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小河

丁丁

1

紅線是我妹妹。

名字我起的。

媽媽答應(yīng)收養(yǎng)妹妹的那天晚上，爸爸拿出厚厚的字典，想給妹妹起名字，我不假思索地說：“就叫紅線吧！”

爸爸瞪著我，大為吃驚，“你怎么知道紅線？”

我指著妹妹蓮藕似的小手腕上鮮艷的紅線，吐了一下舌頭。

“哦！”爸爸有些失望，“我以為你知道唐朝那個紅線呢！”

我很好奇，“唐朝有個紅線？”

爸爸說：“唐朝那個紅線是個丫環(huán)，身懷絕技。她的主人薛嵩是個大元帥。另一個大元帥，田承嗣，想要搶薛嵩的地盤，紅線一夜跑了七百里，從田承嗣枕頭邊盜來一個寶盒，又叫薛嵩派使者把寶盒送還給田承嗣。田承嗣嚇出尿來，再也不敢起歹心。他一個大元帥，多少人守衛(wèi)呀，枕頭邊的東西給人家取走毫不覺察，那么人家要取他首級，也是輕而易舉?！?/p>

“一夜跑七百里，怎么可能？”媽媽嗔怪地說，“你迷武俠就算了，不要帶壞小孩子。”

爸爸不理媽媽，朝我說：“紅線會神行術(shù)，出發(fā)的時候，向薛嵩拜了拜，一晃就不見了——化作了一陣風(fēng)。薛嵩心中不安，坐在燈下，慢慢飲酒。等到報曉的號角吹響，窗外起了微風(fēng)，樹葉上掉下露珠，薛嵩驚了一下，起身問道：哪個？原來是紅線回來了?！?/p>

這個故事多么叫人向往呀。

我恨不得變成薛嵩，親眼看看紅線怎么化作一陣風(fēng)。

那天半夜，我夢見妹妹笑嘻嘻地對我說：“我就是唐朝那個紅線呀！”醒來時，卻聽見妹妹嗷嗷直哭——妹妹才兩個月大呢，哪里會說話。

我來到前屋，媽媽在給妹妹換尿布，爸爸在調(diào)奶粉。

媽媽問我：“你怎么起來了？”

“這個妹妹是他要留下來的嘛?！卑职职涯瘫蜕鬃舆f給我，打著哈欠，“你來喂妹妹，妹妹餓了?！?/p>

我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舀一勺牛奶放在唇邊輕輕吹兩下，試一下溫度，然后送到妹妹嘴邊，妹妹吃起來咕嘟咕嘟響。

媽媽高興地說：“紅線好棒呢！”

我脫口就說：“那當(dāng)然，紅線長大了要當(dāng)女俠的！”

2

我早就想要一個妹妹了。

我在家里是最小的，大人講故事，我只有聽的份兒?！拜喌轿伊耍≥喌轿伊?！我來講李元霸！”每次我這樣嚷嚷，大人總是帶著忽悠人的那種語氣說：“讓他講一個吧。”我講的時候，大人從來不會認(rèn)真聽。他們只是讓我講講罷了。哼，要是我有一個妹妹，哥哥講故事，她肯定眼都不眨。

而且當(dāng)哥哥多神氣呀，看看對門的虎子就知道。

他爸他媽出門時，總是交待英子：“要聽哥哥的話啊！”任何人想要欺侮英子，英子就說：“我告訴我哥！”那口氣，好像虎子是天下第一條好漢。我們合伙去捉魚，采蘑菇，摘野果，虎子仗著有個妹妹，總要多分一份。碰到不好的事，虎子就拿妹妹做擋箭牌。有一次虎子去偷西瓜，被人家逮住了，狡辯說：“我才不愛吃你的西瓜，是我妹妹想吃?！比思揖桶鸦⒆臃帕?。

