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間

文清麗

不知不覺，天就亮了，田曉潔急著要回家，

柳娜知道勸不住，說，也好，回去好好想想。

沒想到一夜愉快，致使丈夫竟然要離婚。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好朋友高興，

可現(xiàn)在好朋友沒事了，安心睡覺了，田曉潔卻要離婚了。

想到這里，田曉潔恨起自私的柳娜來。

田曉潔一直以為柳娜會送她出門，至少會等到她打上車，畢竟風(fēng)刮了整整一夜，她家離大路又遠，現(xiàn)在又飄著大雪，可是穿著睡衣的柳娜頭剛伸出門外，馬上縮了回去，說，聽我的話，別怕他?？伞飼詽嵰痪湓掃€沒說完，就被柳娜不耐煩地打斷了，快回去吧，我要瞇一會兒，跟你聊了一夜，困死了。話沒說完，門就哐的一聲，把最后一縷溫暖關(guān)在了屋內(nèi)。田曉潔盯著柳娜家大門上去年貼的“?！弊?，感覺徹骨的寒冷襲遍全身，她恨恨地把“?！弊值挠蚁陆堑摹疤铩弊炙旱?，扔到垃圾箱里，怨氣好像也隨之消失。

這是田曉潔第一次跟丈夫鄧陽鬧別扭后在外面過夜，鄧陽昨夜在電話里給柳娜說“她要是晚上不回家，后果自負”。后果會是什么，要是自己無法承受，那么為了自私的柳娜，值嗎？田曉潔越想心里越不得勁，下了出租，拐進慶豐包子鋪，買了丈夫最愛吃的三鮮包子，滿懷愧疚地掏出了家里大門上的鑰匙，輕輕轉(zhuǎn)動了一下，門就開了，丈夫生氣了，還沒忘記拔出插在鎖孔里的鑰匙。一股暖流涌上田曉潔的心頭，她大衣都沒顧得上脫就走進臥室，做好了挨罵的準(zhǔn)備，可是趙陽卻沒有在家，大星期的，他會到哪里去？是想不開了，還是也離家出走了？田曉潔在家里快速掃了一圈，最后在書房桌子上找到了他留的一張紙：離婚協(xié)議。一看這四個字，她立即抓起電話，聲音哆嗦得都不成句了。柳娜半天才接電話，聽完后輕描淡寫地說，等我睡醒后，給你電話。

柳娜，你到底是不是我好朋友？我都要離婚了，你還想著睡覺。田曉潔在電話里哭了，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委屈。

離婚又不是絕癥，我都離了兩次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非要把我吵醒！等我的電話。不等田曉潔應(yīng)聲，電話就掛了。過去心里難過了，還能給母親打電話訴說，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躺在地里半年了。什么叫孤苦無助，田曉潔第一次體會到孤苦無助，就是一夜間，好朋友不理你了，丈夫棄你遠去了，與你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親人瞬間無法依靠，只能靠你獨自應(yīng)戰(zhàn)隨即而來的一切無奈。

昨天發(fā)生的事，到底怪誰呢？家里裝修，浴缸是田曉潔力主安上的，她在電影里看到女主人公總是躺在浴缸里一堆泡泡間邊聽音樂、邊打電話的鏡頭，非常香艷。想著自己有大房子了，一定要裝個按摩式的大浴缸?？烧娴陌惭b好了，除了兒子泡澡以外，自己一次都沒有用過，一句話，怕不衛(wèi)生。一家三口都在浴缸洗，即便消毒，心里總還怕不干凈。真正讓田曉潔下決心拆除浴缸是因為好朋友柳娜。她們是大學(xué)時的同學(xué)，畢業(yè)留在同一個城市，柳娜在某大學(xué)講授現(xiàn)代文學(xué)，田曉潔在一家報社編副刊。

“十一”長假，丈夫在國外、女兒到外地讀大學(xué)的柳娜到田曉潔家住了幾天，原計劃住到長假結(jié)束，誰知到四號就不住了，打麻將時，她發(fā)現(xiàn)田曉潔的丈夫鄧陽右手中指上長了個灰指甲，如臨大敵，洗牌時，離鄧陽遠遠的。鄧陽給她遞了杯子，事后她也要再三地用肥皂洗好幾遍手，起初，田曉潔沒在意，以為這是職業(yè)使然，柳娜是護士出身嘛。沒想到天黑了，柳娜卻堅持要回家，說回家洗澡。田曉潔說在我家洗呀，柳娜掃了一眼在客廳里看電視劇的鄧陽，把田曉潔拉到書房，關(guān)上門說，我可不想染上灰指甲。鄧陽手上有，腳上肯定有。你想一想，一個女人腳上長了灰指甲，怎么穿涼鞋；手上長灰指甲了，怎么與友人共進晚餐？

你也太矯情了，我跟我兒子都沒有。田曉潔回答得很不高興。

現(xiàn)在沒有，不等于將來沒有。我建議你趕緊把你家那個破浴缸砸掉，換成淋浴。既衛(wèi)生，又顯得空間大。

這可是有名的科勒浴缸，花了一萬多塊呢。

田曉潔，你生活得真太粗糙了，根本與你都市白領(lǐng)的身份不相符嘛。你、你兒子、你將來的兒媳，你的孫子，全染上灰指甲咱都不說了，我就問你，將來你老了，是不是還要爬進浴缸？老人最怕什么，摔倒了不是中風(fēng)就是半身不遂，多危險呀。我們?nèi)说街心辏膊【拖窳鞲幸粯?，打了預(yù)防針，還三天兩頭得病呢。

