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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處真實

      2014-06-13 13:35:01呂錚
      啄木鳥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拜倫小鎮(zhèn)

      呂錚

      我想,無論怎么講這個故事,似乎都是荒謬的,因為我只是道聽途說,沒有一點兒證據(jù)證明它的真實存在,即使記錄下來,也不會有人相信。但那個固執(zhí)而神經(jīng)質(zhì)的病人卻說,在那個混雜著鳥鳴蟲啼的嫩綠季節(jié),故事真的是稍縱即逝的客觀事實,那些不可能被人銘記的姓名和面孔,曾那樣活生生地站立在那個深藏在大山里的小鎮(zhèn)上……

      一、偵探

      我來到這個小鎮(zhèn)的時候,剛剛過了傍晚。這個小鎮(zhèn)叫盤桓,被幾座大山隔在喧囂之外,因道路盤桓而得名。小鎮(zhèn)清靜安逸,飯點兒后所有食鋪關(guān)門閉戶,我走了幾條街,也沒能尋到填飽肚子的機會。沒辦法,便直奔委托人的家中。

      我叫馬衡,已經(jīng)做了五年的私家偵探,有時需要奔走在不同的城市。中國是不允許有私家偵探的,所以我只能自稱是調(diào)查公司的工作人員。盤桓鎮(zhèn)對我來說,距離有些遠,要不是委托人許以的豐厚回報,我也不會匆匆而來。

      委托人的家在小鎮(zhèn)的最北邊,隔著好遠就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燈火。我踩著濕滑的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四周。剛剛下過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味道,周圍的人家都敞開著窗戶透氣,熄燈的人家也虛掩著大門,一點兒看不出這是個會發(fā)生惡性殺人案件的地方。據(jù)我估計,整個小鎮(zhèn)不過千人,僅憑四周的房屋便可以看出,這里沒有多少豪門大戶。以此推斷,我的委托費該是委托人東拼西湊才拿出來的。在這樣一個地方,一下死去兩個年輕人,到底會是什么原因呢?仇殺?財殺?情殺?還是其他?想到這里,我下意識地摸煙,但隨即又努力地克制住。上周醫(yī)生剛剛說過,我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必須戒煙了。但我需要思考,而煙則是思考的助燃劑。也罷,暫時停歇大腦,一切等到了委托人的家再做判斷。做這個職業(yè)久了就是這個習慣,走一步想兩步,卻往往忽略了早已發(fā)生的事實。但我想,許多時候親眼看到的也未必都是事實。

      委托人的家很普通,我從屋內(nèi)的陳設(shè)基本可以判斷出他們的收入水平。在我第二次凝視那面灰墻上懸掛的被害人照片時,委托人已經(jīng)哭得歇斯底里了。她是被害人的母親,我不想知道她的名字,就像我不會告訴她我的姓名一樣。我只在乎她給我的回報。

      我讓她穩(wěn)定一下情緒,說了一下我的收費原則,她表示同意。但她思索了一下,還是對我即使破不了案也要收取一成的勞務(wù)費的條款提出質(zhì)疑。我便繼續(xù)不厭其煩地向她解釋我的車馬費、誤工費等支出。等這一切解決完以后,我們才開始切入正題。我讓她陳述事實,她剛說了幾句便又痛哭起來,甚至打開房門要帶我去看陳尸現(xiàn)場。我安撫她,讓她一點點回憶,她兒子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面前的情形,他說過什么,做過什么,要到哪里去,和誰在一起,從家里拿過什么東西。只有了解這些,我才有可能沿著線索去追查他的死因。至于現(xiàn)場的痕跡鑒定等等,我想小鎮(zhèn)的警察們都已經(jīng)勘查過多少次了,我重復工作也是徒勞。“因為,你讓我來的目的不是為了勘查現(xiàn)場,而是追查兇手,破獲案件。那,你就得好好配合我。”

      她暫時緩和了一下情緒,思維仿佛短路了一般,想了許久才開口說話:“我最后一次見到兒子,是在那天的上午,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拿著一個塑料袋出的門,和他同行的還有他的伙伴,就是另一個被害者……”

      我默默地聽著,表情凝重卻有些心不在焉。透過她身后的窗戶,可以看到明晃晃的圓月。天空晴朗,沒有黑云遮住月光,我甚至感受不到這個小鎮(zhèn)有一絲一毫的危機。

      二、夫妻

      蓮莉聽到有偵探來到小鎮(zhèn)的消息,是從隔壁劉媽的嘴里。她正在晾衣服,聽到這個消息后,便轉(zhuǎn)身跑到自己的店里。蓮莉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白皙的肌膚,一身藏藍色的素打扮,與這個小鎮(zhèn)的青山綠水融為一體。一頭烏發(fā)盤在頭上,正是成熟女人的風韻。

      她和丈夫三年前來到這個小鎮(zhèn),靠經(jīng)營一個雜貨店謀生。雖不是本地人,但由于為人和善、誠實經(jīng)營,也很快得到了小鎮(zhèn)人的認可。她打開店門的時候,丈夫常梟正在屋里倒騰瓶瓶罐罐。常梟四十出頭,身材不高但肩寬背厚,顯得非常敦實。他是干手藝活出身,現(xiàn)在開了這個雜貨店,整天忙于一些雜事,反而把原來的手藝生疏了。但沒辦法,生活所迫,原來的手藝現(xiàn)在根本用不上。常梟現(xiàn)在就是這種殺雞用了宰牛刀的感覺,但殺雞用宰牛刀也不容易,要想揣著明白裝糊涂,用這把牛刀殺雞,也真得先有舉重若輕的技術(shù)。

      蓮莉告訴常梟小鎮(zhèn)里來了個偵探,常梟連頭也不抬:“來偵探有什么用,前些天那么多警察去查,不也沒弄明白?!?/p>

      蓮莉凝視了一會兒常梟,轉(zhuǎn)過頭自言自語:“小鎮(zhèn)現(xiàn)在是越來越不太平了?!?/p>

      常梟與蓮莉背對著,表情依舊漠然。這時鄰家的劉媽敲門,蓮莉笑容可掬地問她要什么。劉媽說打一瓶油,不記賬。

      一個月前,盤桓鎮(zhèn)還保持著幾十年無發(fā)案的紀錄。盤桓鎮(zhèn)民風淳樸,別說殺人案件,就是小偷小摸也極其罕見。但時至今日,一切都變了。雖然小鎮(zhèn)的警察將殺人案的消息控制在最小的范圍,但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消息,越是封堵就越顯神秘,謠言也相伴而生,殺人的過程被描述得神乎其神,兇手似能上天入地。盡管警方一再否認,說兩名少年被殺只是普通的刑事案件,但似乎小鎮(zhèn)的所有人都知道,兇手的手段異常專業(yè)和毒辣,據(jù)說每具尸體上僅僅有那么一個刀口,人就沒命了。警察們連日勘查走訪,甚至省里的什么刑偵專家也參與了偵破,卻依舊沒有進展。小鎮(zhèn)人初次嘗到了危機感。但無論發(fā)生什么,人們還要繼續(xù)生活,天塌下來也會有人扛著,草民茍活便是真理。

      蓮莉和常梟忙到傍晚,看來客少了,就關(guān)門上板。然后再備齊第二天清晨要賣的牛奶和餅干,刷凈了換回來的油瓶,就準備回家。這一過程兩人沒有對話,卻十分默契。蓮莉走到水池邊,拿起香皂洗手,她的手光滑細膩,有少女般的彈性和光澤,雖然勤于勞作卻看不出一點兒粗糙。她默默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似乎是在欣賞,似乎是在挑剔,她用潤濕的毛巾輕輕地擦去額頭上的細汗,鼻息間一股皂香沁人心脾。這時,她感到腰間被一股力量所圍攏,她側(cè)目,是常梟。endprint

      “干什么啊,小心有人?!鄙徖蜉p聲嗔怪。

      常梟卻沒有停止,繼續(xù)用身體貼緊蓮莉。蓮莉想要掙脫,卻又情不自禁,她感到常梟的嘴唇在脖頸上火辣辣地游走,一下又停留在了耳垂。月色透過窗戶灑到她面前的地板上,似乎是一種暗示。在柔和的月光下,蓮莉迎合著常梟溫柔有力的手臂,閉目迎接他的到來。

