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對《荒原》的無意識共鳴

⊙李 偉［中國海洋大學， 山東 青島 266100］

作 者：李 偉，中國海洋大學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一

《荒原》(The Waste Land，1922)是T.S.艾略特的代表作，被認為是現(xiàn)代派詩歌中的里程碑，西方文學中的一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杰作。《荒原》于1922年發(fā)表，其發(fā)表，震撼了整個歐美文壇，也確立了艾略特作為英語現(xiàn)代派詩歌一代大師的地位，使他獲得了國際聲譽。然而，《荒原》最初發(fā)表時，在社會上引起的反響卻是毀譽參半，有人認為這首詩是“瘋?cè)嗽旱捏a臟夢囈”，“假冒博學的胡謅”①；也有人認為《荒原》是真正現(xiàn)代的詩，“使世界振聾發(fā)聵”②。批評家對《荒原》的負面評價并非無的放矢，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該詩的晦澀難懂。艾略特被認為是最難懂的現(xiàn)代派詩人，《荒原》出版后，很多英美批評家讀過《荒原》之后都搖頭說“不可理解”，連持肯定態(tài)度的批評家康拉德·艾肯也發(fā)文章說，該詩的成功之處恰恰“在于它的非連貫性，而不在它的有序性；在于它的模糊性，而不在于它的可解釋性”③?！痘脑吩逵邪税俣嘈?，但經(jīng)龐德成段地刪減后，刪成現(xiàn)在我們所看到的433行。但艾略特對此毫無意見，他說，“這首詩本來就沒有什么框架”，“在寫《荒原》時，我甚至不在乎懂不懂得自己在講些什么”④。盡管《荒原》十分晦澀難懂，但它出版后，仍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尤其受到大學生和青年作家的熱捧?！啊痘脑烦蔀槊髯畛醪⒉皇窃谶@些批評家那里，而是在大學生和青年作家中。他們認為它顯示出了一種現(xiàn)代感受?！@位新詩人確實給我們一些人洗了腦，使我們對他全神貫注，把我們帶入麻醉般的神魂顛倒的狀態(tài)之中……《荒原》被年輕而有抱負的詩人廣泛地模仿著?！雹莸?，這并不代表讀者們理解了這首詩，正如當代著名詩人兼評論家阿倫·塔特說，他第一次讀《荒原》時，一個字也看不懂，不過他已意識到這是一首偉大的詩篇。⑥為什么讀者讀不懂《荒原》，卻仍被它吸引，認為它是一部偉大的詩作呢？

神話原型批評創(chuàng)始人榮格認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總是潛藏著一個較個人無意識更為深邃而神秘的精神層面，即“集體無意識”，“它并非來源于個人經(jīng)驗，并非從后天中獲得，而是先天就存在的。……它在所有人身上都別無二致，并因此構(gòu)成具有超個人性的共同心理基礎，普遍存在于我們大家身上”⑦。榮格稱集體無意識的內(nèi)容為“原型”，根據(jù)榮格的解釋，“原型”是“自從遠古時代就已存在的普遍意象”，原型的重要表達方式即是神話與童話。同樣，當代著名文藝理論家、神話原型批評家弗萊認為，神話是“一個總體隱喻的世界”，文學就是“移位的神話”，一個原型就是“一個象征，通常是一個意象，它常常在文學中出現(xiàn)，并被辨認出作為一個人的整個文學經(jīng)驗的一個組成部分”⑧。

《荒原》一詩中，涉及眾多神話典故。艾略特在給《荒原》做注釋時說道：“這首詩不僅題目，甚至它的規(guī)劃和有時采用的象征手法也絕大部分受魏士登女士有關(guān)圣杯傳說一書的啟發(fā)。該書即《從祭儀到神話》(Foor Ritual to Romance)。確實，我從中得益甚深。它比我的注釋更能解答這首詩中的難點。誰認為這首詩值得一解的話，我就向他推薦這本書。大體說來，我還得益于另一本人類學著作，這本書曾深刻地影響了我們這一代人；我說的就是《金枝》(Golden Bough)。我特別利用了阿貼士，阿東尼士，歐西力士(Attis，Adonis，Osiris)這兩卷。熟悉這些著作的人會立刻在這首詩里看出有些地方還涉及了有關(guān)繁殖的禮節(jié)?！雹釓陌蕴貙Α痘脑匪龅倪@段評注中我們得到這樣的信息：要理解《荒原》的主題，必須要理解其中所涉及的神話典故。榮格和弗萊的神話原型理論給我們分析神話提供了思路和角度，從神話原型批評理論出發(fā)，《荒原》中涉及的神話典故是否具有某種普遍的象征意義？這些神話典故代表了什么樣的神話原型？讀者在閱讀《荒原》時，這些神話原型對讀者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二