你說得有道理，可是鄧陽那人你又不是不了解，過日子那么儉省，上次聽了你的話，我換了書柜，他跟我一個月不說一句話?，F(xiàn)在這事他肯定不會同意的。浴缸用了還不到三年，他怎么舍得拆掉。

哎，曉潔，我就不明白，你是經(jīng)濟獨立的現(xiàn)代女性，老害怕鄧陽什么呀！我讓你在我家住幾天，你說鄧陽會生氣的；跟你逛街，天還沒黑你就急著要回家，說回去晚了，鄧陽會不高興?，F(xiàn)在你為了讓鄧陽高興，不惜讓一家子都染上那該死的灰指甲，等老了老胳膊老腿地在浴缸里爬出爬進？還著名的女記者，整天在文章里替這個女人維權(quán)，替那個女人鳴不平，怎么就不想起為自己贏得應(yīng)有的尊嚴(yán)。你在你們家的地位是什么，不要怪我說話難聽，連個小妾都算不上。

一席話聽得田曉潔很是惱火，過后細細思量，也就是多年的知心朋友敢這么說自己，別人誰犯得著跟你這么掏心掏肺？從上大學(xué)到現(xiàn)在，跟柳娜處了二十多年了，雖有磕碰，可她是真心對自己的。自己生病住院，第一個去看她的肯定是柳娜；因為丈夫的出軌痛苦得半夜睡不著覺時，又是柳娜陪著自己好言相勸……再說人家說得有理呀。于是跟鄧陽好言商量拆掉浴缸，商量了好幾天，鄧陽都死活不同意。于是在鄧陽出差時，在柳娜的大力幫助下，田曉潔成功地進行了家庭改良。說是大力幫助，絕對沒錯。柳娜就像上次幫著換書柜一樣，從看貨到定貨，全包了。廠家送貨時，怕田曉潔一個女人在家遇到壞人，又親自到場壯膽。盯著一塊塊板從一樓送到八樓，一塊塊板材組裝起來，一本本書從紙箱里挪到書柜里，才扶著腰回了家。這次照樣開著自家的奧迪，請師傅拆浴缸，安整體浴室，又打電話叫人抬走舊的浴缸。然后在田曉潔四室兩廳的房間轉(zhuǎn)了幾遍，說，你看現(xiàn)在多好，一進門，一通到底的大客廳靠墻放了整整十組書柜，餐桌正對的墻上掛著女主人的攝影作品，顯示了女主人不俗的風(fēng)雅。endprint

多虧你幫我設(shè)計的。

柳娜背著手，轉(zhuǎn)了一會兒，說，還有個敗筆，那就是這個小茶幾，跟寬大的布衣沙發(fā)不相配，你把它也換了。

以后再說吧。

鄧陽出差回家一看到嶄新的整體浴室，一再追問浴缸哪兒去了。一聽田曉潔說一百塊錢給了收報紙的，氣得半月不理田曉潔，而且不讓田曉潔再跟柳娜聯(lián)系，他說如果沒有那個精力過剩的女人的幫助，田曉潔絕對不會發(fā)生家庭政變。先是奪取經(jīng)濟大權(quán)，再接著就是換書柜，換浴缸，是不是下一步也要換掉我？

說起奪取經(jīng)濟大權(quán)，還得先從網(wǎng)上的一則消息說起。田曉潔除了一門心思干工作，家里大小事都不管，兒子從小一直到上大學(xué)，除了生產(chǎn)和喂奶離不開她，其他都是鄧陽管的，從上下學(xué)接送、檢查家庭作業(yè)，陪著做游戲，踢足球，上課外班，填志愿，一直到每月給卡上打生活費，田曉潔一概沒有染指，不是不想干，實在是沒有那份耐心。在家里，除了打掃衛(wèi)生洗衣做飯外，就是上網(wǎng)看電影，或者看書，逛公園看演出，雖然人到中年，還像個文藝女青年，為一朵花凋零傷半天神，為一部小說激動得半夜睡不著覺。跟鄧陽結(jié)婚的那天起，工資就全部上繳，鄧陽怎么理財，如何花錢，除了她需要錢能隨時花外，其他一概不管。

半年前，森林公園里郁金香開了，田曉潔坐在那如火般的花前，心情很是愉快，接連讓鄧陽給自己拍照。拍了幾張，忽然間就打不起精神了，想起周一要報新選題了，很是焦急。鄧陽說對了，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消息，是一個女畫家發(fā)的帖子，說她是一個單身媽媽，兒子四歲了，每次帶他出去玩時，孩子看到別的孩子有爸爸，老問自己為啥沒有爸爸。為了孩子健康成長，她想給他找個周末爸爸，就是在周末時陪著孩子玩玩。她是工薪層，工資不高，但會付一定的報酬的。田曉潔聽完，驚喜地說這是一個做專題的素材，挺有意思的，那有沒有應(yīng)征的？

