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俗相尊作黨魁”:錢謙益的黨爭生涯

⊙張永剛[鎮(zhèn)江高專人文系， 江蘇 鎮(zhèn)江 212003]

“平生自分為人役，流俗相尊作黨魁”（《初學(xué)集·十一月初六日召對文華殿旋奉嚴(yán)旨革職待罪感恩述事凡二十首》）①，這是錢謙益崇禎元年“枚卜”事件失敗后的無奈告白，雖然自己無意于黨爭，但卻總是為政敵所攻擊，在顧憲成、高攀龍等東林黨魁相繼隕落之后，他被貼上了“黨魁”的標(biāo)簽，斷送了大好的政治前途?？v觀其一生，宦海沉浮五十余載，然立朝不足五年，自古仕途多舛者，未有如此之大不幸，而這一切都要從其少年時代與東林黨的一段瓜葛談起。

一、初識東林

錢謙益與東林黨人的相識，得益于其父親錢世揚的引薦。萬歷二十六年（1598），錢世揚科場罷歸，痛心疾首地告誡錢謙益“：吾馬齒已長，思得以一當(dāng)，以慰慈母，而今已矣。王先生得汝行卷，遍告南中諸公，以為半千間出。我其為厲之人乎？汝無忘我所欲報母者矣?！保ā赌笼S雜著·牧齋晚年家乘文》）②錢世揚所謂“王先生”者，即東林黨中重要人物王圖，錢世揚與王圖的交往始于其游學(xué)南京期間，受到了后者的賞識。萬歷三十八年（1610），庚戌科考，王圖為主考之一，錢謙益帶來了錢世揚給王圖的書信，王圖感慨不已，“迨不肖通籍，宣化蕭公暨王公為座師，先君以長箋詒王公，累數(shù)百言，王公語及之，涕淫淫睫也?！保ā赌笼S外集·先父景行府君行狀》）③晚年的錢謙益痛心于自己沉陷黨爭，而仕途多舛，有負(fù)王圖的賞識。“謙益衰遲白首，慚負(fù)師門，追惟二十年余，登頓 ，與黨論相終始，痛定思痛，有余感焉?！保ā冻鯇W(xué)集·故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xué)士協(xié)理詹事府事贈太子太保謚文肅王公行狀》）因為父親錢世揚，錢謙益不僅結(jié)識了東林黨人王圖，還在年少時就屢屢過訪東林黨魁顧憲成。

錢世揚與顧憲成的交往早在顧憲成未第之時“，顧光祿未第時，先君為序其行卷”（《牧齋外集·先父景行府君行狀》），此后往來無間，成為摯友。在錢謙益少年之時，顧憲成已聲名海內(nèi)，頗負(fù)時望，錢世揚常帶其拜謁里居的顧憲成。在錢謙益的著作中多次提到了與這位東林先賢的往來：

公初以吏部郎里居，余幼從先夫子省謁，凝塵蔽席，藥囊書簽，錯互幾案，秀羸善病人也。已而侍公于講席，裒衣緩帶，息深而視下，醇然有道者也。及其抗論天下大事，風(fēng)行水決，英氣勃發(fā)，不可遏抑如此。先夫子少與公同學(xué)，居恒字公曰叔時，論士喜狂簡，論文善養(yǎng)氣。嗚呼！知端文者，其惟先夫子乎？（《初學(xué)集·顧端文公文集序》）

余年十五，從先夫子以見于端文，端文命二子輿 、輿沐與之游。今老矣，白首屏廢，實與東林黨論相終始。（《初學(xué)集·顧端文公淑人朱氏墓志銘》）

光祿未第時，與予先君友善。余兒時從先君造門，光祿呼為小友，拜夫人堂下。自時厥后，過涇里必起居夫人，二十余年矣?！髷?shù)年，光祿辟講堂于東林，蘭蕕消長，朋徒云集。又?jǐn)?shù)年，黨議漸起，以謂裁量執(zhí)政，品核公卿，有甘陵、汝南之譏。涇里咫尺之地，風(fēng)濤相 ，余以間過之，捧手屏足，猶恐余波及人，洶洶如也。（《初學(xué)集·顧母王夫人壽序》）

