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雅芳
他說這個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人都是蠢里吧嘰的,
他這個診所專治蠢病。
這是他私下里說的,對外則宣稱包治疑難雜癥。
這些都無所謂,要命的是二叔根本沒學過醫(yī),
卻被人當神醫(yī)供著。
一
不能讓智慧出去上學,他會學壞的。二叔說。
我竊喜。
二叔請佟先生單獨在家里教我,佟先生必須聽他的。據(jù)說他小學都沒畢業(yè),有限的知識全憑自學。不過佟先生仍然聽他的,因為他有錢。他說知識不過是商品,出錢就能買到,一點都不稀罕。稀罕的東西是智慧,是從自己腦袋里邊長出來的,誰也拿不走。
這也是我名字的來歷。我是在德蘭福利院長大的,遇到二叔的那一年我五歲。那時的情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天,秀英阿姨帶著兩個陌生男人進了我們教室,他們的個子高高的,走到我面前正好擋住了前面的窗戶,窗外有一只啄木鳥正在吃蟲子。
大叔,你擋住我了。
大叔?我有那么老嗎?其中一個男人假裝生氣地說。
我慌了,忙改口叫,二叔。
呵呵,這小家伙真聰明。這個男人摸摸我的頭笑道,就他了,我喜歡。
于是,我就成了他的養(yǎng)子,叫他二叔。
我曾經(jīng)好奇地問他,智慧到底是什么呢?
二叔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問我,知道我的錢怎么來的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開了個診所,很來錢。
那么,我為什么要開診所呢?
不知道。
給你講個故事。以前我是在外面闖蕩的,弄了些小錢,但厭了,不想出去了,就閑在家里。張三李四王五的就愛來我屋里喝喝茶,晃蕩晃蕩。鄰村小六是常客,這家伙年紀輕輕正是做事的時候,可惜即將過門的媳婦跟人跑了,受了打擊,想著想著不明就里地脖子歪了,到處都治不好,出去又有礙觀瞻,只得在家里窮呆著。一天,我來勁了,想逗逗他。嘿,你的錢包掉了!冷不防,我趁他愣神兒的時候夸張地大叫一聲??┼?。比誰都差錢的他忽地一扭頭,脖子倒是正了,筋骨嚴重扭傷。為了彌補良心不安,我給他買了一盒麝香虎骨膏。沒想到,等扭傷痊愈,他的脖子也端端正正地豎在肩膀上,好了!為此,小六放了一萬響的鞭炮。接著是王婆來找我,說她女兒得了精神病,被親家關(guān)在屋里不給吃不給喝,快餓死了,求我救命。我問怎么得的病,有沒有受到過精神上的打擊和壓迫。她說沒有的事,嫁過去一直好好的,突然就不對頭了,做事顛三倒四,她三叔雖然得過精神病,但他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是過繼,親家公硬揪著這個死理要把我女兒趕出門。為了安慰她,我說,你女兒沒有得精神病,只是腦子出了問題。她興奮地一拍大腿,說自己怎么沒有想到呢,回去就帶女兒到縣醫(yī)院做檢查。原來是腦部長了個瘤子,壓迫小腦導致行為異常,而且這個瘤子是良性的,切除后就好了。從此,我成了村里的大醫(yī)生,名聲播及方圓幾百里。
哦。但是,這就是智慧嗎?
是的。
這是在騙人!
可二叔認為自己在救人。他說這個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人都是蠢里吧嘰的,他這個診所專治蠢病。這是他私下里說的,對外則宣稱包治疑難雜癥。這些都無所謂,要命的是二叔根本沒學過醫(yī),卻被人當神醫(yī)供著,難道真的像佛經(jīng)上說的眾生都是顛倒的?搞不懂。
二
王醫(yī)生,給你看樣東西。
今天這位病人很奇怪,竹竿樣的瘦高個子,身子歪歪斜斜的總是坐不穩(wěn),手里緊緊抱著一個黑色皮箱。他也不搶著看病,安靜地坐在我二叔旁,冷冷地掃視來往的人,直到病人走光了,才神秘地湊近二叔。眼見門關(guān)上了,他迅速輸密碼打開箱子。
嗬,好家伙,全是錢,滿滿一箱子。二叔發(fā)財啦!我在心里大叫。
二叔蜻蜓點水地瞟了一眼錢,并不說話。
你看好了我們一家人的病,這錢歸你;要是有一個人看不好,就不怪我小氣了,怎么說?竹竿聲音低沉,一臉嚴肅。
呵,二叔的臉老菊花一樣綻開了。真是見錢眼開,瞧,剛才還裝呢,現(xiàn)在裝不住了吧。
我先付訂金。竹竿從皮箱里取出一疊錢,整齊地放到二叔面前。
二叔忽地站起來,你啥意思,我王長富什么大場面沒有見過,我在錢堆里打滾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旯縫里!呵呵,幾個毛票票,還想來寒磣我?行了,帶上你的錢和箱子走人。二叔繃起食指硬邦邦地指著門。
撲通!歪斜的竹竿一下矮了半截。不,不,您誤會了!他居然跪到了二叔面前。書上不是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嗎,他怎么這么容易就把黃金給出賣了?
王醫(yī)生,求您救救我們一家人,三個人都得了怪病,日子沒法過了!竹竿的防線輕而易舉就被我二叔擊潰了,話里含著深深的淚意。
二叔輕蔑地一笑,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職,你這樣做擺明了就是在跟我談生意,我不喜歡生意人。
請先生諒解,竹竿坦白。前幾天老婆請了一個道士來算命,那道士說我們家要散財,讓我捐一大筆錢給他的道觀,財是災是禍水,散掉這災禍一家人的病都可以好。這不擺明了是騙錢嗎,可是老婆信他,說什么要我把不義之財拿出來,真是瞎扯。這時候一個朋友說您醫(yī)術(shù)高明,專治大醫(yī)院看不好的疑難病,花錢看病天經(jīng)地義,于是,我就……
竹竿望著二叔,等二叔的下文,還抽空把我也從上到下像看小人書一樣閱覽了一遍。
二叔才懶得理他,瞅瞅神龕上供著的華佗若有所思,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笑意。
竹竿不聲不響地把剛才拿出來的一疊錢又放回箱子一起推給了二叔。
這時,一個女人帶著個小男孩敲門進來了,竹竿沖他們點點頭,很顯然是他的老婆和孩子。女人看起來很漂亮,但是需要被吹一口仙氣,這種美是風干的,有點像我們對面花店里賣的干花。小男孩估計比我小一點兒,手里拿著個最新版的變形金剛玩得可起勁了,三兩下就把超人變成了汽車。
哇!汽車超人!我叫道。
不是,是坦克超人。男孩隨口說出的這句話,竟把竹竿和那干花驚得跳起來,你說什么!