總結(jié)起來，《荒原》一詩中涉及的神話典故，主要表達了兩種神話原型：關(guān)于“生與死”問題的思考和對“希望”的追尋。翻開《荒原》這首長詩，我們首先看到的是那段著名的拉丁文題詞，譯成中文：“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里。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想要什么’的時候，她回答說，‘我要死?！卑蕴貙⑦@段話置于全詩的開頭，是有重要意義的，它概括了《荒原》中所探討的一個主題：關(guān)于“生與死”問題的思考。西比爾能夠永生，只要手中有“一撮土”，她就能永遠活下去。但是她卻沒有青春永駐的能力，被衰老丑陋折磨著，想死而不能，活著只能是痛苦。在詩人看來，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已死，肉體仍在，生命之毫無意義。西比爾的神話典故，反映了詩人對“生與死”問題的思考，在正文中，這種對“生與死”問題的思考反復出現(xiàn)。

《荒原》第一部分是“死者的葬禮”，長詩一開始向讀者呈現(xiàn)了荒原中的景象：“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因為它使生命得到復蘇，但這種復蘇對生命而言沒有絲毫意義?；脑系娜藗?，精神是麻木的，雖然在交談，卻答非所問。面對象征愛情的“風信子女郎”，“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最有智慧的女相士，所展示的牌都象征著死亡?！安o實體的城”中，魚貫流過的人群，都已經(jīng)被“死亡毀壞了”，同行尸走肉并無二致?？梢姡钤诨脑系娜藗?，雖然活著，但是精神已死，有生的狀態(tài)，但沒有生的行動，都處在同“西比爾”類似的生存狀態(tài)中。

《荒原》的第二部分“對弈”，詩人通過對男女兩性關(guān)系的描寫，進一步向我們展示了荒原人的精神狀態(tài)。上流社會貴婦人的愛情，是簡單的強暴，同“愛人”之間，沒有絲毫的精神交流。社會下層普通的男女之間，是相互欺騙、有欲無愛的縱情聲色?；脑说牡赖乱呀?jīng)徹底墮落，精神泯滅，雖生猶死。

《荒原》的第三部分“火誡”，承接第二部分繼續(xù)寫荒原人有欲無情的兩性關(guān)系。珠光寶氣的貴婦人物質(zhì)生活豐裕，但精神卻空虛、無聊、怨憤，成為男人手中的玩物；麗兒把愛情當作性的游戲；裝著票據(jù)的商人尤金尼特追求性倒錯；女打字員厭倦了兩性關(guān)系，將其看作一件例行的要辦完的事情。荒原中的人，精神上一片空虛，有生的欲望，無生的狀態(tài)。

如果靈魂和精神得不到拯救，生的可能就無法實現(xiàn)，死亡也將不可避免，《荒原》的第四部分“水中的死亡”，就會是沉溺于淫亂和金錢中的荒原人最終的結(jié)局。

但是，荒原中的人們并非沒有拯救的可能，仍存在著解救的“希望”。而對“希望”的追尋，就是《荒原》第五章“雷霆的話”所要表達的主題。荒原中沒有水，只有巖石、沙路，缺乏生命，于是對“水”的尋找就成了拯救荒原人的關(guān)鍵。在這里，“水”代表了“拯救”的希望和“生”的希望。但是，對“水”的尋找是艱巨而痛苦的，結(jié)果也是未知的，對此，詩人并沒有放棄對“希望”的追尋，而是勸誡人們“舍予”“同情”“克制”，借上帝的話告訴人們“保守你們的心懷意念”，也就是心懷“希望”。

三

對“生與死”的思考一直是人們無法回避的問題，“西比爾”的神話就是早期人類對生死問題思考的體現(xiàn)。在文學史上，很多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把對“生與死”的問題的思考作為自己的主題，《荒原》便是其中之一。而對“希望”的追尋，也同樣是人類一直心懷的信念。在古希臘神話中，潘多拉打開了魔盒，在給人間帶來了種種災禍和不幸的同時，又給人們留下了“希望”。因此，不管人們遭受多少困苦和磨難，一直沒有放棄對希望的追尋?！跋Ｍ钡男拍睿瑤椭祟愖叱龊诎?，走出絕望。對“希望”的追尋這一神話原型也成為眾多文學作品所要表達的主題?！懊慨斶@一神話的情景出現(xiàn)之際，總伴隨著特別的情感強度，就好像我們心中以前從未發(fā)出過聲響的琴弦被撥動，或者猶如我們從未察覺的力量頓然勃發(fā)……這樣看來，當原型的情景發(fā)生之時，我們會突然體驗到一種異常的釋放感就不足為奇了，就像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強力所操控?！雹庥纱?，我們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很多讀者讀不懂《荒原》，卻依舊被它所吸引，并認為它是一部偉大的作品的原因了：《荒原》中的神話典故重現(xiàn)了人們對“生與死”問題的思考以及對“希望”的追尋這兩個神話原型。它們激發(fā)了讀者的集體無意識，“伴隨著特別的情感強度”，撥動了“我們心中以前從未發(fā)出過聲響的琴弦”，引起了讀者的共鳴。