鄧陽說有呀，有單身的，也有愛心爸爸都應(yīng)征了。

兩人說得很是投機，田曉潔想著第二天就給領(lǐng)導(dǎo)報這個選題，這時，鄧陽忽然說，我都想給那個孩子當(dāng)周末爸爸了，一個孩子沒有爸爸多可憐。要不，咱們一起去，陪著那孩子玩玩？反正你也喜歡逛公園。當(dāng)時田曉潔沒在意，回到家，當(dāng)作笑話給柳娜一說，經(jīng)柳娜一分析，問題大了，柳娜一針見血：田曉潔，你要注意了，鄧陽的老毛病看來要犯了。

鄧陽什么老毛病呀？

跟那個寡婦鬼混的事，你真的忘了？

田曉潔感覺好似被人撕開了往日的傷疤，半天回不過神來。

田曉潔，你都不想想那個女人真的是給孩子找爸爸嗎？我看，明明是給自己找情人呢。有希望了結(jié)婚，沒希望就發(fā)生點故事，還哄了孩子，兩不誤呀。還有，你說鄧陽整天都不給你兒子打電話，現(xiàn)在倒想給別人去當(dāng)爸爸，這不是明擺著起了外心嗎？

不會吧，自從那事后，鄧陽對我很好的。

田曉潔，你太單純了，你就不仔細想想，一個男人要去給一個單身女人的孩子當(dāng)爸爸，這問題多嚴(yán)重。他整個對家庭生活不滿意呀。

一席話聽得田曉潔煩躁無比，說，行了行了，怎么什么事經(jīng)你一分析，就串味了，行了，我有事，掛了。

放了電話，她的心一下子被柳娜攪亂了，先還是心平氣和地審問起鄧陽來，比如問鄧陽為什么要去當(dāng)周末爸爸。鄧陽說，獻愛心呀。那你為什么不給你兒子獻愛心呢？一周連個電話都不打。兒子都上大學(xué)了，他有自己的生活，我相信他能獨立生活。再說，人家還付錢呢。你就那么愛錢？怕不是為了錢吧，是不是打起了那個女畫家的主意。田曉潔咬著牙總算說出了自己擔(dān)心的話來。

我說呢，你從下班回來臉就不像人臉，肯定又是柳娜給你灌迷魂湯了，以后少跟那個風(fēng)流女人在一起，只要跟她在一起，我家的日子就不得安寧。

你憑什么污蔑人家柳娜？

我污蔑，一個快奔五十的女人了，還把自己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樣，離了兩次婚，好不容易嫁了個在外國開飯館的老頭，就以為自己有多成功，整天就想控制別人，她風(fēng)騷、放蕩，身上有股邪惡勁。這樣的女人我就想不通你為什么整天要跟她糾纏在一起，還動不動侮辱我！

我侮辱你？那個你在火車上認識的寡婦難道也是柳娜給你編出來的。你不就是可憐人家孩子沒爸爸，跟人家睡到一起了。

你他媽腦子被門擠了，十幾年前的事你現(xiàn)在扯出來干嗎？

你……才是。一急，田曉潔氣得說不出話來。

兩人越吵越兇，最后分床而居。睡到半夜，還是睡不著的田曉潔又給柳娜打電話討主意。柳娜聽了半天，說，田曉潔，鄧陽根本就把你沒當(dāng)妻子，怎么能那么說你呢，什么腦子被門擠了，什么臉不像人臉。我們錯怪他了嗎？他是有前科的人，我丈夫要給一個單身女人的孩子當(dāng)周末爸爸，我也會想他有外心了。你不能再讓鄧陽管錢了。現(xiàn)在你要做的，就是思路一定要清楚。鄧陽要跟你和好，你就提出管錢，而且明確警告他以后不許用臟話侮辱你。他要是不同意，證明他心里已經(jīng)沒有了你，要這樣的男人有何意思，離婚！

田曉潔說他真要同意離婚呢？

離就離唄，你怕他什么。你現(xiàn)在必須這么想，那就是離了他，你照樣生活得很好，想到我家住幾天就住幾天，想買什么就買什么，他根本就管不著你。多年來，就因為你太軟弱，他才欺負你。你看看，普天下，有多少女人在家里不管錢，讓丈夫管著；又有哪個丈夫，因為妻子跟女朋友打電話多了，就不許跟女友交往。還什么周末爸爸，他腦子才長草了。對這樣的人，你絕不能手軟。

柳娜的打氣，使田曉潔信心十足，斗爭的結(jié)果是，田曉潔成功地奪取了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雖然每次上銀行取錢存錢，定期活期，信用卡銀行卡，搞得她頭都大了，但心里踏實了許多。從這件事上看，她想，有個聰明的好朋友還是不吃虧的。

現(xiàn)在又遇到了麻煩，鄧陽說通過換書柜、換浴缸，說明田曉潔管錢是錯誤的，家里大的開銷必須要經(jīng)夫妻兩人商量著辦，現(xiàn)在任由田曉潔大肆揮霍，將來兒子結(jié)婚買房夫妻養(yǎng)老沒錢怎么辦？要求收回財政大權(quán)。田曉潔則說，她不是胡花錢，是為了更好的建設(shè)美好的家，不能像鄧陽離開農(nóng)村多年，還擺脫不掉農(nóng)民觀念，只進不出，那是小農(nóng)意識。夫妻兩人各說各的理，互不相讓，最后開始冷戰(zhàn)，就在這時，柳娜請?zhí)飼詽嵉剿胰?，說有要事商量。田曉潔說改天吧，我現(xiàn)在正跟鄧陽鬧別扭呢。endprint