這架勢把我嚇著了,那男孩卻當他爸媽是空氣,根本不理這一茬。
健兒,健兒。干花滿臉期望地喊道??墒墙喝阅菢?。竹竿使了個眼色示意干花別多嘴,她便不說話了,像噎住了一樣,臉蒙上一陣愁云,眉心的三道豎紋深刻起來。
王醫(yī)生,我兒子聾了一年多,今天真奇怪,居然說話了,看來我們真是來對了地方,請您一定要幫我們。竹竿真是個死皮賴臉的家伙。
這樣吧。二叔有主意了。一個一個地來,胡子眉毛一把抓是不行的,你說,誰先看?
竹竿干咳一聲,定了定神,以一家之主的口氣說,我先來吧。
您看我這腰、這脖子,還有這腿,到處疼。到醫(yī)院檢查什么問題都沒有,X光、核磁共振都做過,而且到同濟、協(xié)和的骨科檢查過,查不出來。巫醫(yī)馬腳、菩薩大仙、僧人道長也拜訪了不少,沒一樣起作用。
看來,你到我這里來,也不過是病急亂投醫(yī)。
不,我們是慕名而來。竹竿指指干花和健兒這倆人證,并下意識地用眼光掃了掃黑皮箱。
竹竿撒謊了。他也不問問我二叔是什么人,孫悟空逃得出如來佛的法眼嗎?
我診所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凡來找我看病的人必須百分之一百地信我,把我要的信息毫不含糊地提供給我,如果你心里還有什么小九九請馬上離開。
沒有,沒有。竹竿慌忙道。
神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你知道嗎?二叔詭異地說。
竹竿聽得一愣。
當然,我說的這個神是指心神。二叔拍拍竹竿的胸,以核實他的心是否在里頭。
哦,好。竹竿釋然。
我們,都聽您的。干花看了看竹竿,小心地代表全家人表態(tài)了。
二叔戴上白手套,讓竹竿躺下,裝模作樣地在竹竿身上這里揉揉那里捏捏。
這里痛不痛?
痛。
這里呢?
痛,渾身痛,骨頭也痛,肉也痛。
你的病是怎么上身的?
走樓梯的時候摔了一跤。
你把前因后果講清楚,我這里沒有外人。
竹竿盯了會兒二叔的眼睛,沉吟片刻,還是坦白了。一天夜里領(lǐng)導給我一個黑皮箱,讓我?guī)椭9懿灰嬖V任何人,我抱著箱子爬樓梯時把腿摔了,半個多月臥床不起,腿傷完全好了之后,全身開始痛。
箱子里裝的什么東西?
當時我也沒敢問,成天惶恐不安,漸漸地精神變得有些恍惚起來。
既然這樣燙手,你為什么不把箱子還給他算了?
不行,我不能還回去,一還回去我就把自己的路給堵上了。我還想往上爬呀,他能給我機會。
然后呢?
箱子一放就是一年多,前些天他提起這事,讓我立刻把東西消化掉,我打開一看,足足有二十萬!
是這個?二叔指著皮箱問。
是的。
行了,你說什么我都沒聽見。裝聾作啞是二叔的強項。
二叔緊皺眉毛,手指默默掐算,嘴里念叨著子丑寅卯之類的東東,一會兒,停下來。
好,站起來。
竹竿提著褲子站起來,皮帶快掉到地上了,后腦勺的頭發(fā)調(diào)皮地豎起,樣子很衰。
王醫(yī)生,我得的是什么病嗎?
可以說有病,也可以說沒有病。
???竹竿一臉懷疑。
有就是無,無就是有。最重要的一點,你筋脈不通同時心神又太虛,需要增補陽氣,以陽氣打通你的筋脈,通則不痛嘛,最終達到痊愈。
二叔熟練地從面前的幾本書中抽出一本舊舊的黃皮書,啪地扔竹竿面前。
竹竿好奇地翻開書,里面全是類似甲骨文的東東。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病人能看懂這本書,竹竿也不例外。他不再研究了,合了書問道,那要怎樣補陽氣呢?
呵呵,又一個人被忽悠了,真過癮。估計這書連二叔自己都看不明白,我就從沒見他看過。
站直一點!陽來自太陽之上,氣魄來自呼吸之間,記住,不要和陰暗猥瑣的小人來往,盡量不要有陰暗的想法,要讓陽光照進來。
竹竿努力站得更像一根竿子,二叔圍著這竿子左三圈右三圈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我的眼睛都轉(zhuǎn)花了。
直一點,再直一點,擎天柱!想象你頭頂有一輪火紅的大太陽。啊!我要擁抱太陽,我全身充滿力量……挺胸!收腹!二叔一邊抒情一邊用力拍著竹竿的肩,語氣激昂。聽得我直起雞皮疙瘩,受不了。
奇跡出現(xiàn)——原本歪斜的竹竿居然正了,直了。
喔。竹竿的肩一抖,心里肯定有點得意。
別動。
哈哈,罰站吧,有你受的。不知道為什么,我一見竹竿就不喜歡。
二叔遞了一根真正的竹竿給我——確切地說這是我們家的撐衣竿,讓我監(jiān)視竹竿,如果他一松動變形,就打。被安排這個光榮的任務,我太激動了。
小男孩健兒停手不玩變形金剛了,兩只眼睛瞪著我,就要冒出火來了,讓我想起了剛剛看過的葫蘆娃,不過那個火娃是嘴里噴火的。干花看著我欺負她老公一聲都不吭,估計她在家里經(jīng)常受竹竿虐待,這會兒我正在給她報仇呢,又不能笑,還要裝。唉,大人太辛苦了,二叔說這個世界就是一個裝的世界,誰裝得像誰就是贏家。
眼看三十分鐘過去了,竹竿居然挺得像雕塑。我氣急敗壞地扔掉竿子,那個健兒臉上有了喜色。
不錯。二叔表揚了竹竿。
竹竿一松勁又歪了,我立馬俯身去撿撐衣竿。二叔沖我搖搖頭又對竹竿說,看,你的身體沒多大問題,還是能夠伸直的。
那是怎么回事?竹竿對自己的身體產(chǎn)生了深厚的興趣,甚至能看出,他僥幸地認為不必浪費錢看醫(yī)生了。
二叔不理會竹竿,坐下來開藥。
片刻,他把處方和兩包藥遞給竹竿,叮囑,一天兩次,一次一勺,另外把這張?zhí)幏劫N在你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照單去做,一字不漏,三個星期后來復查,不出意外的話,三個月保你痊愈。如果效果能保持一年,那么你終身都不會復發(fā)了。
放心吧,我二叔妙手回春。
竹竿看看處方,不確定地搖了搖手里的藥,又看看二叔,滿臉狐疑地問,就這么簡單?