聯(lián)系《荒原》誕生的時代，我們可以更好地闡釋這個問題。

《荒原》產(chǎn)生的時代，正是人類精神幻滅和死亡的時代。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不僅從物質(zhì)上摧毀了歐洲，也從精神上埋葬了人們的信念。上帝死了，人們沒有了信仰，也沒有了精神依托。他們空虛、無聊、悲觀、厭世，沉溺于物質(zhì)和情欲的泥潭中，渾渾噩噩地度日，有生的狀態(tài)，沒有生的行動。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同“西比爾”不死不活的生存狀態(tài)何其相似?，F(xiàn)實中的世界，就如同《荒原》中所描述的世界一樣，荒原一片，了無生機，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過著毫無寄托的生活。

榮格在《原型與集體無意識》一書中，強調(diào)了一定原型的再現(xiàn)與特定的典型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生活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會有多少種原型。無止境的重復已經(jīng)把這些經(jīng)驗銘刻進了我們的精神構(gòu)成之中，但是并不是以充滿內(nèi)容的形象的形式，而是首先僅為沒有內(nèi)容的形式，僅僅表征某種感知與行為的可能性。當符合某種原型的情境出現(xiàn)時，這種原型便被激活，一種強制性隨之出現(xiàn)……”?從榮格的這段敘述中，可以看到典型環(huán)境在原型再現(xiàn)中起到的重要作用?！痘脑氛Q生的時代，正是人們精神幻滅的時代，沒有了精神依托的人們，正處在與《荒原》里眾多神話典故所表現(xiàn)的環(huán)境相類似的情境中，“西比爾”式的生存狀態(tài)也正反映了人們的這種狀態(tài)。而《荒原》中的神話典故，恰好再現(xiàn)了存在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關(guān)于“生與死”的神話原型，激發(fā)了人們共同存在的集體無意識，引起了共鳴。

另一方面，“一戰(zhàn)”后的人們雖然經(jīng)歷了上帝之死，信仰缺失，精神幻滅，但仍沒有放棄“拯救”的希望。不管是“存在主義”對人存在意義的追問，還是“解釋學”對人的生命價值的探索，都試圖重建人的精神體系，解決人的精神信仰危機，而這些探索也正是人們追尋希望、渴望獲得拯救的體現(xiàn)?，F(xiàn)實中人們的這種信念，同樣在《荒原》所表達的神話原型——“對希望的追求”中，尋得了共鳴。

如此，我們便窺探了《荒原》的奧秘，正如艾略特的諾貝爾頒獎詞所說：“在艾略特的詩歌和散文中有一種很特殊的聲音，這種聲音使我們這個時代不得不加以重視，這是一種金剛鉆般的鋒利切入我們這代人的意識的能力?！?“這種聲音”就是《荒原》中對代表了人類普遍象征意義的集體無意識的呼喚?！痘脑分兴磉_的神話原型，其所代表的人類集體無意識，超越了人類意識界限，向讀者發(fā)出了“特殊的聲音”，激發(fā)了人類集體無意識中對“生與死”問題的認識與思考、對“希望”的渴望與追尋。讀者在閱讀《荒原》時，對其中的神話原型所表達的集體無意識產(chǎn)生了共鳴，“從未察覺的力量頓然勃發(fā)”，于是，讀者即使讀不懂《荒原》，仍被《荒原》所迷住，認為它是一部偉大的詩作。

① 《外國詩》(1)，外國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352頁。

② [美] 邁克爾·特魯：《T·S·艾略特詩選》，紫芹選編，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6頁。

③⑤ [英] 彼得·阿克洛依德：《艾略特傳》，劉長纓、張筱強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117頁，第118頁。

④⑥ 曾艷兵：《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9頁，第50頁。

⑦? [瑞士] 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榮格文集》(第5卷)，徐德林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5頁，第41頁。

⑧ [加] 諾思羅普·弗萊：《批評的解剖》，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365頁。

⑨ 袁可嘉、董衡巽、鄭克魯：《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第一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88頁。(下文關(guān)于《荒原》一詩的引文皆出自該書，不再另注)

⑩ 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00頁。

? 宋兆霖：《諾貝爾文學獎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版，第5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