      兩個客鄉(xiāng)人在這個略有清寒的傍晚相互溫暖。

      蓮莉閉上眼睛,靈魂似乎脫離了此時被搖曳的身軀。她想到了大海,想到了那次他們在沙灘上盡興地放縱,想到了白浪滔滔的激情滿懷,想到了他的溫柔舉止和有力的肩膀。

      “啊……”蓮莉不禁發(fā)出聲音,她差一點兒就喊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三、沉 默

      常梟是個好男人,小鎮(zhèn)上的人都這么認為。他沉默勤懇,不好煙酒,正符合老實人的標準。我和常梟的接觸,是從我到雜貨店買煙開始的。我故意遞給他一張大票,并試圖在他沒找錢時離開,而他卻跑過來叫住了我,堅持把錢找給我。我注意看他的眼睛,那里面是一種渾濁的緩慢,深藏的靈魂似乎是被生活的磨礪所壓垮。我試著和他開了句城里人才明白的玩笑,他努力地還以笑容,卻似乎對其間的意思不解。臨別時我和他握手,他手掌粗糙,確是勞動者的模樣。

      “我們見過嗎?”常梟問我。

      我笑著回答:“這是第一次?!?/p>

      據(jù)小鎮(zhèn)人說,這個店主有福氣,娶了一個天仙般的女人。我雖未能與她謀面,但從店中商品井然有序的擺放,便可嗅到這個女人的氣息。我走在小鎮(zhèn)的夕陽中,靜靜地撕開香煙的包裝,取出一支點燃??粗ü怍贼缘暮?,我竟然不知道這個案件該從何下手。

      四、真 相

      蓮莉顯得有些憂心忡忡,她并不擔心小鎮(zhèn)發(fā)生的這起殺人案,因為這與她毫無關(guān)系。她也不會傻到相信警察會盡快破案,那只不過是欺瞞鄉(xiāng)里的一貫手段。她憂心的是一個月前的那次綁架,憂心的是那些遲遲未到手的珠寶。三年了,約好的大限將至,她用盡全力在維持著表面上的穩(wěn)定,而內(nèi)心的狂躁卻像是只要沖破牢籠的困獸,越發(fā)不由控制。她不想再等了,也不能再等了。

      “常梟,我想和你談?wù)?。”蓮莉說。

      “談什么?談錢?”常梟在水池旁清理著油瓶。

      “對,談錢。”蓮莉說,“說好了三年為限,怎么樣,現(xiàn)在到了該解決的時候了?!?/p>

      常梟沒有馬上回答,依然在熟練地干著手里的活兒?!皶r候還沒到。”他撇下了這幾個字。

      “時候還沒到?”蓮莉一改往常的嫻靜溫和。“那要等到什么時候?難道要一直這樣守著金山銀山吃苦菜嗎?”

      常梟猛地轉(zhuǎn)過頭,表情一改往日的沉默木訥,眼中直射出一種犀利的光芒。他感到憤怒,但隨即這種憤怒又被恐懼所淹沒。蓮莉已經(jīng)不止一次說出這樣的話了,有時甚至當著顧客的面。他知道,事情已經(jīng)變得不再那么簡單了。也許,各奔東西的時候,到了。

      三年前,他們聯(lián)手作了一起大案。在數(shù)百里之外的大城市里,成功搶劫了一家金店的珠寶。他們計劃周密,手段高超,在經(jīng)過長達數(shù)月的策劃之后才雷霆出手,搶得的財物數(shù)千萬計,一時成為了爆炸性新聞。不過,在動手過程中也發(fā)生了意外,另外兩名同伙暴尸街頭。他們攜帶財物,猶如驚弓之鳥,但也深知,在整個城市全面戒嚴、所有路口逐一排查的情況下,帶財物離開無異于自取滅亡。他們臨時起意,在就近的一家銀行用假身份登記了保管箱,分別輸入了蓮莉的指紋和常梟獨知的密碼,之后約定,這些珠寶要待三年后風平浪靜時再取回,之后五五分成各奔東西。于是他們改頭換面,喬裝打扮成夫妻躲過了警察的搜查,之后洗白身份,隱匿到了這個叫盤桓的小鎮(zhèn)。一晃,就是三年。

      “蓮莉,再給我一段時間?!背n凝視著面前的女人說。

      他知道這個名字原本并不屬于她,但所謂的真實姓名又有什么意義?他與她在這個簡陋不堪的屋檐下共處了整整三年,表面上他們是恩愛的夫妻,但常梟何嘗不明白,他們內(nèi)心中對彼此仍然猶如陌路人般冰冷。他們朝夕相處的理由當然不是什么狗屁愛情,而是相互制約的死盯死守,是缺一不可守護財寶的歃血約定。是,是自己強奸了她,但如果不這樣,又怎么能欺騙小鎮(zhèn)人的眼睛?少女和女人是截然不同的,許多事不能僅靠喬裝。當然,他知道這也許只是自己編造的理由,他知道蓮莉恨自己,更忘不了那幾個深夜蓮莉手持利刃站在床頭的情景。但他不能說破,因為在獲得財寶之前,他們誰也沒有理由殺死對方。為了那些財富,一切屈辱和忍耐都不值一提,更何況,這種自欺欺人的相虐已經(jīng)駕輕就熟。而此刻,蓮莉眼神中的絕望卻告訴他,事情有些麻煩了。

      “再等等,等風平浪靜過后?!背n故作誠懇。

      但蓮莉懷疑的眼神卻未改變。“等,等到什么時候?等到我死了以后?”她的口氣不像是在說笑。

      男人與女人最大的區(qū)別之一,便是感性與理性的取舍。男人可以在關(guān)鍵問題上,去除感性,用冰冷抉擇,而女人卻時常會犯孩子脾氣,在關(guān)鍵時刻做出傻事。

      這種話是不能在兩人之間說破的,即使兩人朝夕相處、同枕而眠。蓮莉怎能不知,三年來,自己身邊的這個男人才是自己最大的死敵。但她再傻,也能算出這道簡單不過的數(shù)學題,失去的已經(jīng)永遠失去,付出的代價也還沒有結(jié)果。

      她嘆了口氣,默認了常梟的決定。畢竟數(shù)月前的那次失手,讓她驚魂未定。想來再沉寂一段時間,也是無奈之選。漂亮的女人都傻,不是因為她們智商不高,而是由于收獲的贊譽太多,贏得比失去更容易讓人失去理智,更何況擁有著令人垂涎的皮囊。

      五、取 款

      數(shù)月之前,常梟和蓮莉準備試探性地取回那批珠寶。之所以說是試探性的,因為他們并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他們自然不會乘坐飛機、火車,而是喬裝打扮后一路輾轉(zhuǎn)幾次長途車,才來到這個熟悉卻陌生的地方。三年了,城市的變化日新月異。蓮莉走在常梟身后,像個小女孩兒似的東張西望,她本應(yīng)屬于這個地方,但回歸卻讓她目不暇接。她從商場的玻璃中望著自己,一種悲涼油然而生。三年了,她早已不是那個青春少女,也失去了屬于少女最珍貴的東西。endprint

      他們走過街角,默默地行至第三條街道。那個大型的超市還在,而且越發(fā)生意興隆。透過涌動的人群,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個超市門旁懸掛的銀行招牌。蓮莉感到一陣緊張,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期盼,但隨即又被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所替代。她可以從超市的玻璃中看到常梟的表情,那樣子像極了獵豹捕獵前安靜的偽裝。她不知道,在取得財物后會發(fā)生什么。

      他們手挽手走進了銀行的大門,在距離保管箱十步之遙的時候,蓮莉極力克制住內(nèi)心的緊張。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價值僅僅在于一個指紋,而常梟卻掌握著他心中獨知的密碼。這時一個銀行女職員迎面走來,禮貌地問好,并上前指引。常梟談吐自如,而蓮莉卻把左手伸進了攜帶的小皮包中,表情驟冷。

      突然,銀行里警報大作,整個大廳亂作一團。蓮莉大驚失色,不知道他們哪一點做錯了。

      “快走!”常梟也顯露出罕見的驚慌。兩個人沒有向陰暗處退去,反而挽著手,直面著保安員奔來的方向。

      “快走,快撤離!”保安員沖著他們大喊。

      他們應(yīng)聲加快了腳步,從步行梯一躍出了超市,之后一東一西,朝著不同的方向奔去。蓮莉穿過兩條街,在花壇旁取出藏好的備用衣物,用最短的時間裝扮,便成了另外一副模樣。而常梟則來到不遠處的一家洗浴中心,脫去全身的衣物,緩步走進浴池。