呵呵,虛彌藏芥子,芥子納虛彌,簡單暗藏乾坤吶。二叔流露出慣有的不屑。
簡單的事情才難做呢。我也跟著鄙視。
沒勁,眼看竹竿完事了,我把興趣轉(zhuǎn)移到健兒身上,他手里的變形金剛居然變成了一架飛機,太威風了!
二叔!我擔心竹竿一家人要走了,上前抓住二叔的衣服嚷道,我要這飛機!
不行!健兒又開尊口。
健兒!竹竿敏感地叫道。干花已經(jīng)驚得半張著嘴。
健兒,你聽見了嗎,健兒?可是他們再怎么喊,健兒都沒有反應,像被妖怪施了魔法。
王醫(yī)生,您看,我兒子聾了一年多,怎么在您家的小先生面前就開竅了呢?
你再叫他一聲行不?竹竿急切地求我。
我硬是不吭聲。
竹竿拿我沒轍。
低眉順眼的干花突然說。小同學,今天正好是星期六不用上學,我請你到我們家去玩,健兒的玩具都是你的,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對了,還有很多好吃的,怎么樣?
干花的聲音十分好聽。我想起了福利院的秀英阿姨,我從小沒有見過父母,記憶里最親切的就是她的笑容,可是她幾年前病死了。干花說話的聲音輕柔極了,像在唱搖籃曲。
我本來就不用上學,還有,我不叫小同學。
喔,對了,小帥哥怎么稱呼?干花的臉上仍掛著笑,很客氣。
大名王智慧,智商的智,聰慧的慧。
這么聰明不去上學太可惜了。看得出干花毫無惡意,竹竿看了干花一眼,干花噤了聲。這兩人怎么老用眼睛說話?
我吐吐舌頭,沒有說什么,因為這話聽得太多了。二叔說過,上學是和稀泥,一群人怎么能用一個老師教呢,都一個框兒框成了只會考試的應聲蟲,沒有個性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
看不出來你們的想法很有創(chuàng)意嘛。二叔開口了,對人家提出此非分之想表示諷刺。我最見不得二叔老是一副吃定了別人的模樣,突然想和他較較勁。我愿意去!我脫口而出。
噢?不出我的意料,二叔十分意外,能把我們家小先生請動可是不簡單啰。他轉(zhuǎn)而又對我說,你要想好,男子漢不能站一個主意,坐一個主意,答應的事不許隨便更改,正好,我這兩天尋思著要出去一趟。
去就去。我撇撇嘴。
也好,就兩天,你答應去張叔叔家也行,順便交你一個任務——做張叔叔的小監(jiān)工,像剛才一樣不許他彎腰。
這才知道竹竿姓張。那,如果他彎腰怎么辦呢,到了他的地盤他做主,我又不敢欺負他。
呦,竹竿彎了嘴角,笑道,彎腰一次就罰一件玩具,怎么樣?原來竹竿也會笑。
好啊,說話算數(shù),來拉勾!我得意忘形。
竹竿擺手,大人怎么會騙小孩呢。
記得去了多聽多看多讀書。二叔叮囑道。
我很乖地點點頭。
干花見我兩手空空,也不好說什么,她肯定覺得我一本書都沒帶讀什么啊。呵呵,我暗自得意。她當然不會知道,二叔讓我看的是沒有字的書。二叔說學問分為兩種,一種從有字的書上學習,另一種從無字的書上學習。一般人我才不會告訴呢。
干花領(lǐng)著我和健兒,她騰出一只手順便幫我整了整衣領(lǐng)。臨了,竹竿別過二叔,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黑皮箱。
就在他轉(zhuǎn)身的那一刻,我家老黑貓嗚一聲躥出來,不巧撞翻了門邊一袋沒有放穩(wěn)的面粉,竹竿大大的腳印正好留下了。腳印里有一個戴尖帽子翹二郎腿的男人輪廓,清晰地印在黑胡桃地板上。
三
竹竿很聽話,一路上腰背挺得直直的,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上,脖子夸張地仰著。
那上面有什么?我也學他看了一會兒,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吹贸龈苫ㄒ灿悬c好奇,但她什么都沒說。
張叔叔,你在看什么?