還有啊，虎子牽著妹妹走在鎮(zhèn)街上，大人都說：“虎子真是一個好哥哥?！?/p>

牽著妹妹誰不會呀，要是我做了哥哥，一定比虎子做得更好，好一萬倍！

我央求媽媽：“你給我生個妹妹好不好？”

媽媽卻說：“你以為生小孩容易？生你一個就夠煩人了！”

3

我這個妹妹是天上掉下來的。

當(dāng)真。

那天早上，媽媽看著日歷說：“今天處暑啊?！?/p>

我問：“什么是處暑？”

媽媽說：“過了處暑就沒有以前那么熱了，你少到河里玩。”

我偏愛到河里玩呢。下午，我在河里泡到皮膚起皺才上岸?；劓?zhèn)上時經(jīng)過三岔路口，看到路邊小香椿樹下有一包花花綠綠的東西，一只野狗正湊著鼻子去嗅。

“哇——”那包東西突然發(fā)出哭聲，原來是個襁褓，包著嬰孩。

野狗嚇了一跳，退開幾步。

“咄！咄！”我拿石頭趕走野狗，把襁褓抱在懷里。嬰孩仍然哭，小嘴張開，像是饑餓的小麻雀。

我把嬰孩抱回家，叫媽媽喂。

媽媽埋怨我說：“小孩子，管這種事……”

我申辯說：“不抱回來，就被野狗叼走了?！?/p>

嬰孩又哭起來，媽媽嘆口氣說：“我去買奶粉……”

很快，左鄰右舍都來了。大家紛紛說：“肯定是個私生子。”“看下有沒有殘疾?！薄笆桥?，男孩誰舍得扔??？”

虎子媽媽把襁褓解開，小肚兜上有一張字條呢。

我問：“上面寫的什么？”

虎子爸爸念道：“此女無名，六月初五生，無災(zāi)無病，長命百歲，請好心人收養(yǎng)，菩薩保佑?！?/p>

嬰孩那么小，叫人懷疑是不是來自小人國?；⒆計寢寵z查一下，嘖嘖地說：“這么漂亮的小寶寶，會有人領(lǐng)的吧?！?/p>

爸爸說：“大家傳個話，有誰要收養(yǎng)，趕快來！”

我這才想到，我不是一直想要妹妹嗎？可不能給別人領(lǐng)走！我著急地嚷嚷：“我要收養(yǎng)！我要收養(yǎng)！”

大家都笑。

虎子媽媽說：“你還要人養(yǎng)呢！”

我說：“我把我吃的飯分一半給妹妹！”

虎子爸爸說：“妹妹要吃奶，不吃飯，你怎么辦？”

爸爸也說：“我們家窮，讓有錢人收養(yǎng)她，吃的好，穿的好?！?/p>

我沒有辦法反駁大人，搶過妹妹，不住地掉眼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時我跟人打架，打出鼻血也不在乎。

4

接下來的半個月，天天有人來看妹妹，媽媽見人就說：“你要不要？要就抱去！”人家總是搖頭。

一個月過去，來看妹妹的人少了。

媽媽很發(fā)愁，問爸爸：“怎么辦??？”

爸爸說：“我們收養(yǎng)了吧？”

媽媽咧咧嘴，好像嘗到什么又苦又澀的東西，“奶粉錢哪里來？衣服錢哪里來？將來還要上學(xué)，那是要花大錢的……說不定，等我們把她養(yǎng)大，親生父母就來尋她了……”

爸爸低聲說：“把她送回三岔路口去？”

“只有這樣了?！眿寢尪⑽乙谎?，警告說，“你不許鬧，我們家窮，沒有辦法——你九月入學(xué)，學(xué)費還沒著落呢！”

夜幕降臨，爸爸抱著妹妹出門去，我緊緊跟著。

到了三岔路口，爸爸問：“你原先是在哪里看到她的？”

