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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之網(wǎng)

      2014-06-13 13:18:19李春良
      啄木鳥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雨燕大偉

      李春良

      因為蘇麗雅的一句話,這個夏天讓我終生難忘。

      淚雨紛飛的畢業(yè)季,送走了一撥又一撥的同學(xué)們,我的心空落落的像丟了什么東西。

      蘇麗雅在劍盾湖邊向我招手,逆著嫣紅的夕陽,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著了警裙半袖學(xué)員裝的姿態(tài)很美,如同一尊鍍了金邊的雕塑。我跑步過來,麗雅便微笑一下,從塑料袋中拿出大紅的絨布,嘩地一下抖開,幾十枚功勛獎?wù)掠持﹃柊l(fā)出耀眼的光芒。這是我警察學(xué)院四年生活的一點兒業(yè)余愛好,大多是同學(xué)們幫我收集的。每一枚獎?wù)卤澈蠖加幸粋€或驚心動魄或感人至深的故事,如果把這故事串聯(lián)起來,或許就是半部共和國人民警察無私奉獻浴血奮斗的歷史。所以前幾天我委托麗雅幫我整理一下,誰知她還真有心,不僅獎?wù)屡帕杏行?,在獎?wù)律戏秸?,還用黃絲線繡了“功勛榜”三個字,使這些獎?wù)孪窳嘘牫稣鞯氖勘畷r獲得了生命。

      我接過這塊被麗雅稱為功勛榜的紅絨布。麗雅卻把胸前的?;昭杆僬聛?,別在了左上角,又不由分說把我的?;找舱聛?,別在了下面。

      也算上我一個!徐大偉和白雪不知什么時候趕了過來,大偉把自己的?;談e在了右上角。白雪撇撇嘴,說立功受獎,我們女警察可比登天都難!麗雅揚揚眉頭說白雪你別沒出息啊,還沒出校門呢,作為警察有誰不想立功受獎功勛卓著!

      傍晚時分,龍泉寺空靈而又幽遠的鐘聲,讓這個春日的黃昏,顯得更加蒼茫起來。

      開完“清網(wǎng)行動”視頻會議,我就準備下班回家,我不想讓會上的不良情緒過久影響自己,而笑怡在電話里又說得鄭重,我不得不響應(yīng)一下。

      “喲,你們倆,這是唱的哪一出???”尖厲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已走出公安局辦公大樓,站在臺階上。

      白雪說她到戶政大廳辦個業(yè)務(wù),然后沖我身后歡快地揮手。我才記起她剛才說的是“你們倆”?;剡^頭來,見麗雅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正關(guān)切地探詢著我,那意思仿佛在說,你沒事兒吧?我微笑著搖了搖頭。

      “李大隊請吃飯,你別太摳門兒,隊上富得流油,多長時間都沒出血了!”白雪嚷嚷著。

      我望了麗雅一眼,問:“大偉沒來開會?”

      “怎么,非得他來你才請?。 丙愌虐琢宋乙谎?。

      我明白她的想法,嘴上卻說:“今天真沒時間,白雪你想宰我等哪天磨磨刀吧?!?/p>

      “不行,你個沒良心的,茍富貴,勿相忘。當初咱四人的誓言你這么快就忘了?還沒當局長呢,就這德性!”白雪不依不饒,說:“麗雅,你跟住李焱,別讓他跑了,就去美食居海鮮樓,我去戶政大廳辦完業(yè)務(wù)就過來?!?/p>

      瞅白雪故意風擺楊柳般擺進樓門,我和麗雅相視而笑。

      我從車里拿出便衣?lián)Q下警服,讓司機小王先開車回去了。麗雅遞給我鑰匙,自己坐到副駕駛座位上。路上,她關(guān)切地問:“真沒事兒嗎?有什么事兒別窩在心里,太壓抑了不好,哪怕是發(fā)發(fā)牢騷也可以釋放一下的?!?/p>

      “沒事兒,你還不了解我嗎?我心理承受力強著呢,這點兒小事兒算什么呀。暫停職務(wù),專門抓逃,又不是免職。再說被點名停職的又不光我一個,全局五個人呢,放心吧!”我故意輕松地說。

      車到美食居海鮮樓時,麗雅溫言軟語的寬慰,把我從灰色的情緒中徹底拯救出來。我看到一小縷黑發(fā)有些凌亂地耷在她的鬢角,便輕輕給她理到耳后。麗雅的臉紅了一下,笑說:“快找個背靜點兒的地方停車吧,別停這兒,督察隊那幫家伙可不管你是誰,皇上二大爺他們都不開面兒?!?/p>

      這話從麗雅嘴里說出來,讓我感到好笑。麗雅說:“你快別笑了,一會兒白雪那家伙來了又一準兒大呼小叫。”話音剛落,白雪那輛小紅車就飛速駛來,麻利地倒進一個很窄的停車位。

      “我說你們倆行不行啊,這么長時間了還呆在車上黏糊!”白雪下了車沖著我們高聲叫嚷。

      “我先陪她進去,你千萬找個背靜地方停??!”麗雅邊叮囑邊打開車門。

      菜是白雪點的,這個愛占便宜的家伙是不會給我省錢的,清蒸蟹、紅燒鮑、海膽蒸蛋,什么對她胃口她就要什么,結(jié)果鮑魚上來了她又嫌個頭太小。我說:“大小姐,你湊合著吃點兒吧,你想要鮑魚多大個兒?像你腦袋那么大?”

      “看看,你真心疼了呢!”白雪笑嘻嘻地從小包里翻了一會兒,摸出一張收據(jù)拍到我面前,說,“麻煩李大隊給報了,別明天停止職務(wù)不好使了。”

      我和麗雅互相望一眼。

      白雪說:“你們別忘了我們國家還有幾千萬我這樣的貧困人口好不好,你倆風風光光開著公車嗚嗚地兜圈玩,我可是割自己的肉。讓李大隊出點兒血,也好知道我給你倆當燈泡可不是白當?shù)??!?/p>

      麗雅拿起一只大螃蟹揭開殼,放到白雪盤子里,說:“快吃,螃蟹也堵不住你的嘴,凈瞎說!”

      其實,我和麗雅不是白雪想象的那樣?;蛟S比白雪想的還要復(fù)雜,復(fù)雜許多。我們是曾經(jīng)的戀人嗎?不是,又好像是。當年在警校,我們的關(guān)系可以說是親密的,在同學(xué)們眼中,應(yīng)該就是一對戀人吧??墒俏覀兊挠H密關(guān)系發(fā)展到最后只是由拉拉手上升到擁抱而已,這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畢業(yè)后,又這樣不溫不火不咸不淡地空耗了兩年,在我猶猶豫豫中,媽媽終于沉不住氣,約見了麗雅,回來就很干脆地替我作出決定,說:“這丫頭就一個字:艮!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更不適合你。兒子,她就是一壺永遠也燒不開的溫吞水,跟這樣一個丫頭生活在一起,你這輩子就得忘了什么叫激情。兒子,媽給你介紹一個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

      這個老師就是笑怡,曾經(jīng)是媽媽的得意門生,也算是比我低幾屆的校友。媽說,笑怡念高中時,就是她們那屆的?;?,后來笑怡考了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回來當了老師,她與媽的關(guān)系也從師生變成同事?,F(xiàn)在媽又想把這關(guān)系再變得親密一點兒,由同事變成婆媳。其實當時我是個很沒主意的人,也許是因為從小媽就給我安排好一切的緣故,再也許是我內(nèi)心深處確實對和麗雅的關(guān)系缺少自信吧,或是對這一直不溫不火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厭倦。反正當時媽說這話時我沒有反對,也沒表態(tài),在媽看來,沒有表態(tài)就是表態(tài)了。直到麗雅聽說我和笑怡要結(jié)婚了,含淚質(zhì)問我時,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endprint

      不久,也就在我和笑怡結(jié)婚幾個月后,麗雅就嫁給了徐大偉。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們不再聯(lián)系,即使在市局開會,見了面也有意疏遠??墒亲罱K,我們還是又聯(lián)絡(luò)了起來,這時候我們才真正明白,這種不溫不火的感情對我們是多么重要,我們需要相互鼓勵相互關(guān)心支持,遇到問題時需要相互傾訴,需要聽到對方一句貼心的安慰??墒俏覀兗葲]有回到過去,也沒有發(fā)展成別的關(guān)系,我們的身體接觸,僅限于在需要鼓勵或安慰時,我會把麗雅的手緊緊握住,麗雅會輕柔地撫摸我的手,僅此而已。所以我和麗雅的關(guān)系,更像是相濡以沫的親人。

      當紅色的螃蟹變成面前餐盤里一堆細碎的骨架時,白雪終于停止了饕餮,抬起頭瞅瞅我,又瞅瞅麗雅,問:“你們倆下午開什么會了,弄得好像天塌下來似的?!?/p>

      麗雅說:“你個死丫頭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說了句人話。告訴你,李焱被點名批評了,還被暫時停職,專司抓網(wǎng)逃。我看這逃犯抓不回來,他這官兒怕要是別人的了?!?/p>

      “?。磕俏疫@油票也報不了啦!”白雪關(guān)鍵時候還是想到自己。

      我笑笑,看看油票的數(shù)額,從兜里掏出兩百塊錢拍到她面前,說:“就是我自己掏錢也給你報了。就是停職也還沒交接呢,再說就是暫時交出去,也是教導(dǎo)員先主持一下,他不還得聽我的嗎?別擔心!”這話我說給白雪,其實更是說給麗雅聽的。

      白雪說:“夠意思,李大隊長,沒白同學(xué)一場。”她挑起纖纖手指捏起兩張鈔票拉開小坤包塞進去拍了拍,又說,“我可不是麗雅,白白地偷摸暗戀你一場。當粉絲還能跟明星弄個簽名合影什么的呢。”

      麗雅無奈地搖搖頭,掛著笑意的嘴角不經(jīng)意間顯出一絲不屑。

      白雪至今未婚,前些年父母急,親戚同學(xué)朋友也跟著急,可是這丫頭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么有職有權(quán),要么有錢有勢,按現(xiàn)在說法是非高富帥不嫁。一來二去光顧挑別人,最后把自己給剩下了,落了個“黃金剩女”的綽號。

      都沒喝酒,晚餐很快結(jié)束。白雪心滿意足地鉆進她那輛小紅車走了。麗雅不讓我送,溫暖地望著我,緩緩地說:“別上火,先看看卷,理理思路吧,需要我?guī)兔Φ脑?,就打電話?!?/p>

      我充滿了感動。麗雅無疑是最理解我的,抓逃是那么好抓的嗎?這么多年了,但凡有一點兒線索,也早就排查了,何況還有被害人親屬不斷上訪告狀施加壓力,要是能抓到早就抓著了,何苦拖到現(xiàn)在,受害人家屬不滿意,領(lǐng)導(dǎo)更不滿意,甚至把一些好端端的案子硬弄成了省督部督的掛牌要案。

      龍泉寺的鐘聲悠悠地飄過來,籠罩在頭頂久久不散,整個柳城上空也都彌漫著空靈的味道。我仰起頭,深呼吸,再深呼吸,似乎要把暗流涌動的空氣都納入胸懷。是的,麗雅說得沒錯,先理理思路,看看卷宗、檔案再說。目前,最著急解決的應(yīng)該是夏秋菊上訪的“10·27”案和王蓮花上訪的“6·11”重大交通事故逃逸案。

      當又一陣鐘聲忽忽悠悠地飄過來時,我忽然想起,龍泉寺的廟會快到了,寺里的住持果慧師傅正在集中趕做法事,集中收受善男信女們一筆筆或大或小的施舍供奉呢。于我而言,這鐘聲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提醒我早做準備,為每年一次的十幾萬人涌入又涌出的大流動提前謀劃好交通安保措施。每年的廟會籌備會上,當果慧師傅笑瞇瞇地瞇起眼,雙手合十說有勞領(lǐng)導(dǎo)時,我都會回一句,你放心,你的鐘聲早就提醒我了。

      暗暗的綠化樹叢中,突然躥出一團黑影,我一個激靈向后退了一步。待我看清是一個女人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時,恍惚間產(chǎn)生了幻覺,時光好像回到十年前,夏秋菊就這樣攔在我回家的路上,只是那時她是一手牽著一個女孩子,而眼前的卻是個男孩兒。潛意識告訴我,這人是王蓮花,盡管燈光昏暗,但那邋遢的外形依然特征明顯,如果是白天,你還會看到有兩片雀斑頑強地堅守在她臉頰上,好像她的臉永遠也洗不干凈似的。

      “王蓮花,你能不能消停點兒?。课叶家呀?jīng)被你鬧騰停職了,你還想怎么樣?”必須承認,我對王蓮花是極其反感的,特別是此時。

      “哎,你說明白,我鬧啥了?你當官的嘴大,也不能血口噴人。你要是快一點兒把人抓著,倒找倆錢兒來求咱,咱還不稀來找你呢!”王蓮花的聲音像敲破鑼,幾個路人紛紛側(cè)目。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是王蓮花的行為邏輯,她靠這個行為邏輯每每在我面前占盡上風。可是今天我不能再退讓了,她已經(jīng)堵到我家門口了,再讓就更被動。我心里明白,這樣的人普遍欺軟怕硬。

      “你不是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嗎?”我故意提高嗓門,小男孩兒嚇得躲到王蓮花身后,“那我今天告訴你,我已經(jīng)被免職了,官我都當不成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也和你一樣,是個光腳的了,還怕個啥?夏秋菊妹妹和妹夫的案子,快十年了,都還沒破,你丈夫這案子,早著呢?!蔽矣幸獍淹B氄f成了免職,想必這個農(nóng)村婦女是弄不清這之間的區(qū)別的。

      果然,王蓮花收斂了些,可還是嘴硬,說:“破不了我就領(lǐng)孩子上你家吃住去,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

      “耍無賴是不是?那我告訴你,我歡迎你來,比你無賴的招兒我有的是,咱倆正好可以比一比?!?/p>

      我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終于讓王蓮花退卻了,她說:“你丟了官也不能賴我啊,我讓你破案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既然你說了不算了,那我明兒個就去找說了算的?!闭f完她領(lǐng)著孩子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終于長舒了一口氣,意猶未盡地沖著王蓮花的背影說:“你不是要上我家吃住嗎?不去了?”