看天。他冷冷地說。
剛才還有點溫度的,現(xiàn)在又裝酷了。要不是惦記著玩具,我立馬就給你個下馬威打道回府,看你怎么著。
這時,竹竿的手機響了。
呦,呂局長……好,好,我馬上到。又是什么?竹竿自語道,自個兒瞎琢磨,漸漸地,背有點兒歪了。
看,張叔叔的背!我夸張地叫道。
嗯?竹竿可能走神了,被我這樣一叫馬上挺起腰,為了更牢實,一只手還在腰上拍了拍。
你們先回家,單位里有點事。他交待道。
干花半信半疑地嗯了一聲,竹竿正打算走,發(fā)現(xiàn)走不了。
衣角被健兒緊緊地抓在手上。沒辦法,竹竿心一橫,投降,帶了健兒還有我。
健兒真聰明,什么話都不說,卻勝過說一籮筐。佟先生教我讀《莊子》,讀到無為而無不為時他說,什么都不做其實就等于什么都做了,不正是這個意思嗎??磥砦覀冇锌赡艹蔀楹门笥?,因為二叔說了,只能和聰明的人做朋友,蠢貨至少要離他三尺遠。
竹竿把我和健兒安頓在他的辦公室,他筆直著背像僵尸一樣地上樓去了。
竹竿走后我試圖玩健兒的變形金剛,他死不放手,沒辦法,只好玩桌子上的電腦。真沒勁。
咦,竹竿怎么還不下來?我沿著竹竿走的樓梯往上爬,到四樓的時候聽見有人說話,過去一看,可興奮了。
竹竿和一個胖胖的男孩正在一間屋子里下象棋,里頭有好幾個大書柜,都塞滿了書,墻上是各種各樣的獎牌,什么三萬活動先進單位、全縣創(chuàng)先爭優(yōu)先進集體等等,門上有塊牌子寫著:機關(guān)榮譽室。
門是開著的,喲,還有個后門掩著。
我從后邊輕手輕腳地過去,突然一下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竹竿和那小胖子忽地抬頭,嚇了一跳。
你是誰?小胖子大聲大氣地問道。小胖子估計和健兒差不多大,真是太沒有禮貌了。竹竿居然也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
哈哈,傻B,我吃了你的炮。我正想著怎么回答的時候,小胖子已經(jīng)回到棋上去了。
真聰明。竹竿正襟危坐地贊美道,一邊拱了一下卒。被人罵都這么享受,真是有病。
哈哈,你的馬去死吧!
呃,我怎么沒有想到呢?竹竿自責道,把帥頭上的象飛下來了。
哇,重炮將軍,我又贏啦!小胖子得意地蹦起來。
不愧是小棋王。
弱智。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這也叫下棋嗎?
你說誰呢?小胖子不跳了。
到下面和健兒玩去,別添亂。竹竿命令。
還棋王呢,你下得過我嗎?我見不得竹竿那沒出息的熊樣。
你?誰怕誰呀!小胖子霸道地坐下來。
我搶在竹竿的屁股落板凳之前坐下了。
他也不打聽打聽,我的象棋都能跟號稱棋圣的二叔過招了,要不是竹竿的水平太丟人,我才不會賞臉搭理他呢。
見這陣勢,竹竿干脆站到小胖子那頭去了。什么意思,他到底哪邊人。更可恨的是,后來他還出了幾次毒招,差點兒置我于死地。
三下五除二,我還是搞定了他們!
竹竿不太高興。
哇的一聲,小胖子哭起來,一拳揍在我臉上,另一只手掀了棋盤,乒乒乓乓,象棋全滾到地板上。
我掄起拳頭,卻被竹竿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他一面擋著我,一面勸小胖子,飛飛別哭啊,乖,叔叔再陪你下一盤好不?竹竿怎么對這個家伙這么好,還沒見他跟健兒這么娘地說話呢。
小胖子越哭聲音越大,竹竿急得恨不能把他的嘴巴捂住。
怎么回事?一個粗粗的男人聲音在走廊上響起,光聽這音就知道是個高大威猛的主兒。
竹竿故作輕松地迎上去說,呵呵,呂局長,沒事,倆孩子下棋鬧得哭了。
他打我。小胖子惡人先告狀。
神哪,這個傻大個就是呂局長,飛飛簡直就是傻大個的縮小版,見過長得像的,沒見過像成這樣的,滑稽。我忍不住笑了。
走。呂局長憤怒地拽住飛飛的手,摔門出去。
呂局長,我叫小羅送您吧?竹竿追著問。
不用了。兩人很快消失在樓梯口。
竹竿弓著背像個呆瓜。健兒不知什么時候也跑上來了。
人都走啦。我搖了搖竹竿。
竹竿瞪了我一眼,惡狠狠地小聲說,你能耐!隨之長嘆一口氣,身子嚴重歪斜。
我眼前一亮,耶!兩件玩具!我要一個變形金剛,一架搖控飛機!我無比得意地沖健兒炫耀。忘了,他聽不見??墒撬置髁髀冻霾灰粯拥难凵瘢苍S他覺得我的行為很奇怪吧。
竹竿迅速意識到我的玩具和他之間的聯(lián)系,慢慢地直了身子,重新振作起來。
路經(jīng)一家叫隆盛精品的皮鞋店,我們停留了一小會兒。我注意到招牌上的標識正是那個戴尖帽蹺二郎腿的男人。竹竿和店老板很熟,談話間我知道了竹竿的腳形長得怪,不好買鞋子,經(jīng)常在這里訂做,老板告訴他下個星期就可以做好了。
竹竿總算是有心,路過富麗商場時,在玩具柜給我買了一個同健兒一模一樣的變形金剛和一架遙控飛機。健兒看我的眼神明顯冷淡了不少。
竹竿一路上臉拉得老長。哼,買這兩個破玩意兒,至于嗎,再說,我也是按游戲規(guī)則來,輸不起就不答應和我玩嘛。
回到家時,干花的飯已經(jīng)做好了,有紅燒肉、清燉武昌魚、菠蘿雞、松仁玉米、炒年糕等等,還有酒。多么豐盛的飯菜,像過節(jié)一樣。
阿姨,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這么多菜?在廚房喝水的時候,我好奇地問。
當然是歡迎你。干花說。
哦。我咕嘟咕嘟喝完水,又加了一句,可是你一點兒都不高興?
