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平
樹蔭下的土人和草叢都安詳寧靜,
朦朦朧朧,
草叢不是消磨時光,
它長在那里,
土人也不是消磨時光,
坐在草地上就是生活。
土人服務區(qū)十幾間小房屋夾雜在光斑閃耀的樹林中,在浩瀚無邊的荒野中這片房舍猶如一個孤島,幸好它守在一條公路旁。
機械師從房門張望外面熱騰騰的午后時刻。蒼天之下陽光依然燦爛,有車輛反射著陽光亮閃閃地駛過。幾個土人在有樹蔭的草地閑坐。機械師躲在太陽曬不到的地方,像躲在洞穴出口窺視的一只負鼠。
上午幾個土人開著吉普車到機械師這里換輪胎,后來就去那片草地不聲不響地坐下,樹蔭下的土人和草叢都安詳寧靜,朦朦朧朧,草叢不是消磨時光,它長在那里,土人也不是消磨時光,坐在草地上就是生活。
機械師維修為土人服務的車輛,也維修土人自己的車輛。他維修土人的車輛不收費,政府為服務土人的人付很高的工資。土人如今也有汽車,有政府優(yōu)惠給土人的村落的二手吉普車,政府終于想通了,花錢雇司機接送土人,還不如讓土人學會開車自己拉著自己往返。
一輛加長吉普車停在小學堂門前,把著方向盤的是土人。放學的十來個土人小孩在女教師監(jiān)督下排隊上車,女教師是個白人,她一聲不吭地緊盯著,擠成一團的小孩被她攏住,發(fā)覺哪個孩子東張西望不上車,她就一貓腰動作麻利地把小孩提溜上去。敞開的車窗露出一個個眼睛圓溜溜的小腦袋瓜,車上的小腦袋瓜越來越多,不一會兒那地方只剩下她自己。
草地上的土人站起身,讓血液流通,換個姿勢又坐下去。太陽漸漸往下落,光線變得柔和、昏沉,土人服務區(qū)的小房子統(tǒng)統(tǒng)關(guān)門。幾個草地靜坐大師身邊沒有樹影沒有光斑,土人依然穩(wěn)穩(wěn)當當,哪怕天空中草叢中或他們心中還剩一縷陽光,他們也不起身。
在灰暗的暮色中土人終于離開草地。他們登上吉普車,打開車燈,慢慢吞吞離開服務區(qū)。那輛吉普車似乎被土人馴服。游牧民族騎著野馬狂奔卻不掉下最終馴服野馬,土人的法子正相反,坐上去之后用慢慢騰騰卻不掉下馴那輛車,瓦解、渙散、消磨它肚子里邊的原理啦、概念啦、工作效率啦,最終它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子。
吉普車不走正路緊貼著道路邊緣慢慢行駛,它用讓路的姿態(tài)向前開。后面沒有車,這條路很久才會有一輛車,可是吉普車一路上始終靠邊,給超它的車全程讓路。
車燈照射到有人迎面走來。大吉普車在減速,這人一邊揮手一邊靠近,像攔牛車般攔住這輛車。
男土人圓睜著眼睛,女土人也圓睜著眼睛,兩個人專注地瞅著攔車的異鄉(xiāng)人,有點吃驚又安詳寧靜。異鄉(xiāng)人告訴土人,他的車過河時陷在河里,請他們幫忙拉上岸。
那個土人神色專注地思索著,異鄉(xiāng)人離開河邊后走了幾公里土路,上了公路還得再走幾公里才能到服務區(qū)。就算到達服務區(qū)天黑關(guān)門很難找到人,突然中途遇到土人的大吉普車令他心里高興。他對圓睜著眼睛思索的土人說:“不遠,開車很快就到。”
原來的念頭是回土人村落吃晚飯,如今變?yōu)榈胶舆吚?,土人遲緩地琢磨著。異鄉(xiāng)人估摸這慢騰騰不會是心里不情愿,多半是思索的速度比較慢,走一會才到達頭腦中發(fā)指令的地方,敲門還要敲一陣,不過一旦敲開,那指令肯定是:拉車。異鄉(xiāng)人心里一廂情愿地想著,對那“指令”既然毫不懷疑,干脆越過這個階段進入下一步。異鄉(xiāng)人:
“你車上有繩子么?”