      “今兒個我先告訴你一聲有個準備,下次老娘去定了!”王蓮花頭也沒回,卻說得很堅決毫不含糊。

      望著王蓮花領(lǐng)孩子遠去的背影,我突然心生一絲羞愧。一個堂堂的交警大隊長,怎么就和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一樣耍潑放賴?心平氣和地想想,王蓮花的訴求也沒錯,雖然她的態(tài)度有點兒蠻橫無理,可人家是被害人家屬,要求你警察破案天經(jīng)地義吧?何況她和夏秋菊妹妹的案子不一樣,撞死她丈夫的犯罪嫌疑人宋祥是從我們手上跑的——五年前夏天的一個晚上,宋祥開車撞傷了王蓮花的丈夫,在醫(yī)院搶救時,宋祥也說頭疼要求住院,經(jīng)事故科調(diào)查,宋祥在肇事后曾被王蓮花的親屬及村民暴打了一頓。辦案民警不敢怠慢,怕萬一宋祥真被打出內(nèi)傷,在隊里留置時發(fā)生意外,可是天大的責任,只好同意了宋祥的請求??擅窬e就錯在對王蓮花丈夫的傷情過分自信,沒對宋祥采取戒護措施。第二天早晨,王蓮花的丈夫沒救過來,宋祥得知消息便從醫(yī)院脫逃。宋祥這一跑就是五年。我們抓了他五年,王蓮花也上訪了五年。endprint

      “清網(wǎng)行動”開始了,我們能在這次全國統(tǒng)一的行動中抓住宋祥嗎?

      宋祥跑了五年,不能再讓他跑下去了。而另一起“10·27”案已經(jīng)十年了,先重點攻哪個目標,這還得我來定。我不能讓老實人吃虧,不能誰鬧騰得歡,就先給誰辦事。老百姓說叫喚的孩子有奶吃,我偏讓叫喚的孩子等等再說。在搞“10·27”案子的過程中,我們先是和被害人夏秋葉的兩個雙胞胎孩子建立了良好感情,夏秋菊也慢慢理解了我們,她雖然仍隔三差五到交警隊來,但來了只是坐一會兒,問問案件進展,還安慰我們:“我信你們,我尋思這個遭天殺的壞蛋跑不了,早晚有一天老天爺會睜睜眼,讓你們抓住他?!比缓蟾魩讉€月再來一次。這一晃十年快過去了。那時我剛到交警隊,當副大隊長,主管事故處理,現(xiàn)在我當大隊長都五年了,被害人的那對雙胞胎孩子,也從可愛的小女孩兒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是到了還林玲林麗這對姐妹一個公道的時候了!

      我慢慢往家走。龍泉寺的鐘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夜更顯得幽深靜謐了。

      王蓮花果然沒輕易放過我。早晨一上班,她就領(lǐng)孩子來到交警隊,說:“你不是不當隊長了嗎?那誰說了算我找誰!”

      我笑著指指教導(dǎo)員說:“找他,他現(xiàn)在主持工作?!?/p>

      教導(dǎo)員早就領(lǐng)教過她的難纏,急忙擺手說:“你還得找他,他被停職就是為了專門破你這個案子的,你找別人都沒用。”

      “你們這是在往外支我!”王蓮花不滿的抗議聲從身后傳來時,我已成功地突圍到樓下。

      來到柳城五中,按慣例,我先找了林麗林玲姐妹倆的班主任徐老師,了解一下她們最近的學(xué)習生活情況,然后才讓徐老師把姐妹倆叫過來。教務(wù)處的老師都忙去了,正好我們可以多說會兒話。林麗進來叫了一聲“叔”便待在一邊,林玲卻歡呼雀躍著說:“大哥,我早晨還想今天這節(jié)自習課你沒準兒能來呢,你果真來了,你說這是不是心靈感應(yīng)?。俊?/p>

      “小玲子!”我故意板了板臉說,“我再嚴肅地告訴你,你和姐姐的稱呼要一致,要叫我叔,明白嗎?”

      “嘻嘻,姐叫啥我不管,反正我叫哥,不就大十來歲嗎,叫叔多顯老啊!”這孩子什么時候改了稱呼我已記不清了,應(yīng)該有幾年了,看來是改不回來了,想想也無所謂,僅僅一個稱呼而已。

      林麗林玲正在備戰(zhàn)高考,我問了問學(xué)習情況,各門功課的??汲煽?,有沒有跟不上弄不明白的,再就是關(guān)心錢夠不夠花,叮囑她們多增加營養(yǎng),這時候要保持充沛的精力,必須吃得好些。最后,我反復(fù)叮囑她倆要心無旁騖,一門心思備戰(zhàn)迎考。

      林玲先明白我的意思,嘻嘻笑著說:“大哥,你放心吧,我不會談戀愛的,姐更不會。這時候多關(guān)鍵啊,哪有那心思。你一百個放心!”

      林麗也明白過來,臉紅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叔,我倆都不會分心的。”

      “那就好,我相信你們倆都是懂事的孩子,能分清輕重,就是提個醒?!蔽艺酒鹕硭托〗忝猛庾摺F鋵嵶屛姨醾€醒的是徐老師,她說林麗林玲長得漂亮,平時追的男生就多,這個時候壓力又大,青春期的孩子思想波動大,變化有時就是一瞬間的事。

      走出教學(xué)大樓,我看看表,去趟龍泉寺時間還來得及,林麗卻在身后叫了我一聲。我回過身,問:“小麗,你還有事?是錢不夠了?”

      “不是,叔,我是……我是想問問你,你……你沒什么事吧?”林麗平時就內(nèi)向話少,一著急更加吞吞吐吐的。

      “沒有,叔挺好的!”我的心一驚,難道我今天有什么異樣?我自己都沒覺得,不就是停職嗎,我也沒太當回事啊,可林麗還是感覺出了什么,這個心細的孩子。

      “我大姨沒去隊上鬧吧?”林麗還是不放心。

      “沒有沒有,她兩個多月沒來了,就是來了,只嘮嘮家常,早就不鬧了!”

      “那就好,叔,你自己千萬保重……”林麗說著,眼淚突然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讓我的心跟著一酸。我明白這孩子的心思,現(xiàn)在我不只是給她父母伸冤的希望,更是她和妹妹的依靠,所以我不能有任何閃失。

      龍泉寺坐落在城市北面的龍泉山懷抱中。來到龍泉寺之前,林麗突然的落淚讓我的心境更陰沉了。

      “領(lǐng)導(dǎo)好!領(lǐng)導(dǎo)今天怎么有雅興光臨寒寺,是禮佛還是祈福?。俊彼吕镒〕止蹘煾德犃诵∩硰浀膫鲌?,念了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迎將出來。在他這里,政府各部門工作人員一律稱領(lǐng)導(dǎo)。

      “香火旺盛啊,你的大鐘天天敲得我心煩意亂!我能不來嗎?”我開著玩笑。

      果慧師傅卻明白了我的意思,說:“那貧僧就陪領(lǐng)導(dǎo)隨便走走吧,心靜身靜,身靜心靜?!?/p>

      果慧師傅陪著我往蒼松翠柏中的大雄寶殿走去。

      其實,我和果慧師傅相熟不是因為這幾年才興起的廟會,而是更早些時候的一次交通事故。果慧就是肇事司機,這讓我覺得有點兒意思。想想看,一個和尚穿著僧袍,開著一輛半新不舊的捷達車,還肇了事,然后還不服警察管,口中直念阿彌陀佛。更讓我大跌眼鏡的是這時候和尚兜里傳出了手機鈴聲,和尚接起手機說:“我不回去齋飯了,一會兒在城里飯店吃。”飯店有素齋嗎?看來時代的發(fā)展進步是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的,包括龍泉寺這個偏僻的禪院。

      事故處理完,我和果慧便相熟了起來。

      穿過一段翠柏掩映的回廊,爬上幾十級臺階,便到了大雄寶殿。這里面供奉著佛祖的三尊圣像,法度莊嚴,分過去佛、現(xiàn)在佛、未來佛,果慧曾對我說起過。仰望著正慈悲地俯視著我的佛祖,我的心情仍然十分灰暗,大概我不是佛門弟子,與這慈悲的佛祖還不能溝通吧。我終于沒有邁進大雄寶殿,在殿門外站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來向遠處眺望。遠處的柳城市區(qū)籠罩在一片霧氣塵埃中,龍泉山腳下,一眼望不到邊的水田里,農(nóng)民們正忙碌著插秧,還真有幾分江南水鄉(xiāng)的風韻。

      “領(lǐng)導(dǎo)今天情緒不高,莫非遇到了什么難事?”果慧問道。

      “沒什么?!蔽夜首鬏p松地說著,長長呼出一口氣,清爽的春風讓我感覺輕松了一些。

      果慧搖搖頭,指指山下忙碌的農(nóng)民,說:“布袋和尚有一首詩,你聽說過嗎?‘手把秧苗栽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為稻,原來退后是向前。這稻子的‘稻,有時候改成道路的‘道不也很貼切嗎?大千世界,萬事皆空,看得破方能放得下,放得下方能看清‘道。領(lǐng)導(dǎo)不妨把一切先都放下,待清靜了,再一件一件拾起,拾起時切記要戒除欲望,要有節(jié)制有順序,如何?”endprint

      “謝謝師傅點化!”我沖果慧師傅笑笑,順臺階走下。

      身后傳來果慧師傅清亮的聲音:“十方三世不離當下一念,無邊剎海盡在些微塵中,關(guān)鍵在心,領(lǐng)導(dǎo)走好。阿彌陀佛!”

      如果王蓮花上訪不這么頻繁,我也會像其他單位領(lǐng)導(dǎo)那樣,逃犯要抓,原職務(wù)也要履行,忙是忙一點兒,可壓力不會這么大?,F(xiàn)在倒好,全局僅五人被停職專司抓逃,我的名字就赫然在列,并且還是職務(wù)最高的一名部門領(lǐng)導(dǎo),多少覺得有些丟臉。麗雅是理解我的,所以那天晚上她特意留下來陪我吃吃飯,這是她表達關(guān)心的一種方式。

      我沒和妻子笑怡說,她的心思全在學(xué)生們身上,至于我停職不停職,在她那兒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從龍泉寺回來,我決心放下這件事,不再去糾結(jié),雖然對農(nóng)婦王蓮花的糾纏還有些不滿,可心里那種被石頭墜著的沉甸甸的感覺沒了。果慧師傅說得沒錯,關(guān)鍵在心,停職的事先不去想它,下一步要馬上把夏秋菊和王蓮花上訪的這兩案卷宗調(diào)出來,再詳細研究一遍。忽然我接到局長電話,讓我去局長辦公室。等我趕到時,發(fā)現(xiàn)陳政委在,還有幾名副局長也在。原來是要逐一組建專案追逃小組,研究抽調(diào)人員。

      “煤礦三井派出所的蘇麗雅,一井派出所徐大偉,還有刑警的王凱,交警的……”

      “交警的你不用說了?!本珠L打斷我,很干脆地揮揮手,“交警的百十來人,外加百十來人的協(xié)勤,你有需要可隨時調(diào)用,全力以赴攻克這幾起案件,這也是為什么讓你停職當這個追逃小組長的原因,明白了嗎?還有一井派出所的徐大偉,已經(jīng)讓刑偵隊的第二組抽走了。王凱行,這小伙子聰明機靈,有股子勁兒。蘇麗雅也行,老警察了,有經(jīng)驗,配一女外勤,偵查時能用得著。彥雨燕搞網(wǎng)偵也可以。你這組就這么定了,來,領(lǐng)任務(wù)吧!”

      局長定了,我也不好說什么。原想要麗雅和大偉兩口子為的是萬一有個化裝偵查什么的,不用現(xiàn)搭配,現(xiàn)在倒好,早知這樣還不如要個剛畢業(yè)的女警了,那樣化裝偵查可能更自然些。我接過厚厚的幾本卷宗,只瞄一眼,火氣“噌”地一下躥上腦門兒。

      “局長,‘清網(wǎng)行動不是你去市場買柿子吧?”我生氣地把卷宗摔到局長辦公桌上。

      陳政委和幾名副局長愣住了,局長反應(yīng)蠻快,捋了捋他的大背頭,提高聲音說:“李焱,就算‘清網(wǎng)行動是我去市場買柿子,你說,就憑你敢當著這么多局領(lǐng)導(dǎo)的面把卷宗摔到我桌子上,你是個軟柿子嗎?嗯?”