呵。干花突然笑了一個,嚇我一跳。
恭喜。我學大人的樣把她真心逗樂了。
最喜歡到別人家里做客了,不像在自己家總是面湯面糊面疙瘩。二叔說,這是他最喜歡的,他年輕時在北方生活過一陣子,和面食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我問能不能換成我最喜歡的,二叔說不行,人都是自私的,自己喜歡的只能靠自己爭取。
健兒的家真漂亮,玩具的世界,玩具的海洋!全是我做夢都想要的玩具,反正竹竿說了,健兒的玩具都是我的,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大發(fā)了!大發(fā)了!我一邊吃飯一邊欣賞著我的玩具世界。竹竿根本沒心思吃飯,他若有所思地走到玄關(guān)處,抬頭看了看,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哦,二叔開的處方單。他認真比劃了半天,選好一個位置,扭頭喊道,梅蘭,把酒柜上的雙面膠拿給我。
干花遞過去一卷醫(yī)用白膠布。
我要的是雙面膠。竹竿很不耐煩。
雙面膠找不到,就用膠布吧。干花冷淡地說。
我明明帶回來一盒維達雙面膠。
干花變了臉,不作聲了。
竹竿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你這人,我說過一百遍了,人家李紅霞是維達文具的總代理,又是呂局長的妹妹,我們是工作上的來往。竹竿突然吼起來,工作來往,懂嗎!他用力一甩手,膠布卻粘在手上扔不掉,氣得一腳把面前的鞋架踢翻了。
冷漠的竹竿,發(fā)起火來照樣燃燒。
可憐的干花眼淚在眼眶里團著。她聲音弱弱地道,工作來往,為什么偏偏都是些女的,昨天夜里電話都打到家里來了。
我怎么知道!你問我我問誰!關(guān)系社會就得搞關(guān)系,不然你屁用都沒有,我瘋了邪了老陪那小子下棋、千方百計托人從國外給他家的狗帶狗糧、七大姑八大姨有求必應?我只認定一點,把頭兒搞定,不管用什么辦法我要上去,男人有權(quán)有勢才能在這個社會立足!
干花的眼淚掉下來。
哭!哭!竹竿大怒,他的手一揮,處方撒手飛了出去。
干花止住了哭,冷冷地一笑,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扔在竹竿面前。
我好奇地看了一眼,天哪,艷照門。
這就好比點燃了炸彈的引線,竹竿的臉突然變得猙獰。他不說話,可怕地安靜。
不要啊。我把干花往客廳里邊推,示意她快逃??墒歉苫ㄋ浪赖匾е伦齑接舱局粍樱铧c被我推得摔倒了。一條紅色的線從她的嘴角緩緩滲出來,是血,她用了多大的力竟然咬破了嘴唇。
??!一聲突如其來的尖叫,健兒瘋了。他推倒面前的飯菜,又伸手去推桌子上的開水瓶。這一刻,干花完全忘了自己的處境,上前一個俯沖,還是沒有接住。轟的一聲,開水瓶四分五裂,炸了!水花四濺!干花抱起健兒,眼淚刷刷地直往下掉,把嘴邊的血沖淡了,滴在健兒的頭發(fā)上。
瘋了,都瘋了,你打聽打聽,這樣的照片單位里中層以上干部每人都收到了一張,人家PS的,敲詐,懂嗎?
健兒都發(fā)飆了,竹竿仍那個鬼樣,估計他側(cè)著身子沒有看到血。
該我出馬了,是男子漢就不做縮頭烏龜,此時此刻氣憤遠遠地超過了害怕,男生怎么能這樣欺負女生。
當然,不是去打竹竿。我上前把掉到鞋堆里的處方撿起來,又把膠布翻出來,小心翼翼地遞給竹竿,沒有管那照片。
竹竿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臉上緩和許多,嗨,一拳揍在墻上,墻上的白漆掉了一小塊,終于出了口惡氣。
轉(zhuǎn)而,他拉長脖子,賭氣一樣地伸手夠著把那張單子貼到了玄關(guān)的最高處。還強忍著怒火躬身拜了拜,一點兒也不虔誠。
還是很搞笑的,開個藥還不至于吧,我二叔成神了,上面到底寫的什么東東?太高了,我試著往上蹦了蹦,勉強看到最下面一排文字:心中有魔處處是魔,心中有光通達四方。
餐桌上,干花已經(jīng)默默收拾干凈了,我們接著吃飯。這樣吵架可能在他們家是家常便飯,吵完了該干嗎還干嗎。
干花坐在我旁邊卻沒有動一下筷子。
四
我和健兒睡一間房,兩個被窩,各睡各的。
沒有聽干花的話,我睡前偷喝了一瓶芬達,夜里肚子鼓鼓的,不由得翻來覆去。想睡著算了,可斗不過這肚子,幾個回合后敗下陣來,只好去上廁所。
雖說新年剛過,雪也下了,護城河邊的柳樹正懶洋洋地發(fā)著芽,但是天氣還是有點冷的。我從被窩里出來,直奔衛(wèi)生間,解完了,冷得牙齒打磕,又沖回房間……
等等,剛才一飄忽,好像看見了一個白色的影子。在陽臺上,像是個人影,呃?難道——
啊——
我拱進被窩,心撲騰撲騰的,手緊緊地捂著胸口,怎么按都停不下來,失控了。健兒睡得像死豬,粗粗的呼吸聲告訴我他在打呼嚕,接著,我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哭,聽得我耳朵發(fā)毛,頭皮一陣陣地麻,感覺頭變得好大。那聲音就像恐怖片里的女鬼在喊冤。我害怕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時,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窗子邊的鳥叫得正歡,我整個人蔫蔫的,哪有興致去念“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猛然想起了昨夜的事件,一個激靈,此地不宜久留,我得馬上離開。
正好,旁邊的健兒也醒了。
算了,給他說也是白說,反正他也聽不見。
我要回家。
吃早餐時我對干花說。
怎么呢,剛來就要走,在我們家過不慣?