這回土人一點沒費事就告訴他:“沒有?!?/p>
這么大的一輛車,天生就是拉其他車的一輛車,竟然沒有拉車的繩子!異鄉(xiāng)人出乎意料,他聽見自己茫然的聲音:
“我也沒有?!?/p>
土人不假思索地說:“機械師有繩子?!?/p>
服務區(qū)的加油站兼營汽車修理,但這會兒早關(guān)門了。
異鄉(xiāng)人:“加油站關(guān)門了?!?/p>
土人:“機械師有繩子?!?/p>
加油站關(guān)門哪能找到機械師,異鄉(xiāng)人想,也只好試試。他在想“只好試試”時,對形勢的判斷是有車但缺繩子,土人倒沒表示他缺的僅僅是繩子。異鄉(xiāng)人上了吉普車。前排三個座位土人婦女移到中間,門邊的座位讓給異鄉(xiāng)人。土人非常愿意幫忙還是被攔住只好認命,異鄉(xiāng)人吃不準。人既然上了車,回村子吃飯的吉普車又掉轉(zhuǎn)頭重返服務區(qū)。
土人服務區(qū)的加油站果然一片黑暗,大吉普車越過去繼續(xù)朝前開,它停在另一處小房附近。異鄉(xiāng)人和土人站在小路邊,離房子大約十米遠,土人低沉地喊了一聲。
房子側(cè)面沖出一條狗,緊接著另一側(cè)也沖出一條狗,兩條狗不撲不咬,肩并肩地守住門口汪汪叫。機械師推開門匆匆走到外面,他中等身材,中等年齡,邁著大步,頭發(fā)微微向后飄拂。服務區(qū)的路燈從遠處送來一點光亮,機械師瞅著光影中的異鄉(xiāng)人,土人他都熟識不用瞅。
機械師停在兩米開外,土人指指身邊的人,告訴他這人的汽車陷在河里需要拖上岸。異鄉(xiāng)人也開口講話,同樣的內(nèi)容又重復一遍。
機械師嚴肅地端詳著異鄉(xiāng)人,問:“你過那條河干什么?”
異鄉(xiāng)人:“沒事,看看風景?!?/p>
河那邊是一成不變的亂蓬蓬的灌木叢,那片野地雖然一望無邊,卻沒有“風景”可看。異鄉(xiāng)人感到機械師在端詳他,接著聽見機械師發(fā)問:
“你了解這個國家么?”
異鄉(xiāng)人以為他會問那條小河怎么會陷住車,或者問那條河漲水了么?他略一遲疑,機械師再次發(fā)問:
“你了解這個國家么?”
“這個國家?”異鄉(xiāng)人想,我可不是游客。他:“我來到澳大利亞很多年了?!?/p>
機械師:“你了解這個國家么?”
異鄉(xiāng)人有點困惑,這白人什么意思。我們總不至于借繩子之前先唱國歌吧。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說:“沒準兒,你看呢?!?/p>
機械師是白人,異鄉(xiāng)人是黃種人,土人的臉是黑黝黝的咖啡色。三張臉真像這片野地中的三面旗幟。土人安詳寧靜地瞅著兩個人的一問一答。機械師掃了一眼土人,心想他們在草地上坐了一整天,在回家的中途被堵回來,卻是一副打算為異鄉(xiāng)人出力的神氣。機械師覺得異鄉(xiāng)人在支支吾吾,他惱火地大聲說:“你們到底需要什么?”endprint
幾個人始終隔著兩米的距離,異鄉(xiāng)人不吭氣等土人開口,既然機械師把“了解國家”看得這么重,最了解這國家的人就在眼前。最了解這個國家的人此刻安詳鎮(zhèn)定,內(nèi)心的茫然深不可測。他悄悄碰一下土人,土人瞅瞅他。對機械師把剛才的話又說一遍:“他的車陷進河里需要拉上岸。”
土人話音剛落異鄉(xiāng)人立刻補了一句:“需要拉上岸的繩索。”
土人想把異鄉(xiāng)人交給機械師,而異鄉(xiāng)人的意思是只需要機械師的繩索。機械師瞅瞅兩個人,轉(zhuǎn)身邁著大步朝房舍后面的倉庫走。
河那邊沒有風景,那條河也沒有金子。挖金的,找鉆石的,找礦石的人想的只是發(fā)一筆橫財,卻不知道進入土人服務區(qū)或進入土人村落需要申請許可證。機械師想提醒異鄉(xiāng)人這片地區(qū)受保護,說了三遍:“你了解這片鄉(xiāng)村么?”異鄉(xiāng)人始終支支吾吾讓他惱火。(“Do you know this Country?”中Country可以是“國家”或“鄉(xiāng)村”。)