      局長瞪著我,我瞪著局長。我想他說得也不無道理,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杠上了,我就不能先說話,這時候誰先說話誰就認輸。人家別的局,交警大隊長都是局班子成員,我不是也就罷了,都怨我沒跟組織部長搞好關(guān)系,可你局里作出停我職的決定前,應(yīng)該跟我通通氣吧?既然你公事公辦,那這工作任務(wù)就別想讓我多干,是交警負責的我接,不是交警負責的,休想!

      “李焱,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本珠L終于沉不住氣了,“可這是停職,不是免職,‘清網(wǎng)行動是中心工作,黨委的意思是讓你專心把中心工作抓好!”

      “停職,你也就有這么大點兒權(quán)力,免我職?那得組織部說了才算,還輪不到你!”

      情況朝著越來越僵的方向發(fā)展,陳政委急忙上前打圓場:“李大隊消消火,有話慢慢說?!?/p>

      我說:“夏秋菊妹妹被害這個命案,我能接下來就是顧全大局了。刑警人手少,這個案子的起因是交通肇事,我們交警挑頭辦情有可原,可梅城的‘7·20案為什么也算在我們頭上?”

      管交警的王副局長——也就是我的主管副局長是個老好人,不敢替下屬作主,但跟我私交尚好,他大概怕我跟局長再干起來,急忙上前,連拉帶勸,說:“老弟,聽哥一句,咱先消消氣,到我屋里喝杯茶,喝杯茶?!?/p>

      鬧,還是有效果的,就像王蓮花的鬧騰一樣,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王蓮花和夏秋菊這些人潛移默化的影響,反正等我在王副局長那兒喝完茶,消了氣,黨委新的決定就出來了。我們第五小組的“清網(wǎng)”指標仍然是夏秋菊和王蓮花上訪的兩起命案,梅市“7·20”系列殺人案不作為考核指標,十幾個追逃小組每組一本復(fù)印的副卷,作為附加任務(wù)。

      梅市“7·20”系列殺人案也是七八年前的案子了。這個變態(tài)殺人狂專門在夏季作案,瞄著門窗關(guān)閉不嚴的年輕夫妻下手,一殺就是兩人。那年殺紅了眼,跑到柳城和梅市接壤的農(nóng)村連續(xù)作案兩起,殺死砍傷各一對夫妻。后在省廳協(xié)調(diào)下,并案到梅市偵破,全部案件中,他共殺死了四對夫妻八個人,傷了兩對夫妻四個人。在公安部專家組的指導(dǎo)下,通過指紋排查,終于確定了犯罪嫌疑人,可是梅市刑警的那些弟兄偵查不行,抓捕更窩囊,人都堵在屋里了,卻硬生生讓犯罪嫌疑人肖強跑掉了。這一跑就是七八年,至今沒有音信。這次我們之所以把這案子撈起來,是分管刑偵的劉副局長的主意。他分析說,我們光忙著抓逃,這個家伙隱藏了七八年了,萬一手癢癢再出來干起驚天大案,可就磕磣了,估計梅市會重點抓捕。他要作案,選擇柳城和梅市接合部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我們也要把肖強列為重點。我敢說,柳城“清網(wǎng)行動”中要抓捕的三十三名命案逃犯哪一起都比這個肖強好抓,明顯一個完不成的指標一開始就扔給我背著,這不是熊人是什么?難道在局長那里誰又看好我這個位置了?那也得先通過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吧?按慣例,交警大隊長官雖不大,但想當?shù)脑?,還必須是市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點頭才算數(shù)的。

      下午,我先組織召開了大隊中層干部會,交代大隊事務(wù)性工作全由教導(dǎo)員主持,我專司“清網(wǎng)行動”。會后我讓辦公室吳主任把小會議室騰出來,作為第五抓逃小組的辦公室,又在會議室隔壁騰出兩個小一點兒的辦公室,作為男女宿舍,只要工作運轉(zhuǎn)起來,熬夜是難免的。

      三井派出所指導(dǎo)員蘇麗雅第一個趕了過來,我知道她會先到,她做任何事情都習慣打點兒提前量。

      “你哪兒來的膽量,敢抽調(diào)我到你手下工作?”麗雅坐下,順手擰開面前的一瓶水喝了兩小口。

      “想讓你立功受獎??!十多年了,你的?;障旅婵蛇€空著呢,這回好好表現(xiàn),立個三等功,弄好了二等功也有可能?!蔽议_著玩笑。endprint

      “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麗雅揚揚眉頭,“要是早這么關(guān)照我,我還不早當上英模了?!?/p>

      “英模你還是算了吧,其實這次是陰差陽錯,原來想讓大偉一起過來,讓你倆化裝偵查什么的也不用現(xiàn)搭配,可局里沒給,大偉先讓刑警給抽走了?!?/p>

      在麗雅面前,我半句假話也說不來。過去講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讓大偉和麗雅兩口子過來,我更感到踏實,特別是大偉,多年的弟兄,關(guān)鍵時刻,肯定賣命,決不會偷奸?;摹榱俗屛夷茉缛展購?fù)原職,他倆的心理壓力不會比我小。

      “我說呢,你怎么良心突然發(fā)現(xiàn),關(guān)心起我來了,原來是讓我們兩口子來給你賣命的!”麗雅笑笑,還想繼續(xù)說點兒什么,見刑警中隊偵查員王凱進來,只好打住。

      “李隊,老領(lǐng)導(dǎo),很高興又回到你手下工作!”王凱說著敬了個禮,那張白胖的娃娃臉,讓透進屋里的夕陽照得金光燦爛。王凱警校學(xué)的是交通管理,所以實習時安排在交警隊。那時我當教導(dǎo)員,曾經(jīng)親自帶過他一段時間,印象不錯,說好了畢業(yè)后來事故科,可考錄完警察后,刑警缺年輕人,硬生生讓刑警把人給搶走了。王凱也爭氣,這幾年很快成了主力偵查員,所以,每當刑警隊長王老炮把刑事偵查吹噓得如何高深莫測時,我往往拿王凱做轟擊他的炮彈,末了還忘不了揶揄一句:“刑警?什么難的,扔塊肉骨頭,狗都能干!”

      這些年警察隊伍越來越老化,每年考錄進來的十來個警校畢業(yè)生就成了香餑餑,不管什么專業(yè)了,誰搶著算誰的。哪個單位重要,哪個單位自然就硬氣,刑警隊就是最能搶的,大部分畢業(yè)生都讓他們搶去了,可還是一天到晚吵吵著人少活多忙不過來。而我們交警隊,叫喚半天,一個畢業(yè)生沒弄來。設(shè)立交通指揮中心時,局里大概為了照顧我的情緒,才從網(wǎng)監(jiān)大隊借調(diào)進來一個女警——彥雨燕,這回也讓我抽調(diào)進了追逃專案組。交通指揮中心的籌建只能先放一放了,既然是“清網(wǎng)行動”,網(wǎng)監(jiān)大隊的人才肯定能派上用場的,甚至是大用場。另外抽調(diào)進專案組的兩個人是事故科的李氓和張曉剛,這兩名民警經(jīng)驗豐富,也相對年輕些。

      五點鐘,加上我一共六個人的柳城公安局第五“清網(wǎng)”小組齊整了。應(yīng)該承認,就目前的隊伍狀況,我領(lǐng)導(dǎo)的追逃小組第五組,無論從哪一方面,都算精兵強將了。在未來的一段時間里,我們將甘苦與共,齊心協(xié)力,出生入死,奮勇向前。對他們的忠誠,對他們的能力,對他們能夠達到的目標我沒有絲毫懷疑。然而,望著五張親切而熟悉的面孔,一股巨大的悲愴突然涌上我的心頭?;秀遍g我好像一下回到了十幾年前,那時我剛參加工作不久,所領(lǐng)導(dǎo)讓我當小組長,也就是現(xiàn)在的警長,面對著我的幾名責任區(qū)民警兄弟,我就是這個感覺。

      我似乎又回到了起點。

      幾天來,我一直讓小組成員看卷。

      麗雅過來,說刑警的第二組又抓回來一個命案逃犯。

      我知道麗雅對我有意見,也是替我著急。行動開始第二天,刑警第二小組就弄回來一個網(wǎng)逃,涉嫌重傷害,是勸投回來的。我說有什么了不起,拿著取保候?qū)彌Q定書滿大街吆喝,一點兒含金量都沒有。要是命案逃犯也這么搞,我能勸投案自首一百個,告訴你家大偉,干個技術(shù)含量高的活兒再顯擺。

      不過今天,看來這技術(shù)含量高的活,還真砸他們第二小組頭上了。這可是全局“清網(wǎng)行動”以來抓回的第一個命案逃犯,局里一定會有動作的。果然,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就接到了局“清網(wǎng)辦”通知,下午三點市局視頻會議室召開第一次“清網(wǎng)行動”調(diào)度會,并對第二小組進行表彰獎勵,要所有行動小組的人都參加。

      市局“清網(wǎng)行動”調(diào)度會對第二小組表彰得如此隆重迅速出乎所有人意料。百元大鈔,整整十二扎摞在鋪著紅綢子的托盤里分外搶眼。因為抓逃是刑警的主業(yè),前四個小組都是刑警大隊的,所以一貫張揚的刑警大隊長王老炮也跟著咋咋呼呼,見了我喜笑顏開說:“李大隊,等著聽你好消息啊,你們交警就你這一組,可能見成果要慢一點兒,我這兒四個組呢,理應(yīng)先開花結(jié)果,先開花結(jié)果?!蔽倚睦锪R了一句小人得志,便在第一排中間位置先坐下來。王大隊又忙活一會兒,見領(lǐng)導(dǎo)們快上臺了,才坐到我身邊空位上。

      在公安局,交警隊和刑警隊的關(guān)系一直很微妙。交警是國家行政建制里標準的二級局,隊伍大,面上活兒多,市領(lǐng)導(dǎo)關(guān)注度高,在市委組織部那里,一直排在首位。而刑警是這幾年才升格起來的,有的地方還沒提格,但在公安局內(nèi)部,由于破案一直是主業(yè),特別是命案攻堅,全仰仗刑警沖鋒陷陣了,有些時候,刑警又排在交警前面,所以開會時我和王大隊的桌牌總是一二一二地上下浮動,心里就不自覺地較起勁兒來。今天也一樣,說是王大隊坐我身邊,可左右瞅瞅,刑警大隊的桌牌是在正中間,我其實是坐在王大隊身邊,這讓我更加不爽。好在二組組長、刑偵大隊張教導(dǎo)員還保持著低眉順眼的低調(diào)姿態(tài)。一會兒我才明白真相了,原來這家伙知道自己要被隆重表彰了,低調(diào)姿態(tài)竟是極力壓抑著裝出來的,等政委宣布完表彰決定,他領(lǐng)著一班人馬上臺披紅領(lǐng)錢時,終于原形畢露了,那張大嘴咧得快到耳根子了。更氣人的是,當他從局長手中接過托盤,竟在臺上就一人兩沓把錢分了,最后剩下兩沓自己不客氣地揣在懷里,還炫耀地拍了拍。二組的副組長,我好兄弟,麗雅的丈夫徐大偉還一手一萬塊錢舉著向臺下?lián)]舞了一番,看得臺下各追逃小組成員滿眼羨慕忌妒恨。一人兩萬塊,乖乖,半年多的工資了。

      “好!命案逃犯抓回一個獎十萬,一般逃犯抓回一個獎兩萬,我就是要讓大家看到局領(lǐng)導(dǎo)的堅定意志和決心!”

