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萍
開欄語
這里是貢院墻根街2號,《齊魯周刊》編輯部。
短短的一條小街,因位于貢院東墻根而得名。小街南端是“狀元墻”,北端即《齊魯周刊》。周刊不老,將將15周年,周刊也不大,奈何東鄰文廟,西鄰省府,背靠遐園、歷下亭、奎虛書藏。士子情懷,文人氣象,是地緣,也是血脈。編輯部同仁每每俯瞰大明湖,揮斥方遒,激揚文字,拍碎酒瓶。身體丈量千山萬水、靈魂對話三教九流之余,一干人等血戰(zhàn)平庸、槍挑泡沫、針挖深井,如堂吉訶德,不負(fù)醉一生。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剛吃完飯,女兒說,咱去看看俺爹吧,上午在醫(yī)院陪他輸血,幾天前的復(fù)查結(jié)果也出來了,情況很不樂觀。
我說,好,去看看。
帶點兒什么呢?女兒說,什么也別帶,帶錢就行。
坐上了女兒的車,一路無語,唯有女兒的長發(fā),在飄。
女兒讀中學(xué)時,我和她父親分手了。分手時,我提出,女兒我撫養(yǎng),家里的東西隨便他拿,只有一件不能動,鋼琴。這是女兒的最愛。他說,女兒共同撫養(yǎng),只是不能更改姓名,且戶口跟他。而實際的情形是,他搬走了鋼琴,我養(yǎng)了女兒,他養(yǎng)了戶口本。
一氣之下,我給女兒買了一架二手進(jìn)口琴。離婚后,家里的一切連同人的氣息都變了,唯一沒變的是女兒的琴聲。
女兒美麗,優(yōu)雅,柔弱,寡言,完全不像我的孩子。每當(dāng)我生氣罵人時,女兒就會拿張紙擦擦我的嘴,然后,一串串“嘖嘖嘖,還總編呢”。
大學(xué)畢業(yè)后,女兒留學(xué)考雅思,口試她的是一個英國老太太,問她,喜歡旅游嗎?去過哪里?女兒說,去過新疆、西藏等地,和母親一起去的。老太太打量著柔弱的女孩問,你照顧媽媽了嗎?女兒說,是媽媽照顧我,幫我背著行李箱,還有吃的喝的,她很有勁兒,像頭牛。逗得那個英國老太太哈哈大笑,給了她一個高分:7分。
女兒考取了倫敦大學(xué)金融投資專業(yè)的研究生。后來,留在北京成為一個小白領(lǐng),再后來,又考取博士,每年幾十萬的收入,小日子過得對得起一個80后。
幾年后,這一切發(fā)生了變化。
先是四年前,他的爹突發(fā)腦溢血作開顱手術(shù),整整22天,女兒和她丈夫守在醫(yī)院,擦屎弄尿,洗洗涮涮,累了,靠在躺椅上歇歇,困了,在病房的過道里鋪個涼席閉閉眼,父親的生病奪去了女兒的優(yōu)雅。
今年春節(jié),女兒本是回家過年,卻也是在醫(yī)院陪她爹度過的。無奈之中,她婆婆帶著她兒子住在我家,兩歲的小外孫每到晚上喊著找媽媽,喊得撕心裂肺。
過完節(jié),女兒帶她爹回北京看病,幾乎跑遍了所有的大醫(yī)院也住不進(jìn)去,后來好不容易住進(jìn)去了,女兒問醫(yī)生,我爹的病還有沒有辦法?醫(yī)生頭也不抬:我哪知道。女兒說,你是大夫啊,醫(yī)生理都沒理她。
從不罵人的女兒急了,媽的,你就沒有爹嗎?