我指了指那棵小香椿樹，咬著嘴唇。

爸爸四下看看，沒有別人，就把妹妹放在樹下，拉著我快步離去。

“哇——”妹妹立時哭起來。

我的心一陣一陣作痛，仿佛幾把小剪刀鉸著它。

我掙脫爸爸的手，回去把妹妹抱起，抽泣著說：“爸……求你……”

爸爸站在那兒，使勁撓著后腦，好一會兒才說：“你媽不讓啊。洗衣服，洗尿布，喂牛奶，哄她睡，都要靠你媽。”

“這些我也會……”

“你就要上學(xué)了啊?！?/p>

一道手電光射過來，那是媽媽，走得很快。

爸爸問：“你來做什么？”

媽媽嚅囁著說：“還是抱回去吧……放在這里要是被野狗吃了，這輩子怎么安心……”

我喜出望外，“媽，你答應(yīng)收養(yǎng)？”

媽媽在我頭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非常氣惱，“都怪你多事……從今往后你就是哥哥了，要懂事！”

那一剎，我發(fā)現(xiàn)媽媽好偉大！

我親一下妹妹，開心得要唱歌，“別哭，媽媽收養(yǎng)你了！別哭！”

妹妹好像聽懂了我的話，當(dāng)真不哭。

第二天，我抱著妹妹坐在門口，逗她玩。

虎子走過來對妹妹說：“可憐的棄嬰，還沒有人要你嗎？”

我大聲說：“不要叫她棄嬰，她是我妹妹，她的名字叫紅線。”

5

“哥，幫我捉知了！”

“噢！”

“哥，我想要一條師公魚！”

“噢！”

“哥，我想吃刺莓！”

“噢！”

……

轉(zhuǎn)眼妹妹長大了，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邊，叫我干這干那，可把我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在她眼里，我簡直成了佛菩薩，有求必應(yīng)。

我呢，不管去哪兒都叫上妹妹：

“妹妹，跟我去挑水？”

“哎！”

“妹妹，跟我去放牛？”

“哎！”

“妹妹，跟我去打豬草？”

“哎！”

……

我還教妹妹認(rèn)星星，“看到那個十字了嗎？那是天鵝座，多像一只大天鵝，在天河上飛！天鵝座左邊那顆大星星是織女，右邊那顆大星星是牛郎。牛郎織女每年七月七日要相會，那一天喜鵲會飛到天河上，搭一座鵲橋?！?/p>

妹妹仰望星空，眸子像一對雙星，“天河的水為什么不會漏下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亂編，“會的呀，下雨就是天河的水漏下來?！?/p>

我還給妹妹講“紅線盜盒”，“唐朝有個姑娘，跟你同名，武功很高。有一次她潛入帥府，藏在屋頂上，等到元帥睡著了，就從枕頭邊把寶盒偷走，人家根本不知道?！?/p>

“你等一下！”妹妹跑出家門，眨眼又回來了，懷里抱著一個紙盒。

“這是哪里來的？”

“盜來的！”妹妹把那個“盜”字說得特別重。

“從哪里盜來的？”

“虎子家！”

我正要去還給虎子，虎子快步走進(jìn)來，說：“你妹妹是個賊，跑到我家，也不吱聲，拿著盒子就跑?！?/p>

我告訴虎子：“我妹妹可不是賊，是俠客！我剛才給她講紅線盜盒，她才去你家?！?/p>

打那以后，妹妹再不亂拿人家東西。奇怪，她這么小，怎么知道賊和俠客的區(qū)別？連我也說不太清楚呢。

我漸漸看出來，妹妹天生就是當(dāng)俠客的。她特別喜歡看武俠片，特別喜歡聽爸爸講武俠故事，整天拿著爸爸削的木劍，尋找行俠仗義的機(jī)會。

我和妹妹去電影院，看到一個大人打一個小孩，妹妹用木劍比著大人說：“大人不許欺負(fù)小孩！”

大人呵斥妹妹說：“我教訓(xùn)我兒子，關(guān)你什么事？”