      蓮莉直至坐上長途車,也沒有意識到哪里出了問題。是她和常梟被人認出來了嗎?是自己的指紋出了問題,被警方登記了?不會,如果她被發(fā)現(xiàn),這三年來就勢必被警方通緝,永無寧日,更何況在警報響起時,自己還未觸動保管箱的按鈕。到底是為什么呢?蓮莉大惑不解。她疲憊地將頭靠在車窗上,彩色的紗巾遮住了她秀麗的臉龐。

      常梟此時已趴在了休息室包間的按摩床上,由一個年輕的女郎做著全身按摩。床頭柜上放著一杯上等綠茶,水汽裊娜升騰。他是不會傻到馬上離開的。走進銀行時,他仔細觀察過幾個攝像頭的位置,想必他和蓮莉的行動被錄了個清清楚楚。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呢?這個問題同樣讓常梟大惑不解。常梟閉著雙眼,在按摩女郎對他上下其手時細細思考。也許是蓮莉皮包中的東西?對,一定是。常梟睜開了眼睛。他想象不到,蓮莉竟然會傻到帶了手槍。

      這時按摩女郎讓常梟翻身,準備給他做前面的按摩。他用手枕著頭部,靜靜看著女郎姣好的面容,眼神有些悵然若失。

      “先生,需不需要其他服務(wù)啊……”

      六、逃 離

      長途車行至高速路口的時候,還是被設(shè)卡的警察攔截了。蓮莉有些不安,但依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車窗外的夜景。誰會對一個美貌女人上下其手地搜查呢?這點蓮莉大約并不需要擔心。但警察上車后,蓮莉心底的不安卻有了印證。因為在負責搜查的警察中,有一個女警察,而且還是個漂亮的女警察。

      在同性中對美貌女人的嫉妒,是和異性中對美貌女人的垂涎成正比的。果不其然,女警察一上車就朝著蓮莉的方向走了過來。

      常梟換上了藏在更衣室另一柜子中的新裝,然后摟著按摩女郎,大步走向城市的繁華燈火。走了幾步卻駐足回望,他總覺得自己身上有一股煙味。他看了看手表,如果不出意外,蓮莉這時該坐上開往盤桓的汽車了。

      “你家還遠嗎?”常梟轉(zhuǎn)頭問女郎。

      “不遠不遠,瞧你急的?!迸扇鰦傻匾蕾嗽诔n身邊。

      “請你打開皮包。”在長途車上,女警察客氣地命令。

      蓮莉不慌不忙,拿出了一個化妝盒。

      “你家還遠嗎?”女警察問。

      “還遠,最早也要明日到達?!鄙徖蚧卮稹?h3>七、追 查

      小鎮(zhèn)的晨曦是美麗的,走在青石板路上還有些潮涼。越安靜就越會有異鄉(xiāng)的感覺,但不久便會被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所融化。小鎮(zhèn)的居民們起得很早,油條攤總是人滿為患,晨練的老伯會緩緩地圍著那池湖水慢跑,身后的狗兒徐徐地跟著踱步。如果不是接受了這個案件的委托,也許我可以在這個小鎮(zhèn)上多停留幾日,享受一下這青山綠水中的悠閑時光。

      我冒充委托人的家屬,找到小鎮(zhèn)警方詢問案情之后,便對這起案件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死者的死因蹊蹺,可以確定系他人故意殺害。尸體是被幾個修路工人發(fā)現(xiàn)的,因為暴雨后的山體滑坡,兩具掩埋在泥濘中的尸體便暴露出來。尸體的臉部和指紋都被濃硫酸毀壞,經(jīng)過周邊公安機關(guān)搜集走失人口信息,發(fā)現(xiàn)與盤桓鎮(zhèn)的兩個失蹤青年情況吻合。

      為了取證便利,抓獲真兇,兩個少年在頭七之后,并未入土為安。我與委托人在警察的帶領(lǐng)下,到停尸房仔細對致命傷口進行了比對,發(fā)現(xiàn)兩人的死因確如坊間傳言一般,一刀致命。兇手該是個手段高超的職業(yè)殺手,從專業(yè)的角度出發(fā),這該是個早有預謀的行動。兩個少年,為什么會被人用如此毒辣的手段殺害呢?我靜默地看著面前的湖水,一時找不到答案。但我確信一點,沒有任何一件事可以做得不留痕跡。

      八、愛 情

      常梟回到家的那個清晨,距馬偵探來到小鎮(zhèn)還有兩個月零三天。他回到雜貨店的時候,蓮莉已經(jīng)送出了顧客們的第一批訂奶??闯n回來了,蓮莉宛若無事地打開一袋奶的包裝,倒在鍋里,慢慢加熱,端給他喝。

      兩人無須互道平安,見面便是直接的答案。

      “怎么辦?”常梟坐在店里的木凳上問。

      “不知道……”蓮莉忙著手中的活計,頭也不抬。

      “還有機會。”常梟安慰說。

      “是嗎?”蓮莉面無表情。

      夜來得太快,猝不及防一天就匆匆而過。蓮莉和常梟躺在雙人床的兩側(cè),中間隔著不小的距離。在漆黑的潮濕之中,他們都感到恐懼。

      夜是感性的,卻是真實的。白天精心掩蓋的一切,到夜里都要褪去偽裝,還原真相。他們要精心維護著彼此的關(guān)系,那個不堪一擊卻表面光鮮的謊言。他們是情侶,他們是夫妻,他們不能在彼此的眼神中找到懷疑。他們深知最安全的距離就是近在咫尺,這種看押似的廝守,讓他們時時警惕。也許,正是由于兩人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才讓他們能挨到今日,不至于崩潰。但至今,他們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姓名,一對在寂寞時可以做愛的情侶,竟然不知道對方是誰,這真是個天大的玩笑。endprint

      三年前,他們都有著自己的情侶。常梟與蓮莉的男友拜倫密謀,準備去搶一家金店,拜倫在金店找了內(nèi)應(yīng),同時為了詳細觀察地形,讓蓮莉到金店旁的電器商店做了一個臨時工。常梟的女友阿雅不算漂亮,但是那種勾人的女孩兒,眸子中的一個眼神,便能讓男人神魂顛倒。蓮莉承認自己是賊,和男友拜倫做過許多不光彩的事情,但她仍為那次行動而擔心,總有種不祥的預感。但拜倫決定的事情,她沒有退出的理由。于是,她幾乎用了半年的時間,去做好一切的準備工作。不料,在那個夏日的午后,她卻在自己的床上撞上了和阿雅纏綿在一起的拜倫……

      蓮莉翻了個身,面對熟睡的常梟。她借著月光看著面前的男人,他四方的臉龐棱角分明,面頰上的胡茬兒泛青。如果沒有這一切事情的發(fā)生,自己會不會和這個男人產(chǎn)生感情?或者就在這個小鎮(zhèn),就這樣清貧地度過余生?蓮莉找不到答案。男人在熟睡時,都像孩子,無論他在白天多么強壯和堅毅,到了夜晚都要棲息在女人的懷抱里。蓮莉內(nèi)心的柔軟處還在被多年前的那一幕糾結(jié)、撕裂,她不能想象自己如此深愛的男人會徹底地背叛自己。但和自己比,常梟也許是個更加悲劇的角色,他甚至至今都不知道阿雅和拜倫的奸情。如果不是那日那對野鴛鴦的苦苦哀求,也許自己會把這一切告訴常梟,也許……

      蓮莉又把身體轉(zhuǎn)到了反方向,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F(xiàn)在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人都死了,有什么必要再去糾結(jié)對錯?蓮莉又想起了許多次和常梟做愛時,自己會報復性地喊出拜倫的名字,而常梟卻聽而不聞。也許,常梟始終都是個受害者,也許……