服務區(qū)只為土人服務,但一輛車陷在河里他終歸要幫忙,他拿出繩索趕緊打發(fā)這人走。
機械師返回這邊,他時而邁大步時而邁小步順應腳下高低不平的草地。異鄉(xiāng)人注視著機械師抱在胸前的繩索。它有點獨特。這繩索看上去扁平、厚實,像根不救火時的消防水龍帶扁平地一絲不茍地卷成一圈。繩索越來越近,近在眼前,異鄉(xiāng)人伸手接那繩索,繩索向后一縮讓他撲個空。
機械師惱火地把手一縮,繩索拐了個彎遞給土人。土人把繩索抱在胸前。繩子遞給他他就拿著。
異鄉(xiāng)人眼睛只盯著那繩子,直到它拐個彎走掉才注意機械師,發(fā)覺他有點惱火不由得笑了笑。借繩子就借繩子還要拐個彎。
異鄉(xiāng)人:“謝謝,頭兒?!?/p>
機械師:“我不是頭兒?!?/p>
機械師仍有火氣,但幾乎消失。他沒想到異鄉(xiāng)人伸手撲個空卻沒介意。一時間他甚至覺得可以去河邊看看,如果這異鄉(xiāng)人請求他去。就算土人打算為他出力,畢竟沒聽說過土人會搶險救難。但這異鄉(xiāng)人似乎心滿意足。似乎橫下一條心要在土人身上挖潛力。要么就是陷在河里那輛車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東西??傊?,機械師沒有掉頭走,他側(cè)著身子朝家門那邊退了兩步,眼見土人抱著繩子跟著異鄉(xiāng)人朝大吉普車走,他這才掉頭回家。他的女人一直站在家門前面和兩條狗后面瞧著這邊。
吉普車仍然緊貼道路邊緣行駛,以給后面車讓路的姿態(tài)向前開。后面仍然一輛車也沒有。車前排的三個座位土人婦女仍然坐在中間,男土人仍把著方向盤。
異鄉(xiāng)人只借繩子意味著土人還不能回村落吃晚飯。土人想回去這是肯定的。讓土人在回村和拉車之間任選一個,土人肯定選擇回村。但如果有人說咱們先去拉車吧,土人就安詳寧靜地瞪著眼睛瞅這人,瞅呀瞅呀,還沒能真正下決心已經(jīng)跟著人家去拉車。
荒野中有條土道微微泛白,依稀可見,吉普車離開公路轉(zhuǎn)向土道。它在土道上顛顛簸簸,車燈的光線在黑暗中晃動。土道兩側(cè)的小樹被車燈光線分割成半明半暗的兩部分。
灌木叢綿延不絕。只有河邊得到河水滋潤的樹長得高大。大樹在河兩岸和河床中生長。白天遠遠就可以看到林帶,夜晚看到的只是模模糊糊高聳著的黑色痕跡。三個人不慌不忙注視著前方,看到林帶隨后看到小河。
土道有個長長的緩坡朝小河傾斜過去,異鄉(xiāng)人瞅著河流若有所思地說:“上午去河那邊沒費事,下午返回卻陷住了?!?/p>
吉普車的燈光照射水面,三個人都看到河里那輛車像個大卵石正被水流沖刷。河水很淺,水流正好齊車門下邊那道縫,河水沒有灌進車里。土人穩(wěn)穩(wěn)地開著車。現(xiàn)在可以停車,掉頭,拴繩子,拉上岸,但土人沒停車。
吉普車向河開,似乎要向河里開。
異鄉(xiāng)人:“等等,停下!”
車停了,兩輛車一個在岸上一個在河里,車頭迎著車頭,就像岸上一頭大牛要把河里的小牛叼上岸。異鄉(xiāng)人隔著土人婦女瞅抓著方向盤的男土人,土人瞅著河水。
異鄉(xiāng)人:“你不想給車掉頭?”
土人抵著方向盤,注視著河水,似乎拿定主意。
土人:“過河?!?/p>
土人沒想給車掉頭,想過河。異鄉(xiāng)人奇怪地問:“過河?為什么過河?”
兩個土人都不吭聲,安詳寧靜地圓睜著眼睛,似乎拿定主意。異鄉(xiāng)人覺得自己的眼睛也瞪得溜圓,不那么安詳,但還能沉住氣。他在揣摸土人“過河”的目的。吉普車掉頭,繩子一端拴住吉普車尾巴,一端拴住河里那輛車的車頭,再一拉就完事大吉。土人似乎不這么想。他在心里歸納他與土人的共識:拉車上岸,用繩子拉車上岸、繩子要拴在車上,這些是共識,沒有分歧。但土人想過河。他突然悟到:過了河兩輛車就尾巴對尾巴。土人似乎覺得繩子只能拴在兩輛車的尾巴上。
異鄉(xiāng)人:“不行?!?/p>
兩個土人安詳平靜聽他講。
“不行,那樣一來車又拉回河那邊?!碑愢l(xiāng)人說,他沉著地瞅著對岸,他:“那一來,我的車雖然上了岸,但是仍然沒過河,是不是?”