我發(fā)現(xiàn)干花的臉色嚇人地白,肯定化了妝,可是這妝好像跟她一點都不相干,仿佛戴著一張面具,這時候叫她紙花更形象。不過她的五官是好看的,這一點我肯定。
不是,我想家。
可不像男子漢嘍。她居然還嘲笑我,你不是說要當叔叔的小監(jiān)工嗎,才拿了兩個玩具就夠了呀。干花在竹竿面前是一個人,在我和健兒面前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大人真累,玩變臉,弄得我不知道哪個人是真的。
不是,我……
我呢,今天打算帶你和健兒到迪米大劇院去玩,票都訂好了。你應該聽說過,魔術(shù)大王阿風演專場,你要是不去只能浪費一張票了,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票喲,要知道很多人出錢都買不到的。
呃?阿風是我崇拜的偶像,我超級喜歡魔術(shù)。這可怎么辦?二叔是斷然不會帶我去的,這點我最清楚。像玩彈弓、扔飛鏢、溜滑板之類的玩意他都贊成,獨獨不支持我的這個愛好,因為他不喜歡一切虛假的東西,他說魔術(shù)變得再真也是假的。
要不,我陪健兒看完了魔術(shù)再回家吧。
那怎么行,你爸還沒回來,他出門前把你托付給我們了。她竟然有點兒得意。
算了,為了我偉大的魔術(shù)事業(yè),只好犧牲一次了。好吧,我今天不回去。
這一天過得很快,快樂的時光總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黑夜是個邪惡的精靈,它的記憶力真好,從不忘記按時來到。天一層一層地暗下來,黑下來,又到了夜晚。
二叔說小孩子是不會失眠的,可是我怎么也睡不著,在被子里來來回回滾了幾趟,仍然沒有睡意。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四只羊……我開始數(shù),數(shù)來數(shù)去卻想起了喜羊羊和灰太狼,還有小灰灰,見鬼。
我睜開眼睛朝窗戶那邊瞄,心里想著可怕的事情。許是我恐怖片看多了,昨天夜里產(chǎn)生了幻覺 ,其實什么都沒有,自己嚇自己,難怪說人嚇人嚇死人。想到這兒心里舒坦了不少,閉上眼睛準備睡去。
此時,從窗戶那邊悄悄傳來一種聲音,很小很小,我渾身一緊。又來了!在哭,聲音很細,是一個人。女鬼。我往被子里拼命地鉆,拼命地鉆,鉆累了就睡著了。第二天,我一睜開眼睛,就鐵板釘釘?shù)貨Q定了一定要離開這鬼屋,就算有再大的誘惑都不能留下來。
果然,我一開口,糖衣炮彈就來了。
去海洋館吃海鮮!
迪斯尼游樂天堂今天開業(yè)!
城郊的動物園新來了兩只美洲獅!
街心公園正在耍猴!
我咬緊牙關(guān),意志堅定地一一拒絕。想當年,語文書上那些寧死不屈的革命者,一定也是我這種處境,真痛苦。只要一個念頭放松了,我方就會全軍覆沒。
這小家伙要回去,就讓他回去。竹竿倒是理智。
健兒突然眼睛大大地瞪著我。
干花看了一眼健兒,眼睛瞬間閃了一下。
你真的要走嗎?干花作最后一次掙扎。
嗯。我使勁點頭。
干花不再說什么,眼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下來。
我終于勝利了。
在離開之前我清點了一下玩具,干花拿來一個漂亮的大袋子默不作聲地幫我裝。健兒的嘴撅得高高的,滿臉寫著不高興,眼淚快掉下來了。
我附在他的耳邊講了這樣一句話,雖然明知他聽不到:告訴你,你們家里有鬼,小心一點。我說出這話才算安心一些,告訴了你這個秘密,聽不見就不怪我了。
你胡說。健兒揮起拳頭,居然想打我。
我抓了玩具撒腿就往外跑。
五
不對呀,他不是聾了嗎,我說的話怎么聽得見?回到家里,我腦子亂亂的,對二叔也是愛理不理,學習更是不上心。
難道他聽得見,是裝的?不可能?;蛘?,他自己隨便說的一句話,正好跟我對上了?不可能這么巧。唯一的可能是,他是鬼,或者他們家鬧鬼,他中邪了。有可能。額的個神吶,我想得直打寒顫,還好,我出來了,還好。
你在干什么,一個人坐在這里說話?
二叔,你說世界上有鬼嗎?
可能有……也許沒有,不過就算有也不可怕,因為人比鬼更可怕。
我在網(wǎng)上搜了一下,有人說有,有人說沒有,到底有沒有呢?
很多事情不用我們瞎操心,這個問題歸成天吃飽飯沒事干的科學家來研究。
可是,我等不及了,特別想知道答案,不然的話就算死了我都不會瞑目的。
等到死了的時候看會不會變成鬼,不就正好有答案了啦,呵呵。二叔居然對這個嚴峻的問題一點兒都不在乎。
喂,你好,那個行!我的資料?不,不用我的,捐款人是……
二叔一邊接電話,一邊匆匆地出了門。
真不知道這兩天他又在忙什么事,我家大門上貼了一張告示:醫(yī)生云游,有事電聯(lián)。
二叔每天很早就出去了,天黑才回來,可是天一黑我就不敢提那件事了。
我問他,怎么這么忙?
他說,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今天,我終于逮著了機會,二叔早上沒有出門,閑閑地坐在太師椅上看《禪》。紫砂杯里的鐵觀音泡得綠綠的。我拿起茶壺給他續(xù)水,然后把嘴巴湊到他的耳邊,神秘地說,告訴你,張叔叔家里有鬼。
呃?二叔放下書抬起頭,十分懷疑地看了我一眼。
真的,我看到了。
哪樣?二叔天真地問。
我多么希望我是在騙他。我一五一十地描述道,長頭發(fā),白衣服,哭的聲音和電視上的女鬼一模一樣。說出來心里舒服多了,一片恐怖的秘密森林見到了陽光,不管里面藏著多少猛獸都不關(guān)我的事了,總會有人操心。
聽著,如果撒謊就要罰抄《弟子規(guī)》十遍咧。
如果沒有呢,真是的。真想把心掏出來給他看。
二叔饒有興趣地皺起了眉,我看他就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
管他呢,反正沒我的事了。
這天晚上我睡得十分香甜。不過,也許是前幾天的夜半驚魂打亂了我的生物鐘,凌晨我就醒了。正想閉上眼睛接著睡,一陣熟悉的聲音哼哼唧唧地傳來,我驚恐地左右看了看,沒錯,是我家,不在健兒家。難道——女鬼纏上我了!