因為這件事，大家都說紅線名字起得好，符合個性。

6

我可喜歡妹妹了。

妹妹也喜歡我。

兄妹感情那樣好，就連虎子和英子都羨慕。

那天因為什么事爭吵起來，英子指著虎子鼻子說：“你不如紅線哥哥！”虎子氣壞了，也指著英子鼻子說：“你也不如紅線！”

沒有人知道，隨著妹妹一年一年長大，我越來越擔(dān)心，妹妹終有一天會離我而去。

那天爸媽不在家，妹妹睜大眼睛望著我，悄聲說：“哥，謝謝你從三岔路口把我撿回來哦?！?/p>

我嚇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糟糕，妹妹只是試探一下，我就泄了底，想改口已經(jīng)來不及。也不可能一輩子瞞著妹妹呀，妹妹是撿來的，全天下都知道，公開的秘密。

我只好安慰妹妹，“撿來的又不是你一個，我也是撿來的。”

妹妹眨巴眨巴長長的睫毛，“真的？”

“不信你問媽媽，她說我是菜園里撿來的。鎮(zhèn)上還有好多人是撿來的呢，虎子是從樹洞里撿來的，英子是從車站撿來的，我們班李超是家貓從屋頂上叼來的，小梅是從河里漂來的……”

這樣倒也不算撒謊。我們鎮(zhèn)上，孩子們要是問大人自己從哪里來，大人都說是這里那里撿來的。

妹妹的目光朦朦朧朧，好像起了霧。她隱隱察覺，她的“撿來”跟別人的“撿來”不一樣。她拉著我的手說：“我們?nèi)ト砺房?，看一看那個地方?！?/p>

我?guī)е妹脕淼疆?dāng)初發(fā)現(xiàn)她的地方。

幾年工夫，那棵拇指粗的小香椿樹已經(jīng)長成胳膊粗，屋檐那么高。我看看妹妹，又看看樹，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我在哪里？”

“樹下啊?！蔽业穆曇粝袷菈魢?。

“我知道是樹下——究竟是前面后面，左邊右邊？你指一指嘛！”

“是在樹前面?！?/p>

妹妹蹲下去，摸著她當(dāng)年現(xiàn)身的土地，又在那兒坐下，東張西望，神情那么失落，好像忍心將她拋棄的人剛剛離去。

“你沒有看見是誰把我扔在這兒的嗎？”

“沒有——”我想起那張紙條，還有那個花花綠綠的襁褓，爸媽說要好好留著，用袋子裝起來藏在衣柜里。我橫一橫心，說：“回家，我給你看兩樣?xùn)|西。”

我以為妹妹看到那些東西會哭，誰知道她說：“說不定我親生爸媽是俠客！有人追殺他們，他們才把我放在樹下。哪天他們會來接我，要不就是別的大俠來接我，帶我去深山老林學(xué)武！”

7

深山老林，我們那里就有，爸爸每個月都要進(jìn)山砍兩三次柴，天不亮出發(fā)，天抹黑才能回來。

那天吃夜飯的時候，爸爸說：“明天早上我去砍柴?！?/p>

媽媽說：“那我煨兩個紅薯，你帶在路上吃。”

妹妹很好奇，“爸，山里有沒有大俠？”

“有?。　卑职稚衩刭赓獾?，“山里的大俠，不練拳腳，也不使刀槍劍戟什么的，全用一樣兵器——”

我和妹妹同時問道：“什么兵器？”

爸爸哈哈大笑，“斧子，砍柴的斧子！”

“你是說砍柴的人吧？”妹妹斜睨著爸爸，“真正的大俠，砍柴的人根本看不見，他們來如風(fēng)，去如電，就像紅線盜盒那樣?！?/p>

媽媽神色突然憂郁起來。

爸爸問：“你怎么啦？”

媽媽嘆一口氣，問妹妹：“你會不會像盜盒那個紅線，哪天離開我們，再也不回來？”