柳娜在電話里嗓門提高了八度，說，田曉潔，你要是我最好的朋友，馬上過來。要不，就等著明天來收尸吧。說完，掛了電話。

田曉潔望了望自浴缸事件后一直沒有笑臉的鄧陽，說，我要到柳娜家住一晚，她可能遇到傷心事了。

別去，她明知咱們現(xiàn)在有矛盾，還讓你去，這根本就不是好朋友所為。鄧陽說。

我是她唯一的好朋友。

我說了，你不能跟那種女人在一起。

浴缸之事與人家沒有關(guān)系。

鄧陽鼻子哼了一聲，坐到沙發(fā)上胡亂地按著電視機上的遙控器。

兩人剛吃完飯，柳娜短信又來了三個，都是一樣的內(nèi)容：你再不來，就再也見不到我了。田曉潔洗完碗，背起包，出門時，給鄧陽丟了一句，我走了。

鄧陽沒有說話，田曉潔狠狠地關(guān)上了門。

經(jīng)濟獨立的職業(yè)女人，能有什么大事，不外是上司心偏了，沒有表揚自己；一直要好的男同事忽然又討好起新分來的女學(xué)生，對自己一下子沒有了往日的殷勤，雜七亂八的，聽得田曉潔感覺好笑，再睿智的女人，到頭來最在意的也不過是方寸之間，諸如單位、同事、朋友、親人，現(xiàn)在輪到田曉潔勸柳娜了。田曉潔以自己在單位信奉處事低調(diào)、為人隨和、業(yè)務(wù)領(lǐng)先的三項原則加上具體事例現(xiàn)身說法，不一會兒，柳娜就聽得眉開眼笑了，兩人邊吃水果，邊聊天，很是愉快。就在這時，鄧陽打來電話，讓田曉潔半小時之內(nèi)必須回家。

田曉潔正要答應(yīng)，柳娜一把搶過手機說，鄧陽我告訴你，田曉潔是知識女性，不是你的私有財產(chǎn)，任你欺負。她今天晚上住我家了！

我家的事你少管，讓田曉潔接電話！田曉潔要接，被柳娜擋住了，柳娜在電話里大聲說，就這么定了。

你告訴田曉潔，不回家后果自負。一聽丈夫生氣掛了電話，田曉潔急著要回家，柳娜說你不能給男人慣壞毛病，這次慣下了，以后想改也改不了啦。你到好朋友家住一夜，他犯得著這樣霸道嗎？你安心在這我這兒住著，一直等到他認錯來接你。田曉潔，不能軟弱，拿出點女性的尊嚴(yán)來，否則以后受氣的日子長著呢。你看張愛玲，看穿了胡蘭成四處留情的本質(zhì)后，堅決跟他分了手。后來胡蘭成怎樣的花言巧語，始終都不再理他。

可她后來也沒有過上幸福生活呀！

你說你，一時真是活該。你聽外面風(fēng)多大，留下來咱今晚上好好聊聊，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呢。

外面的風(fēng)的確吹得呼呼的，不是瓦掉了就是門窗被石子撞得亂響，況且田曉潔好長時間沒有到柳娜家來了。柳娜家比自己家小了許多，三小居室，不超過一百平米，可每次一進來，田曉潔總感覺自己好像走進了一個讓她迷醉的世界，不想回家。是臥室里那曖昧的帶蕾絲花邊的睡衣，還是書架上一長串外國人的名字；是柳娜一次次接電話風(fēng)情萬種的樣子，還是她永遠都有滔滔不絕的話題；甚或是那流動在房間里說不清的一股讓她陌生的氣息，還是書架上那古代仕女小瓷人涂著指甲油的纖細的手指……總之，每次來柳娜家，田曉潔都有新的感覺，不單是變換不定的布置，更主要的是每一個與女主人匹配的物件，都那么恰到好處。有一次，田曉潔盯著柳娜放在書房的一幅叫《旋律》的黑胡桃木的變形裸體舞女看了一會兒，回家時，柳娜就把它硬塞在田曉潔的手上了?？善婀值氖牵飼詽嵒氐郊依?，在一百五十平米的房間里，轉(zhuǎn)了四五圈，卻不知道把這個嬌慣的東西安置在哪里，放在書柜里，跟鄧陽喜歡的子彈殼、坦克、立功獎?wù)路旁谝黄?，不合適；放在書房里，跟《婚姻法》《機關(guān)公文寫作》《社會調(diào)查教程》為伍，好像也格格不入。最后，田曉潔悄悄放在了臥室自己的床頭柜上的一個不易讓人發(fā)現(xiàn)的角落，結(jié)果兩天后舞女還是不見了蹤影。問鄧陽，他說，自己每天看到那個沒有眼珠的放蕩女人，就老做被人割眼珠的惡夢，昨天卷在報紙堆里，讓收報紙的老頭拿走了。