后來,她的單位領(lǐng)導(dǎo)幫她找了全北京最牛逼的專家,牛逼專家看看片子,又看看女兒說,你媽呢?這一問,女兒的眼淚流了一臉。
當(dāng)女兒給我還原這情景時,把頭伸到我的懷里:媽,你看,我都有了白發(fā)。
我從未想到,她的50多歲的爹把自己以及自己未盡的責(zé)任提前化作了女兒的擔(dān)當(dāng)。上班、跑醫(yī)院、送飯、拿藥成了女兒的生活常態(tài)。一天晚上,我有事找女兒,她很長時間不接電話,后來我才知道,她正忙著給肛裂的父親熏屁股。如此這般,女兒從來不說。
剛開始,女兒也有過厭煩和抱怨,但后來,隨著父親的病重,所有這一切,都變成了女兒默默的承受。即使忙的吃不上飯,父親還埋怨她:你怎么忘了把尿壺買回來?女兒笑笑,你看看,放你床底下了——一個生病的父親即使無比的錯誤,也無比的正確。
不僅如此,還有她的奶奶,今天腿疼,明天胃疼,不疼的只剩下沒完沒了的電話跟孫女打個沒完。
當(dāng)我勞累時,也會數(shù)落她的爹,女兒或聽或不聽,從來都是一句話:你煩不煩啊,怎么著他也是俺爹呀。
這讓我對女兒刮目相看。
幾年前,當(dāng)女兒拿到博士學(xué)位時,我還調(diào)侃她,女博士啊,都“第三種人”了。其實,我知道,幾年的闖蕩,女兒學(xué)會了做家務(wù)做飯,只是經(jīng)常地把早飯做成午飯,午飯做成晚飯,晚飯做成夜宵,餓死人不償命。
沒想到這些庸常的煙火,很快就變成了女兒對父親的無微不至,貼心貼肺。她做的炸醬面是父親的最愛。而她的爹,無論孩子多忙,想要什么就得馬上買,想吃什么就得馬上做。甚至,嚴(yán)重的酒精依賴即使重病后也不能控制,經(jīng)常偷偷喝上幾口。女兒拉著他的手,跪在地上勸他,爸爸,不能再喝了,再喝就沒命了,看在我和奶奶的份上。
當(dāng)她的爹喝了酒犯渾,有時甚至對其母不敬,女兒說,爸爸,你看見我的兒子大帥了嗎?吃喝拉撒,哭哭鬧鬧,多累人啊,奶奶收養(yǎng)你時,也是兩歲,和大帥這么大。
我的女兒一不小心成了她爹的另外一個“媽”。
每到逢年過節(jié),女兒都會把她的孝心分作三份兒,爹一份,娘一份兒,奶奶一份兒。而常常是一邊給我送禮一邊把我的東西悄悄轉(zhuǎn)移到奶奶家。今年過節(jié)就分錯了錢,把給奶奶的一沓厚的給了我,我說,將錯就錯吧,她說不行,第一世界不能占第三世界的便宜。
過去,我曾以為,女兒因我而有她,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因她也有了“我”。與其說,我們在幫助她的父親,不如說我們是在做最好的自己。
女兒是種在我們兩個家庭之間的一棵菩提樹。