      好個屁!我心里罵了一句,局長下面說了些啥我根本沒聽進去。我有些后悔當初怎么沒再耍點兒渾,把大偉也要過來。據(jù)說抓這個命案逃犯,大偉是主要功臣,我知道這小子搞案子有能耐。我要是把他要過來,今天受表彰的肯定就不是他刑警負責的第二組了,或許一個受表彰的也沒有,那局長一定會在臺上跳著腳大罵一通。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大偉是一名普通民警,現(xiàn)在是追逃小組的副組長,要是這么表現(xiàn)下去,等“清網(wǎng)”結(jié)束,立個三等功沒問題,要是趕上點兒備不住再弄個二等功,瞅局長這架勢,沒準兒給封個一官半職的也有可能。這樣我似乎該替我這個傻弟兄高興才是,否則就大偉為人那死性勁兒,要提起來幾乎不可能?!扒寰W(wǎng)”好,看來“清網(wǎng)”不光是停我職奪我權(quán),“清網(wǎng)”還給大偉這樣死心眼兒的人才提供了一次機會,一個很難遇到的展示自己的舞臺。endprint

      王大隊終于忍無可忍碰了我一下,我才聽到臺上局長在叫我。

      “李焱大隊長,你先說說吧!”工作人員把話筒遞給我。我意識到,已經(jīng)進入追逃情況調(diào)度程序了,可無論按排序還是按今天座次都該刑警隊先匯報,看來局長真想給我穿小鞋呢。我接過話筒站起來,站起來時我感到麗雅那雙關(guān)切的目光正焦躁不安地盯著我的后腦勺,那關(guān)切程度勝過方才瞅臺上的大偉。

      我先從自己這幾天做的工作開始談起,確定了怎樣的追逃思路,然后分別談了小組每個人的工作情況,無中生有地說王凱和李氓下沈陽,麗雅和張曉剛上長春,排除了幾個看似有價值的線索,最后談了彥雨燕克服疲勞,頑強奮戰(zhàn),連續(xù)工作一晝夜,網(wǎng)上追蹤到一條極其有價值的線索等。

      “這個有價值的線索能不能確保抓到人,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明確的時間?”臺上,局長對我的匯報還算滿意,最起碼在他聽來我第五小組的工作還是熱火朝天蓬蓬勃勃地開展起來了。這個時候,從公安部到省廳再到下面最基層的領(lǐng)導(dǎo),最怕的是艮——所謂的警令不暢,任你上面急得跺腳蹦高霹靂閃電打雷,下面連點兒潮乎氣也沒有?,F(xiàn)在雖然局長他們也急于看到成果,但只要動起來了,就是可以接受的。我一個在基層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老警棍,這點兒事早摸得透透的,麗雅大可不必為我擔心。

      “什么時間能把人給我抓到位?”局長又重復(fù)了一遍。

      “局長,關(guān)于這條線索我們暫時保密,具體時間我現(xiàn)在還不敢吹,不過我想會很快。我和我們小組的參戰(zhàn)隊員有決心有信心,爭取下次站在臺上領(lǐng)錢戴紅花的是第五小組,還希望局長能親自參加,把獎金交到我手上。”我提高了聲音。

      局長喊了一聲“好”!臺下臺上掌聲一片。

      對付局長這個老狐貍,我不連吹帶咋呼,還不早讓他給我收拾了?有時候他還是喜歡煽乎一點兒,我要是四平八穩(wěn)那樣的,早讓他給扒拉一邊去了,還敢跟他頂牛?不過局長這老警棍招兒夠損的,開調(diào)度會,每個小組匯報忙活啥了就行了,還拿那么多錢引逗著你。

      “就是啊,這次你總算蒙過去了,我擔心再過十天你怎么吹?!丙愌砰_著車皺起眉頭,說,“我理解,你打心里不想抓宋祥,這幾年王蓮花上訪傷透了你的心,可眼下‘6·11這案子不是幫王蓮花,最直接的是幫我們自己?。 ?/p>

      麗雅還是懂我的。我心中感嘆,其他幾人可能想不到我猶猶豫豫為什么想先啃“10·27”案,而麗雅總能看透我內(nèi)心最隱秘的角落,甚至是從不敢示人的那一塊。這或許是她多年來一直無法把我從心里抹去的原因吧。

      我說:“其實我跟局長匯報時是按著你們的思路先拿下‘6·11案說的,你可能沒聽出來?!?/p>

      麗雅終于長吁一口氣。

      星期天,麗雅和王凱、李氓、張曉剛四人去了雙遼。本來我是想讓麗雅留下的,我想大偉剛剛歸來,讓他們好好團聚一下。王凱是第五組的副組長,他帶隊去我一百個放心??甥愌耪f,調(diào)查了解情況,女的有時更有優(yōu)勢,并且今早上大偉又南下了。

      送走麗雅王凱他們,我到四樓小會議室問雨燕幾個情況。雨燕果然是網(wǎng)絡(luò)高手,正專注在內(nèi)外網(wǎng)上篩選著信息,需要排查核實或者順藤摸瓜的有幾十條。搞案子,就怕沒線索,只要有了線索,哪怕最后被查否了,也能使參戰(zhàn)人員信心倍增,干勁十足。而隨著一條條線索被查否,偵查員們往往就一步步逼近了案件真相,最終將犯罪嫌疑人撈出來。麗雅他們這次外出的線索,就來自雨燕從內(nèi)網(wǎng)上搜集到的一條重要信息。沒容我繼續(xù)想下去,手機就響了。笑怡軟弱無力的抽泣聲讓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趕回家的路上,我的心砰砰亂跳。難道她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

      我沒按門鈴,打開房門,屋里靜悄悄沒一點兒聲息,一種不祥之感迅速籠罩了全身,我后悔沒讓教導(dǎo)員和雨燕跟來了。

      客廳里空無一人,臥室的門緊關(guān)著,兒子的房間門半開,我悄悄地推門進去,仍然空無一人。兒子昨天放學(xué)就去了奶奶家,讓奶奶補習功課去了。這時候突然隱約從書房傳出笑怡凄凄的哭聲。我心頭一緊,推門沖進去。

      書房地板擦得锃亮,笑怡坐在靠門邊的墻角抽泣。我急忙蹲下,問笑怡這是怎么了。笑怡一頭撲到我懷里,說:“嚇死我了,你拿回來這破玩意兒干啥!”

      我被笑怡撲了個腚蹾,坐在地上才發(fā)現(xiàn),昨晚拿回來看的幾本卷宗散扔在地板上。難道笑怡讓這三本卷宗嚇到了?我略一沉思,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說:“閑得沒事兒你翻我卷宗干什么,你以為是欣賞風光圖片明星艷照?。俊?/p>

      “你混蛋,你嚇死我了!”笑怡揮起拳頭,捶打著我胸膛。

      我拍拍她的后背,說:“好了好了,就幾幅尸體照片,沒什么可怕的。我還以為你被歹徒綁架了呢!就這點兒出息,小心傳出去讓你的學(xué)生笑話你?!?/p>

      正說著,教導(dǎo)員打來電話,問:“嫂子沒事吧?雨燕和吳主任還都擔心著呢?!?/p>

      我說:“沒事,家里一點兒小事,謝謝你們惦記?!?/p>

      笑怡終于慢慢緩過來,說:“你趕緊把這幾本破卷宗拿走,再不許拿家里來。我得告訴我的學(xué)生,千萬別考警校當什么警察?!?/p>

      “別,千萬別,要是這樣我們警察隊伍可就后繼乏人了,老百姓,也包括你,靠誰來保護?”我收起卷宗放到包里。

      笑怡多少是有點兒潔癖的。沒想到我的一點兒疏忽竟給她帶來這么大刺激,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笑怡說:“你警察隊伍乏不乏人不是我考慮的,你現(xiàn)在趕緊把這破卷宗拿走,別放家里,我瞅著就惡心?!毙︹f完竟真的跑到衛(wèi)生間嘔吐起來。

      我終于意識到問題嚴重了。其實我搞案子有個習慣,也可以稱為我的獨門秘笈。老警察特別是老刑警每個人可能都有自己行之有效的一套。這是我當年在派出所和打黑專案組時偶爾發(fā)現(xiàn)然后培養(yǎng)起來的,那就是看卷。在夜深人靜時看著卷宗照片,在頭腦中重新構(gòu)建起犯罪現(xiàn)場,時間一久,現(xiàn)場就活了,犯罪嫌疑人先干了什么,后干了什么,怎么作的案,怎么逃離的,我看得一清二楚。有時候我是一個冷峻的旁觀者,有時候我好像是犯罪分子的同伙,有時候自己仿佛就是窮兇極惡的犯罪嫌疑人。我的這種在場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后來查閱了大量心理學(xué)書籍,才明白這種感覺其實是建立在卷宗各種信息輸入的基礎(chǔ)上。最為神奇的一次是我在派出所當所長時轄區(qū)內(nèi)那起入室搶劫殺人案。由于我全程參與了現(xiàn)場勘查,拿著從刑警隊復(fù)印回來的卷宗,看著刑警學(xué)院專家根據(jù)兩枚腳印對犯罪嫌疑人體貌特征的描述,我的在場感一次比一次強烈,最后在那個神秘沉寂的午夜,我竟看到那個朦朧的身影殺了女主人洗劫完錢財后,在出門時突然回了一下頭,在他回頭的一剎那,我竟看到了那張蒼白的滿是汗水的臉,很清晰。兩天后,在這個住宅區(qū)大面積走訪排查時,我敲開一家房門,在門后,我又看到了這張蒼白的臉。endprint

      案子順利破了,我暗自欣喜又困惑不已,但我沒對任何人說起過。訊問犯罪嫌疑人時,我沒有做任何誘導(dǎo),只是讓他敘述作案經(jīng)過,不許落下任何細節(jié)。第二遍復(fù)述時,犯罪嫌疑人補充說在他離開時突然聽到身后有動靜,以為被害人又活過來了,回頭瞅了一眼,確信女主人已死才離開。他真的回頭了!他真的回頭了!如果說看清了犯罪嫌疑人的臉是建立在刑警學(xué)院教授分析的基礎(chǔ)上,那么這個回頭的細節(jié)怎么解釋?難道我的第六感和犯罪嫌疑人建立了聯(lián)系,感知到了犯罪嫌疑人內(nèi)心的驚恐?

      第六感,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解釋。

      所以,我一直強調(diào)弟兄們先看卷,反復(fù)看卷,也是想在熟悉案情的同時,能不能激發(fā)出他們的第六感。

      笑怡嘔吐完從衛(wèi)生間出來,又驚懼地看一眼我手里的包,好像包里藏著無數(shù)個惡魔。原來還想打打馬虎眼,夜深人靜時激發(fā)出我的第六感,現(xiàn)在恐怕不行了。我說:“你別害怕,我這就把卷宗送回去。連帶包,包我也不拿了。”

      然而,這件事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

      這天晚上,我和笑怡親熱時,她突然用力一把推開我,翻身坐起大口喘著氣。我吃驚不小,問:“你怎么了?”

      笑怡閉著眼痛苦地搖搖頭,兩行淚流下臉頰。后來,笑怡雖然強忍著和我親熱完,可還是到衛(wèi)生間吐了個翻江倒海。

      一連幾天,笑怡的情緒都懨懨的提不起來,每當要親熱時,她就會嘔吐不止,有時我真懷疑她得了什么怪病。她堅稱是看案卷受了刺激,說當時越害怕越想看,越看越害怕。我就后悔當初怎么那么粗心沒把案卷收起來。笑怡就又問:“麗雅和雨燕她們也看這卷嗎?她們還真行啊,了不起!”

      我便有些不屑,說:“這算什么啊,比這血腥的現(xiàn)場她們都勘查過。雨燕年輕,可能經(jīng)歷的還少點兒,麗雅什么場面沒見過,哪像你意志這么薄弱,心理這么脆弱,給我當老婆真不夠格?!闭f完我便意識到失言,想補救已來不及。笑怡狠狠地捶我一拳翻過身去,說:“不夠格你就換,明天就去離婚,誰不去是王八蛋!”

      我怕再把笑怡弄崩潰了,急忙閉嘴。

      早上起來,笑怡一臉嚴肅地說:“今天去離婚?!?/p>

      我看出來她是有意繃著,耍賴說:“就你?離了婚誰稀罕你。就我吧,權(quán)當扶貧救濟困難戶了。”

      “那你是王八蛋!”

      “是,我是王八蛋!”我重復(fù)著。

      笑怡終于繃不住,“撲哧”一下樂了。

      我趁機說:“要不你看看心理醫(yī)生吧,你不能總讓我當和尚吧!”

      笑怡說:“看什么心理醫(yī)生,這事我可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再調(diào)整一段時間吧。告訴你別生氣啊,我看到你就想起那血淋淋的尸體,特別是親熱的時候?!?/p>

      啊!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笑怡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聯(lián)想,我一霎時感到她很陌生很奇怪,看來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問題。我想了想說:“那我們最好分開一段吧!”

      笑怡伸出白嫩的手臂橫在我胸前,手摩挲著我的臉,說:“也行,聽你的,可我晚上要是害怕怎么辦?”

      “讓兒子過來陪你!”

      吃完早飯上班前,我叫過兒子拍著他的小腦瓜子交代說:“兒子,爸爸這幾天忙,要住在單位,你長大了,要保護好媽媽!”