三個人的眼睛同樣圓滾滾,同樣安詳靜定,從容不迫地面對這局面。似乎還不著急,像在大吉普車上促膝談心。
河那邊的荒野保持著未經(jīng)人類觸及的原始風貌,它的特點是有人類存在但又未經(jīng)觸動。這一帶的面積相當英國那么大,只有一條公路,幾十年堅持不修路不修橋,就用荒涼來保護環(huán)境。異鄉(xiāng)人在河那邊度過野氣橫生的一個白天,土人似乎要把他送回去看夜景。他沉著鎮(zhèn)定地給土人分析局面說:
“車回到河那邊,我再過河還得陷在河里,是吧?!?/p>
土人把著方向盤的手抬了一下,似乎打個手勢。土人說:“我可以把它拉回這邊?!?/p>
異鄉(xiāng)人覺得土人那手勢像兜個圈子,它表明土人腦子里有兜圈子的念頭。他趕緊抓住這念頭。他:“你現(xiàn)在就可以兜圈子,不需要過河?!?/p>
兩個土人神色嚴肅,瞪著眼睛若有所思。像是在苦苦思索,但也難說。土人婦女坐在兩個男人之間,她在思索異鄉(xiāng)人的話。突然抬手拍了男土人一下。她明白了異鄉(xiāng)人的想法更簡便。她喝住男土人,那是一句異鄉(xiāng)人完全不懂的土人語言。土人講話比較簡短,總是一句,或者兩句。這句話顯然很精煉,準是凝聚了大量內(nèi)容,要么就是反過來,它剔除了一切內(nèi)容僅供頓悟??傊@斷喝配合她的一掌使男土人轉(zhuǎn)變了思路。endprint
男土人思路轉(zhuǎn)了大彎子,但從容鎮(zhèn)定毫無變化,所以這個轉(zhuǎn)折只能意會無法言傳。異鄉(xiāng)人憑著直覺感到一切順利,他和女土人安詳鎮(zhèn)定地下了車。他那模樣差不多與土人有幾分神似。土人婦女指揮大吉普車往后退,離開河邊,退到可以掉頭的距離然后掉頭。
大吉普車已經(jīng)到位,突然后門一開跳下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異鄉(xiāng)人吃一驚,在車里他始終沒察覺后面有人。前座的人安詳?shù)卮傧フ勑模瑑蓚€土人無聲無息地躲在后面,體會別的生物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的樂趣。突然又跳出來。兩個人都不到二十歲,靈活敏捷,可能在車里憋氣憋得太久,立刻在土路上奔跑。
這是一輛八座吉普車,可能還有藏著不動的土人,也許沒有。這已經(jīng)是一支浩浩蕩蕩的救援大軍,它在野地拉開陣式,清一色光著腳丫,唯一穿鞋的人正在河邊脫鞋,繩索的一端他拿著,繩索另一端土人男孩正把它套到吉普車的拖掛桿上。
河水反射著很微弱的一點月光,水流沖擊汽車下部繞開車輪向前流淌。車下沒處拴繩子,異鄉(xiāng)人掀開車蓋把繩索拴在車架上。那里承受不住拉力,但拉車上岸只需一點力。這車幾乎算不上陷在河里,只是停在淺水中差一點點力無法上岸。
異鄉(xiāng)人鉆進車里打開車燈,他在身上摸來摸去馬上又鉆出來。車鑰匙找不到了,可能落在吉普車里。他從車里拿出一瓶酒蹚著河水上岸,穿上鞋朝大吉普車奔跑。救援隊長手握方向盤瞧他。他把那瓶酒給他,又在先前坐的位置尋找,他什么也沒找到。
那么可能是脫鞋下水時落在河邊,他又跑回河邊,但先前在哪里脫鞋他記不住。他大喊一聲:“車鑰匙沒了?!蓖寥伺⑴苓^來,土人目光極為敏銳,她立刻在滿布碎石的河邊找到鑰匙。
他再次鉆進汽車,車燈光線掠過水面照亮吉普車后部,吉普車光線照亮土道。兩車之間的繩索松松垮垮躺在地上。
岸上三個土人朝兩輛車招手,喊叫。他能聽到吉普車低沉的吼叫,他掛一擋,踩著離合器,緊盯著兩輛車之間的繩索。它先是彎彎曲曲躺在地上,然后仍躺在地上但被抻直,在它離開地面隨即繃緊的瞬間他松離合器踩下油門。
輪子一轉(zhuǎn)車就往河沙里陷,這關(guān)頭需要吉普車助一臂之力,再看繩子竟然松弛下來,不知土人怎么搞的。他立刻松了油門。車輪停止轉(zhuǎn)動,可是那繩子再次繃緊。他又再次松離合器踩油門,輪子一轉(zhuǎn)車就往下陷,老天!那繩子又悠悠蕩蕩。他立刻松開油門。這龜兒輪子不轉(zhuǎn),車也停止往下沉陷,那繩子又松松垮垮悠悠蕩蕩。河岸上三個土人呆呆地注視,一聲不吭,可能以為這就叫拉車上岸。也可能不那么——繩索又再次繃緊,他重復那老一套的動作,不敢抱希望,那繩子竟在用力!純屬巧合的是土人也正在踩油門,轟的一聲,他的車掙脫河沙毫發(fā)未損上了岸。