每次去奶奶家回來,她會給我描述一些場景。比如,愛管閑事的奶奶又生氣了,和她爹又吵架了,和她爹的現(xiàn)老婆又鬧別扭了等等。我說,奶奶想當(dāng)國家主席嗎?女兒說,委屈她了,弄個聯(lián)合國干干還差不多。她爹再婚時,我問,找的老婆怎么樣?她說,脾氣比你好。后來離了。后來又找了一個,我說,這個怎么樣?女兒說,這個像個賣菜的,不過,是個教授。
但就是這個所謂的教授,不好好賣菜,或許是因為賣菜掙錢太少,就打起了房子的主意,僅僅結(jié)婚九個月,就悄悄在我和前夫留給女兒的房子上加上了自己的大名,其手段如同教授們剽竊學(xué)生的論文一樣嫻熟。不僅如此,該教授還試圖變賣房產(chǎn),把老人掃地出門。endprint
本來不想打官司,賣菜的教授說,她不是為了房子嫁過來的,連魚缸里的金魚都知道他們轟轟烈烈即使燃燒了兩顆心也燒不掉房子的愛情,我對女兒說,孩子,為了不侮辱那缸金魚們,這個官司咱也得打。
于是,跑醫(yī)院,跑法院,跑公安,找律師,把瘦弱的女兒折騰得疲憊不堪,唉聲嘆氣。
而當(dāng)下的社會生態(tài),往往把各種顯規(guī)則潛規(guī)則甚至無規(guī)則攪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個“糞坑”效應(yīng),無奈之中,誰都有可能在里邊滾上一把,因為大家都在滾,所以誰也不覺得臭,有時候甚至還覺得奇香無比。
我自然也滾進(jìn)去了。
就在許多個滾著的時候,我想起了我的離婚,想起離婚帶給女兒的影響。奇怪,所謂的悲悲切切,要死要活,全無體驗。如果說稍稍有些傷感的話,這傷感卻成了我的慶幸。
當(dāng)年,如果不是克林頓的媽和那個種土豆還酒鬼的爹離了婚,或許就沒有一個偉大的美國總統(tǒng),如果不是那個非洲浪子不負(fù)責(zé)任的國際流浪和N 次離婚,大概也不會造就一個奧巴馬。在任何一個具有普世價值的國度里,離婚都是一場事關(guān)個人的革命,關(guān)乎個人掙扎,關(guān)乎個人救贖,而無關(guān)他人。所謂孩子,這些“革命之花”,即使他爹娘的離婚是一坨牛糞,也得化腐朽為神奇,化牛糞為鮮花,無論在哪里都該有自己的盛開。至少,這些孩子還因了婚姻的名義擁有了生命和身份,而那個偉大的喬布斯,一個著名的私生子,豈不是連名義也沒有,卻讓一只偉大的蘋果開遍了全世界。
多少年來,我第一次向自己致敬,并高呼一聲:離婚萬歲。
尤其是當(dāng)我?guī)е畠涸谀切凹S坑”里摸打滾爬的時候,我慶幸,自己還不是太老,還能給女兒助上一臂之力,至少,讓她滾在身上的糞球能少一些。我還想告訴她,“糞坑”雖然骯臟,但這就是你腳下的土地,在這樣的土地上,有些鮮花照樣可以開的鮮艷無比,光芒四射。
我甚至還要感謝我的前夫,感謝他給了我一個婚姻的破碎,這破碎是對女兒的成全。還感謝他提前給了我一個機會,再晚幾年,假如沒有我的陪伴,女兒會不會在“糞坑”里淹死?也許,女兒會滾得更好,那可能是“糞坑”越來越大。
突然,我非??释姷轿业那胺?,真誠地對他說一聲:“謝謝!”