      蓮莉再一次被感性俘獲,對夜晚的真相視而不見,反而用黑暗去掩蓋內(nèi)心的脆弱。但她剛一閉眼,常梟那木訥表情中不經(jīng)意的犀利眼神又突現(xiàn)眼前,蓮莉猛地睜眼。在黑暗中,她屏住呼吸,發(fā)現(xiàn)一切都異常安靜,安靜得讓人感到恐懼。在熟悉環(huán)境中的溫水煮青蛙,也許才是最大的危機,這是拜倫曾經(jīng)告訴她的。作為一個賊,她不能漠視任何潛在的危機,更不能放棄任何逃離的時機,一旦忽略,就將付出巨大代價。

      九、異 夢

      常梟并未睡去。三年來,他總要這樣裝睡,待蓮莉熟睡后再放松警惕。他忘不了那次,蓮莉在黑暗中默立床頭,手中利刃發(fā)出咄咄寒光。但他沒有發(fā)作,也沒有揭穿,在蓮莉最終收起利刃之前,他沒有做出任何舉動。當然,他不會做案板上的羔羊任人宰割。但他深知,一旦兩人的關(guān)系破裂,就等于所有的收獲毀于一旦。不止是那筆價值不菲的財寶,還有他女友阿雅的生命。

      于是他每夜失眠,不到凌晨根本無法入睡。他養(yǎng)成了任何風吹草動能都驚醒的習慣,但這一切蓮莉都不知道。在許多個夜里,他都會被那個眼神驚醒,之后便再也無法入睡。這是命運的報復嗎?只有常梟知道,他們的死亡,是自己一手策劃。

      那時常梟還不叫常梟,只是拜倫的助手。按照雙方約定,事成之后,常梟和女友將分得百分之三十的利益。拜倫是圈子中的佼佼者,無論手段還是技藝,常梟都自愧弗如。但欲望是深不見底的,雖然行動力和手段不及對方,但常梟卻是個謀劃的高手。他沉默、他隱忍,他能承受一般人承受不了的精神重壓,最關(guān)鍵的一點,他比拜倫狠毒。于是,他啟動了自己精心設(shè)計的程序,一道死亡程序。他首先讓女友阿雅去破壞拜倫和蓮莉之間的關(guān)系,分而治之。然后又使用手段,在拜倫和蓮莉的死亡之路上步步為營地鋪墊。他要在行動得手后,讓拜倫、蓮莉雙雙斃命。他才不要什么百分之三十,而要獨吞所有,快意余生。有人謀事,有人謀局,他要的是最大化的利益。

      不料,行動中卻發(fā)生了變故。不知為何,暗藏有高效助燃劑的蓮莉的衣服,卻被女友阿雅誤穿。在搶劫行動得手之后,助燃劑在預定時間劇烈燃燒,被燒焦的兩人竟然是拜倫和阿雅。常梟驚慌失措,與痛哭驚叫的蓮莉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是他親手殺死了阿雅,殺死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同樣,面對拜倫的慘死,若不是常梟極力勸阻蓮莉,甚至以性命威脅,行動大概會中途夭折。

      常梟看出了蓮莉眼中的懷疑,但又看出了蓮莉?qū)Π⒀潘廊サ目煲?。他自然不能說出這個秘密,沉默反而是最好的解釋。

      在熊熊烈火中,常梟緊盯著拜倫的眼睛,那雙對一切了然于心、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在燒焦的剎那,常梟被那雙眼睛盯得魂不附體。他不明白,為什么在這種狀況下,拜倫的眼神竟然清澈見底。他知道這是噩夢的開始,自己將被這眼神追逐一生。

      于是,獨吞成了共守,百分之三十的收益反而成了遙遙無期。常梟不得不面對與蓮莉共生的這個現(xiàn)實。他們遠走他鄉(xiāng),住在了同一屋檐下。常梟不敢閉眼,一閉眼那眼神便又會撲到面前。他常常是默默地看著月色變?yōu)槌筷?,待遠處的公雞打鳴才沉沉睡去。

      危機不在于如何取回財物,而在于如何去應(yīng)對對方。他知道蓮莉越發(fā)清醒了。他感到自己也快撐不住了?,F(xiàn)在的這種平靜,其實是潰壩決堤的前兆。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被綁架。

      十、綁 架

      蓮莉接到電話時,是在一個午后。金色的陽光傾瀉到雜貨店的地面,把蓮莉藏藍色的裙擺映得別樣好看。

      雜貨店的電話是公用的,誰都可以使用。蓮莉一如往昔,說:“你好,找誰?”

      電話里傳出了故意變形的男人聲音,對方的話不多,卻句句驚人。“你的男人被我們綁架了,今晚就要交贖金,不然我們就會撕票。”

      蓮莉沒有驚慌失措。她是個賊,心比普通女人堅硬,在大事面前,會有冷靜的判斷。但她轉(zhuǎn)念一想,便裝出驚慌失措的語氣,甚至時而帶出哭腔。她問自己的丈夫現(xiàn)在怎么樣,請求對方千萬不要傷害他,并追問對方的條件。

      歹徒沉默了幾秒,說出了數(shù)字,十萬元。同時約定晚上再以電話告知交易地點,并告誡蓮莉,一旦報警就會把她的丈夫碎尸萬段。

      蓮莉凝視著石板路盡頭的湖水。許久,她冷靜地告訴自己,這是一個陰謀。

      常梟是不可能被隨意綁架的,以他的身手,幾個人都不在話下。而且,綁匪怎么會選擇他們兩個人下手?如果想要索取錢財,鎮(zhèn)上的張茂才和李先富才是最好的對象。這是一個圈套,一個常梟自編自演的圈套。endprint

      蓮莉關(guān)門上板,裝作慌亂地往家跑。她要時刻警惕暗藏在身邊的眼睛?;氐郊抑?,她靜靜地走進臥室,打開沉重的樟木箱,拿出了那個精致的化妝盒。

      化妝盒外鑲嵌著廉價的人造寶石,共分三個間隔,里面的化妝品不多,僅有粉底和口紅。蓮莉?qū)⒗锩娴幕瘖y品清空,熟練地抽出化妝盒中用于固定的幾個零件,之后撤出其間的一個小擋板,三下兩下,竟然拼出了一把微型手槍。誰能想到,這個樸素甚至寒酸的化妝盒,竟隱藏著如此的秘密。

      蓮莉輕輕地拉動微型手槍的套筒。一種難言的感受在她心里涌動,說不出是恐懼,是慌亂,還是酸楚。也許在今夜,她就將結(jié)束與自己同床共枕三年的男人的性命,或者,被那個男人殺死。但她沒有選擇,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在冷漠的生活面前,她只有不可逆轉(zhuǎn)地前行。她用平時勞作的右手舉起手槍,重溫著平射時的瞄準動作,她有把握利用這個機會,去殺死準備殺死自己的男人。

      淚水突然模糊了她的雙眼。她覺得荒謬,自己到底是在為誰而哭?

      凌晨過后,電話如期而至。那個變形的男聲問十萬元是否備好。

      蓮莉說籌集到了,當然也沒有報警。

      男人告訴蓮莉,交易的地點在小鎮(zhèn)外的樹林。一個小時后,從小鎮(zhèn)的西口出去,然后沿著路一直走到樹林,他們會在那里等待。

      蓮莉故作恐慌地問,收了錢是不是就不會傷害丈夫的性命。

      男人說不會,綁架和殺人,哪個罪過大,他們知道。

      蓮莉掛斷電話,把早已備好的一把折疊鐵鍬和幾瓶濃硫酸放到一個空皮箱里,之后果斷地把手槍裝滿子彈,掖在裙擺中。她沒帶一分錢,這趟旅程,她要殺人,而不是贖人。

      十一、決 斗

      漆黑一片。常梟躺在地上,被五花大綁、蒙住雙眼。但憑耳邊窗外風吹植物的簌簌響動和嗅到的熟悉的氣息可以判斷,自己還在盤桓。他是上午在鎮(zhèn)前路口閑坐時被人重擊頭部的,清醒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被人綁架。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整整十二個小時,綁匪都沒給他一口水喝,更別提食物。這不是專業(yè)綁票的路子。常梟放肆地大叫:“給我口水,給我口飯!”綁匪非但沒有回應(yīng),甚至連制止的行為都沒有。常梟從氣氛中感到了怯懦,不是自己怯懦,而是綁匪怯懦。是新手作案嗎?不對!常梟為自己的疑問感到可笑。哪個綁匪會對自己這樣的人下手呢?要這身破衣爛衫嗎?開玩笑。如果不是精神有問題的人,下手也該找鎮(zhèn)里的張茂才或李先富。