他的車停在岸上,吉普車停在前邊,兩車之間的繩索松松垮垮躺在地上。他沖旁觀的土人大聲吹呼。三個土人只是輕松歡快地互相交談。土人并不狂呼亂叫。車燈橙黃色的光茫輝映著土人,雖然只是一瞥之間,但異鄉(xiāng)人感到那交談的聲音含蓄、輕快、文明。土人似乎松了口氣,土人在放松身心,仿佛在光影中飄浮,不再那么沉甸甸的。
他鉆出車門到前邊與救援隊長擁抱,邁出第一步就被尖硬的碎石狠狠扎了一下。土人光著腳丫輕松自如走動著,而他不喊也不叫,彎著腰,兩只腳在碎石上輕起輕落到河邊找鞋。他在黑蒙蒙中借著那輛車尾燈的光線找鞋,穿上鞋,他立刻能夠站直。他找第二只鞋,在河邊像仙鶴般單腿站立穿第二只鞋,他面朝河水感到身后三個土人悠閑輕快的聲調(diào)消失,變成驚惶的喝叫。他轉(zhuǎn)過身瞅那邊。只見三個土人在朝前邊的大吉普車怒喝,那聲音夾雜著驚呼,像是訓斥、警告、抱怨、呻吟的混合體。
他沒看見大吉普車在動。連想也沒想。他不知三個土人惱火的原因,順著土人的目光看土人正看的東西,他頓時發(fā)現(xiàn)兩輛車之間的繩索不再松松垮垮躺在地上,繩索離開地面在兩車之間再次繃緊。他的車掛著手閘死死地趴在原地不動,而吉普車在拼命拉它。他穿著鞋兩腳著地,感到身上一股力道把他彈射出去,剛躥出一步,車那邊響起清脆的爆裂聲,那是車架被撕裂的聲音。車燈也被甩到外面。
三個土人發(fā)出齊刷刷的一聲驚叫,那爆裂聲和驚叫聲都尖銳、清脆、激昂,轉(zhuǎn)瞬即逝。在驚叫的瞬間三個土人像炸了營一般開始奔跑。土人內(nèi)心受到極大的震撼,震得從地面彈了起來,土人光著腳丫在土道上狂奔。
剛躥出一步他就愣在那里,因為不需要再跑過去,隨后他又在奔跑。前邊十幾米處跑著土人女孩,跑在她前邊的是土人婦女,土人婦女前邊是蛇一般向前躥的繩子,土人男孩跑在最前面,接近那輛吉普車,而那吉普車反倒停住,在琢磨后面亂喊亂叫到底是怎么回事。
跑動著的異鄉(xiāng)人已經(jīng)越過他的車,他沒停車邊,介于右側(cè)車燈與水箱之間那部分車架被撕裂。有個豁口,右車燈垂到車外。他再向前看,吉普車從喊叫中明白了發(fā)生的事,它重新開動。土人男孩已經(jīng)追到車后,他雙手把套在吉普車拖掛上的繩索猛地一拎甩在地上,他直起身,再抓車門,卻被已加速的吉普車甩到后面。
土人女孩的身影在他前邊閃動,她細瘦,靈活,柔韌,光著腳丫在土道上奔跑,邊跑邊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倍诤竺孀罚贿吅粲酰骸巴O?,沒關(guān)系,請停下吧。”
他在追趕,因為這支救援隊會跑得無影無蹤絕不會自動停下。他跑得并不快,已經(jīng)感到越追,土人越害怕,而喊住他們卻不可能。這會兒土人女孩已經(jīng)超越土人婦女,接著他追上土人婦女,這女人已經(jīng)跑不動,滿臉惶恐地站住。他一站住馬上從兜里掏出鈔票,他把50元的鈔票塞給她,他想現(xiàn)在就好了,沒事了,她拿著鈔票立刻就明白就安心了。
土人婦女攥著鈔票,惶恐的臉上又平添了煩躁,她光著腳丫,顯得沉甸甸的,她在大口喘氣,對他表示的感謝心里明白卻不太理會,仍是打算奪路而逃的神氣。他往前看,大吉普車已經(jīng)徹底跑出他車燈光線的照射范圍,土人男孩在后面追它,馬上也要消失在黑暗中,土人女孩仍在靈活柔韌并不真正恐懼地狂奔。土人婦女不可能喊住前邊的人,對這些人她甚至連看都不看。而跑在前邊的人對后邊的人也連看都不看。她向后退了兩步與他拉開距離,她眼神像是在說別追我,同時在一瞬間也明白他不會再追趕。她扭過身去攥著鈔票又在沉甸甸地奔跑。endprint