后來田曉潔還接受過幾次柳娜家里的愛物，一座玻璃小橋，一幅畫著夢幻般睡蓮的油畫，一束開得恣意奔放的美人蕉，都跟裸體舞女一樣，放在哪里都別扭，田曉潔把這歸結(jié)于自己家沒有承載這些自己喜愛的物件的氣場，于是忍痛割愛。

每次田曉潔從柳娜家回到自己家，好半天的郁悶，看哪都不順眼，一成不變的家具擺放，丈夫一成不變地看電視，自己一成不變地坐在電腦前寫東西。從來沒有像跟柳娜在一起的暢快，比如，就像現(xiàn)在，跟柳娜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毯上，點著藏香，聽著音樂《月亮河》，品著柳娜從國外帶回的紅酒，談著最新出版的詩集呀，得獎的電影呀，明星八卦呀，恍惚回到了大學(xué)時代。柳娜為人本就灑脫，又在自己家里，對好朋友一點也不設(shè)防，講單位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講情人們的枝枝節(jié)節(jié)，有時，聽得自己都臉紅了，柳娜也毫不在意，說田曉潔這么多年了，怎么還不改變一下自己，人到中年了，仍像個小姑娘一樣，跟男人交往敏感、緊張、壓抑、僵硬，沒有女性的魅力，這樣的女人沒男人想跟她做愛。

田曉潔聽了這話反駁道，你怎么知道沒有？我丈夫跟我整天想親熱。柳娜笑了，我說的是其他男人，曉潔，搞創(chuàng)作，是為了留住永恒的美，沒有體驗黑暗的沖動，怎么能表現(xiàn)無盡的快感。只有自己目眩神迷，情難自禁，身心顫栗，才能體會到人生的完美。田曉潔頭枕胳膊，聽得入了迷。

大學(xué)校園里，總有許多鮮活的故事，再加上柳娜風(fēng)趣而智慧的語言，聽得田曉潔笑得臉頰都痛了：話說我院那個劉副院長，長著一副君子相，溫文又爾雅，開口魏晉名士風(fēng)流，閉口民國文人風(fēng)骨，肚子里卻裝滿了豬下水，你離他還有百米，就能聞到他身上的騷味。真的，你別笑，不是我夸大其辭，的確真憑實據(jù)，有案可查。話說前不久，為了當(dāng)上院長，專門設(shè)局讓年輕貌美的第三任妻子勾引校長，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柳娜故意賣起了關(guān)子。當(dāng)然是賠了夫人，又折了兵。錯，他如愿當(dāng)上了院長，然后又娶了比自己更年輕的碩士生學(xué)生，原來兩人早就結(jié)秦晉之好，鵲橋暗渡已數(shù)年之久?？上蛉藶榱苏煞蚴Я嗣?jié)，還被掃出了家門。還有，講古代文學(xué)的孫教授是個絕對沒有風(fēng)花雪月傳聞的老頭，整天穿著中山裝，視女人如洪水猛獸，不收女弟子，不正眼瞧女教師。有天你猜在哪兒發(fā)現(xiàn)了他，在一家洗浴城里玩了小姐，卻不給錢，讓人家扣了，讓學(xué)校去領(lǐng)人。校領(lǐng)導(dǎo)責(zé)怪他老而不尊，孫教授卻如在講堂上樣，慢條斯理地說經(jīng)自己考古，小姐手腕上的手鐲是冰種翡翠飄花手鐲，出自大宋。古詩云，“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這 “跳脫”即今之腕釧也。 古代的文學(xué)作品中，常見女子以手鐲相贈戀人的情節(jié)。梁陶弘景在《真浩》中記述了仙女萼綠華曾贈羊權(quán)金和玉的跳脫。蒲松齡《聊齋志異·白于玉》中寫書生吳生偶入仙境與一個紫衣仙女歡好，臨別時，仙女把自己所戴金腕釧送給吳生留念。endprint

校領(lǐng)導(dǎo)打斷老先生的長篇大論，再問既然是考古手鐲，怎么又把人家女孩也考察了。你猜孫教授怎么回答的？田曉潔搖了搖頭，柳娜喝了一小口紅酒，晃了晃發(fā)酸的脖子說，孫教授害羞地回答：我在考察手鐲的玉是何年份時，聞到一股異香，我就循著香味而去，不覺間如漁人誤進了桃花源，忽逢桃花朵朵，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甚異之，復(fù)前行，欲窮其味，結(jié)果迷失其中，不知歸途。因而若有過錯，不能怪我，只怪這味太香。逗得一旁的小姐說，真不愧是大學(xué)教授，嫖娼都這么的有學(xué)問，還把我花了十塊錢在地攤上買的手鐲當(dāng)成了文物，真是笑死人了。