      兒子很堅決很勇敢地點點頭。

      麗雅和王凱他們回來了,所有線索都查否了,他倆有些沮喪。李氓和張曉剛卻還信心十足,他倆從警后一直在事故科工作,接觸其他案件少,思路就窄一些,這次跟著麗雅和王凱算是開了眼界。特別是雨燕坐在屋里電腦一敲就篩選出來那么多有價值的信息,讓原來認為毫無工作可做的一個死案,立刻就活了起來。

      夜深了。我慢慢翻看著“6·11”案的卷宗,梳理著思路。戶口抄件上的照片有些模糊,駕駛證上,瘦瘦的一個中年男人,沒什么特點,眼神很平靜,整個表情稍微透露出一絲自卑。通過這點兒自卑,我感到了他的敏感和細致,這可能是他一跑七八年的主要原因吧。這樣的一個相貌和眼神,只配犯過失罪。我敢肯定他的逃跑一定是為了逃避經(jīng)濟賠償。我又翻開宋祥的口供,當時是王蓮花那個村的村民把宋祥交給警察的,辦案人員在醫(yī)院給他簡單做了個筆錄。宋祥對肇事過程說得很簡單,卻兩次強調(diào)村民如何暴打他。最終,我的目光還是落在看了多次的一句話上,“一家三口人,有一個女兒,正在上中學(xué)?!鞭k案民警大概認為不過是一起交通肇事,沒再深入問下去。是的,就常識而言,誰也料不到后來宋祥會逃逸,而這句話會幾次三番成為追逃人員最有價值的一個線索。根據(jù)麗雅他們這次查證的情況,宋祥女兒叫宋曉紅,在雙遼三中初中畢業(yè)后,下落不明。既然他們的戶口不在一起,那么很可能是宋曉紅上學(xué)時遷出的,由于當時戶籍管理不像現(xiàn)在這樣嚴格,宋曉紅遷出的詳細情況都沒有記錄。我又把目光轉(zhuǎn)到宋祥的口供上,“正在上中學(xué)”,那么從時間上推斷,事故發(fā)生時宋曉紅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這個中學(xué)應(yīng)指高中了。沒有在雙遼查到宋曉紅上高中的記載,難道宋祥把女兒送到外地更好的學(xué)校讀高中?以宋祥的經(jīng)濟能力,可能性不大,那么為什么查不到宋曉紅?怎樣才能查到宋曉紅?我看到麗雅他們從教育部門復(fù)印回來的學(xué)籍檔案,心頭豁然一亮。

      我又喝下一大口茶,緩緩打開了“10·27”案卷宗。

      “10·27”案發(fā)生在十年前一個深秋的晚上。林長江和夏秋葉住在村子邊緣,省道103線從家門前穿過。這天晚上林長江兩口子去村里找?guī)讉€好友明天幫著拉水稻,快下雪了,必須趕在下雪前把水稻拉到打谷場。與哥兒幾個閑嘮時間長了些,回來時很晚了。在農(nóng)村,夜晚十點鐘早已家家熄燈一片漆黑了,可林長江家的燈還亮著,他們那對雙胞胎女兒可能還在燈下寫著作業(yè)。也許夏秋葉在快步趕回家時還埋怨過丈夫,胡侃到這么晚。反正她是搶在前面過的公路,然后就感覺身后一道刺目的燈光閃過,一陣急剎車的銳利尖叫,一聲沉悶的鈍響。夏秋葉再回頭,丈夫已摔在血泊中,他是被撞飛后又摔下來的,滿臉是血,嘴里耳朵里還在冒血。夏秋葉呆了一會兒,便呼天搶地地沖過去不斷呼喚血泊中的丈夫,她的哭喊只招來了自己的兩個女兒和最近的鄰居老田頭兒老兩口。endprint

      肇事司機跑過來,試了一下,說還有氣,叫救護車!老田頭兒說這地方城里救護車來得兩個小時,你的車還能開嗎?肇事司機說能開,但到時候交警來了你得給作個證,我是為先救人!肇事司機說著把車倒過來,老田頭兒看清是輛灰色捷達。夏秋葉把嚇傻的小姐妹倆委托給田老頭兒老兩口,和肇事司機費力地把丈夫抬上后座。臨走,老田頭兒順口問了一句,肇事司機說他叫葛玉強。

      捷達車掉頭向著柳城方向疾駛,燈光像一道利劍劈開濃重的夜幕。我的思緒終于擠進了車里,我看到了夜幕下飛過幾只大鳥,也回頭看清了后座上夏秋葉緊緊抱著丈夫流血的頭顱在哭泣,還聽清了哭泣聲中她喃喃的哀求。哀求葛玉強開得再快一點兒。葛玉強也不時焦急地回頭望,我甚至看清了他眼神中有一道明亮的光,我不知道他喝酒沒有,但我隱約聞到了一股酒氣。車向前飛駛,我的思緒不只停留在副駕駛的位置,而是漸漸和葛玉強融合在一起——

      其實,我一開始是不想殺人的,我只想一門心思快點兒趕到醫(yī)院,快點兒把人救過來,賠點兒醫(yī)藥費我不怕,雖然我的車沒保險,可出獄這幾年我還是掙了一些錢的。只要人不死,只要不再進監(jiān)獄就行。監(jiān)獄,那真他媽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不是監(jiān)獄,那是地獄!要是不喝酒就好了,喝上酒,人的膽子就特別大。后座的小娘們兒哭得真鬧心,我知道你急,可我比你更急,你男人死了我又要去蹲監(jiān)獄,我能不急嗎?什么?你嘟囔什么?你男人不行了?

      我渾身一激靈,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我一腳悶死剎車,跳下來又打開后車門,女人懷里的男人真不喘氣了!天啊,我這是什么命?我真的還得回到監(jiān)獄蹲著去?老天爺,你不公??!我點上一支煙蹲在路邊猛抽,等一支煙抽完,我這個要命的決心也下了:干脆把這個女人也做了!借著車燈的余光和月光,我看到女人坐在后座上抱著她的死男人一動不動,可能是一時嚇傻了。深更半夜的,這么長時間沒過一輛車,可在這大路上我還是不敢動手的。

      我扔掉煙頭,用腳碾碎,上車往前開了一會兒,便拐上一條田間小道。后座的女人還是傻傻地坐在那兒,沒什么反應(yīng)。我選了個地方,停下車,打開后車門。這個叫秋葉的女人連看都沒看我一眼。這讓我有些惱火。我雙手突然用力卡住女人的脖子,還好,悲傷中的女人比我想的要好對付。她沒有反抗,只是雙手揮舞幾下,就面條一樣堆在了她男人身上。我說我對不起你們兩口子了,覺著冤就上閻王爺那兒告我吧。我想把車在這兒點了,我把油箱蓋都打開了,想想這黑燈瞎火的突然燒起來一團火,不是正給警察報信嗎?最好是把他倆埋在這兒,雖然有些冷了,可地上才凍了薄薄一層,用手也能扒動,放到地壟溝里,左右一平,上面再蓋上苞米秸。打定主意,我抱起女人往地里走。都說人死了很沉,可沒想到這么沉,我一手托著女人的后背,一手抄著女人的大腿,臉和女人的臉貼得很近。月光下,我突然覺得這個女人還很漂亮很年輕,屁股很柔軟,胸也很柔軟,身上還散發(fā)著溫熱。我有很長時間沒碰女人的身子了,這個女人還這么漂亮,埋了太可惜。這么想著,就把她就近放到一堆苞米秸上,我慢慢一層一層地扒下了女人的褲子。女人的身子很軟和也很熱乎,盡管她已經(jīng)死了,可我還是覺得很盡興。其實女人并沒有死,就在我趴在她身上忙活時,女人突然出了一口氣,又嚎叫了一聲,原來她又緩過來了。我又緊緊卡住了她的脖子,過了好一會兒,當我在她身體里發(fā)泄完,她也終于不再喘氣了。

      站起來時,我知道已經(jīng)沒有勁兒再埋她了,更沒有力氣把她男人抱過來一起埋了。我只好把她放平在地壟溝里,把褲子又一層一層給她穿上,然后蓋上厚厚的苞米秸。走回車邊時,我知道自己方才的想法多么蠢,開著這輛車是跑不了的,昨晚那個老頭兒肯定是記住車號了。只要天一亮,警察會把大小路口封個嚴嚴實實。我開上車順小路繼續(xù)往前走了一段,眼前突然一片锃亮,原來是一個水庫。天無絕人之路,我下車先掰下前后牌照扔進水庫里,然后上車,掛上三擋用力轟了一腳油門,在車沖進水庫前我側(cè)身跳了出來。捷達車拉著這個死男人在水面上左右搖蕩了一會兒,慢慢沉進水底不見了。這時候我有些后悔,不把女人放地里好了,讓她一起沉到水底,說不定會更安全更保險一些。

      此地不能久留,我必須馬上離開,我得先跑回家,我家離這兒遠,警察暫時應(yīng)該不會懷疑到我……

      我又看到一個朦朧的身影在白茫茫的水庫邊一閃,不見了。每次到這里,我的思緒就與葛玉強再也融合不起來了。我抬起頭,見墻上的石英鐘已指向三點。

      我知道我看不見葛玉強的行蹤是我掌握的信息不夠。我敢肯定,這個葛玉強名字也是假的,這些年,我們把名字叫葛玉強(祥)的人查了個遍,先是附近縣市,然后本省,然后外省,最后甚至擴展到全國,全部一一排除掉。一個假名字牽著我們兜了個大圈子,浪費了我們大量警力。但是沒辦法,搞案子往往就是這樣。案發(fā)后,我剛調(diào)任交警的副大隊。王老炮那時是刑警的副大隊,開始他們說什么也不肯接,說光是人員失蹤立不了刑事案件,人員失蹤的案件多了去了,說不定哪天又突然冒出來了,立刑事案件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說不定是拉省城治去了,遇上什么意外的事就沒聯(lián)系??傊?,如果像你李副大隊長推算的那樣,殺人拋尸滅跡,必須有充分的證據(jù)。

      當時,夏秋菊快要瘋掉了,領(lǐng)著一對哭哭啼啼的小姐妹見了警察就磕頭作揖,嘴里嘟囔著求求你們快一點兒,快一點兒吧!

      大概親人之間都有心靈感應(yīng),夏秋菊可能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心里罵著王老炮,老百姓養(yǎng)你個白眼狼。咱警察是啥,咱警察是狗,是給老百姓看家護院的狗,狗得對主人忠誠,你連狗都不如,還當什么人!我揮一下手,十幾個弟兄帶著這個村子里的鄉(xiāng)親,順公路兩側(cè)向柳城方向搜索。

      當天下午,就有村民報告在通往柴湖水庫岔路邊的苞米秸堆中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夏秋菊見了,當即昏死過去。

      王老炮,這回看你還有什么話說!

      進一步尸檢,夏秋葉死前還遭到性侵。王老炮拿著尸檢報告,說犯罪嫌疑人兇殘、膽大、心細、冷靜,極有可能有犯罪前科,可能沒有老婆,經(jīng)濟條件較好,住在農(nóng)村的可能性不大,可能住在城鄉(xiāng)接合部。endprint

      王老炮又根據(jù)犯罪現(xiàn)場和犯罪手段,逐條解釋了為什么如此刻畫犯罪嫌疑人的理由。我心里還是服氣的,畢竟是一老警察了,經(jīng)驗蠻豐富的。我說:“王老炮這姜還是老的辣,牛皮還是刑警吹得圓,恭喜你破了案又能立個功,我們就撤了!但是提取的檢材可保管好了!”

      以前王老炮因為弄丟了檢材挨過處分。我以為揭他這個短,這炮筒子脾氣肯定跳腳跟我干,我好趁機帶著兄弟們開溜,這爛攤子就讓他們刑警收吧,這回刑事案件鎖定了,我們交警可不陪你們玩兒了。誰知王老炮這個老滑頭愣沒上當,眨巴幾下小眼睛,嘿嘿笑著說:“兄弟,老哥求你了,這案子咱一起接,一起搞,那個車不是還沒找著呢嗎?還有林長江。查車還是你們交警在行,沒有你們交警,我這牛皮肯定吹不成了。檢材你放心,精斑精液全凍上了?!?/p>

      現(xiàn)任局長十年前還是常務(wù)副局長,主管刑偵,急忙給一把手打電話請示,就把我們黏在了這個案子上,讓我們發(fā)揮優(yōu)勢,重點查車??晌覀兊膬?yōu)勢一點兒也沒發(fā)揮出來,直到第二年春天,柴湖水庫撒網(wǎng)打河魚時,才把捷達車和沒人形的林長江撈上來。

      這時候我們就更撤不下去了。大概是夏秋菊見我面善,來上訪從不找別人,盯著我死纏爛打。有幾次,我有意往刑事案件上引,說這是刑警的活兒,既然已定刑事案件了,就不該找我了。誰知夏秋菊一句話沒把我氣死,她說刑警王隊長說的,這案子他們專管破案,你專管接待上訪,你不管誰管,把我支來支去你們想干啥?原來這個王老炮搶先一步把我給賣了。局長也說:“什么刑警交警,都是公安局的活兒,這個案子不破,你們兩家就給我相互配合著搞。”

      這一搞,就是十年,我們在這個案子上黏了整整十年,人生有幾個十年???開始時,我還信心十足,提醒王老炮,葛玉強既然是假名,那就查姓葛的這個年齡段的,特別是蹲過監(jiān)獄的。王老炮也給我出主意,查這樣的車該去二手車市場啊,從發(fā)動機號、大架號入手?。】墒琴M了九牛二虎之力,王老炮那邊把監(jiān)獄放出來的葛姓人員查了個底兒掉,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我這邊線索開始好得不得了,順著發(fā)動機號、大架號查出的車輛信息,一路追到省城的二手車市場,很快揪出了叫高小明的車主。高小明說他這車賣了好幾個月了,買車的人他不認識,就在這市場上賣的,三萬塊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車,兩人簽個協(xié)議,也沒辦過戶。一打聽,這賣二手車過戶的還真不多,特別是快要淘汰的捷達。說著他竟真找到了那份協(xié)議。葛玉強,還有身份證號,可一看就知道是瞎編的,按這個號碼,人得八十歲了。果然,高小明說看他說得挺順溜,就沒看身份證。

      沒過戶就好辦。我拉開了問高小明要人的架勢??蛇B續(xù)過來纏磨了七八天,高小明天天讓我逼得哭天抹淚。我終于相信他的話不虛,話鋒一轉(zhuǎn),開始向他要賠償,沒過戶,就證明車還是他的,撞死人的賠償他先拿出來吧。既然我叼著點兒小理兒就不會放過他。先弄出點兒錢,把夏秋菊這個農(nóng)村娘們兒安撫住,我也算交差了,至于案子,讓王老炮慢慢破去吧。我顯然低估了省城人捍衛(wèi)自己經(jīng)濟利益的能力。一聽說打官司,高小明就來了尿,很快找來個律師,律師說這種情況應(yīng)該先刑事后民事,賠償?shù)氖碌媚銈冏サ秸厥滤緳C再說。我想別聽你律師瞎嚷嚷,誰給你錢你的嘴就歪誰那邊,律師是挺見錢眼開的職業(yè)了,人們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律師都是推磨那伙的。回到柳城還不是我們說了算?可柳城的法官竟和律師一個鼻孔出氣,說先刑后民是規(guī)則,不能壞了規(guī)則。林長江的死亡賠償必須抓到肇事者后我們一起解決。我直犯嘀咕,法官怎么也成了給高小明推磨的?