就在那個晚上,在咖啡廳的一個小包間里,我和他有了離婚以來第一次真正的相聚。
15年來,我們把對方的日子過成了自己的時間,把自己的時間過成了相互的滄桑。
他說,他要出書了,集納了260首作品,足足一塊磚頭那么厚。
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叫木村的日本農(nóng)夫,十年拒絕化肥農(nóng)藥,他的蘋果園十年里只開了七朵花,長了兩個蘋果。他不改初衷,甚至天天和蘋果樹說話,20年后,木村的蘋果成為全世界最神奇的水果,一個“傻瓜”成為日本的蘋果之父。
看著坐在面前的這個男人,所謂的作曲家,當(dāng)年有個習(xí)慣,每次把掙來的十塊八塊的稿費換成面值一塊錢一張的小票,湊成一打,向家人顯擺。
幾十年后,他的那些小票子不僅沒有長大,反而成了負(fù)數(shù),出一本作品集還得女兒替他賠上三萬塊。他大概不知道那個叫木村的農(nóng)夫,但心里清楚幾十年的堅守為什么沒有長成自己的果園。
我對他生起了敬意,不管種了什么花,哪怕狗尾巴草,也是他自己的花。
他對我說,剛才一進(jìn)門,你看見大廳里那架三角鋼琴了嗎?我問了,四萬塊。等我好了病一定掙錢給女兒買一架,你先別告訴她。
我說,你累了,咱們走吧。女兒一把抱住了他,一把抱住了我。
我們抱住了自己的六道輪回,前生今世。
我們也擁抱這人世間與人世間的每一個生命往來。
但,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剛剛?cè)チ嘶疖囌舅臀业男⊥鈱O回京。
在檢票口,我牽著小外孫,他瘦小的奶奶背著大包小包林林總總,騰不出手來檢票,我對檢票的男人說,照顧一下,我送過她們?nèi)ァ?/p>
“不行?!?/p>
他一臉冷漠,甚至連看都不看你一眼。
我說,你看這一老一小,照顧一下吧。
還是“不行”。無奈,我掏出了記者證。
他說,你這不是工作。
我說,可你們高鐵不賣站臺票啊。
他就再也不理我了。
看著兩歲的小外孫和背包覆蓋著的奶奶擠在人群里像逃荒的難民,我的眼睛潮濕了。
什么是工作?假如那些大話空話套話假話廢話是工作的話,其目的是否和無數(shù)個老人孩子有點兒關(guān)系?
什么是工作?一些所謂的責(zé)任和使命是不是應(yīng)該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有些具體的連接?
假如,我找個小頭目或熟人通融一下,恐怕就是另外的情形了。正因為我沒有再滾一次“糞坑”,就被所謂的規(guī)則擋在了門外。
我拿出手機打了12306鐵路客服,在撥了總機又撥了分機后,沒人接聽——草泥馬,這就是工作。
——這就是成千上萬的老百姓的活著。
當(dāng)我的女兒在北京大醫(yī)院為了一張床位屢屢找人屢屢受挫時,居然是一個朋友跳廣場舞的媽認(rèn)識一個護士跳廣場舞的婆婆,從而得到了一個床位。女兒的舅舅說,你就讀書讀傻了,根本用不著找這個求那個,醫(yī)院門口就有做這生意的,找個床位查個體只需3000塊錢。
一個女兒如果不愛她的父親,妄談愛她的國家。而愛是需要能力的,家庭是她的平臺,單位是她的平臺,而這個國家給她的最重要的平臺是自己的信仰、價值觀以及文化的終極關(guān)懷。
當(dāng)一個80后的獨生女四處奔波,孤獨無助,當(dāng)她婆婆和她兒子在茫茫人海中連“自己”是誰都找不到的時候,所謂主人、所謂尊嚴(yán),就是全部的扯淡。
1985年,一個叫克林賀夫的美國游客在中東搭乘游輪時被暴徒殺害拋尸地中海,美國一新聞記者質(zhì)問阿巴斯這個事件的幕后操縱者,為什么把克林賀夫扔進(jìn)大海?阿巴斯說,大概他是想游泳吧。
阿巴斯的冷漠激怒了美國人,使克林賀夫這個普通的美國游客一時成為全世界的新聞焦點。
阿巴斯反問,以色列槍殺了巴勒斯坦人,美國表示過難過嗎?巴爾格達(dá)有多少無辜的老百姓被你們殺害,美國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嗎?
當(dāng)然,不會??肆仲R夫之所以被全世界人知道,只因為他是一個美國人,一個普通的美國老百姓。
在這個車站上,女兒因父親頻繁往來于京魯之間,我和女兒也有了頻繁的分分離離,每次分手我都匆匆離開,我不愿意讓她看到一個母親的背影,但,我卻看到了一個女兒的滄桑。
(本文作者為齊魯周刊社社長、總編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