聽得我點著柳娜的腦門說，你瞎編的吧。

柳娜推開我的手說，信不信在你。我院還有一位，大家管她叫戴花的王美人，因她一年四季，穿衣必有團花纏繞。長相嘛，的確算得上艷冠學(xué)府。王美人是我院畢業(yè)的碩士生，不知走的什么路子，反正留校當(dāng)了好幾年文學(xué)史的講師，照本宣科，學(xué)生聽得每次都給打分不合格，可是這絲毫不影響王美人參評副教授資格。不過有硬性規(guī)定，評職稱就得有論文發(fā)表，可王美人整天惹花引蝶，怎么能坐得住冷板凳？有天，她忽然說自己愛上了長得像豆芽菜的師弟，小師弟上學(xué)三年，她可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一次。反正忽然間，太陽就照到豆芽菜身上了。一會兒送錢，一會兒送衣服，滿臉青春痘的貧家子弟，受寵若驚，沒想到自己何德何能，竟然真的賣油郎獨占花魁，立即拜倒其石榴裙下，鞍前馬后，隨叫隨到。兩人到西雙版納玩了半個月，王美人包吃包住陪游陪玩，伺候得小師弟紅光滿面，精神抖擻，一回校就急著要跟美人領(lǐng)結(jié)婚證。美人這時才如泣如訴地說，自己雖然很愛才華橫溢的小師弟，無奈自己已經(jīng)羅敷有夫，只愿把愛埋在心底，成為永久的朋友。不諳世相的小師弟信以為真，被美人的癡情感動，更加對美人一往情深。情到深處，美人梨花帶雨，求人家給她寫篇能發(fā)表的論文，作為愛的見證，一生足矣。師弟點燈熬油，好不容易寫了三萬字的論文，王美人的論文發(fā)在了國家核心期刊，得了一等獎，如愿評上了副教授，師弟自己的論文卻因為論點陳舊，連畢業(yè)都沒過關(guān)。師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你猜怎么著，因為他睡了系主任的女人。

那小師弟沒找?guī)熃闼阗~？

當(dāng)然去了，師弟抱著魚死網(wǎng)破的決心，準(zhǔn)備揭開論文之謎，只是師姐比他還早了幾步，不用說又是一腔深情的表演，使小師弟深信師姐迫于無奈，因為又是師姐上下周旋，不但讓他順利地拿到了畢業(yè)證，還幫他在另外一個城市找到了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師弟感激涕零，說他即將完稿的一本學(xué)術(shù)著作是與師姐合作的，卻不知這件事情的始末策劃皆是王美人。

田曉潔越聽越失望，她心目中的大學(xué)校園那是詩意的棲息地，沒想到跟社會一樣，也非一片凈土。

你呀，還是太單純了?，F(xiàn)在社會，有幾個男人是真心地愛著妻子？

鄧陽對我挺好的，非要跟我一起洗澡，給我起咪咪的小名，幾天不做愛就睡不著覺。還有，過一陣就會忽然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送我一件我心儀的衣服，或者送我一本書呀什么的，反正我只要一念叨，沒過幾天，這些東西就會送到我面前。即使我們上午打架，打得滿屋一片狼藉，到下午，他指定要給我包一頓我愛吃的餃子。

他肯定是在別的女人處學(xué)的那些討你喜歡的把戲，騙你。

你胡說什么呢，夫妻之間恩愛多難得。

那是刻意做出來的，就像請人吃飯和家常飯的區(qū)別一樣，整天刻意做出來的就不是愛，是作秀，是表演給人看。只有尋常的飯菜才是過日子的。對了，莫不是鄧陽又在外面有人了，所以才對你好？

田曉潔實在不想聽柳娜說丈夫不好的話了，越聽越覺得句句都在貶低自己的尊嚴(yán)。便在柳娜又一次喝水時，轉(zhuǎn)換了話題，你這次到美國探親怎么樣，那兒好嗎？

柳娜坐了起來，眼睛睜大說，我不是這次出去，就不知道世界還有那個樣子的。你見過城市是建在森林里的嗎？我家就在華盛頓市區(qū)，不到二百米就是片原始森林，后面兩站路是哈得遜河，馬路干凈得像水洗過一樣，樹葉也綠油油的，天藍得像電腦處理過，民居門前屋后花園芳草茵茵。美國因為原來是英國的殖民地，既有其厚重的歷史，又有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化，真是上天太眷顧這個國家了。

拋開針對田曉潔個人生活評頭論足的尖刻不談外，柳娜還是個不錯的朋友，她有思想，知識廣博，熱愛自然，大自然輕微的變化都逃不過她好奇的雙眼。從美國的五月花號船，到印第安人最初的居住地，從獨立戰(zhàn)爭，到斯大林格勒之戰(zhàn)，評歷史古今人物，分析千古愛情得失，中間不時加上電影、小說中的諸多細節(jié)，從小說《亂世佳人》主人公郝斯佳的腰圍說到在希律王面前跳舞的莎樂美身上的肉感，從埃及艷后克麗奧佩特拉身著半透明的絲滑綢裙，坐著豪華愛船，去港口迎接安東尼，到娜娜出走，總結(jié)現(xiàn)代女人更應(yīng)該是取悅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加自信，更有魅力，而不是一味地去取悅男人，遷就男人……一番信息轟炸，聽得田曉潔如癡如醉。