現(xiàn)在只有她還殘留在車燈光線范圍之中,一場自顧自的物競天擇的優(yōu)勝劣汰的群體狂奔,而她就是落到整個群體后面將被淘汰、將被猛獸吃掉的那一個。她在奔跑,但不再是因為后面有人追,而是她需要去追。她也漸漸消失,在村落吃飯的路上土人失去了寧靜安詳,這真是一場精疲力竭目瞪口呆的噩夢。
異鄉(xiāng)人撿起地上被河水弄濕又粘滿泥土的繩子,返回河邊。
他觀察汽車的傷勢,然后掀開車后備箱拿出鐵錘、鋼鋸和鐵絲,他開始修車。甩到外邊的右前燈扶回原來位置,用鐵絲綁牢靠;拉豁的車架礙事的部分鋸掉,敲平整;顫顫巍巍的水箱用鐵絲綁??;車蓋拉鉤與車架鎖住掛鉤的裝置錯位,用鐵錘砸回原位,把車蓋子蓋上。異鄉(xiāng)人對汽車只當它是鋼鐵,他不是愛車的人,下手時干脆利落,不假思索,狠巴巴的。
他到河邊洗刷那繩索,心里奇怪它怎么會比車架還結(jié)實,拿到亮處一看機械師的繩索中布滿細若游絲的高強鋼絲。洗完之后他照原來的模式把它像消防水龍帶般卷成一圈。他干得很慢,故意在這片野地磨磨蹭蹭,他想還是順應土人吧,于是就磨時間,因為他開車快,土人開車慢。
異鄉(xiāng)人重新上路,他的車開出兩公里遇到告示牌,告示牌背沖著他,看不見上面的內(nèi)容。告示牌背向離開野地的人,面向進入野地的人。告示牌提示這片野地有土人村落,提示不能帶入酒類,違者罰款兩千元,提示給土人酒類罰款五千元。異鄉(xiāng)人進入時見過這牌子但沒注意。
土人如果沒跑那么第二天土人可以歸還繩子,反正土人天天去服務區(qū),現(xiàn)在他得去歸還。車又返回服務區(qū),他仍然不知道理論上說他不能進入服務區(qū)。有告示他沒注意。
服務區(qū)萬籟俱寂,小學堂,小超市,加油站,小診所(只有護士沒有醫(yī)生),每天開門的其他小房都關(guān)著門。還有并不每天開門的小房,只供臨時人員暫用;有人兩個星期一次來發(fā)放福利金,有人三星期一次來給土人理發(fā),有人四星期一次來提供法律咨詢,告訴土人不能打老婆。異鄉(xiāng)人把車停在機械師出門時看不見車頭的位置。機械師卻沒露面。門一開出來的是機械師的女人,她推開兩條狗向前走。她正是教土人小孩英語的女教師。女教師接過消防水龍帶般卷成一圈的繩索,她發(fā)覺接過繩索的瞬間對方?jīng)]有馬上松手,再一瞅發(fā)覺對方抓住繩索的那只手還抓著一盒煙。她瞅瞅他,異鄉(xiāng)人說:“多謝了?!边@回是她抓著繩索的手同時抓著一盒煙,她走向倉房。
異鄉(xiāng)人驅(qū)車去一百公里外的卡鎮(zhèn),他經(jīng)過了一段放火燒荒的區(qū)域。這也許就是西北地區(qū)的不開化,也許又是用土辦法保護生態(tài),總之就在公路兩側(cè)的野地放起火來。
當?shù)厝说目v火是安全縱火,汽車在煙熏火燎中穿行但毫無危險。路兩側(cè)野地里火舌在亂躥,吞沒了灌木叢,沒有根莖燒的東西助燃,火勢不大,卻也寸草不留。袋鼠早已跑掉,蜥蜴、毒蛇、毒蜘蛛之類多半跑不掉。還有一輛遺棄路邊野地里的汽車也在被火燒。這汽車的車門和輪胎都被拆走,車坐墊大概也被土人撿去當墊子,它像個鋼鐵殘骸像一個鐵皮空心的遺址被火燒。
經(jīng)過丘陵地帶,他看到一條火龍蜿蜒徐緩地朝山上爬。放火的人對縱火這行當動了腦筋,放火變成行為藝術(shù)。只見這條爬坡的火焰兜著繞山轉(zhuǎn)的圈子,映紅了黑黝黝的小山,這火焰既在奔騰又有些躊躇,始終保持一條盤山路的寬度,這火焰不像是在瘋狂反倒像是對規(guī)規(guī)矩矩著了迷,深沉的空蕩蕩的燃燒在劈荊斬棘,掃著一條山路。
再轉(zhuǎn)過一道坡已經(jīng)出了火場,前邊又是一片黑暗,明天就將被火燒的灌木林依舊茫茫然地活著,而隱患一路走過來,又像量好了尺寸似的守在旁邊等著新的一天。
異鄉(xiāng)人先前用鐵錘砸了幾下才扣嚴實的車蓋也是隱患,車蓋掛鉤與車架鎖住掛鉤的裝置再次脫離。車蓋立刻被高速行駛迎面而來的強風掀翻,它向后翻轉(zhuǎn)砸在擋風玻璃上。