      夏秋菊呢,聽說賠錢的主有了,可這錢得抓著肇事司機才能給,鬧騰得更歡實了。

      這就是一言難盡的“10·27”案??!

      天快亮時,我才和衣躺床上迷糊了一小會兒,然后就聽到有人開門進來。為了工作便利,我這屋的鑰匙第五小組人手一把。我知道,進來的人是麗雅,我感覺到了她的氣息。

      她在我床邊站了一會兒,深情的目光落到我臉上,讓我沉浸在一片柔軟中。然后她把我胡亂搭在身上的毯子輕輕抻開重新給我蓋好,又脫下我的鞋,雙手慢慢扳著把我的腳塞進毯子里,出去了。

      再次醒來,已是上午九點,麗雅正好推門進來,把一碗方便面端過來,面里還臥著兩個雞蛋?!肮烂憧煨蚜?,吃吧,用電熱杯煮的,雞蛋我從家?guī)У?。跟你匯報一下,我剛才替你發(fā)布了一道命令?!丙愌判χf,經(jīng)過一夜休整,麗雅又容光煥發(fā)起來。

      我爬起來,大口吃著面,瞅著麗雅問:“你發(fā)布什么令了?”

      “后勤保障啊。你們的食堂只供中午飯,咱們加個班什么的不能總方便面吧?!睕]待麗雅說完,辦公室吳主任就領(lǐng)著幾個人,搬來幾件簡單的炊具和食品。

      “行,這樣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我贊許道。

      吳主任說:“還是麗雅姐想得周到,都怨我,疏忽了?!?/p>

      來到小會議室,王凱、雨燕四個人已齊了,每個人都忙亂地翻看著手中的材料,似乎確定不了下一步的方向。這些是雨燕整理出來的信息,有內(nèi)網(wǎng)的,也有外網(wǎng)上的。提到內(nèi)網(wǎng),我又突然捕捉到睡前腦海飄過的一個想法,關(guān)于“10·27”案的,與破案無關(guān),與“清網(wǎng)”有關(guān)。我急忙調(diào)出局長的電話號,撥過去。

      “局長,夏秋葉的這個‘10·27案跟‘清網(wǎng)也沾不上邊兒啊!根本就沒上網(wǎng),還清什么網(wǎng)?。 蔽矣辛吮挥夼母杏X,再聰明的人有時也一根筋兒,光想著破案抓人,就沒想到連真正的犯罪嫌疑人都沒確定,拿誰去上網(wǎng)通緝?沒上網(wǎng),你還清什么網(wǎng),把這指標壓給我不是扯淡嗎?逗我玩啊,還真就把我逗了,這行動開展都二十多天了,我才醒過勁兒來。

      “呵呵!”手機里果然傳來局長的笑聲,“李大隊長,那你是嫌指標少了,這個不算‘清網(wǎng)指標,我再給你加點兒?”

      “不不,我還是破我們交警的吧!”我急忙推辭。

      “說句心里話,你要我也不給你加了!”局長竟然少有地嘆了口氣,“李焱,我跟你說句實話吧,在你心里,‘10·27案是不是比其他那些占‘清網(wǎng)指標的更重要?反正在我心里是。一個案子十年了,遲遲不能破,連嫌疑人都還沒確定,我們這些干警察的,誰心里不是沉甸甸的?盡管不占‘清網(wǎng)指標,但在這次‘清網(wǎng)行動中,局班子是把它作為一號案件來對待的。之所以沒給王大隊而給了你,是我們認為你有全局觀念,和被害人親屬建立了良好關(guān)系,更適合接這個案子。今天透露給你個秘密,不是抓一個‘清網(wǎng)指標的命案逃犯重獎十萬么,這個案子,只要你把嫌疑人弄回來,我給你二十萬,還有你小組的人全部重獎重用。你記住了,我之所以容忍你和我吹胡子瞪眼拍桌子,是覺得能擔當大任的人可以耍點兒小脾氣。我們這些人警察當久了,心有時候就麻木了,什么責任啊擔當啊,伸張正義啊,好像都是大話空話套話了。其實不然,不管你意識到?jīng)]有,我們每一項工作每做一件事都和老百姓息息相關(guān)呢?!寰W(wǎng)其實也在清我們的‘心網(wǎng)??!所以我相信,就是不給你獎金,不算什么指標,就憑你李焱的責任心、良心,你也一定能盡心盡力去辦好‘10·27案的?!眅ndprint

      局長就是局長,一席話說得我熱血澎湃,特別是最后那句話,我覺得他看得還是挺準。盡管我有時對他有些不敬,可骨子里還是服他的,大概就算本事吧!

      接到林麗班主任的電話,說林麗病了,我就知道今天出不去了。我讓王凱領(lǐng)李氓、曉剛?cè)ソ逃块T先了解一下學(xué)生學(xué)籍管理的情況,就和麗雅匆匆趕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沒大問題,就是胃腸感冒,住幾天院就好了。我放下心來,想這孩子體質(zhì)本來就弱,高考壓力又大,住院調(diào)整幾天也好。

      病房里,林麗左手輸液,右手拿著一本輔導(dǎo)資料在看,見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李叔,我不讓老師告訴你,可老師就是不聽話?!?/p>

      我說:“只有學(xué)生聽老師話的份兒,哪有讓老師聽學(xué)生的?”便把麗雅介紹給林麗。

      麗雅給林麗剝了只香蕉,說:“我在這兒照顧小麗,你回去忙吧?!?/p>

      林麗說什么也不肯,說自己能行。麗雅說打吊瓶一會兒就得上廁所,沒人幫你咋行。林麗說一會兒小玲就來了。然后林麗又轉(zhuǎn)向我,問大姨最近到隊里了嗎。我明白這孩子的意思,她是怕夏秋菊一時想不開,又去隊里鬧騰。這孩子心思比妹妹重。

      我說:“你大姨最近的表現(xiàn)可是相當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你就放心吧。”

      林玲來了后,我交代姐倆兒幾句,就和麗雅離開了。下樓時麗雅問我這么關(guān)心這倆孩子,是不是就為了把夏秋菊安撫好。

      我一時讓麗雅問住,認真想了一會兒,才說:“也是也不是吧,反正一兩句話也說不太清楚。最開始的時候,真的摻雜著安撫夏秋菊的想法,也是同情這倆孩子。你不知道,有一陣子夏秋菊比那個王蓮花能鬧騰十倍。后來看到這兩個孩子懂事又優(yōu)秀,書念得也好,幫她倆就成了我們幾個自愿的行動了?!?/p>

      我看一下表,覺得今天去雙遼時間還來得及。麗雅卻猶猶豫豫說:“明天不行嗎?明天不用你去,我們幾個去就成。今天求你給我辦個事吧!你神通廣大,幫著把麗芬的孩子轉(zhuǎn)到實驗小學(xué)吧,礦區(qū)學(xué)校的教學(xué)質(zhì)量實在不敢恭維?!?/p>

      實驗小學(xué)最近開辦了寄宿制,是全柳城最好的一所小學(xué),許多家長都想把孩子塞進去。我對麗雅的想法不以為然。小學(xué)教育,好能好哪兒去?差能差哪兒去?

      麗雅皺皺眉頭,說:“你別說服我,說服了我也不行,反正麗芬兩口子要把孩子送進去,我就堅決照辦,你要是辦不成這事,就去說服麗芬吧!”

      從我認識麗雅開始,她對麗芬就這態(tài)度,我敢說天下當姐姐的,沒有誰能比麗雅對妹妹更好了。有時候我想要是有一天麗芬要吃她的心,她都會毫不猶豫地給妹妹挖出來。其實,麗雅這點兒事,對我這個交警大隊長來說并不難。見我答應(yīng)下午就辦,麗雅高興地說:“那中午我領(lǐng)你去個好地方,我請你??!”

      麗雅說的好地方在龍泉山下,是一溜幾家素齋餐館。

      我說:“就這好地方?你想讓我當和尚???”我說著望望不遠處山坡上龍泉寺的山門,“都到這兒了,陪我進去看看果慧師傅吧,有日子沒見了,還怪想他的?!?/p>

      我拉了一下麗雅的胳膊,麗雅順從地跟我拾級而上。

      又聽到了那悠長空靈讓人心緒平靜的鐘聲,在它的召喚下,我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果慧師傅正在他的茶室里品茶,桌角放著筆墨紙硯,一幅書法作品“慈悲情懷”墨跡未干,還散發(fā)著幽幽墨香,字寫得古樸飄逸,透出佛家弟子的超然與灑脫。

      “師傅好雅興,好書法!”我贊嘆著。我夸他絕不是恭維,在這得道高人面前,任何虛偽都會被輕易看破,即使他不拆穿你,但也決不會跟你成朋友的。

      “獻丑獻丑,早上喜鵲登枝知有貴客,就備好了幾盞清茶,想不到領(lǐng)導(dǎo)來得遲了些?!惫壅f著雙手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還有女領(lǐng)導(dǎo),歡迎光臨寒寺?!?/p>

      麗雅想不到還有這些禮數(shù),急忙學(xué)著我的樣子,雙手合十舉在胸前晃了晃,作了個不規(guī)范的揖,樣子有點兒滑稽。

      果慧師傅讓茶幾盞。茶畢,果慧師傅說:“今天有女領(lǐng)導(dǎo)光臨,去拜拜觀音菩薩如何?”

      “好?。 丙愌诺谝粋€響應(yīng)。她大概覺得屋里壓抑,疾步搶先來到外面。

      觀音殿就在龍泉山的半腰,不用爬臺階,順著茶室向東走過一段蒼松翠柏掩映的曲折小徑就到了。不像拜如來,要爬到山頂上去。這龍泉寺依龍泉山山勢而建,一進一進的大殿從山腳向上層層疊疊鋪排開去,氣勢宏偉莊嚴,要想?yún)萆巾斏系拇笮蹖毜睿毁M點兒力氣是不行的。

      “領(lǐng)導(dǎo),看你今天氣定神閑,心,一定靜下來了吧?”果慧師傅邊走邊問。

      我說:“謝謝師傅點化。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還是自我修煉不夠,心浮氣躁的時候多,要像師傅這般高深道行就好了?!?/p>

      我和果慧師傅邊走邊談,出家人又走路不緩不急,很快被麗雅落下。果慧師傅望著前面麗雅時隱時現(xiàn)的背影問:“女領(lǐng)導(dǎo)是你的朋友吧?”

      “我警校的同學(xué),好朋友?,F(xiàn)在礦區(qū)三井派出所當指導(dǎo)員。你們廟會時來維持過秩序的?!?/p>

      果慧師傅竟若有所思雙手合十,念聲阿彌陀佛,說:“其實女領(lǐng)導(dǎo)和寶剎早結(jié)善緣了?!?/p>

      “哦?”我有些詫異,但沒追問為什么。

      來到觀音殿時,麗雅正在殿門外仰視著觀音大士的金身,我不知道她和菩薩對眼時想了些什么,但從她那迷離的眼神中卻真的看出了一分虔誠。

      “請吧,女領(lǐng)導(dǎo)!”果慧師傅做了個手勢。我們進到殿里,我只是雙手合十拜了一下。果慧師傅卻念念有詞,閉著眼嘟囔了好一會兒。我有些詫異。而麗雅更是出乎意料,她竟雙手合十突然在那塊黃色的墊子上跪下來,雙目微合,表情莊重,驚得我目瞪口呆。我緩了一會兒,再次仰起頭注視觀音菩薩慈悲的面容時,卻驚懼地看到了菩薩的臉上透出一抹神秘莫測的微笑。

      后來,當一切都不可挽回地發(fā)生了,我突然記起果慧師傅這次異常舉動,特意趕來請教,他才告訴我是在祈福,在為女領(lǐng)導(dǎo)也就是麗雅祈福。endprint

      齋飯的時間到了。果慧師傅想留我們在此齋飯,麗雅卻沖我直搖頭。果慧師傅只好說:“出家人不強人所難,領(lǐng)導(dǎo)請便吧?!比缓笏臀覀兿律?。到了山門,果慧師傅終于瞅瞅麗雅,又瞅瞅我說,“女領(lǐng)導(dǎo),我們早結(jié)善緣,看得出你不信佛,但也算虔誠禮拜了,貧僧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麗雅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我知道出家人慈悲為懷,好普度眾生,把自己當成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急忙說:“師傅但說無妨,我們洗耳恭聽。”

      “女領(lǐng)導(dǎo),人從呱呱墜地,小手緊握,哭著喊著要這要那,抓到手里的都以為是好東西緊攥不放,可一生歷盡苦難劫波,到頭來才明了一切全是身外之物,不如全部放下,全部放下?!?/p>

      麗雅向我調(diào)皮地眨眨眼,她顯然云里霧里,我也沒太明白這些話為什么要對麗雅說。

      我剛想替麗雅說聲謝謝,果慧師傅一句令人似懂非懂的偈語卻讓我有些心驚肉跳。

      “黃花幾度遇冰雪,紅顏一夢堪黃粱,阿彌陀佛!”

      果慧師傅轉(zhuǎn)過身去,緩緩地一步一個臺階離去。我望著他的背影,有些發(fā)蒙。

      我拉著麗雅往山下走。麗雅轉(zhuǎn)過頭來問我:“這個阿彌陀佛,真逗。哎,你,你信佛嗎?”