我嚇得呼吸困難,隱約聽到二叔說話的聲音,那哭聲頓時止了,片刻,又開始哭。我的心漸漸放下來,確定客廳里有人在說話,赤腳下床,清晰地聽見二叔咳嗽的聲音,嗨!
打開房門,??!我不由得尖叫一聲。只見長發(fā)白衣的女鬼端端地坐在客廳的大理石桌旁,二叔也在,他們背對著我。
聽到叫聲,二叔一下站起來??吹轿殷@恐的大眼睛,他迅速跑過來緊緊攬著我的肩。智慧,咋了?
同時轉(zhuǎn)過頭來的,還有披頭散發(fā)的女鬼。終于看到了我最害怕的那張臉——原來是干花。
二叔正在往她的手腕上綁繃帶。
她怎么受傷了?為什么要大半夜裝鬼來我家?
我發(fā)現(xiàn)干花的眼睛又紅又腫。傷口扎好后,她開始嚶嚶地哭訴。前幾天,他被檢察院帶走了,可能那女人弄不到錢把他報了。他是工程科長,手里有些權(quán)力,很多工程老板找他辦事,行賄受賄的事情是免不了的,一定被人抓住了證據(jù)。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人昨天晚上回來了,問他,他一個字也不說,明天早上我又成了學校的每日新聞。我患嚴重失眠已經(jīng)兩年了,整夜整夜地看天花板,生不如死……
只看你的人中就知道陽壽還長著嘞,再不要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了,脈又不是韭菜,能瞎割的嗎?有病可以治嘛。二叔倒是樂觀。
治不好的,就算好了又能怎樣,活得沒有尊嚴就是行尸走肉。
那你來我這里做什么?
干花很矛盾。我,我……我割脈后看見了您給他開的處方,突然就看到了一線希望……一不留神,干花的眼淚又來了,嗚嗚咽咽,像被堵又堵不住的水槽在流水,不痛快。
其實,你的病因在你自己身上。有句話說得好,解鈴還須系鈴人,不過目前的狀況光憑你自己已經(jīng)解不開這鈴了。
干花垂下頭。
我來試試吧,你一定要配合。
嗯。水槽被堵住,不哭了。
二叔從桌子上拿了一張患者簡歷,例行公事地讓干花填。干花擦了眼淚握緊筆,像個小學生樣趴在桌子上寫起來。
二叔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填的這張簡歷。
你的職業(yè)是老師。
嗯。
為人師表,可是你這個樣子糟得很,真不知道你每天是怎么面對學生的。二叔的態(tài)度突然變得很不友好。
干花苦笑。
你說你是特級教師,我不信。
那是過去了。干花的眼神有些飄忽。
呵呵,很多人都愛說自己當年怎樣怎樣,這種人我最瞧不起,有本事使出來看現(xiàn)成的,半斤還是八兩。我這雙眼睛可是照妖鏡,說假話的人會原形畢露的。二叔翻臉比翻書還快。
您是說?干花不敢相信面前的王醫(yī)生會這樣說話,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要打腫臉充胖子啦。
您在說我?干花咬咬嘴唇,嘴皮子一下子變成了櫻桃紅,牙齒一松,很快又回復到先前的蒼白。
老師在我們那時候是多高尚的職業(yè),現(xiàn)在被你們這些人弄得烏七八糟了。你呀,自己家里的人都沒有管好,怎么有臉去教育別人的孩子喲。二叔斜睨著眼睛,十分鄙視的樣子,都不愿意正眼瞧這種女人一眼。我不明白,二叔怎么這么厭惡干花,肯定是她半夜裝鬼把他給嚇著了,惱羞成怒。
干花哽咽著說,王醫(yī)生,我信任您敬重您才來找您,您怎么能這么說我?
你看走眼的還不止這些呢,你那老公早就跟別的女人好上了,還猜疑個鬼!真是蠢豬!
干花站起來,厲聲喊道,請不要罵人!
二叔一拍桌子站起來,我罵怎么了,你那老公傷風敗俗,跟外面的女人生了個兒子,影響極壞,安平街上的人都曉得!我真不明白,二叔怎么盡關(guān)心人家的緋聞,真是不可理喻。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干花終于被擊中要害,臉刷地綠了,頸脖跟著也粗了一圈。這句話她是吼出來的,到最后幾個字的時候哽住,啞了。她跌落回板凳,全身像被抽了筋一樣無力。
她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再也沒有抬起頭。這種聲音讓我想到了山洪暴發(fā),不過,這么瘦小的一個人卻發(fā)出如此大的聲音,不太合情理。
我愣愣地站著,二叔松了口氣,讓我去睡。我瞧瞧墻上的鐘,凌晨四點半,一點瞌睡都沒有。
二叔點燃一支煙,靠在搖椅上,悠閑地抽起來,吞云吐霧,完全不管干花的死活。干花哭著哭著聲音漸漸小了,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二叔哄我去睡,在我的床邊,他也靠著睡著了。
六
第二天早晨,我們起來的時候干花仍然睡著,只是和衣躺在我們家那張病床上。床下有滾輪,他把床推到客房,關(guān)上門就給竹竿打電話說干花的事情,并讓他吃了晚飯后過來,估計他老婆那時候會醒。
黃昏的時候,竹竿帶著健兒急匆匆地來了。他的身子還是歪斜的。干花懶洋洋地蘇醒過來,看到竹竿坐在床邊,立馬把臉扭向了墻。
別怪他,昨天我說的那些話都是騙你的。二叔輕言慢語地說。
嗯?您怎么能這樣?干花的臉轉(zhuǎn)過來。
哈哈哈,善意的謊言。
二叔,你為什么要說謊話騙人?罰抄十遍《弟子規(guī)》。我很氣憤。
二叔并不理我。他對干花說,我給你治病用的是五志相勝法,你的病是因為思慮過度積郁而成,俗話不是說了嗎,心病還須心藥來治。人的五種情緒——喜、怒、哀、思、恐,互相克制,就好比是五行,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思慮過度,憤怒來治,是利用人發(fā)怒時肝氣生發(fā)的作用,來解除體內(nèi)氣機郁滯的一種療法。它適用于像你這樣長期思慮不解、氣結(jié)成疾和情緒異常低沉的病癥。
先生真是名不虛傳!一番話說得竹竿大開眼界。
昨天的治療非常順利,病情有了根本性的好轉(zhuǎn),干花的臉上有了喜色。是啊,我終于睡著了,真好。說完激動地掉下眼淚。健兒過來拉她的手,她從床上起來了。
二叔為干花把了脈,道,我開些藥你帶回去吃,當然,一定要注意調(diào)理情緒,開朗一些,沒有什么事情是大不了的,把自己弄好最重要。
天塌了有大個子頂著。我補充了一句。
干花笑了,笑得真好看,但她仍然不理竹竿,不過竹竿好像一點兒也不介意。
王醫(yī)生,竹竿拍拍健兒的肩道,您該看看我兒子了。這家伙還是那鬼樣,眼光沒有溫度。
你的身體好些了嗎?二叔關(guān)切地問竹竿。
我不要緊,過一段時間再說。說這話時,竹竿不看我二叔的眼睛。
你根本就沒有配合治療。二叔毫不留情地說。
竹竿仍堅持他的話題。先看我兒子,王醫(yī)生。
見竹竿不合作,二叔不再追問。
我瞧了瞧健兒,他也正看著我。我瞪了他一眼,忽然想來個惡作劇。我大叫一聲,健兒的耳朵根本就沒有聾!