由于錢世揚的援引，錢謙益未入仕之前已身系東林，成為其政治生涯的羈絆，而“實與東林黨論相終始”，即是其本人對這一交往所最終導(dǎo)致的后果的理解和闡釋。

二、隸名黨籍

“庚戌科場案”是錢謙益初涉黨爭的事件，作為年輕的吳中才俊，錢謙益在以葉向高為首的東林黨人的支持下，順利地通過了會試的考選，在殿試之后，宮內(nèi)已傳出密報，新科狀元為江南常熟錢謙益。然而在第二天的殿前唱名典禮上，狀元變成了浙江歸安人韓敬，錢謙益僅列第三名探花。事件過程具文秉《定陵注略》卷九“庚戌科場”：

（湯）賓尹遍往各房搜閱諸卷，識敬卷于落卷中，移歸本房。潛行洗刷，重加圈點，遂取本房第一?！癯?，都下大嘩。吳（道南）擬發(fā)其事，請教福清（葉向高）。福清曰：“若此弊一發(fā)，將蕭（云舉）、王（圖）俱不能安其位，且公資在兩公后，恐有排擠前輩之嫌?！眳悄酥埂＜韧⒃?，湯、韓密謀輦四萬金進(jìn)奉，內(nèi)帑進(jìn)呈。閣擬錢謙益為第一。神廟拔韓敬為第一，謙益為第三。④

錢謙益對庚戌科場案一生不能釋懷：“國家之黨禍，醞釀日久，至庚戌而作。當(dāng)其時，一二僉人，以閑曹冷局，衡操宮府之柄，媒孽正人，剪除異己?！保ā队袑W(xué)集·范勛卿文集序》）⑤

天啟元年（1621）八月，錢謙益出任浙江鄉(xiāng)試主考官，再次卷入科場關(guān)節(jié)案。金鶴沖《錢牧齋先生年譜》“辛酉天啟元年條”載：

初，先生奉浙江之命，韓敬與秀水沈德符等，思有以中之，使奸人金保元、徐時敏冒充先生門客，授關(guān)節(jié)于士之有文譽者，約事成取賞。士多墮術(shù)中。榜發(fā)，敬力請撫、按，將全場朱卷刻板，表章人文。迨京省廣布，所取士錢千秋首場文，用俚俗詩“一朝平步上青天”之句，分置七篇結(jié)尾。敬等即使給事中顧其仁舉發(fā)，先生大駭。會千秋入京，先生召而詰之，得其情，即自具疏檢舉。保元、時敏、千秋俱下刑部獄。⑥

浙闈鄉(xiāng)試關(guān)節(jié)案上牽萬歷庚戌科場案，在京察中被黜落的韓敬在沈德符的幫助下，找到了金保元和徐時敏等，讓他們假冒錢謙益的門下，偽造關(guān)節(jié)，誘使名士錢千秋舞弊中榜，隨后制造輿論，以舞弊事彈劾錢謙益。錢謙益抗疏自辯，結(jié)果仍被罰俸三月。遭此打擊，錢謙益深刻體會了黨爭的殘酷，十二月二十九日，稱病回籍。

天啟四年（1624），為配合閹黨全面打擊東林黨人，有關(guān)東林黨人的各種黑名單相繼出現(xiàn)，錢謙益均隸名黨籍。王紹徽《東林點將錄》，錢謙益被擬作“浪子燕青”，排在第48位。天啟五年十二月，逆黨魏忠賢矯旨頒示天下的《東林黨人榜》309人之“錢謙益”；《東林朋黨錄》“錢謙益”：“（已處）庚戌蘇州常熟人”；《東林點將錄》“守護(hù)中軍大將十二員”之“天巧星浪子左諭德錢謙益”；《東林同志錄》“詞林十九人”之“錢謙益”；《東林籍貫錄》“南直四十一人”之“錢謙益”；《東林登科錄》“萬歷三十八年庚戌科韓敬榜”之“錢謙益：應(yīng)天府鄉(xiāng)試第三名，會試第一百二十七名，廷試一甲第三名”；《盜柄東林夥》“東林晚朋執(zhí)朝權(quán)”之“錢謙益：少詹，賣舉人，為民”；《夥壞封疆錄》“翰林七人”之“錢謙益”。