      我右手立在胸前,學(xué)著果慧師傅:“阿彌陀佛,信也不信?!?/p>

      走進素齋廳,我們選了個有落地窗的包間。龍泉山滿目的青翠映著山寺的紅墻碧瓦如詩如畫,讓坐在窗前的人也跟著悠然脫俗起來。麗雅很內(nèi)行地叫了幾個菜,有干菇燒素雞,素炒干豆腐絲,清煲榆黃蘑湯,基本上都是豆制品,吃起來感覺比肉還要香。我說看來遁入空門沒什么不好。麗雅說就是,低脂還減肥。她還沉浸在方才的愉悅中,鬢角一層細細的絨毛映著透過玻璃窗的光線,使她的臉頰更顯生動、嫵媚。

      想著果慧師傅的話和她的驚人一跪,我試探著問麗雅信佛嗎。

      麗雅一怔,用力咽下一口素肉,說:“怎么,你還沒當政委呢,就想做我的政治思想工作???老住持不是已經(jīng)看出來了嗎,說我雖然禮拜虔誠,但是并不信佛,哎,你說這是不是挺矛盾???”

      “果慧師傅說你和龍泉寺早結(jié)善緣是怎么回事?你們早就認識?”

      麗雅的表情黯淡了,她喝口水,雙手捧著玻璃杯仔細地瞅,似乎水杯中有一道迷人的風景抑或是大千世界的秘密。

      我知道,本來氣氛輕松的這頓素齋越吃越沉重了。

      麗雅告訴我,她第一次來龍泉寺才十多歲,是媽媽領(lǐng)著她來的。在觀音菩薩面前媽媽讓她跪,她說這是迷信,回到家讓媽媽打了一頓。隔些天再來,她仍然不跪,并且覺得媽媽跪在那里虔誠地對著一尊沒有生命的塑像念念叨叨有些可笑。麗雅做好了再次挨打的準備,可這次媽媽只罵了她幾句,說菩薩原諒你這個死丫頭還小不懂事。漸漸地麗雅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媽媽虔誠地吃齋念佛是每月農(nóng)歷的初一和十五,這天只要麗雅不上課就一定會帶上她,麗雅猜測媽媽可能希望大女兒將來和自己一樣一心向佛,以此來表達自己對佛祖的一片虔誠吧。后來,井下發(fā)生了一起冒頂事故,七天時間里爸爸音訊皆無,一些礦工的老婆孩子六神無主遠遠地圍著井口哭鬧喊叫時,媽媽卻領(lǐng)著麗雅和麗芬前往龍泉寺觀音殿。此時麗雅終于明白媽媽一直虔誠禮佛是在祈求菩薩保佑爸爸每天都能平安回來??粗妹名惙夜怨怨蛟趮寢屢贿叄氲奖焕Ь碌陌职稚牢床罚愌沤K于雙手合十向著菩薩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

      這天晚上,在礦上救援隊和井下被困礦工的努力下,爸爸終于帶領(lǐng)十幾個工友成功升井。消息傳來,媽媽一下癱坐在地上,口中不住地念叨著菩薩顯靈菩薩顯靈。

      隨著麗雅的講述,我好像看到了麗雅的媽媽陳阿姨牽著小麗雅走進觀音殿的瘦削身影。那年我們幾個在礦區(qū)聚會,之后麗雅說要回家看看,白雪小聲攛掇我說你的準丈母娘,你不去盡盡孝?我只好買了一堆水果和營養(yǎng)品讓白雪幾個人幫忙拎著一同前往。大概見我有些猶豫,麗雅悄聲告訴我說,我們的事從來沒跟媽說過。見了面,從陳阿姨瘦弱病態(tài)的臉上我一下子找到了麗雅時常憂郁的原因。那天的其他細節(jié)在記憶中都已模糊了,只記得臨別時陳阿姨拉著我的手,反復(fù)念叨說你們都是好同學(xué),你又當了領(lǐng)導(dǎo),將來能照顧就照顧一下我家小雅。白雪好像還在旁邊伸了一下舌頭。然而今天,我卻無法想象這位柔弱得不能再柔弱的陳阿姨是如何打罵教訓(xùn)自己女兒的。

      我拿起精致的白瓷勺舀了一小碗鮮榆黃蘑湯遞給麗雅,說:“既然菩薩顯靈,此后你虔誠地信奉就是了?!?/p>

      “可是,可是菩薩真的顯靈了嗎?我寧可信命,宿命!”麗雅接過湯,眉頭急劇地向上揚了一下。

      我默然。后來,麗雅的爸爸還是在一次礦難中和十幾名工友一起被深埋在了幾百米的地下。對于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說,信仰也是帶著功利的,很少人為了信仰而信仰。我信佛祖信菩薩,佛祖菩薩就該護佑我,給我安全給我溫暖。如果佛祖菩薩這些都給不了,那我還信佛干什么呢?那么既然如此,你不信佛也可以,干嗎還要裝模作樣地跪拜呢?

      可話到嘴邊,我還是忍住了。我看到了一滴淚從麗雅清麗的臉頰滑落湯碗。

      “因為不跪拜菩薩而挨媽打罵,還真逗?!丙愌耪f著,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現(xiàn)在想想,即使挨媽媽打罵也是多么美好多么溫暖的一件事?。 ?/p>

      我忽然仿佛讀懂了麗雅的心思。

      下午的事辦得很順利,我先給教育局徐局長打了個電話,都是平時很熟悉的兄弟,不用客氣,有話直說。局長說:“這事不太好辦,你等我信兒吧,我給你協(xié)調(diào)一下看看?!?/p>

      很快,徐局長那面就來了電話,說已經(jīng)跟基礎(chǔ)教育科打過招呼,也跟實驗小學(xué)說好了,什么時候辦入學(xué)手續(xù)直接去找張校長接洽就行了。

      麗雅笑道:“看來還得當官啊,辦事兒就是方便,一個電話這么大的事就成了,我們這些小白丁,就是不行。我這就告訴麗芬,讓她和郝民今晚請你,明天給婷婷辦手續(xù)?!闭f著,麗雅的眼中突然就蒙上一層溫情的光,迷離地罩過來,我感受到了她一波一波蕩漾著的情愫。我沒有去接麗雅的目光,我不敢接,我不知道接了這目光后,我們會發(fā)生什么事,對于不可預(yù)測結(jié)局的事,還是不要去做吧!endprint

      我說:“別明天了,我今天就安排人幫你把這事辦利索,省得你和大偉分心?!?/p>

      “那也好,謝謝你了!”麗雅突然伸出右手在我左臉頰上輕柔地拍了一下,轉(zhuǎn)身出去了。我覺得臉頰一陣酥麻,眼前浮現(xiàn)大偉的形象,心生一絲歉意。不敢多想,忙給吳主任打了電話,讓他帶司機小王去辦麗芬孩子轉(zhuǎn)學(xué)的事。晚餐開始前,吳主任就電話匯報,說婷婷明天就可以去實驗小學(xué)報到了。

      十一

      王凱、麗雅、李氓、曉剛四人信心滿滿地二赴雙遼了,我和雨燕把他們送到柳城北出口。我開玩笑說,沒有好消息就別給我打電話。王凱橫下心說,要抓不著,就不回來了。他們上了高速,我算了一下時間,大概中午前后就能趕到。

      雨燕開車往回走,眉頭緊鎖,一副心思重重的樣子。我說:“你個年紀輕輕的丫頭,心思咋這么重,戀愛不順利嗎?”

      “什么?戀愛啊,順著呢,大隊長,不瞞你說,追求我的人一大把,我都要挑花眼了?!?/p>

      我說:“既然情場得意,那你還發(fā)什么愁呀?”

      雨燕心事重重地嘆口氣,說:“大隊長,我還不是為你操心嗎?你說咱這思路不會有問題吧,只要找到宋祥的女兒,就一定能找到宋祥嗎?”

      我說:“那不一定,也許到頭來真的會竹籃打水一場空,可這是目前唯一可做的工作。有時候搞案子,只能靠排除法。犯罪分子再歷害也是人,把常人能想到的可能性一一排除掉,最后剩下的就是真相了。就宋祥逃逸的這個‘6·11案來說,當時他唯一的女兒還在上中學(xué),現(xiàn)在應(yīng)該大學(xué)畢業(yè)了。當然這得在她能考上大學(xué)的前提下,即使不上大學(xué),一般情況下,家長是不會帶孩子一起跑的,那樣一是沒有哪個家長愿意讓孩子跟著自己擔驚受怕,耽誤學(xué)業(yè)。二是目標太大不易隱藏。最好的辦法是把孩子留在原籍委托親戚照顧。短時間可能不聯(lián)系,這七八年過去了,不可能音信全無的。只要時間一長,很少有人能戰(zhàn)勝自己的僥幸心理?!?/p>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雨燕說:“那這‘6·11案在我這兒目前已沒什么工作可做了,所有圍繞宋祥女兒的信息全交給麗雅了。我知道你最關(guān)注的還是‘10·27案,我有了一點兒新想法,還有‘7·20案草上飛那個殺人惡魔,可做的工作還很多!”

      “草上飛”是嫌疑人肖東的綽號,我知道雨燕已把“7·20”案的卷宗熟悉透徹了。

      “好啊,有新想法就好,就怕沒新想法。雨燕,我從不說大話,只要你在‘10·27案上能有重大突破,我一定向局長力薦,給你弄個一官半職的?!?/p>

      雨燕呵呵笑出了聲,她說:“我一點兒不稀罕你這一官半職,只是覺得你們這些老警察身上有一股勁兒,是我們這些新警所沒有的。你們平時也偷懶?;?、抱怨、罵人,甚至勾心斗角、欺下瞞上,可只要一上到案子上,就來了勁兒,恨不得飯不吃、覺不睡立即把案破了,把人抓了,就像……”

      “就像警犬,刑警隊那幾條狗,德國黑背?!蔽姨嬗暄嘌a充。

      雨燕被逗得開心大笑,說:“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我說:“你聰明,知道我最想拿下‘10·27案,那就在這方面多下下工夫吧,這可是我多年的一塊心?。 ?/p>

      正說著,雨燕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熒光閃動的屏幕,說:“按你的說法,這是三號船長?!庇暄喟聪陆勇犳I,對著手機一頓大呼小叫,“我開車呢,拉隊長回組里,今晚沒時間,想起膩到組里來,我正好有個新思路,來幫忙干活兒。行了,就這樣,晚上見!”

      放下手機,雨燕扭頭沖我眨眨眼,說:“大隊長,為了‘10·27,我可搭上了一個船長啊!”

      我問:“這小伙子也是咱警察?”

      雨燕的回答好懸沒把我樂一跟頭,她說:“刑警隊的內(nèi)勤田子飛啊,網(wǎng)絡(luò)高手,比我還厲害呢!可惜他們王大隊還沒發(fā)現(xiàn)他這一手,要不早弄情報小組去了?!?/p>

      雨燕挖了王老炮的墻角,我立即心花怒放。王老炮這家伙的人才就是多,閑著不用的都比我的厲害,可最終還不得乖乖地來為我效力嗎?我高興地說:“挖了王老炮的墻角,真是個好孩子!”

      雨燕右手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盤,大聲抗議說:“不許叫我孩子!”

      我說:“好,不叫孩子,叫雨燕。不管什么時候,一提王老炮我一準兒興奮。你那兩個船長是不是也是王老炮手下,這墻角要挖咱就連著串挖,怎么樣?”

      誰知雨燕一聽哈哈笑得趴在方向盤上,她說:“大隊長,你還真是的,這會兒不說我腳踩三只船了?你想讓我當女皇帝武則天啊,也弄個三宮六院什么的?”

      瞧瞧,這就是當今的年輕人,什么嗑都敢嘮,臉皮真是厚得可以。

      回到大隊,雨燕停好車就直奔四樓。門衛(wèi)徐師傅說那個上訪的又來了,怎么也攔不住。我說以后就別攔了,讓她們來去自由,這也表明我的態(tài)度,我根本不怕她們。我想一準兒又是難纏的王蓮花,等我上到四樓見是夏秋菊,松了一口氣。我心里還是怕見王蓮花的,我這樣恐懼她,要是讓她知道了,不知該多得意張狂呢。

      走廊里夏秋菊見我回來,笑笑說:“麗玲倆孩子說你們都吃住在單位了,讓我給送點兒笨雞蛋來,我給拿來了一百個,這蛋好吃?!?/p>

      我推辭說:“這怎么好意思?雞蛋這么沉,讓你拿回去就更辛苦你了!”

      “什么拿回去?”夏秋菊愣了一下,說,“別以為我愿意送,要不是麗玲倆孩子讓我來,我才不稀得來呢!行了,你自己拿屋去吧,我走了!”