妹妹猶豫著說：“我只是想知道，誰把我放在香椿樹下?！?/p>

媽媽的臉頓時變色，緊抿著嘴，眼中涌出淚水。

從那以后，我、妹妹和爸爸都不敢當(dāng)著媽媽的面提這件事。不過背著媽媽，我們就無所顧忌了。三人都是武俠迷，常常一起看武俠片，爸爸還租來武俠小說，瞞著媽媽讀給我和妹妹聽呢。

那天媽媽到河邊洗衣裳去了，爸爸在家劈柴，我和妹妹在邊上看著，一有木蠹就拿去喂雞。

爸爸對妹妹說：“江湖上那些蓋世大俠，小時候都是你這樣，誰也說不清他的來歷。令狐沖，收養(yǎng)的。金世遺，收養(yǎng)的。石破天，收養(yǎng)的……”

妹妹問：“白發(fā)魔女是不是收養(yǎng)的？”

爸爸說：“也是孤兒，被母狼喂養(yǎng)大，后來遇到凌云鳳學(xué)得一身功夫。”

妹妹又問：“小龍女呢？”

爸爸說：“跟你一樣，誰也不知道來歷……嗯，送你去東安武校怎么樣？東安是武術(shù)之鄉(xiāng)，全國有名的！”

“好耶！好耶！”妹妹高興得跳起來。

我說：“我和妹妹一起去！”

爸爸說：“你成績不錯，要學(xué)文，兩兄妹一文一武，將來報效國家——等媽媽回來，我跟她說一說?！?/p>

我和妹妹都很期待。

誰知媽媽聽了爸爸的主意，很生氣，“學(xué)武要挨好多打，吃好多苦。把紅線送去學(xué)武，人家會說我們不把紅線當(dāng)親生女兒待呢?！?/p>

妹妹趕緊說：“我不怕吃苦，我愿意……”

可是媽媽已經(jīng)開始啜泣，妹妹也好，我也好，有話都說不出來——爸爸呢，一閃就不見人了。

8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誰知暑假里，妹妹失蹤了。

那是一個集日，一家四口整天在鎮(zhèn)郊插田，中飯是在田頭吃的。下午兩點多鐘，妹妹回家打水，按理只要十幾分鐘，一個多小時還不見人。

我們沒有太在意。

我們那個集很大，縣城的人甚至鄰縣的人都來趕集，耍魔術(shù)的，耍猴的，畫糖的，賣鳥哨的……什么都有。每逢集日，妹妹最大的樂趣就是趕集。我們派妹妹回去打水，其實是故意讓妹妹開小差。

五點多鐘，該收工了，媽媽對我說：“你走快些，回去看看妹妹在不在家?！?/p>

爸爸大大咧咧地說：“肯定在的，說不定在做飯了。”

我跑回家，不見人。在鎮(zhèn)上找了一圈，還是不見人?；氐郊?，發(fā)現(xiàn)虎子和英子在向爸媽報告妹妹的消息。

虎子說：“下午我們在馬路邊上看武術(shù)表演，你妹妹也在人堆里看。后來表演結(jié)束，她人就不見了。”

英子說：“那個武術(shù)團(tuán)是東安的。”

媽媽和爸爸對看一眼，說：“紅線會不會給這幫跑江湖的拐走了？”

爸爸急起來，帶上我，挨個兒去問鎮(zhèn)上開中巴車的司機(jī)。一個司機(jī)說：“散集的時候，我車上是上來一伙跑江湖的，東安口音，帶著三四個大箱子，但是沒有看到紅線。”

9

這一夜，全家人都沒有睡著。早上見了面，一個個眼紅紅的。

爸爸對我說：“你看家，我和媽媽去東安找一找?！?/p>

我說：“妹妹不一定去了東安。”

媽媽說：“反正要到處找，要是親生女兒不見了，我們在家坐得住嗎？”