      這是個陰謀。常梟逐漸理清了思路,他知道,這一切該是那個女人干的,那個與他同枕而眠朝夕相處的女人。但隨即發(fā)生的一切卻否定了他的想法。兩個綁匪既沒有要他保管箱的密碼,也沒逼迫他說出財物的去向。綁匪就這樣一直呆呆地消磨時間,直到晚上給蓮莉再次撥打電話。難道,這是一次真實的綁架?如果是真的綁架,事情反而簡單了。

      在綁匪與蓮莉約定好時間地點之后,常梟的心踏實下來了。僅從綁匪索要的金額來看,這該就是兩個小蟊賊。

      “走,站起來,快!”綁匪故作深沉的聲音聽起來竟像是孩子。常梟知道,只要盡量配合他們的要求,便無性命之憂。不料就在起身的一瞬間,蒙在他眼前的黑布卻惡作劇般地掉落下來。這下壞了,綁匪怎能與人質(zhì)相見?變故來得太過突然,常梟和面前的兩個綁匪都驚呆了。四目相對,常梟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這是兩個經(jīng)常光顧雜貨店的年輕人。兩個年輕人顯然沒有應(yīng)付這種局面的準備,顯得驚慌失措。

      “你們這是干嗎?知不知道這是犯法!”常梟義正辭嚴,試圖扭轉(zhuǎn)局面。

      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霸趺崔k?被認出了怎么辦?”他們驚恐地相互詢問。

      “殺了他,對,殺了他!”一個年輕人露出猙獰,從身后抄起尖刀。

      “殺了他?”另一個年輕人驚恐萬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殺了他,然后咱們再殺了那個女人,搶了她的錢。”為首的年輕人惡狠狠地咬緊牙關(guān),“一不做二不休?!?/p>

      常梟知道這些人的心理。初生牛犢不怕虎,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面前這兩個瘦弱的綁匪,也許真的會對自己造成威脅。于是他默默地后退,用被繩索反剪的雙手,慢慢向腰帶的部位摸索。兩個年輕人手持尖刀,步步向常梟逼近。

      常梟退到了盡頭,身后便是冰冷的墻壁。兩個年輕人露出了野獸般的嘴臉,對金錢的欲望激發(fā)出了他們身上的獸性。他們大叫著,持刀沖常梟撲來。常梟這時突然擰身,一下摸出了藏在腰帶中的刀片,同時飛起兩腳,將兩人踢翻。兩人爬起,再一次向常梟撲去。常梟已經(jīng)用刀片割斷了捆綁他的繩索。

      盤桓鎮(zhèn)特有的夜風吹進來,把簡易房屋里孤燈下的昏黃搖曳得更加游離。在這個四處漏風的斗室中,無冤無仇的三個人性命相搏。兩把尖刀在月光下泛出明晃晃的寒冷,幾乎在同一時刻向常梟刺去。常梟許久沒有動刀了,而在這一瞬間竟像是被激發(fā)出了感覺,就如同習水性之人落水時的剎那覺醒。常梟一躍而起,飛身躲開了一個年輕人的尖刀,隨即用手反制,狠狠抓住他持刀的右手,猛地向回推去。刀刃瞬間抹在了那人的脖子上。另一個人見狀大叫,抱頭逃出了簡易房。常梟持刀追到樹林,一腳將他踢倒在地。

      “說,為什么要綁架我?”常梟把刀架在年輕人的脖子上。

      “因為,因為,我們需要錢……”年輕人驚恐萬分,涕淚橫流。

      “我們只是開雜貨店的,沒有什么錢,為什么要選擇我們?”

      “因為,因為我們聽你的女人說過,你們是守著金山銀山吃苦菜……我們就認為,你們……有錢……別殺我,別殺我……”

      常梟重重嘆了口氣,用左手蒙住了年輕人的眼睛,之后一刀結(jié)果了他的性命。

      蓮莉怎能想到,就因為她一句無意的話,害了兩個年輕人的性命。在這個世界上,哪怕偶爾的露富,都會讓某些人鋌而走險。想到這里常梟想笑,作為同類,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站起身來,檢查全身,沒有濺上一滴鮮血。他把年輕人的尸體拖回簡易板房,然后拿起死者的手機。他本想給蓮莉打一個電話,但隨即又停止了動作。良久,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去赴約,要冒充綁匪去和蓮莉交易。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也許在潛意識里,是要看一看蓮莉的真心。endprint

      真心?可笑。他想。

      十二、試 探

      蓮莉走出小鎮(zhèn)的時候,身后的鐘樓剛敲響一聲。

      她拎著皮箱,沿一條鄉(xiāng)間小路走向樹林。四周漆黑一片,時間被凝固了似的無限拉長,蓮莉不由得感到額頭發(fā)涼。

      這時,她隱約看到了前面不遠處的一個人影。對,一個戴著黑色頭套的人就站在那里。

      蓮莉緊張起來,她預感這四周一定還有別的人在埋伏。她默不作聲地把手扶在腰間,隨時準備拔槍射擊。三顆子彈,蓮莉在計算著自己干掉對方或者對方干掉自己的幾率。

      常梟早就做好了準備,用綁匪的頭套和衣服給自己做了偽裝。他等待的是蓮莉給自己一個答案,一個所謂的答案。夜漆黑,近在咫尺也看不清表情,更不要說兩個人之間的幾十米距離。

      “喂,錢帶來了嗎?”常梟刻意改變聲音。

      蓮莉卻在瞬間猜出了對方的身份。是常梟,對!這個聲音和身形是騙不了她的。女人是天生敏感的動物,更何況是朝夕相處三年的男人。她欲言又止,思量著自己到底以什么方式和面貌回答。幾秒的選擇和判斷后,蓮莉帶著哭腔回答:“錢帶了,就在這里,請你們不要傷害我丈夫,求你們了!”

      她緩慢地向前走著,纖弱的身影拖著大大的皮箱。她下意識地扶著自己的腰間,常梟怎會知道,這里有一把裝有三顆致命子彈的手槍。

      十米、五米,蓮莉在等待,等待常梟出手。她知道這是個圈套,但也是自己出手的絕佳機會。她想好了,就算那些珠寶灰飛煙滅,也不能任人宰割。許多選擇這一生也許只有一次,選對了才能繼續(xù)生存。

      在蓮莉倒計時準備拔槍的時刻,常梟突然摘掉了頭套?!笆俏??!?/p>

      “什么?是你!”蓮莉脫口而出。一瞬間,蓮莉知道,自己和財富,都暫時安全了。

      “呵呵,我解決掉了兩個蟊賊,對不起,我騙了你?!背n難得地笑了。

      蓮莉大喜,狂奔到常梟面前,一把摟住他。女人的香味讓常梟感到心里癢癢的,一股暖流在心底流淌。

      兩個人一同返回簡易房,用備好的濃硫酸將兩個死者的面部和指紋進行了處理。兩人沒有對話,卻十分默契。蓮莉的手光滑細膩,有少女般的彈性和光澤,在焦灼尸體的灰霧中,顯得更加白皙。常梟默不作聲地處理完畢,在不遠處的樹林深處,用鐵鍬挖好深坑進行掩埋。

      女人自認為騙過了男人,而男人怎會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一個不帶一分錢來的女人,卻帶來了鐵鍬、硫酸,這意味著什么呢?

