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癡》中的圣愚
——梅詩金形象分析

《白癡》中的圣愚
——梅詩金形象分析

⊙王宇喬［河南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河南開封475001］

在俄羅斯文化中存在著一個特殊的群體——圣愚。從外表看來，他們衣冠不整、形貌邋遢、舉止瘋癲、異于常人，實則他們熟諳世事、洞悉人生世態(tài)，甚至可以預(yù)知未來。圣愚形象往往同時具備多種對立的因素，如愚笨與賢明、骯臟與圣潔、拘謹與癲狂等等。本文擬從“愚笨——賢明”“拘謹——癲狂”這兩組對立因素契入，剖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中梅詩金這一人物形象。

《白癡》梅詩金圣愚

一、作為一種俄羅斯特殊文化現(xiàn)象的圣愚

在俄羅斯文化中存在著一個特殊的群體——圣愚。從外表看來，他們衣冠不整、形貌邋遢、舉止瘋癲、異于常人，實則熟諳世事、洞悉人生世態(tài)甚至可以預(yù)知未來。圣愚作為俄羅斯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舊時代的俄羅斯備受尊崇，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地主貴族都對圣愚誠惶誠恐，甚至幾位沙皇也對圣愚式的人物畢恭畢敬、禮遇有加。比如，沙皇阿列克賽·米哈伊洛維奇就“把圣愚基普里安當作近侍一起出游”，而伊萬雷帝也“對圣愚一往情深，在某些公文里使用了筆名‘圣愚帕爾費尼’”。正是俄羅斯上下對圣愚的這種無比崇拜和敬仰將其造就成為了一個特殊的名流階層，并賦予其能夠預(yù)知未來、祛除病痛的神秘能力，換句話說，他們本身也許并不具有這種能力，但“因其古怪的行為、奇特的衣著、瘋癲的性情”，被人們“意向性賦予”了這種能力。美國學(xué)者湯普遜認為這種“俄國社會對于圣愚現(xiàn)象的感受、反應(yīng)所特有的不成文的約束系統(tǒng)”或者說“圣愚法規(guī)”是由“五組二律的背反概念”構(gòu)成的，即“智慧——愚蠢、純潔——污穢、傳統(tǒng)——無根、溫順——強橫、崇敬——嘲諷”。這條法則是對圣愚特征的一個完美的總結(jié)。

圣愚的含義可以分開來看，其中的“愚”類似于我國宋代大文豪蘇軾所言的“大勇若怯，大智如愚”，他們表面上顛三倒四、不知所言，實則胸中自有韜略。然而“圣”字則擁有不同于上述解讀的內(nèi)容，飽含著宗教因素。穿著不堪、瘋癲不羈是一種手段，雖然這種做法會招致人們的嘲笑和責難，但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放棄舒適的物質(zhì)生活，磨礪自己的意志，從而達到精神自我完善的目的，正如美國學(xué)者湯普遜所說，俄國圣愚現(xiàn)象是一種“通過變態(tài)行為取得神性智慧的形式”，是一種特殊的“受難”形式；與此同時圣愚又融入了非基督教的一些特質(zhì)，比如幫助尊敬他的人，詛咒對其不屑一顧的人，湯普遜認為俄羅斯的圣愚是基督教與薩滿教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因此我們說圣愚是俄羅斯文化特色的一個顯著部分。

圣愚文化對俄羅斯文學(xué)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可以說，俄羅斯文學(xué)作品中的一系列完美的人物形象很大程度上是以圣愚為模型而塑造的。這些人物形象往往同時具備多種對立的因素，如愚笨與賢明、骯臟與圣潔、拘謹與癲狂等等。本文擬從“愚笨——賢明”“拘謹——癲狂”這兩組對立因素契入，剖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中梅詩金這一人物形象。