剩下的三個人齊刷刷地把目光射向健兒,像一道道利劍,居然射得這個小妖怪現(xiàn)了原形。
我,我……健兒緊張地往后退了幾步。
健兒!竹竿上前一大步,一把抓住健兒,像拎一只小雞一樣把他拎到我二叔面前。
二叔的眼睛戲謔地看著我,眨都不眨一下,就像在看滑稽表演。
哈哈,成功了。我本來只是在猜,賭一把看咋的,沒想到健兒的小把戲這么容易就被拆穿了。我蹦呀蹦的,興奮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你害得我們好慘,沒良心的臭小子!你知不知道為了給你看病,我們跑了多少路!竹竿憤怒地揮起拳頭要打健兒。我在想,如果竹竿也得了干花的那個病,這會兒不是正好用五什么法,藥到病除了嗎?
干花太了解竹竿了,她已經(jīng)先他一步把健兒攬到一邊。
好,沒事就好,沒有病比什么都好。二叔輕松地道。
健兒一個勁掙扎,氣喘吁吁地叫道,你們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不然我的病還會犯的。
這么長一句話,竹竿和干花聽著興奮極了。
好,什么條件我們都答應。竹竿說。
不許再要我和飛飛玩,不許你們再吵架。健兒大聲說。我納悶,他數(shù)學肯定天天得零分,這明明是兩個條件。
行,沒問題。竹竿抱起健兒,親了又親,干花也在一旁團著他們,健兒都這么大了也不知道害羞,真丟人。
二叔朝外看了看,轉(zhuǎn)而對他們說,行,就這樣,你們一家人先回去吧,好好休息,下個星期再來拿幾副藥鞏固一下就行了。
嗯,竹竿很滿意??墒?,出門的那一刻他明顯放慢了腳步,轉(zhuǎn)過身看了我們家的書柜一眼,才不舍地離開。是不是怕自己落東西了,不過,我總覺得竹竿的目光怪怪的。
等他們走了,我悄悄問二叔,為什么竹竿用了你的方子,身子還是歪的?
心不正則身不正,二叔說,他還會來的。
七
生活終于恢復了平靜。
二叔有許許多多使不完的怪點子和花樣兒,簡直就是把病人當猴耍,有時候連我都看不過眼,可是他卻治好了病。
就在我覺得有點乏味的時候,一件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天王家祠堂里舉行一個儀式,我二叔是王姓里的大人物,這種活動當然少不了他。我們一大早就出門了,回到家已是晚上八點多,門竟然被撬了,小偷來過,家里卻沒有明顯的變化,只是書柜上的那個黑色密碼箱不見了。門口那袋面粉不知什么時候又被老黑撞歪了,面粉灑到地上,依稀可以辨出一個戴尖帽子蹺二郎腿的男人圖像。
還是遲了一步,遲了一步喔。二叔自言自語道。
該死的小偷,早些回家說不定逮個正著。我生氣地推理道。
沒事,箱子早就空了。二叔淡淡地說。
他拿掃帚掃干凈面粉,又打電話到鎖城,很快就有人上門把鎖換好了。他真的像沒事人一樣該干嗎還干嗎。
要不要打110 ?我不甘心地問。
不用了。他不耐煩地說了一句就不再理我。
第二天,安平縣的報紙登了這樣一條醒目的消息:活雷鋒張義文給德蘭福利院捐贈二十萬善款。
第三天下午,竹竿來了。他沖到我二叔面前,沒等我二叔回過神來,忽然揚起手狠狠地給了自己兩耳光,左右兩邊的腮幫子都給抽紅了,眼眶也是紅紅的。他倔強地咬著牙悶著頭一個字也不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臉慚愧地杵在那里等待二叔的裁決。
二叔瞪著他,沉默了一會,突然吼道,是個男人就挺起腰桿來做人!
竹竿的眼睛瞬間被二叔點亮了,像兩只火炬一樣泛著熱辣辣的光。他朝二叔鞠了一個深深的躬,然后,抬起頭,扭了扭漲紅的脖子,挺胸而去。
二叔對著他離去的背影自語道,張義文的病會好的。
我感到莫名其妙。
二叔的診所里來來去去換了一撥又一撥的人,錦旗快要把墻上掛滿了,老黑生了一窩可愛的小仔兒,我偷偷學會了好幾樣魔術(shù)。
就在我快要把竹竿忘干凈時,一天路過富麗商場,一個熟悉的背影在眼前一晃——沒錯,是他。
他在買可樂。與以前不同的是,他略略胖了些,背也出奇地挺拔著,不像竹竿了,倒像一棵樹。有人朝他喊了一聲,他轉(zhuǎn)過身去,是健兒和干花,呵呵。
選自《漢水文苑》2014年第1期
責任編輯 陳智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