      十三、懷 疑

      世界遠遠不如我想象的簡單,充斥著懷疑、嫉妒、骯臟的復雜和偽裝的簡單。人們?yōu)榱死?,可以不顧一切。在群山之中,人們世代繁衍生息,走出去的大都不再回來,而留下來的,則各自有著不同的故事。唯一不變的,是他們都會隨著時間老去,無一幸免。從盤桓山上向下望去,能看到那潺潺的流水和一片片嫩綠。一股潮濕的氣息彌漫在空氣里,在清晨,會泛起淡淡的薄霧。

      對于小鎮(zhèn)的警察來說,我是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于是,就發(fā)生了警察到我所住的旅館對我盤問的一幕。我自然不能承認自己是個私家偵探,就隨意編了一個身份,說是自由職業(yè)者。是的,我之前說過,中國是不允許有私家偵探存在的,因為我們使用的許多偵查手段,都被國家明令禁止。但我們的存在卻有價值,且市場廣闊,調(diào)查這種事,有時不能只依靠公權(quán)力。調(diào)查取證是一門技術(shù),更是一門藝術(shù),而不是僅憑經(jīng)驗,所以才會出現(xiàn)李昌鈺這樣的名人。

      警察給我做了筆錄,我并沒有氣急敗壞。我經(jīng)得起調(diào)查,只不過這樣一來,我的行蹤便暴露無遺。我不知道警方為什么會知道我的動向和身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這一切肯定不是委托人主動和警方說的。我抽著煙,在逆光的窗臺邊看著煙霧裊裊騰騰地擴散,除了警察寫字的窸窸窣窣,再無其他聲音。我隱約覺得在窗外的那片墨綠之中,似乎有人在看著我。我感到一絲危險。這是私家偵探最不愿意遇到的情況,那就是,我被人盯上了。

      “對,我叫馬衡,是自由職業(yè)者。”在警察再次提問時,我回答。

      爆炸是在警察詢問我之后十個小時發(fā)生的。那時即將凌晨,我被咳喘折磨得無法入睡。小鎮(zhèn)里沒有咖啡,我只得用清茶代替,一口一口地壓制病狀。這時,一聲巨響突如其來,強烈的爆炸聲在靜謐的小鎮(zhèn)凌晨振聾發(fā)聵。我驚愕萬分,披起大衣第一個走出房間。小鎮(zhèn)的人們也都被驚醒。我舉目遠望,大約一公里的距離,正冒起滾滾濃煙。來不及多想,我快步向著跳躍著黃色火焰的方向走去。

      作為私家偵探,我經(jīng)歷過許多常人無法經(jīng)歷的突發(fā)情況,但類似盤桓的這種現(xiàn)場,還是第一次遇見。清冷潮濕的風吹著我的臉頰,讓我清醒也讓我感到恐懼。我下意識地看看四周,除了遠處不斷作響的警笛和平靜的湖水外,再無其他。我越發(fā)認為事情不再如我想象的那般簡單,那起案件也不再是一起孤立案件,一定有著更深層次的內(nèi)情,正如平靜湖水下的暗流涌動。

      十四、爆 炸

      常梟和蓮莉一夜未睡,門前的爆炸幾乎震碎了小店的所有玻璃。在經(jīng)過警察詢問、鄰里安慰、偵探到訪后,已是清晨。兩個人默默地守在雜貨店凌亂的門前,似乎是在等待接踵而來的人們的檢閱。

      爆炸聲響起那一刻,蓮莉從夢中驚醒,本能地判斷那是雜貨店的方位,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不遠處的熊熊火光。而常梟則還未入睡,迅速作出反應(yīng),三下兩下就披上衣物,飛奔出去。兩人的神情都不再是白天掩飾的摸樣,黑夜中的人反而是真實的,因為他們被黑暗偽裝。

      小店門前早已廢棄的電話亭發(fā)生了爆炸?,F(xiàn)場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硫磺味,電話亭被炸得支離破碎,觸目驚心。常梟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也許是脫離血與火的生活過久,或是小鎮(zhèn)溫水煮青蛙的寧靜讓他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緒的能力,常梟感到渾身的肌肉都在震顫。與其他驚恐的小鎮(zhèn)居民不同,他對待突發(fā)事件的反應(yīng)不是手足無措,而是本能地充滿斗志,這才是他的本來面目。

      蓮莉也顧不得扮裝成一個溫柔嫻淑的老板娘,短暫的觀察之后便抑制不住臉上的興奮。她沒有迅速打開店門,去查看是否有物品被盜,而是左顧右盼地尋找,甚至跑到了湖邊。endprint

      遠方的警笛聲漸近,驚恐的人們圍攏過來。警察要求搜查整個雜貨店及周邊,他們要排除其他可能存在的爆炸物。蓮莉和常梟只得離開小店,坐在湖邊的青石板凳上,默默地望著面前發(fā)生的一切。警察、居民,警笛聲、喧嘩聲,亂作一團。

      “是他嗎?”蓮莉輕聲問。

      這句話讓常梟大驚失色。

      常梟并不怕警察的搜查,他和蓮莉除了內(nèi)心深處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外,在小鎮(zhèn)的一切都干干凈凈。當然,他們殺過人,但他們確信自己不會因此翻船。令常梟驚恐不安甚至毛骨悚然的是,這種爆破手段他太熟悉了。爆炸的位置、使用的炸藥,甚至用量都與他熟悉的那次爆炸如出一轍。是的,如出一轍。

      十五、放 棄

      TNT全稱三硝基甲苯,熔點八十二攝氏度,需要起爆藥引發(fā),通常與硝酸銨混合成為阿梅托,用于航彈、高爆炮彈裝藥。

      我不明白小鎮(zhèn)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東西,因為在炸藥被國家嚴格管控的今天,能弄到這種軍用炸藥并有技術(shù)實施爆炸,確非常人所能。我不知道這起突發(fā)事件與殺人案有沒有關(guān)系,也不再想如幾小時前那般抽絲剝繭地細查,我只是一個偵探,一個拿人錢財替人查明真相的私家偵探,守護平安與應(yīng)對危機,并不是我的職責。我做出了決定,那就是盡快離開小鎮(zhèn),遠離這個是非之地。盡管我要退還委托人百分之十的勞務(wù)費,但沒有辦法,與經(jīng)濟利益相比,最重要的還是人身安全。我不確定這起爆炸是不是針對我的,就把它當成是某些人對我的告誡。不管了,總有一些事是無法查出真相的。

      從委托人家中出來的時候,正是小鎮(zhèn)的傍晚,時間如我到來的時候一樣。我在旅店用過晚餐,便匆匆走向鎮(zhèn)外的長途車站。我看了看手表,距最后一班發(fā)車還有一個小時。在離開前,我最后回望了一下停留數(shù)日的小鎮(zhèn)。它叫盤桓,被幾座大山隔在喧囂之外,因道路盤桓而得名。來之前就有人告訴我,這里遠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平安。

      十六、殘 局

      私人偵探走了,這本不算是新聞。但對于信息貧乏的小鎮(zhèn)居民卻是一個談資。坊間流傳著一種令人沮喪的說法,那就是盤桓的平安已經(jīng)不復存在,案件的破獲似乎難上加難。秀麗的小鎮(zhèn)陰云密布,甚至有人準備在近期搬離。

      常梟晚上喝了酒,死死地盯著蓮莉。他面前的女人很美,歲月的磨礪幾乎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烙印。如果沒有以往發(fā)生的那么多事,也許可以和這個女人廝守一生,兒孫滿堂。但時至今日,顯然已經(jīng)不可能了。從那一聲爆炸開始,他們便面臨著最后的選擇。

      蓮莉不敢觸碰常梟的眼神,她深深地為自己的失誤而懊悔。就是那句脫口而出的話,葬送了自己三年來的所有努力。但她依然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甚至是狂躁。是的,這爆破手段太熟悉了,那是自己愛人拜倫常用的手段。爆炸的位置、使用的炸藥,甚至用量都和三年前的那次劫案如出一轍。他慣用的是TNT炸藥,用量不大,但威力很強。干的是謀財?shù)氖?,盡量不能傷及無辜,所以拜倫每次都會精心制作爆炸裝置,只起個威懾作用,不以傷人性命為目的。

      這起爆炸說明什么?說明他回來了。那他為什么要制造這起爆炸呢?是為了威懾和告誡常梟,不要對自己下手?還是要轉(zhuǎn)移警方注意,以防他們查出真相?蓮莉想不明白。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自己的處境越發(fā)安全了,起碼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想到這里,她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常梟,一下子竟被嚇呆了。在搖曳的燈光下,常梟面如土灰、眼神猙獰,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莉,你愛我嗎?”