異鄉(xiāng)人什么也未察覺,瞅著前方在開車,忽然之間擋風玻璃被迎面撞擊,眼前的高速公路頓時不見了。眼前的夜色也不見了,車頭和車燈也不見了。仿佛自天而降的一口大鍋扣住這輛車。這扣著大鍋的車仍在高速奔馳,他拼命向前看卻什么也看不見。異鄉(xiāng)人恐懼地踩剎車,忽然發(fā)覺側(cè)面車窗仍透入光線,這瞬間他發(fā)覺他的車就像土人的汽車一般緊貼著路邊,他朝里搬方向盤把車控制住,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O聛怼?/p>
發(fā)動機、水箱、電池和其他滿滿登登塞在車前部的東西裸露著,車蓋倒扣過去把擋風玻璃嚴嚴實實地捂住。捂得毫無縫隙,仿佛當初設(shè)計的功能就是正扣和倒扣兩用。
車差點摔進溝里但故障卻不大,異鄉(xiāng)人掀開車后備箱拿出撬杠和鐵錘,動作麻利地再次修車。
送土人返回土人村落的面包車來到超市停車場??ㄦ?zhèn)的其他街區(qū)路燈不多,是有意保持黑暗不想讓夜晚太亮,唯有超市車場像鎮(zhèn)子中心的一盞燈籠。天黑之后土人喜歡有光亮的地方,土人離開冷清黑暗的街區(qū)往這里聚,有點像飛蛾撲火,面包車哪里也不用去,就守著這盞大燈籠等候土人。
卡鎮(zhèn)是西北地區(qū)的支撐點,在荒野中撐不下去需要補充的人來往于鎮(zhèn)子與荒野之間。異鄉(xiāng)人的車晚上九點多進入卡鎮(zhèn),這是他第三次到這鎮(zhèn)子。車停在超市停車場,車上的垃圾他收拾進幾個垃圾袋,扔進超市門外的垃圾桶。
這里五方雜處亂亂紛紛,有游客,有流浪者,有找工作的,有搞藝術(shù)的,有挖金子的,找鉆石的,找礦的,和已經(jīng)開采的礦區(qū)雇傭的人。這風塵仆仆來去匆匆情景異鄉(xiāng)人覺得看著順眼。這是自由自在的匆忙,是自己說了算別人管不著的匆忙,自由自在的匆忙實際上就是悠閑。
異鄉(xiāng)人買了東西走出超市,聽見有人喊“哈啰”,開頭他沒理會,后來發(fā)覺是沖他而來。超市門外臺階坐著三個土人,一個女土人在沖他招手。他也招手,喊了一聲“哈啰”。
他把推車里的東西塞進汽車。還沒見過土人買了一推車東西走出超市,也沒見過土人手里拎著買的東西,土人似乎不愿手里有東西,喜歡兩手空空。土人的張望多半沒什么目的,這張望不像是瞅哪里臉就轉(zhuǎn)向哪里,倒像是臉正好轉(zhuǎn)向哪里就瞅哪里。面包車正兜來兜去吸引土人的張望。它并不催促,只是讓土人看到回家的車,提醒土人回土人村落。endprint
有的土人上了面包車,面包車不挑剔,荒野中的任何土人村落它都去。兩個人它也可以送一趟,七八個人當然更好。把土人送到野地它就往回跑,最終要把土人統(tǒng)統(tǒng)送出鎮(zhèn)子。
異鄉(xiāng)人打算吸煙,新打開的一盒煙找不到了。他在汽車里搜尋,半截身子在車里半截身子在車外徹底搜尋。隨后他拿起手電筒去翻垃圾桶。
他拾出先前扔的垃圾袋,放在地上用手電筒照著。在啤酒瓶、礦泉水瓶、橘子皮和罐頭盒之間翻找。沒找到。他把它扔回垃圾桶又檢查另一個垃圾袋。有人在沖他喊“哈啰”,還是先前那個女土人。他朝她揮揮手。有人從旁走過,幾個下班的礦工穿著帶反光標志的工作服,抱著成箱的啤酒。專職撿垃圾的人不用手電筒,他的樣子不像,放慢腳步再瞅一眼,也不像。他在第二個垃圾袋中找到了那盒煙。
停車場的車都是車輪大底盤高的越野車。這鎮(zhèn)子上連小號輪胎都買不到。他的車不是四輪驅(qū)動車,他帶了兩個備用輪胎,還帶了油桶。他在吸煙,打算去汽車營地,忽然發(fā)覺和他兩次打招呼的女土人走過來。他和她第三次說“哈啰”,他估計她是想要一枝煙。
她:“你要女人么?”
他一愣。她站在眼前,能嗅到極輕微的一點酒氣。
他:“你喝酒了?”
這回是她一愣。她困惑地瞅瞅他,由于話頭和思路被打斷,她困惑地試探地順著他的思路說:“你喝酒了?”
他瞧著她。她目光坦率,徑直走到他面前,有點興奮。這會兒仍抱著希望。他知道那不是“酒后之言”。他嗅到她一絲酒氣隨口說了句“你喝酒了”。話一出口才感到這句話碰巧了正好含蓄得體??伤齾s說我喝酒了。
異鄉(xiāng)人:“吸煙么?”