三、相尊黨魁

“閣訟之興，謙益為黨魁”（《初學(xué)集·資德大夫正治上卿都察院左都御史贈太子太保安邑曹公神道碑》），“余則繼耀州以后，目為黨魁?！保ā队袑W(xué)集·范勛卿文集序》）崇禎以后，在不同場合，錢謙益均毫不掩飾地聲稱自己為東林“黨魁”。在東林黨六、七君子相繼為閹黨害死之后，錢謙益以其資歷和聲望，為東林黨所推重。崇禎“枚卜”事件中，廷臣會推錢謙益入閣為相，然而，周延儒因榜上無名，遂勾結(jié)溫體仁，以天啟浙闈事橫加阻撓，致使錢謙益不僅未能入閣，反而被革職，遭遇了其黨爭生涯中最大的失敗。

禮部尚書溫體仁訐謙益天啟初主試浙江，賄中錢千秋，不宜枚卜。上召廷臣及體仁，錢謙益于文華殿質(zhì)辯良久，上曰：“體仁所參神奸結(jié)黨，誰也？”曰：“謙益黨與甚眾，臣不敢言。即枚卜之典，俱自謙益主持?！薄Y部以錢千秋試卷呈，上責(zé)謙益，引罪而出，旋回籍，除名為民。⑦

“枚卜”事件后，錢謙益憤慨言道：“崇禎初，謙益以與枚卜被訐，天子下法司雜治。法司復(fù)驗浙闈成案，再三考讞，具如闈狀，條奏以聞，訐者漸且恚，遂并攻法司，其勢張甚?！保ā冻鯇W(xué)集·文林郎陜西道監(jiān)察御史李君墓志銘》）

崇禎九年（1636），常熟人陳履謙負(fù)罪逃入京城，誘使邑人張漢儒告訐錢謙益，以巴結(jié)溫體仁。次年，發(fā)生了“辛丑獄案”，錢謙益及門人瞿式耜下刑部獄。錢謙益料到溫體仁奸計，上疏辯白，又因“嘗作故太監(jiān)王安祠記，曹化淳出王安門，宜款之。和溫者，為溫與謙益有隙，宜和之。曹化淳訪知之，憤發(fā)其奸。至是，刑部尚書鄭三俊審出真情，陳履謙、張從儒，各打一百棍，立枷三月死。謙益等尋釋歸”⑧。

崇禎十二年（1639），在家賦閑的周延儒為了再度入相，從宜興到常熟來求得錢謙益的幫助。在錢謙益的積極籌劃以及張溥等復(fù)社中人的幫助下，周延儒于崇禎十四年成功入閣，而其虛張聲勢的假意薦拔，卻使錢謙益充滿感激：

一二門墻舊士，頻煩傳諭，謂閣下援引，不遺余力，親承天語，駁阻再三，則罪廢孤臣，不可 拭之狀，圣主業(yè)已洞若觀火，而閣下欲息黥補劓，求播種于焦芽，問秋駕于病顙，不已難乎?。ā冻鯇W(xué)集·復(fù)陽羨相公書》）

直到崇禎十六年，錢謙益才偶然得悉周延儒所云：“錢牧齋只堪領(lǐng)袖山林耳！”他憤而寫下了與周延儒的絕交詩“：青鏡霜毛嘆白紛，東華塵土懶知聞。余光乍可從人借，乞火何當(dāng)向子分？老去始諳雨鳥性，窮來長傍鹿麋群。絕交莫笑嵇康懶，即是先生《誓墓》文?！保ā冻鯇W(xué)集·謝輦下知己及二三及門四首》）伴隨著這次黨爭事件的終了，錢謙益在大明王朝的黨爭生涯宣告結(jié)束。

①②③⑤⑥ 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biāo)校：《錢牧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86頁，第165頁，第744頁，第746頁，第933頁。

④ 文秉：《定陵注略》，民國二十九年（1940）鈔本。

⑦ 蔣平階：《東林始末》，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頁。

⑧ 計六奇：《明季北略》，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