不知不覺，天就亮了，田曉潔急著要回家，柳娜知道勸不住，說，也好，回去好好想想。沒想到一夜愉快，致使丈夫竟然要離婚。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好朋友高興，可現(xiàn)在好朋友沒事了，安心睡覺了，田曉潔卻要離婚了。想到這里，田曉潔恨起自私的柳娜來。交往多年，她清楚好朋友身上的毛病，可能從小因為父母感情不和，凡事先從最壞處考慮，為此搞得田曉潔老想放棄跟她做朋友，可是幾天不打電話，心里又空落落的，有一次她堅持半年不跟柳娜聯(lián)系，可奇怪的是，柳娜身上好像總有一股力量牽扯她，讓她無法逃離，難以抵制。有時她感覺柳娜就像陰險的大提琴一樣，和著自己憂傷的小提琴交融在一起，讓她不知不知覺也變了，不再像過去那樣嬌柔、怯懦，對柳娜那豐富多彩的私生活充滿了向往，渴望自己不再過壓抑的生活，而是像柳娜一樣某些時候任情任性地喝醉自己，奔放生活，甚至有那么一些輕佻，那么一些瘋狂，甚或有那么一些邪惡來。

已經(jīng)到早上十點了，鄧陽還沒有回家，田曉潔獨自吃完飯，認真地考慮起離婚帶來的諸種麻煩來。自己不會開車，離開了鄧陽怎么生活？越想越傷心，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天要塌下來了。endprint

謝天謝地，柳娜總算打電話來了，說，唉呀，哭什么呀，又不是到了世界末日。我就想不通，人家都要跟你離婚了，你還擔(dān)心他吃什么？他吃屎去你才高興呢。

話不能這么說，他對我還是很好的。

還很好？就因為你到好朋友家住了一晚，就要離婚？

他可能是鬧著玩的，今天我回家時發(fā)現(xiàn)他出門時，都沒忘把門里的鑰匙拔出兩厘米。柳娜你知道吧，我家的門鎖有點問題，自從安上，里面有鑰匙，外面鎖門時就怎么也鎖不上。每次我鎖門時，都忘記把門里的鑰匙拔出一點，可鄧陽知道我比較笨，每次總要把鑰匙拔出一點來。

你把離婚協(xié)議給我念一遍。

田曉潔念了一遍離婚協(xié)議，越念心里越哆嗦：田曉潔與我生活理想南轅北轍，多次溝通，都無法解決?？陀^上講，作為現(xiàn)代女性，田曉潔同志在工作上十分優(yōu)秀，寫一手好文章，年年被評為優(yōu)秀工作者。但是在生活上極其低能，不會開車，不善理財，缺乏主見，被一些不良之友教唆，私自破壞夫妻公有財產(chǎn)，不經(jīng)商量，置辦書柜、浴缸，累計花費人民幣三萬多元。做錯事從不主動認錯，剛愎自用，本人一直抱著治病救人的方針，寬以待她。誰料該同志已經(jīng)病入膏肓，致使昨日晚上十九時零五分離家出走，到目前為止，遲遲不歸，時間長達十二個小時，本人自愿要求協(xié)議離婚，房子歸她，存款和車輛歸我。

你聽聽，你丈夫老早就想跟你離婚了，你看他協(xié)議寫得多么清楚：房子歸你，存款和汽車歸他。

我們家的房子現(xiàn)在值幾百萬呢。

田曉潔，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涂。房子是你單位分給你的經(jīng)濟適用房，存款是你們兩個人共有的財產(chǎn)。他一個破公務(wù)員，要啥沒啥，你上大學(xué)的兒子肯定住你這兒了，那么存款是不是還有你兒子一份呢？

仔細研究完離婚協(xié)議，田曉潔才確信丈夫說離婚不是鬧著玩的，一想起二十多年在一起的共同生活，禁不住淚如泉涌。

別哭了我的姑奶奶，你現(xiàn)在要冷靜。你想一想，他不帥，奔五十的人了，還談什么帥。沒有錢，掙得還沒你多。沒有房子，哪個女人要他。也就是一些打工的可能才看上他，不，打工的都看不上，他一無所有，牛什么呀。他不讓你到我家過夜，忘記你的生日，對你惡言相向，不愛洗腳，滿手的灰指甲……你能例數(shù)他種種的惡習(xí)，證明你從身體上已經(jīng)厭惡他。你剛調(diào)北京時，他跟那個有孩子沒工作的女人胡搞，那時我就勸你離婚，你總是為了孩子，不離。要是離了，現(xiàn)在你說不定找了更好的，像我一樣也出過幾次國了。當(dāng)然，你也可能找不到合適的，單身過一輩子，那么多離婚的女人，人家不也是過得挺好的嘛。

雖然田曉潔一直在為鄧陽做著客觀的辯解，可是越描越黑，再加上柳娜教授張愛玲式的尖刻，經(jīng)她這么一說，鄧陽已經(jīng)無惡不作，很難再跟他生活在一起了。田曉潔越聽心里越不舒服，后悔過去把夫妻之間的一切隱私全給好朋友講了，那時難過，說出來是想發(fā)泄，沒想到好朋友現(xiàn)在卻一一都拿出來，不知為什么，有些事一經(jīng)過別人之口，怎么聽起來那么刺耳，偏離了自己的初衷不說，甚或背離了問題的性質(zhì)。

柳娜不知道田曉潔此刻的心情，越說越激動，說她一直認為鄧陽不是個好男人，小氣，自私，目光短淺，狹隘，沒有男人的魄力，也就是不擅長生活的田曉潔能容忍他，換了別的女人，有他好果子吃哩。