這句話女土人沒回答。他掏出一枝煙與嘴上那枝煙對火。然后把煙遞給她。這會兒兩個人都不吭聲。是有點迷茫的不吭聲。并不尷尬,神色自如,但也不是安詳寧靜,一件事情在她看來仍然懸著,他并未回答,而在他看來事情隨“酒后之言”而消解。
太陽曬了一整天的停車場在發(fā)散著蘊藏的熱量,停車場一些小樹看上去懶洋洋的。超市馬上就要關(guān)門,停車場上車越來越少。他張望著,曾經(jīng)和她一起坐在臺階上的兩個土人離開臺階朝這邊走,兩個人越過一片空著的停車位。他示意她瞅她的兩個伙伴,她瞅了一眼。面包車朝這兩個人兜過去。兩個人沒過來,半途中停在一棵小樹旁,瞧著這邊不揮手也不呼喊。面包車也停到小樹旁,兩個土人忽然轉(zhuǎn)身上了面包車。
因為他瞅面包車,所以她也瞅,但沒理那兩個伙伴。煙在她嘴上熄滅。煙在她嘴上是負擔,她不會吸煙。
她:“你送我回家?!?/p>
他瞅瞅她又瞅面包車,他說:“你有車?!?/p>
她:“它送遠處的人,我家在鎮(zhèn)里。”
她伸手拉車門,那車門鎖著。他忽然領(lǐng)她看車頭,他說:“你瞧這車頭,瞧這豁口,它掉進河里了。”
她對車頭沒有評論,車沒有問題。她想他明白她說了些什么。她來時有一股沖動,這會兒萎靡不振,灰心喪氣,有點發(fā)呆。她轉(zhuǎn)身要走,他不由得往前送了她幾步。他又停住,她瞅瞅他扭頭走了。
異鄉(xiāng)人鉆進車里發(fā)了一會呆。他伸手摸到酒瓶子就喝了一口,一口酒下肚他覺得它還沒下肚就無影無蹤,接著他驀然悟到“你喝酒了”是在講傻話。對土人而言“酒后”沒有什么涵義。土人文明中沒有“酒后失言”,“酒后吐真言”,“酒后無德”,土人文明中甚至還沒有酒。
土人的一句話就是一句話,而酒后就是有點迷迷糊糊。
她說“哈啰”你也說“哈啰”,你說“你喝酒了”,她也說“你喝酒了”。
汽車營地的大草坪修剪得很平整,劃分出許多區(qū)域。不同的區(qū)域有一些安營扎寨的帳篷,還有汽車拖掛的活動房子。異鄉(xiāng)人的汽車繞開正門兜個圈子停到營地側(cè)面。他的車里有帳篷,有爐具,他對營地的需求不多。
遠遠就聞到烤香腸的誘人的香味,烤香腸烤洋蔥的味道香噴噴特別好聞,刺激食欲。兩伙游客在營地的露天廚房兼餐廳烤香腸喝酒,頭上是幾根柱子支起的瓦楞鐵皮房頂。服務設(shè)施區(qū)域除了餐廳廚房,還有兩個洗衣房,很多洗衣機,一些支在空地上的晾衣服鐵架。還有衛(wèi)生設(shè)施。異鄉(xiāng)人直奔洗淋浴的大房子。他瞅著這一溜房子的幾扇門,覺得這門關(guān)得挺緊,他攥著門把手擰了一下,門上了鎖。能聽到另一側(cè)兩伙游客在高談闊論,一邊吃香腸一邊交換旅途見聞,在談一輛翻到路邊溝里的汽車。異鄉(xiāng)人一聲不響又迅速地試了幾個門把手,統(tǒng)統(tǒng)上了鎖。有時不上鎖,但這次上了鎖。
他返回營地正門進了管理員辦公室。柜臺那兒沒人,里屋的電視機在轉(zhuǎn)播球賽,管理員從里屋出來。管理員說:“是,先生?!?/p>
管理員解釋墻上的價目表,他解釋說有兩種停車區(qū)域,供電區(qū)域30元一宿,不供電區(qū)域20元一宿。
“洗淋浴多少錢?”異鄉(xiāng)人說,“我不住,還要趕路?!?/p>
“4元?!惫芾韱T說,他拿出鑰匙。這鑰匙的鑰匙墜是木制的,像接力賽跑的接力棒那么大。異鄉(xiāng)人接過鑰匙和接力棒。
路燈稀少晚上盡量保持黑暗的街道有一些很漂亮的房子,那些街區(qū)的樹木高大,房屋也高大。感覺上似乎也涼快一點。樹影晃動你就看見一陣風,這陣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有草木搖曳才動見觀瞻。
鎮(zhèn)子這一邊都是平房,樹木似乎也長不大,街兩側(cè)白天挺熱鬧,這會兒很安靜。異鄉(xiāng)人的車以土人的車速在街上轉(zhuǎn)悠。街兩側(cè)是關(guān)了門的店鋪,關(guān)了門的平房。職業(yè)介紹所的平房,發(fā)福利金的平房,經(jīng)營房地產(chǎn)的平房,然后是賣鉆石的平房,街道另一側(cè)也是賣鉆石的平房,兩個鉆石專賣店都是平房。這一帶有個鉆石礦每年挖出全世界十分之三的鉆石。
車在向前走,眼前的一切緩緩地落到后面。街上看不到土人,叢林中的土人被面包車送走,鎮(zhèn)子邊緣的土人自行回家。他忽然想起在河邊時沒顧得上注意的一個細節(jié),兩個土人青年從吉普車后門跳出,土人女孩光著腳丫直奔河邊想撿一樣東西,驀然想到那東西有主,于是就停在那里。那是個折疊椅,車陷到河里時,他一急之下抓起手電筒和折疊椅上了岸。手電筒用得著因為天快黑了。但他是站在折疊椅旁邊瞅河里的車。
街道另一側(cè)出現(xiàn)一大片空地。不知不覺他又轉(zhuǎn)悠到超市停車場。這片荒地上有月色,街燈的橙色光線也灑在這空地上,超市玻璃窗透出的黃色光線也灑在這片空地上。他從車中眺望臺階那兒,沒發(fā)現(xiàn)什么,那里空空如也。
責任編輯 長 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