爸媽沒有吃早飯，帶上些隨身衣物，匆匆出門了。

我在家里等消息，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度日如年：早上醒來總是抱著希望，到中午開始失望，傍晚就傷心起來——因為不再有縣里來的班車。等到天黑，一個人守著空空的大房子，好怕爸媽也像妹妹一樣，從此沒有消息。

爸媽出門時，田還沒有插完呢。

第二天上午，我一個人去插田?；⒆右患乙苍诓逄?，離我不遠(yuǎn)。我低下頭不看他們。

“妹妹，丟把秧來！”

“哎！”

“哥，螞蟥咬我！”

“別怕，到我身邊來！”

聽著虎子和英子親密無間的話語，我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在水里，形成小小的波紋。

虎子媽媽輕聲咳嗽，虎子和英子不再說話，過來幫我插田。他們家的田還沒有插完呢。我想叫他們回去，又不敢開口，一開口肯定會哭起來。

沒過多久，在附近干活的鄉(xiāng)親都來了，有的扯秧，有的插田，卻沒有人說話。

我再也控制不住，哽咽著上了田埂，跑回家放聲大哭?？拗拗蚁露Q心——我不能這樣窩在家里，應(yīng)該到縣城車站去打聽。武術(shù)團(tuán)人多，目標(biāo)大，或許能打聽到他們的去向。

我拿出私房錢數(shù)一數(shù)，太少，到爸媽房間去找，枕頭下壓著幾十塊錢。

我搭車去到縣城，一下車，頓時發(fā)怵：車站那么大，停著好多車，分別開往十幾個鄉(xiāng)鎮(zhèn)。

幾個司機(jī)聚在一起聊天，那個眉心有一道深深的皺紋像是二郎神的說了一句什么，所有人大笑。

我硬著頭皮過去打聽消息，二郎神說：“這里的車都是跑本縣的。要是他們?nèi)チ藙e的縣呢？你最好去長途車站打聽?！?/p>

另一個下巴尖尖的說：“那不一定，人家跑江湖的，到一個縣不會只跑一個鄉(xiāng)鎮(zhèn)，車費不劃算嘛。他們一般是跑集市，哪里有集市往哪里跑?！?/p>

我看到一線希望，問道：“今天哪里趕集？”

尖下巴說：“九疑山、灣井、官橋、你們那里，都是趕三六九。今天初四，輪到仁和、鯉溪、太平、中心鋪、天堂。親戚朋友多的話，分頭去找，你一個人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眼巴巴看著他們。

二郎神看一看表，對我說：“我馬上發(fā)車，你到不到太平去？我不要你車費，找不到人你不怪我。”

到了太平，我沒有見到表演武術(shù)的。

我回到縣城，想轉(zhuǎn)車趕往另一個集市，又碰上尖下巴。尖下巴說：“你好傻呀，外地人去哪里趕集都是從車站搭車，而且都要回到車站，你守在車站，哪個地方的車都能查到。晚上呢，就睡我車上，安全得很，夜里有保安?！?/p>

10

我在車站一守就是三天，司機(jī)們都知道我是來找妹妹的，有人請我吃飯，有人幫忙打聽消息。

第四天下午，我蹲在停車棚對面樹蔭下，鯉溪的車進(jìn)站了，那個綽號叫大蟲的司機(jī)下了車，大步向我走來，“你妹妹穿什么衣服？”

“穿白裙子，上面有蓮花?！蔽乙庾R到什么，站起來。

“啊喲！”大蟲輕輕打我一拳，“你早不問我！”

其他司機(jī)都圍過來。

大蟲說：“昨天鯉溪趕集，幾個跑江湖的表演武術(shù)，其中有個小姑娘，不知為什么拔腿就跑，跑江湖的都去追——呵呵，我們鯉溪有個武術(shù)家呢，是個老太太，她一手摟著小姑娘，一手劃著圈，那幾個跑江湖的根本近不了她的身，于是就逃走了。小姑娘住在老太太家，也不開口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啞巴。老太太托我打聽哪里走失了人?！?/p>