二、梅詩金形象分析

梅詩金公爵的“愚笨”在作品的前幾章中就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小說一開始，梅詩金從國外回來，前來造訪葉班欽一家，他是葉班欽家的遠得幾乎不著邊際的遠親。他身無分文，打扮古怪而寒酸，讓人懷疑他來此的目的是為了尋求接濟，然而，他卻對侍從說他來此的真正目的只是為了“結(jié)識一下”，“如果肯見——那很好；如果不肯見——也許同樣很好”。在如此的境況下公爵能夠?qū)σ粋€仆人如此袒露心聲，令人不禁欽佩公爵的坦蕩心胸，然而梅詩金這身簡陋的衣著和只帶一個隨行包裹的打扮，令葉班欽家經(jīng)常接待客人的侍從不免產(chǎn)生疑慮，他以為公爵“不是一個白癡就是來尋求接濟的無賴”，公爵如此坦誠的回答在侍從看來反而成為了隱藏其“不良動機”和目的不坦誠的表現(xiàn)。按照常理，一個尋常的訪客一般只需報上自己的姓名及其來訪目的，那么和這個侍從的交流過程即告結(jié)束，可是公爵本來為了消除侍從的疑慮而對其詳細坦白內(nèi)心的想法反倒加重了侍從的疑慮。此時如果是一個心智健全的人，那么他會提前預(yù)知這種情況，不會做出這種令人誤解的“愚蠢”選擇。然而，公爵卻恰恰相反。難道真的只是由于他愚蠢嗎？不過很快侍從就對公爵產(chǎn)生了好感，雖然他斷定公爵是一個白癡，卻深深地被公爵的見聞和感觸所吸引，并且從一開始禁止公爵抽煙到最后允許。梅詩金公爵的人格魅力在這個侍從對其態(tài)度的前后反差上充分展示出來。我們不是說梅詩金公爵的“愚笨”是一種人格魅力，但至少從他與侍從交談的這個細節(jié)中可以看出，他的“愚笨”起到了出乎意料的正面效果，因此，他的坦誠表面上顯得不合時宜、不諳世事，其實是一種令人暢然開朗的賢明，不管公爵是否有意為之。

梅詩金公爵“愚笨——賢明”的圣愚氣質(zhì)在后來他見到娜斯塔霞的照片時也體現(xiàn)出來，娜斯塔霞的那張照片給梅詩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看出，她的臉“仿佛蘊含著無比的傲慢和輕蔑，差不多是憎恨，同時又有一種信賴的表情，一種天真得出奇的東西”。應(yīng)該說娜斯塔霞的這張照片同時印證了她的悲慘遭遇和純真性格。作為一個與娜斯塔霞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梅詩金初來乍到，僅從照片就能判斷出這個人所經(jīng)受的苦難、所擁有的純真、所保持的質(zhì)樸、所拋棄的浮華，這是像葉班欽那樣的人所見識不到的，也是一般人發(fā)掘不了的。娜斯塔霞在七歲時就被彼得堡的貴人托茨基收養(yǎng)，與管事的孩子一起接受教育。在她十二歲左右的時候，托茨基注意到了她具備作為一個美人的“潛質(zhì)”，于是四年之后娜斯塔霞即成為了他的情婦，可是令娜斯塔霞氣憤的是，幾年之后托茨基因謀求“攀一門赫赫炎炎的美親”而千方百計欲將其拋棄，于是娜斯塔霞來到了彼得堡。此時以他人情婦身份出現(xiàn)的娜斯塔霞，對于彼得堡的達官顯貴和夫人小姐們來講避之唯恐不及，她的照片對他們而言昭示的不是這個可憐的女人的悲慘命運，而只是徒然引起他們的惱怒。公爵對此并無清醒的認識，他認為娜斯塔霞非常美，他坦蕩磊落地對將軍夫人的葉麗扎薇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和她的女兒們老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對于事態(tài)境況只是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而他本人卻毫無知覺，一如既往地顯得異常平靜。在這里公爵的老實似乎又“犯了蠢”。

在《白癡》中，讀者也許會發(fā)現(xiàn)梅詩金公爵總是在“愚笨——賢明”之間徘徊。當然，對于愚蠢和聰明的認識，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正如葉班欽家的小女兒阿格拉雅所認為的那樣，所有人的“頭腦有兩副：主要的和非主要的”。梅詩金公爵不遵照常人的行為準則行事，忽視常識性的邏輯思維，這些在阿格拉雅看來都是“非主要頭腦”有缺陷的緣故；而梅詩金公爵所獨有的“主要頭腦”的優(yōu)勢，對旁人來講，則是夢寐難求?？傊?，梅詩金頭腦兩面的缺陷和優(yōu)勢，對應(yīng)的分別是“愚笨——賢明”這一圣愚特質(zhì)。

梅詩金公爵與葉班欽將軍見面時謙恭畢敬，禮儀俱到。雖然公爵從小被送往國外，一直生活在國外，他在禮節(jié)方面卻很拘謹，完全符合俄羅斯貴族上流階層人際交往的規(guī)范。據(jù)梅詩金公爵親口所言，他前來拜訪將軍的目的只是為了認識一下將軍，他的這一說辭同樣令將軍難以置信，由此雙方一度陷入了一種彼此都很尷尬的處境。這時梅詩金狂放不羈地“放聲大笑”起來，然而其眼神卻“非常溫順，他的笑容沒有一絲半毫哪怕是隱蔽的惡意，致使將軍驟然間克制住自己，并用另一種眼光看了看這位客人；神態(tài)的轉(zhuǎn)換是在一剎那的工夫中完成的”。當一個人即將被下逐客令時，他放聲大笑——這，在通常情況下，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對對方極不禮貌的諷刺或惡意的嘲弄，公爵既狂放且又拘謹?shù)拇笮s沒有任何惡意，沒有惱羞成怒，因為此前他仿佛已經(jīng)預(yù)知到接下來即將發(fā)生的這種情況。他的笑僅僅只是對自己的預(yù)想與現(xiàn)實相契合的一種肯定，除此之外別無他意。此時此刻公爵的神態(tài)并未轉(zhuǎn)換，卻令葉班欽的語氣和表情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們之間的對比突顯出公爵的與眾不同及其超凡脫俗，即在他身上集中體現(xiàn)出拘謹與癲狂并存的圣愚特質(zhì)。