      “什么?”蓮莉躲閃著常梟的眼神。

      “我愛過你?!背n說。

      蓮莉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敲門聲響起,兩人都警覺起來。

      蓮莉剛要起身,卻被常梟惡狠狠的眼神制止。蓮莉不從,仍向門前走去,卻被常梟用手一拉,拽回到桌邊。蓮莉勃然變色,隨手抄起桌上的餐具。一瞬間,兩人劍拔弩張。

      “喂,我是劉媽,剛做好的荷葉蒸肉,給你們拿來一些?!?/p>

      兩人還在僵持,誰也不想退讓。

      “喂,要是不方便開門,我就把肉放在門口了,出門時小心點兒啊?!?/p>

      腳步聲慢慢走遠。蓮莉攏了攏汗?jié)竦念^發(fā),把餐具放回原處,推開常梟伸來的手,輕輕打開了房門。

      “劉媽,謝謝您啊?!鄙徖虺鴦尩谋秤罢f。

      “沒什么。”老人回頭,笑容可掬。“告訴你家男人,那店里的玻璃都碎了,平時要有人去看著,不然店里的東西會丟的?!?h3>十七、抉 擇

      夜里,常梟就睡在了雜貨店。他關(guān)緊了四周的門窗,用木板遮擋住震碎的玻璃。窗外漆黑一片,除去心跳,只有風吹樹葉的聲音。屋內(nèi)也漆黑一片,常梟不覺得恐懼。他自然明白,如果那人要對自己下手,自己也許早就命喪黃泉了。這次爆炸如果真是拜倫的手段,那只是在提醒自己,或者威脅自己。他所想要的,和蓮莉一樣,是錢,是那些珠寶。

      凌晨過后,常梟沉沉睡去。但剛一合眼,面前便又出現(xiàn)了那個眼神,那個被火焰灼燒、吞噬著的眼神。他在自己面前翻滾呼號,烈焰燒焦了他的聲帶,常梟聽不清他最后的詛咒。常梟猛地驚醒,汗水濕透了全身。

      自己不得不防,常梟想。就在十幾個小時之前,小店十幾米外的電話亭被炸毀。如果他想再來一次,不要說自己,就是整個店鋪都會灰飛煙滅。但他被金錢掣肘,不得不等待與自己決戰(zhàn)的時機。如果沒有猜錯,此時他大約已經(jīng)到了自己的家中,或是已和蓮莉密謀。他們要一起對付自己,要獲取密碼,然后讓自己從這個世界消失。想到這里,常梟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悲涼。那個自己和拜倫共享過的女人,畢竟還是不屬于自己。

      但為什么三年前自己眼睜睜地看著被燒成焦炭的拜倫,如今卻再次出現(xiàn)?會是其他人的計謀嗎?無論如何,自己要做好充足準備,就算技不如人,也要奮力一搏?,F(xiàn)在的爭奪,已經(jīng)不僅是價值連城的珠寶,而是彼此的性命,彼此擁有的全部世界。

      蓮莉緊鎖好房門,拉上窗簾,然后靜靜地走進臥室,打開沉重的樟木箱,拿出了那個精致的化妝盒。endprint

      這時,屋門外突然一響,似乎是什么東西掉落。蓮莉一驚,忙問是誰。屋外恢復了寧靜。蓮莉不敢怠慢,她害怕門外的人是常梟,三年來與自己同枕而眠的男人才是最危險的敵人。蓮莉拉動手槍的套筒,慢慢走到門前,猛地打開房門。

      潮冷的空氣讓蓮莉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門外空空如也,四周的鄰居都已安眠,只有遠處的街燈在夜風中游離。蓮莉左顧右盼,沒有可疑的人影。而就在她即將進屋的時候,卻突然發(fā)現(xiàn)身后的木門把手上系著一條破舊的藍色花格領(lǐng)帶。

      是他,真的是他!蓮莉的眼淚奪眶而出。是的,他沒死,他還活著!三年來,也許他一直在苦苦尋找著自己,或是一直在身邊保護自己。蓮莉失去了理智,瘋狂地尋找著愛人拜倫的蹤影,但四周除了深邃的黑暗再無其他。蓮莉顧不得關(guān)門,穿過了街道,找到了湖邊,幾乎找遍了小鎮(zhèn)的所有角落。

      “你為什么不出現(xiàn)?你在害怕什么?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來有多苦……”蓮莉痛哭失聲。“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啊……”蓮莉嗚咽。她把臉貼在領(lǐng)帶上,上面似乎還有著他的氣味。她不禁想到了那年的夏季,那個夏季的海邊。

      在黑暗里,常梟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他沒有回雜貨店。在確定無人尾隨后,轉(zhuǎn)了幾個街角,獨自走出了小鎮(zhèn)。他越過小鎮(zhèn)外高速公路的邊界,穿過一片密林,走到一棵不起眼的樹下才停住腳步。

      他背靠著大樹坐下,靜靜地吸煙。十幾分鐘后,他再次站起,在距離大樹一米的方位,用備好的鐵鍬開始挖掘。一下、兩下,在掘地一米多后,鐵鍬發(fā)出金屬碰撞的聲音。他又四周刨挖,才把三年前埋藏好的鐵皮箱挖出。鐵皮箱已經(jīng)銹蝕不堪。常梟擰動密碼鎖,箱子應(yīng)聲打開,里面的東西在月光下閃爍著金屬的光澤。常梟一一取出,認真檢查。兩把三年未動的手槍,幾個裝滿子彈的彈夾,還有一套三年未用的超薄防彈衣。常梟盤腿坐在漆黑的深林里,輕輕地拉動手槍的套筒,一切如常。

      三年了,一切都要在此刻重啟,未用的槍支和自己的身體,一切都要在最后的決斗中經(jīng)受考驗。常梟提著手中的東西,心中似乎不再恐懼,反而有種興奮的跳躍將空白填充。這個時刻,終于到了。

      十八、條 件

      常梟和蓮莉在忙碌著安裝玻璃。白天習慣性的偽裝,讓他們都忘記了深夜里的敵對和恐懼。常梟用小鏟往窗框上涂抹膩子,蓮莉則遞過常梟切割好的玻璃,一切都井然有序,兩個人配合默契。今天天氣很好,小鎮(zhèn)的潮濕被耀眼的陽光抹去。常梟干出了一頭大汗,蓮莉用未沾上膩子粉的手背給常梟擦汗。怎么看兩個人都是一對恩愛夫妻。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兩人的動作戛然而止,一同朝著電話的方向望去。

      蓮莉停頓了一下,用紙擦了擦手,便跑去接聽。常梟則把蓮莉剛剛遞來的印滿手印的玻璃輕輕地放在了身后。

      “你好,找誰?”蓮莉還是那句話,然后她放下聽筒?!俺n,找你的?!?/p>

      常梟默默地走過去,接聽電話。里面?zhèn)鞒隽艘粋€深沉的男聲,肯定是經(jīng)過處理的。

      “你是誰?找我有什么事?”常梟問。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誰?”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你是誰,怎么樣,找她?”常梟問,說罷便把電話還給蓮莉。

      蓮莉忐忑地接過電話,沒說幾句,淚水便奪眶而出?!昂?,好,我一定和他說,我希望……”蓮莉停頓了一下,“這件事,我們可以和平解決?!?/p>

      常梟不知道蓮莉聽到了什么,但有一點可以確認,那個他,沒死,而且就在他們身邊。

      幾秒鐘后,蓮莉掛斷了電話,她甚至沒有征求常梟的意見,是否再與他通話。常梟明白,此時在蓮莉的心里,自己已經(jīng)處于劣勢。

      “是他?”常梟問蓮莉。

      蓮莉點頭?!八麤]死,還活著?!鄙徖虻难劬镩W爍著希望?!俺n,三年了,我們之間的事情該解決了。但我希望,這解決的方法不是暴力和欺騙。午夜十二點,在鎮(zhèn)外的樹林見面,他說你可以帶武器,但希望能夠和平解決。我們要的還是約定好的百分之七十,但你也不虧,有余下的百分之三十供你獨享。怎么樣?可以嗎?”

      常梟的表情幾近扭曲,心中的憤怒迅速膨脹,似乎要沖破胸膛。但他依然努力克制住?!鞍俜种??沒有商量?”

