世紀的庸人主義》,戴從容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頁。
?王曉明等:《曠野上的廢墟——文學與人文精神的危機》,《上海文學》1993年第6期。
?參見丁東、孫珉編選:《世紀之交的沖撞——王蒙現(xiàn)象爭鳴錄》,光明日報出版社1996年版。
?李澤厚:《世紀新夢》,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506頁。
※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