二郎神說：“你是編故事吧？”

尖下巴說：“他們鯉溪是有一個女武術(shù)家，以前在省城教拳，現(xiàn)在退休了，回鄉(xiāng)下來住?！?/p>

我央求大蟲，“快帶我去吧！”

“還用你催？”大蟲瞪我一眼，對司機(jī)們說，“我不輪班了，我馬上就走！我?guī)н@個小兄弟去認(rèn)人！”

偌大一輛中巴車就載我一個客，鳴著喇叭開出縣城。

大蟲問我：“你妹妹是不是啞巴？”

“不是?！蔽野蛋禐槊妹脫?dān)心——她怎么變成啞巴了？給壞人灌了啞藥？還是另外一個人？

車開得很快，一路既不上客也不下客，一個小時就到鯉溪鎮(zhèn)上，徑直開到一座小院子門前。

院門開著，我還沒有下車就看到妹妹了！她坐在一把小椅子上，雙手繞著紅毛線。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坐在她對面，在拆一件舊毛線衣。她頭發(fā)白白，衣裳也白白的，活像一只潔白的仙鶴。

妹妹看見我，驚喜地站起來，大叫一聲：“哥——”

“哈哈！”老太太也站起來，“原來你不是啞巴！”

11

來到院子里，大蟲對老太太說：“這個小兄弟像個當(dāng)哥哥的呢，天天守在車站等妹妹?！?/p>

老太太責(zé)備我，“你怎么回事？妹妹怎么讓跑江湖的給拐走了？”

妹妹搶著說：“不是他們拐我，我自己要加入他們。他們到我們那里表演武術(shù)，我早就想學(xué)武了，偷偷跟他們到車站，鉆進(jìn)他們的大箱子里。他們到了旅店，打開箱子才發(fā)現(xiàn)我?！?/p>

老太太問：“那你干嗎又要逃跑？”

妹妹先是不好意思，而后就噼里啪啦地說：“跟他們在一起，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功夫全是假的。他們表演掌劈石頭，石頭做了假；點穴手也是假的；吞劍也是假的，劍可以伸縮……”

老太太笑了，那笑容多慈祥呀，“可讓你長了見識。家里人肯定急壞了，跟你哥回家去吧！”

妹妹拉住老太太的衣服，倔犟地說：“我不回去，我要跟你學(xué)武！”

老太太說：“難怪你裝啞巴，是怕我送你回去？”

“嗯！”妹妹用力點頭。

老太太看著我，我趕緊說：“我妹妹就想當(dāng)女俠！翻跟斗，摔跤，男孩都敵不過她！”

老太太問妹妹：“是真的嗎？”

妹妹解下手上的毛線，當(dāng)場翻了一個空心跟斗，漂亮利落，大蟲忍不住叫了一聲“好”。

空心跟斗，男孩會的也不多呢，都怕栽斷脖子，可是妹妹不怕。

老太太捏一捏妹妹肩和肘，眼中多了一種喜愛之情，“你先回去跟父母說說，他們同意，我就收你做關(guān)門弟子?！?/p>

大蟲對妹妹說：“快給你師傅磕頭！你師傅不輕易收徒弟，多少人想拜她為師，我都想！”

咚！咚！咚！妹妹立即給老太太磕頭。

老太太說：“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哪?！?/p>

妹妹說：“我叫紅線！我哥給起的！”

老太太留我們飽飽地吃了一頓，讓大蟲送我們回家。

在車上，妹妹興奮地告訴我：“我知道師傅小時候的事?！?/p>

大蟲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一直裝啞巴么？”

妹妹說：“就是因為我裝啞巴，師傅要逗我開口，給我講她自己的故事。她小時候是個孤兒，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大雪天在上海灘流浪，又冷又餓，被一個老大爺領(lǐng)回家。后來我?guī)煾挡胖?，老大爺打太極拳是很有名的。再后來，我?guī)煾甸L大了，才找到父母，知道自己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