可離了婚，我燈壞了誰修呀；出去應(yīng)酬誰送我呀。還有，我生病了，誰照顧我呢。再說他對我還是挺不錯的，你不信，我給你再講一遍。

行啦行啦，昨天晚上你已經(jīng)給我講一百遍了，我備完課后過去看你，先給自己做點飯吧，我來后咱們好好商量你離婚事宜。

雖然柳娜勸了快兩個小時，田曉潔心里還是空蕩蕩的，看著家里墻上自己跟鄧陽一張張親密照片，氣不打一處來，取了結(jié)婚照，砸了鏡框，把照片剪掉。最后忽然想，鄧陽會不會像柳娜說的把家里的存款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說不定現(xiàn)在正跟那個帶娃的寡婦在一起鬼混呢。后悔自己從來不鎖柜子，立馬打開，六張存款一張也不少，鄧陽的東西也一件也不少地放著。那么他到哪去了？她撥通鄧陽的電話，電話剛響了兩下就被掛斷了。

時間，第一次變得這么漫長。這么漫長的日子，以后自己一個人怎么打發(fā)呢？

田曉潔越想心里越難過，一看表，已經(jīng)十二點了，一想起做飯，頭都大了，飯一直都是鄧陽做的，她胡亂給自己泡了包方便面，正和著眼淚吃著時，門響了，鄧陽回來了，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菜，說，怎么也不接接？不認識了？

她剛想站起來，一想起離婚協(xié)議，馬上坐下來，自顧吃起來。

鄧陽帶回來的是自己愛吃的雞腿漢堡，他好像什么事都沒有似的遞給她一個，她沒有接，繼續(xù)邊吃方便面邊說離婚協(xié)議我已經(jīng)簽字了。

鄧陽拿起離婚協(xié)議一把撕了，說，離什么婚呀，我的老婆好好的，我為什么要離婚呀。說著，坐到田曉潔的對面，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大口地邊吃邊說，有人就是傻，放著好吃的不吃，非要吃那個垃圾，真是豬腦子。

田曉潔搶了一個，邊吃邊說，你剛才是不是到那個女人家里去了？

哪個女人？

你到底有多少女人？

鄧陽笑了，加你，一百零一個。

田曉潔打了一下丈夫的頭，說，說真的，一大早跑哪兒去了？

你幾點回來的？

我七點半回來時，你已經(jīng)不在家了。

你猜猜？

不說算了。田曉潔感覺自己生了一晚上又一上午的氣慢慢消了。

鄧陽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到田曉潔跟前，她一看，高興地要跳起來，是自己一直想看的青春版的昆曲《牡丹亭》，說了好多次了，鄧陽都說票價太貴，不讓去。她只好把幾張劇照下載到手機上，聊以自慰。誰想一向摳門的鄧陽這次肯花八百元買一張票。田曉潔興奮了一下，轉(zhuǎn)眼一想又說，你是給別人買的吧，誰會剛給老婆寫完離婚協(xié)議，然后又請老婆看演出？一定是別人不去了，才想起我。對了，是不是請那個寡婦看演出？柳娜可是說了，你說不定又跟那個寡婦聯(lián)系上了，或者給那個畫畫的單身女人的兒子當(dāng)周末爸爸了。

鄧陽把可樂杯子狠狠地砸到桌上，抓起手機說，告訴我柳娜這個讓人惡心的女人的電話。

田曉潔一把搶下電話，說，你干什么呀，人家是好心。

你告訴她，我們家不再歡迎她。

鄧陽胡亂罵了柳娜半天，田曉潔再也不敢說什么了。鄧陽可能罵得累了，說，算了，你只要不跟她來往，我就原諒你了。我睡一會兒，你不在，我一夜都沒有睡著。等我醒后咱們一起到外面吃飯，然后去看晚上七點半的演出。

田曉潔知道鄧陽并不喜歡看昆曲，老說載歌載舞不莊重，一腔三疊太煩人?？墒菫榱怂?，卻老早出去排隊買票，越想越覺得丈夫仍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不禁后悔昨天給柳娜說鄧陽太多的不好了?？墒歉菜y收，越想越后悔，不該在兩人之間傳話，搞得朋友不是朋友，丈夫也不是丈夫。

昆曲《牡丹亭》實在好，田曉潔看得眼淚直流，扭頭瞧鄧陽，破天荒沒有睡覺，兩眼一直盯在舞臺的電子字幕上，看表情，似有陶醉之意。可能是劇情的作用，也可能是兩人成功的和解，看完演出回來，田曉潔邊洗澡邊哼著：“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云鬟點，紅松翠偏。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妙，我欲去還留戀，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丈夫在外面催著快點與她在床上相逢，兩人親熱如新婚之時。正在興頭上，門鈴忽然不合時宜地響了，然后是柳娜那高亢而底氣十足的尖音，開門！開門！田曉潔，你快開門呀！我給你帶了好多吃的，可累死我了。

田曉潔這才想起柳娜要來的事，連喊，糟了，糟了，柳娜來了。說著就要穿衣下床，鄧陽黑著臉說你開門試試，看家里會發(fā)生什么事！柳娜還在外面又是按門鈴，又是打手機，田曉潔無力地靠在床頭，再次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責(zé)任編輯 何子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