      “沒有商量?!?h3>十九、結(jié) 局

      兩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忙碌。蓮莉提前回家,說要梳洗打扮。三年了,青春不再,人老珠黃,見到失散已久的愛人,是該以良好的面容出現(xiàn)。常梟表示可以理解,看著蓮莉婀娜的身姿消失在夕陽里。

      常梟在蓮莉走后,關(guān)上店門,細細地檢查好槍械,把那件超薄防彈衣套在了上衣里。在處理完最后一塊玻璃后,他最后一次給雜貨店關(guān)門上板。在離開前,他默默地在店前徘徊了許久,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

      為了避免被懷疑,常梟藏好槍械,回到家中和蓮莉吃了晚飯。蓮莉顯得很興奮,做了三菜一湯,還熱了劉媽拿來的荷葉蒸肉。常梟坐在桌旁與蓮莉?qū)σ?,恍如隔世。他覺得此刻的一切都太不真實。等待自己的,到底是死亡還是新生之旅?常梟默默地夾了一塊蒸肉,咬在嘴里,味同嚼蠟。

      午夜的曠野,漆黑一片。鎮(zhèn)外沒有燈火,常梟和蓮莉前后走著,僅能憑月光判定方向。兩人的步履都十分緩慢,充滿著矛盾、猶豫、惶恐和不安。夜風吹醒了他們的大腦,三年來的偽裝早已不復存在。他們此刻想的不是未來,不是錢財,不是團聚,更不是危險。他們都陷入無盡的回憶之中,痛苦的、灰暗的、卑微的、寂寞的回憶,像一口口吃著小鎮(zhèn)山間特有的苦菜。

      面前的道路蜿蜒崎嶇,再走不多遠就會到達樹林。兩人上一次在那里見面是在兩個月之前,他們一起掩埋了共同的敵人。而此時,他們卻要踏上各自的生死之旅。

      活著就享受富貴榮華,死了就一切成灰。蓮莉在心中還存有溫熱,她甚至告訴自己,就算是死去,也能最后見到自己的愛人,即使那樣也值得。而常梟則努力騰空大腦,反復還原著那些熟悉的技巧和動作,那個三年前身手矯健的自己。風越吹越冷,常梟卻覺得渾身燥熱,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endprint

      這時,不遠處樹林中一個人影出現(xiàn)了。

      “是他!”蓮莉百感交集。她隨著常梟,一前一后地向那個身影跑去。那人的身影越發(fā)清晰了。在黑暗中,他穿著套頭衫,掩住了面貌,一米八左右的身高,身材消瘦。就是他!兩人都確定無疑。

      而這時,令蓮莉始料未及的事情卻突如其來。常梟猛地沖在前面,迅速地拔出腰間暗藏的雙槍,左右齊射。清脆的槍響劃破了深沉的黑暗,剎那間,穿套頭衫的男子身中數(shù)彈,應(yīng)聲倒地。

      “啊!”蓮莉驚呼起來,她歇斯底里地拔出微型手槍,沖著常梟狂射。

      三發(fā)子彈很快打光,但常梟并未還擊,而是飛奔到那人跟前,幾槍打爆了他的頭,又把所有子彈都釘在了尸體上。

      蓮莉驚慌失措,根本沒想到常梟會這么快動手。她重新裝彈,追著常梟射擊,甚至來不及看一眼愛人的尸體。

      一切成灰,蓮莉硬撐了三年的信念在瞬間崩塌。常梟在前面狂奔,蓮莉在瘋狂追趕。道路陌生,荊棘劃傷了她白皙的脖頸和手臂,劃破了她藏藍色的裙擺,蓮莉也不覺疼痛,她已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

      她大叫、她哭泣、她歇斯底里,拜倫,拜倫……她的世界中,只有這個聲音。

      就在追出樹林的瞬間,飛馳而來的警車突然急停在面前。蓮莉來不及多想,瘋狂射擊,警察也迅速還擊。蓮莉不顧一切,也不想找掩體,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殺死常梟,為愛人、為自己、為三年的折磨報仇雪恨。而出膛的子彈卻沒有憐惜,就在常梟跳入路旁深谷的同時,蓮莉被亂槍擊中,鮮血在她雪白的身體上迸出艷麗的花朵。她在自己熟悉的黑暗中仰面倒下,四周是盤桓特有的潮濕空氣,那里有鳥鳴蟲啼,有潺潺的小溪,有湖光山色,有如此卑微的自己。來的時候一無所有,走的時候一切虛無,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跌倒在終極的黑暗之中。

      二十、新 生

      常梟忍住肩膀的劇痛,逃到預定的地點。他脫掉防彈衣,丟下武器,用最古老的方法拔出肩頭那顆蓮莉賜予他的子彈,然后簡單包扎,從那棵大樹后取出事先埋藏好的衣物重新穿上,再取出現(xiàn)金和新的身份證件,將舊物深埋。他徒步沿著小鎮(zhèn)盤桓的山路,向漆黑的遠方狂奔。

      遠遠的,他回頭。盤桓,再見。他在心里默念。

      二十一、死 亡

      一年后,常梟再次來到那個城市,取出了本應(yīng)和蓮莉共同操作才能取出的珠寶,過程一點兒也不復雜。銀行的員工笑容可掬,早已忘了一年前的突發(fā)事件。

      常梟的身邊不再有危機,蓮莉和他的死敵早就消失在那片潮濕的樹林里。再沒有哪個人會無故按動銀行的報警器了。常梟在拿著皮包走出銀行時,刻意在整容鏡里端詳了一下自己。快五年了,自己已經(jīng)四十不惑,他不知道,為了這筆錢耗費的青春,是否值得。

      他給了停車員一張大票,整了整自己考究的皮衣,關(guān)上昂貴轎車的車門,腳踩油門,揚長而去。他現(xiàn)在早已改換了新的身份,在另一個城市重新開始生活,他甚至在最短時間內(nèi)找到了一個性感的姑娘,準備回去后便與她結(jié)婚。是啊,漂泊太久了,他渴望安穩(wěn)的生活。

      駛過平原、駛過山川,黝黑的車身反射著午后的陽光。常梟點燃一支雪茄,打開音響,放大音量,正是酷玩樂隊的《yellow》。

      而這時,一輛警用摩托卻追了上來,戴墨鏡的警察示意常梟停下。

      常梟撇了撇嘴,以他現(xiàn)在的身份,小警察根本拿他沒辦法。況且珠寶早已在車中藏好,一切都安排妥當、天衣無縫。也許是自己無意間超速了吧,呵呵,這該死的音樂。常梟將車停在緊急停車帶,微笑著下車。

      “怎么了?警官?是要罰款?”他看著面前的這個警察,卻恍然感到似曾相識。

      與此同時,警察突然拔槍射擊。

      萬物成灰、天旋地轉(zhuǎn),常梟感到意識恍惚,耳邊巨響。子彈強大的沖擊力讓他仰面倒地。時間突然變得異常緩慢,他在跌倒的瞬間用盡生命中最后的精力,去尋找、拼接那個面孔。是他!竟然是他!

      警察走到常梟身前,一腳踩在他的胸口。常梟的瞳孔不斷放大,眼前金黃色的陽光漸漸暗淡,他竟然又驚愕地想起,為何那次與他握手時感到似曾相識。他,曾經(jīng)在那個被搶劫的金店中出現(xiàn)……

      黑夜來臨得太快,世界上終極的黑暗不是肉體的死去,而是靈魂的消失。

      二十二、輪 回

      對,是我。我是那個偵探,那個金店的職員,那次搶劫的幕后,那個銀行的報警者,那個電話亭旁的爆破手,那個穿套頭衫亡靈的雇傭人,還有那個看著他們這些木偶相互殺戮的主謀。一切都是我。

      這件警服不是很舒服,但我不介意。我拿出一支香煙,點燃。我戒煙很久了,但我需要思考,而煙則是思考的助燃劑。我從他的車里搜出了藏在座椅中的珠寶,在車里脫去警服,調(diào)好座位,踩動油門,駛上大路。他的尸體會在不久后被人們發(fā)現(xiàn),也許這個案件仍會被記者追逐。但這已與我無關(guān),這段路沒有攝像頭,不遠處的路邊,正停著一輛我早已準備好的新車。五年了,我疲憊不堪、徹夜難眠,我換了無數(shù)個身份,一天都不能安穩(wěn)。我受夠了這種生活,決定重新開始,但我總在懷疑,自己是個精神分裂癥患者。

      車駛進大道,在絢爛的陽光下飛馳。天空湛藍如洗,遼闊高遠。但天氣預報卻說,在未來的二十四小時內(nèi)會有暴雨。誰能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到底是死亡還是新生……

      責任編輯/季 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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