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誕《秋水》解讀

雷淑嬌

內(nèi)容摘要：《秋水》采用古典意象與西方象征主義結合的方式來表達現(xiàn)代人知音難覓的孤獨之感。本文擬從藝術層面與哲理層面對詩歌的內(nèi)容、意象以及思想作一梳理。

關鍵詞：《秋水》 知音 孤獨

作為抗戰(zhàn)時期生活在北京淪陷區(qū)的詩人，朱英誕長期被文學史冷落，時至今日知之者甚少。他于20世紀30年代初期來到北京，有幸得到了林庚的指引并師從林庚，后在林庚的介紹下結識了廢名，從此在詩壇追隨林庚、廢名二人，因此成為“廢名圈”詩人之一。朱英誕繼承了中國古典詩歌中“溫柔敦厚”的美學傳統(tǒng)，同時又深受西方象征主義的影響，其詩歌呈現(xiàn)出“古典與現(xiàn)代互涉”的美學風格。朱英誕筆耕一生，在四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中留下了了幾千首詩歌，但公開發(fā)表的作品極為有限，《秋水》即是一例，該詩作于20世紀40年代，當時詩人在偽北大接任廢名繼續(xù)講新詩。

《秋水》體現(xiàn)了朱英誕詩歌中“古典與現(xiàn)代互涉的”①的美學風格，具體表現(xiàn)為中國古典意象與西方象征主義的糅合。該詩從題目、題記到意象均帶有濃厚的古典詩文氣息，呈現(xiàn)出鮮明的古典詩歌凝練的特色。同時，朱英誕遵循廢名提出的新詩就是“內(nèi)容是‘真詩，形式是散文”②的創(chuàng)作原則，采用自由體的詩歌形式，全詩分為三節(jié)，每節(jié)四行，每行字數(shù)不等，不講求韻律，外在形式隨意鋪排，以散文的形式表達出完整的情感。此外，朱英誕充分吸收西方現(xiàn)代派詩歌的象征主義手法，在古典意象中寄寓著現(xiàn)代人的思想情感。

“秋水”是中國古典詩歌中出現(xiàn)得很早且常被使用的意象之一，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扒锼弊钤缗c“伊人”共同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中的《蒹葭》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痹谶@首民風中，“秋水伊人”喻指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莊子的《秋水》，通篇設喻，討論人應怎樣認識外物；王勃在《騰王閣序》中寫了千古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痹摼淇胺Q千古絕唱，青天碧水，天水相接，上下渾然一色，彩霞自上而下，孤鶩自下而上，相映增輝，構成一幅色彩明麗而又上下渾成的絕妙好圖；李賀《唐兒歌》“一雙瞳仁剪秋水?！薄扒锼被癁榱恕扒宄旱难鄄ā?，此后有了“望穿秋水”的典故……

從古代詩文中可以看出“秋水”清澈而微涼，獨立而內(nèi)斂，給人明凈寧遠的美感。詩人以“秋水”為題，可以預見這首詩歌傳達的是古典式的清雅寧遠之美，詩人對高尚獨立、質(zhì)樸純凈的精神追求可見一斑。

作為朱熹的后代，家庭的影響使朱英誕年幼起就自由自在地遨游在古典文學的海洋里，這自然影響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經(jīng)常在詩歌中化用古詩詞。從題記中更可見出他對古典詩詞的偏愛。“楚塞故人稀，相逢本不期?！薄稉P州偶會前洛陽盧耿主簿》中的首聯(lián)，該詩表達了唐朝詩人韋應物在揚州偶遇故人時心情之激動。

“楚塞故人稀，相逢本不期?！比鐢⒓页?，毫無雕飾，寫老朋友彼此客中不期而遇的歡樂。朱英誕將這兩句作為《秋水》的題記，暗示了詩歌將要傳達的內(nèi)容與知音相關。聯(lián)系題記，可見《秋水》在表達知音難覓的感觸外也傳達出偶遇即是樂事，修短隨度，方是大美之意。

你溫柔的拒絕了許多，

許多赤裸的東西

落在白紙以外。

讓它們保持適宜的溫度。

這是詩歌的第一節(jié)。從字面上來看，“你”當指“秋水”，“赤裸的東西”可視為現(xiàn)實社會中物欲的象征。詩人用頂針的手法連用兩個“許多”，達到強化的效果，突出“秋水”態(tài)度的堅決?！扒锼薄皽厝岬木芙^”了“赤裸的東西”，她采用平和的方式拒絕而非急促粗暴地排斥，可見“秋水”靜默而堅定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讓不美好的事物“落在白紙以外”?！鞍准垺闭恰扒锼?，“白紙”是純潔無暇的代表，寓意身心潔凈出塵，象征了“秋水”的純潔，她拒不接受世俗的鉛華。她讓“赤裸的東西”“保持適宜的溫度”?！斑m宜的溫度”代表著“秋水”對現(xiàn)實的若即若離，身處社會之中，誰也無法不受其影響，所能做的就是在現(xiàn)實和夢想之間找到平衡點，詩意地棲居其上?！扒锼膘o守自己的一畝方圓，表現(xiàn)出“善萬物而不爭”的人生姿態(tài)。