除此之外，小說中還有幾個突顯其上述矛盾的性格特質(zhì)的關(guān)鍵細節(jié)。例如，在娜斯塔霞家的宴會上，女主人言辭激烈地控訴自己悲慘的命運，幾近瘋狂。當一切已經(jīng)演變?yōu)橐粓鲷[劇時，公爵語氣羞怯然而態(tài)度十分堅決地向娜斯塔霞表達自己的感情：“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我……我愛您。我愿為您去死，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我不允許任何人說您一句閑話，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如果我們窮，我可以工作，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他一聲又一聲不斷地重復(fù)著娜斯塔霞的名字，這一聲聲呼喚鏗鏘有力，重重地撞擊著讀者的心靈，喚起我們靈魂深處的感動和悲憫。在眾人皆避之猶恐不及的情況下，梅詩金公爵卻匪夷所思地羞怯而癲狂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并提出想要與她結(jié)婚，梅詩金對娜斯塔霞的這種異乎尋常的舉動無論是出于對娜斯塔霞的真正的愛還是出于對她的憐憫，他的這種做法都令眾人目瞪口呆。

梅詩金公爵自始至終對他人都和藹可親，言語有理有據(jù)，甚至連大聲說話都很少見。然而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在葉班欽別墅的聚會上，梅詩金癲狂的一面卻罕見地展露無遺，他與伊萬·彼得羅維奇就公爵童年的撫養(yǎng)人帕甫里謝夫改宗天主教的問題產(chǎn)生了爭論，這一次公爵難以抑制自己激動的情緒，失去了慣有的穩(wěn)重與矜持，忍不住發(fā)表激烈的言辭，并手舞足蹈，失手打碎了一只中國瓷盆。他這種與其平時拘謹?shù)姆执绺薪厝徊煌陌d狂也惹得眾人忍俊不禁。

三、結(jié)語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始終貫穿著一種理念，即人的拯救?！睙o論是賢明與愚笨，還是拘謹與癲狂等集中于梅詩金公爵身上的這些圣愚特質(zhì)，都與拯救主題相關(guān)。在當時充斥著虛偽做作風習的彼得堡上流社會，梅詩金公爵的到來無疑帶來了一絲清新的氣息，他的穿著打扮，他的“愚蠢”與“癲狂”與一切周遭事物都顯得格格不入，人們在嘲笑他的同時又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也許在梅詩金“白癡”的外表下隱藏著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智慧，從而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不禁會生起一種對梅詩金既蔑視又敬畏的難以名狀的復(fù)雜情感。他并不愛那個在國外患了肺癆病同時精神遭到巨大打擊的瑪麗，可是卻吻了她，因而遭到見證這一幕的孩子們的取笑和排斥；他也不愛命運坎坷身世悲慘的娜斯塔霞，可是卻向她求婚，從此受到彼得堡上流社會的諷刺與蔑視?？梢哉f，他對女性的愛并非出于肉身情欲的愛，而是出于對他人的憐憫之情，出于拯救他人的高尚情感，是一種超越世俗的精神層次的愛。他試圖通過自己一己之力來拯救周圍的人，他雖然沒有能夠最終拯救瑪麗和娜斯塔霞的生命，卻讓她們一度體會到了被人關(guān)愛的美好感覺，換句話說，他在某種程度上拯救了她們的靈魂，讓她們感受到人情的溫暖。娜斯塔霞的死對公爵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幾乎令其不堪重負，最后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白癡，結(jié)局似乎是悲慘的，然而梅詩金公爵通過自己遭受的磨難教會了孩子們以尊敬和愛，他最終的病痛也讓他在彼得堡結(jié)識的人們至少學(xué)會了去憐憫他這個不幸的人，推而廣之，由此他們也會逐漸憐憫周圍的其他人。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梅詩金公爵以自己的苦難拯救了周圍的人們。

[1][美]湯普遜.理解俄國：俄國文化中的圣愚[M].楊德友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

[2]王志耕.圣愚文化與俄羅斯性格[J].俄羅斯文藝，2006（4）：34-38.

[3]（宋）蘇軾.蘇軾文集[M].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4][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M].榮如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5]王志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圣愚[J].河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0（5）：198-202.

作者：王宇喬，河南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俄語系2013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俄羅斯文學(xué)。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