時有片片的花葉流來，

一點的亂人心曲！

依舊留下那云霞的容貌嗎，

啊無人相識的圖案？

這是詩歌的第二節(jié)。“花葉”象征著外界的干擾?！捌幕ㄈ~”來到面前，“秋水”有所動，故云“亂人心曲”，真實地表現(xiàn)出了人在面對世俗的誘惑時內(nèi)心的情感變化?！扒锼痹谶M行內(nèi)心斗爭的同時質(zhì)問自己“依舊留下那云霞的容貌嗎？”“云霞”本指朝霞，在我國古典詩詞中，云霞喻有遠離塵世的地方之義。“啊無人相識的圖案？”這是“秋水”最終做出的選擇。雖然采用疑問句的形式，但一個“啊”字表現(xiàn)出“秋水”對自己意志堅定的感嘆。“圖案”源于“云霞”，云彩形態(tài)各異，在天空中描繪出各種不同的圖案，既然是“無人相識的圖案”，可見“秋水”選擇的“圖案”只有自己才真正讀懂，喻指萬物的存在竟無人讀懂自己，表現(xiàn)出“秋水”不遇知音的孤獨。從中可以看出“秋水”表現(xiàn)出了“任世俗聲色而過，隨云卷云舒消融”的從容與平靜和“拈花一笑破紅塵，人生幾度悲秋涼”的孤獨，可見知音難覓。

漁女是聰明的，她的歌曲是

明潔的靈魂，從不撲人眉宇，

她不問你從哪兒走來或是向哪兒走去；

山，海嗎？鏡中的她卻笑而不答。

這是詩歌的最后一節(jié)?！皾O女”即題記中的“故人”，詩人將漁女比喻為知音，寄寓著他的美好理想?！八母枨敲鳚嵉撵`魂，從不撲人眉宇”，可見漁女是知音的象征?！案枨毕笳髦鴿O女的言行舉止，“歌曲”可以凈化靈魂，給人明潔之感?！皬牟粨淙嗣加睢北憩F(xiàn)出作為知音的漁女從不像“花葉”一樣亂人心曲，“她不問你從哪兒走來或是向哪兒走去”?！吧剑?？鏡中的她卻笑而不答”，“山”、“?！狈褐浮皬哪膬鹤邅砘蚴窍蚰膬鹤呷ァ钡牡胤??！扮R中的她卻笑而不答”，漁女的存在猶如水中花鏡中月，不可觸摸，“鏡”是虛而玄的。“鏡”在中西詩學中是重要的象征物。美國新實用主義哲學家理查·羅蒂把追求確定性的西方現(xiàn)代性哲學比喻為一面“巨鏡”。③這面“巨鏡”追求一種永恒在場，無所不包的洞察、照見一切，就是看見一切，隨之毫無遺漏地把握一切；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的“鏡子”，主要指向人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認同。中國的鏡子，更多的是在“靜”、“空”、“虛”、“玄”的語境中使用?！扮R”的出現(xiàn)反映出漁女的存在只是幻象，印證了“在朱英誕走向現(xiàn)代詩歌道路之初，他就在西方現(xiàn)代詩歌批評的啟發(fā)下意識到了古典詩歌和現(xiàn)代詩歌相互指涉的可能性?！雹芸梢娭煊⒄Q詩歌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融合是十分自覺和明顯的。endprint

朱英誕的這首詩是無“我”的，“秋水”成為詩人的移情對象。知音難覓是“秋水”的孤獨，也是詩人的孤獨，人類的孤獨。朱英誕繼承了廢名“當下性”的詩學觀，注重當下的情緒和審美體驗的書寫。詩人性格含蓄，三四十年代在偽北京大學接替廢名講授新詩，作為留守在淪陷區(qū)的知識分子，他對現(xiàn)實對未來都有著諸多的擔憂。與時代的不相容讓他只能將自己圈禁在自我世界，他內(nèi)心必然是孤獨的，他渴求知音的出現(xiàn)。當然，朱英誕的孤獨和苦悶并非是他一個人的。伯牙在鐘子期死后，異常悲痛，不惜摔琴絕弦，從此不再彈琴；魯迅遇到瞿秋白，深感“一生得以知己亦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可見知音難覓的孤獨和苦悶是整個時代整個社會共有的。

知音固然難覓，但朱英誕不強求，他持順其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秋水”具有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描述的水的特點，即“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水無為而無不為，無形而無不行，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

詩人以描述秋水獨立、內(nèi)斂的特質(zhì)開篇，并且進一步闡釋了她波瀾不驚的特質(zhì)，五彩斑斕驚不了她洗盡鉛華的決心，云卷云舒擾不住她恬淡虛無的寧靜。且終章將意象轉到閑適恬靜的漁女身上，可見詩人內(nèi)心寧遠，認為對待人生應像水一樣“善萬物而不爭”，隨意修度，方為人生之美。這也體現(xiàn)出了道家文化貴虛靜、尚樸拙的特色。

參考文獻：

[1]陳芝國：《朱英誕詩歌：古典與現(xiàn)代互涉的美學》，《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0年2月第1期。

[2]廢名，朱英誕：《新詩講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3月。

[3]理查·羅蒂著，李幼蒸譯：《哲學與自然之境》，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12月版。

[4]陳芝國：《抗戰(zhàn)時期北京詩人研究》（2009年博士論文）。

[5]陳萃芬，陳均：《關于詩人朱英誕》，《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4期。

注 釋：

①陳芝國：《朱英誕詩歌：古典與現(xiàn)代互涉的美學》，《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0年2月第1期。

②廢名 朱英誕：《新詩講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3月。

③理查·羅蒂著，李幼蒸譯：《哲學與自然之境》，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12月版。

④陳芝國：《抗戰(zhàn)時期北京詩人研究》（2009年博士論文），第192頁。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