      我讓夏秋菊進屋喝點兒水,歇歇再走。她說還要去學(xué)??纯戳蛀惲至峤銈z兒。送她到樓梯口,我內(nèi)心突然被愧疚強烈地攫住,情不自禁地說:“大嫂,對不起,這一陣子還是毫無進展……”

      走下樓梯的夏秋菊稍稍停頓一下,說:“我這次來不是問案子的,是送雞蛋的!”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王老炮的部下田子飛果真乖乖聽候雨燕的調(diào)遣,下了班就過來一頭扎到電腦上,噼里啪啦,鍵盤敲擊聲富有節(jié)奏,鼓點兒又像踢踏舞,聽起來真是一種享受,雨燕還不時在一旁點評。endprint

      我辦公室的門開著,雨燕的吆五喝六我聽得一清二楚。雨燕,好孩子,我心里夸獎著,想這場面要是讓王老炮看見,一準兒氣歪鼻子。那沒有辦法,誰讓我的部下長得漂亮來著。

      十二

      夜深了,四周寂靜無聲。

      我靜坐在桌前,目光再次落在卷宗上,那張發(fā)黃的人口信息表上的肖強突然活動了起來,在我眼前飄蕩了一會兒,停住了。他的表情有點兒冷,也有些猥瑣,不太敢接我的目光。瘦削的刀條臉,雖然頭發(fā)長,我還是看出來,頭頂是尖的,一副鼠相。

      “我就知道,你不敢接我的目光?!蔽艺f,“我在看守所當過管教,沒有一個罪犯敢接我的目光,你這家伙生來就長了一副最典型的犯罪頭型?!?/p>

      他很恭順的樣子,低著頭,嘴角突然抽動了一下,好像在冷笑,說:“別神氣,你抓不著我,不信就試試。”

      “你這熊樣的,表面上看挺他媽老實、窩囊,其實心狠手辣,人的性命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有時候連只螞蟻都不如。所以你最好別讓我發(fā)現(xiàn),只要看見你的人影,我看你跑得快還是我子彈快?!?/p>

      “什么命不命的,你們這些警察煩不煩啊?!闭f著,他的眼珠一轉(zhuǎn),射出一道賊光來。

      “現(xiàn)在我終于捕捉到了你的眼里賊光。是的,你這種腦型的人不可能沒有賊光,這才更符合你的身份。我是個老警察了,閱人無數(shù),雖然沒有果慧老和尚的道行高深,但一個人的心思藏得再深,也會在臉上,在眼神上顯露出來點兒什么的。人的心受理智控制,動物的心受欲望驅(qū)使,而魔鬼的心沒有理智,沒有欲望,為嗜血而嗜血,為邪惡而邪惡,為兇殘而兇殘……”

      “嘿嘿嘿,你說得太對了!”他的笑聲中透出了一絲得意,“知道我為什么要殺人嗎?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殺,不為什么,什么目的都沒有,就是想,就想一對一對地殺,想殺剛配完對的。開始我也弄不明白,為什么呢?現(xiàn)在你一說我明白了,不為什么,什么都不為,因為我是魔鬼啊,魔鬼和人是不一樣的?!?/p>

      “不對,你殺的第一個就不是剛配完對的,而是一個女的,并且沒殺死!”

      “嘿嘿嘿,你說得才不對。當時,梅市火車站在郊區(qū),站北邊就是一片山坡,那幾戶人家的平房,我太熟悉了,我在那兒租住過。那晚,我本來也想一起把他們殺掉的,可是沒殺成,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殺人,沒經(jīng)驗。本來,我就站在窗戶外面看著他們干那事兒來著。那男的,很壯,跟那女的干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我想等他們干累了,我就進去開殺。是一頓亂刀攮死他們呢,還是抹脖子解決呢,我真沒想好,我想這兩樣都試一下,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那就悄悄地先抹那男的脖子,刷地一刀下去,保準他就蹬腿了。要是一刀殺不死他,就看他干那女的那猛勁兒,我瘦小枯干,肯定不是他的對手。殺了他,那女的就好辦了,要一刀一刀地捅,那兩個雪白的大奶子上,先一邊一刀,然后那光滑的小肚子再捅幾刀,最后那圓滾滾的屁股上,也得多捅幾刀。打定主意,我想去一邊抽根煙,便悄悄溜到東房山頭。誰知我剛在黑影旮旯里蹲下,就聽見屋門吱呀一下開了。這娘們兒舒服完偏偏還要出來撒尿,撒完后還偏偏把那白晃晃圓滾滾的大屁股對著我的臉,簡直太刺激了。我什么都沒想,右手一使勁兒,那道白光就進去了,我的右手又擰了半圈,擰不動了,才拔出來。這娘們兒又很瘆人地叫喊一聲,就趴在那兒不動了。這時,我聽到屋門開了。我說過那死男人很猛的,我肯定干不過他,便拎著刀溜了。原以為殺掉了那娘們兒,后來聽說那娘們兒命挺大,沒死。要是她不拿那大白屁股在我眼前晃悠,等他們睡著了我再下手,肯定會很順利?,F(xiàn)在想想,是這娘們兒的大白屁股救了這兩口子。這次失手后,我又整整琢磨了兩個月,才又下手的?!?/p>

      那張定格在我眼前的刀條臉突然變得很猙獰,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腰里的“五四”式。

      “心虛了?害怕了?你們警察一沒能耐的時候就往腰里摸,有能耐你也拿把刀咱倆比劃比劃。”刀條臉在挑釁。

      “告訴你,就是拿刀,我也會宰了你!”我從腰里抽出“五四”在手里掂了掂,拍到桌子上撫摸著?!翱匆姏],我也不是一般的警察,也他媽很另類。這槍還有幾個警察帶?特別是當頭兒的。我告訴你,全中國沒幾個。這槍的威力,一顆子彈就能削掉你半拉腦瓜,就是當錘子,也能把你這長了賊眉鼠眼的腦瓜子砸個窟窿?!?/p>

      或許是“五四”的威力,刀條臉草上飛復(fù)又現(xiàn)出猥瑣的神態(tài)?!敖又f!”我干過預(yù)審,這句話不知說了多少遍,早已修煉得不怒自威。這是我訊問時的招牌語言,就像某某飯店的招牌菜,往往成為這個飯店的絕活?!敖又f!”我這樣說。我看到他輕微地顫抖了。

      “嘿嘿嘿,嘿嘿。第二次再殺人,可就順手多了。也可能是我這幾個月天天琢磨,終于悟出門道了。那兩口子,干得挺歡實,我在窗戶外邊看了一會兒,這家窗簾拉得挺嚴實,只露一點兒小縫,越看不見越想看,頭碰到窗玻璃上弄出挺大動靜,我嚇了一跳,可里邊的動靜更大,他們根本沒聽見。兩口子弄完,又是喝水又是撒尿,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們?nèi)沁@樣,干完了肯定要撒尿??蛇@回我忍住了,沒動手。等他們關(guān)了燈,那男的打出很響的呼嚕了,我又在窗戶外邊抽了根煙,才把窗紗劃開。我知道,農(nóng)村夏天大多不關(guān)窗戶。我輕輕跳進屋里,把窗簾全拉開,借著外面的月亮光,我看到這兩口子睡得挺好看,男的四仰八叉的,女的枕著男人的胳膊,頭拱在男的胳肢窩,白白的大屁股撅得挺高。好,我讓你們他媽睡,就睡死過去吧。我生氣地按滅煙頭,拎起刀從窗臺上跳到地下,讓白光在這男人的脖子上一閃,就聽見撲哧一聲,這男人頭一歪,連掙扎一下都沒有,就睡過去了。我既得意又有點兒覺著不過癮,所以殺這個女的我不能這樣了。我用力扒拉一下,又扒拉一下,她嘟囔了一句才醒過來,瞪大眼睛瞅著我。她剛大張開嘴,我的這道白光就在她脖子上挨了一下,我又聽到了撲哧一聲,這聲音真的很好聽。我松開捋著女人頭發(fā)的左手,女人木頭一樣撲通倒在男人身上。我伸手在男人和女人鼻子底下試了試,他倆都不喘氣了。這時候我才真正覺得殺人原來這么容易。剛才怕得要命,這會兒放松下來反而覺得有點兒累,也有些渴。我打開屋門去廚房找到水缸,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涼水,又回到里屋坐在他倆旁邊抽了根煙,歇了一會兒。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想要定個目標,要定個十年目標的話,先殺二十對差不多。想一想就讓人興奮,二十對,四十個人,要是運氣好,超額一下,二十五對,夠五十個數(shù),就更好了。endprint

      “什么?什么?你說我是不是跟這兩口子有仇?我能跟他們有什么仇?我連他們叫什么都不知道。我跑這里殺人是因為這個村子我來過,我村的一個姑娘就嫁這兒來了,我來送過親。本來想殺她來著,可是她家住在村堡中間,不太好下手,就選村邊這家了。開始告訴你了,不就是殺個人嗎,殺人不用什么理由的?!?/p>

      “草上飛,你別裝了,其實你特別自卑,特別猥瑣!”我攥著“五四”的手微微有些抖,瞪出血來的眼神逼得他低下了刀條臉,他似乎要慢慢隱回卷宗里去?!澳阈詿o能,所以你仇視所有男歡女愛的人!你這慫包大白天都怕見人,所以你一定藏在人少的地方!”

      十三

      天快亮時,我睡著了,就坐在椅子上。在派出所搞案子時坐著睡一小覺是經(jīng)常的事,這沒什么。

      早餐后,我給王老炮打電話,我說:“我敢肯定這個草上飛肖強就躲藏在離我們不遠的某個山里?!?/p>

      王老炮打著哈哈說:“你跟我說這個是啥意思,讓我去抓草上飛?算了吧兄弟,我正事還忙不過來呢!”

      我說:“老狐貍說了,雖然不算指標,但比算指標的還重一千倍,你想,這可是部督大案啊!”

      “那你們?nèi)プグ。@立大功的逃犯你們交警要把他弄回來,可夠你顯擺一輩子的!給你報一級英模我都沒意見,這算是你替我破的,我會一輩子感謝你八輩祖宗的。??!哈哈?!?/p>

      王老炮掛了電話,我卻還想再罵他幾句。這一級英模,大多是烈士,他竟敢這么咒我,這個混蛋!

      這時,雨燕過來叫我去大辦公室一趟,拉我在她的專用電腦前坐下,迅速點開戶籍信息。

      “林玉強?”

      “這個人之所以引起我和子飛的注意,首先是他的戶籍信息。他和他的父母在一起,一家三口,可是這一家人的戶籍信息多少年來一直沒變動。有意思的是,這個人一代身份證到期后二代身份證沒換,他住在城鄉(xiāng)接合部,不可能一直不需要身份證的。更有意思的是,這個人曾是轄區(qū)派出所的重點人口,有過性犯罪史,曾因強奸罪被判入獄七年,‘10·27案發(fā)時他從省第二監(jiān)獄釋放不到三年?!?/p>

      電光石火,我一陣陣眼花耳鳴,頭皮發(fā)麻。假如這個人就是“10·27”案的兇犯,那么當時我們都犯了一個致命錯誤,特別是王老炮,按分工是他負責查監(jiān)獄刑釋人員,他當時只盯著叫葛玉強的,后來連葛姓的大致這個年齡段的也查了??墒?,有時候思路僅僅是變換一下角度,如果當時不劃這么小的范圍,葛姓、有性犯罪史、五年內(nèi)從監(jiān)獄釋放的,而是再擴大一點兒,那么這個林玉強就一定被劃進來了。

      “這個人,我不敢保證他與‘10·27案有關(guān)聯(lián),但從戶籍情況判斷他肯定有什么問題?!庇暄嗟拇笱劬Χ⒅聊?,拉了一下鼠標。

      樺縣縣城——城關(guān)鎮(zhèn)勝利街道8委75組。

      看來,有必要去一趟,這是“清網(wǎng)行動”以來雨燕通過網(wǎng)絡(luò)偵查到的與“10·27”案最近的一條線索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也是對雨燕工作的一個肯定。她把一多半的時間投到這個案子上,每天對著小屏幕,劃定一個范圍,就在網(wǎng)上篩選排查,然后再劃定一個,幾乎把本省東部的重點人員過了一遍,其枯燥艱難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好容易有了這點兒進展,不去摸一下,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就在我決定有必要去樺縣調(diào)查一下時,麗雅的電話打了進來。她說經(jīng)過大量艱苦的照片比對,終于在雙遼教育局學(xué)籍檔案里查到了宋祥的女兒。和我判斷的一樣,初中畢業(yè)后,宋桂珍改名宋曉紅,仍在雙遼讀完高中,考到沈陽一所大學(xué)讀書。現(xiàn)在宋曉紅應(yīng)該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兩年了。

      去沈陽繼續(xù)擴大線索,或許宋祥和女兒在一起呢!我讓麗雅把電話給王凱,王凱說他們研究了一下,覺得有必要順這條線索追下去。只要找到宋曉紅,勸其父親投案自首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我想了想,讓王凱和李氓打個出租車先趕回來,他倆下一步工作由雨燕安排。讓麗雅和曉剛直接去沈陽,我趕到沈陽與他們會合。我這樣安排是有道理的。只要找到宋曉紅,下一步要做的很可能是勸其父親宋祥回來投案自首。對于交通法規(guī)的掌握和這個案子的后續(xù)處理,我比王凱要有優(yōu)勢,做起工作來更能取得家屬信任。而對于刑事偵查,王凱能力要比我強一些,假如這個林玉強真是葛玉強,他也能一路查下去?,F(xiàn)在看來,這個線索并不一定就能算條案件線索,搞案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碰上。從感情上講,我更希望快點兒把“10·27”案拿下,可眼下,最容易突破的“6·11”案終于顯露曙光了,我從力量的安排上絕不能舍近求遠。

      雨燕說:“隊長,我也跟王凱他們?nèi)グ伞!?/p>

      我說:“你還是留家里比較好,他們需要查個資料什么的你調(diào)起來也方便?!?/p>

      雨燕說:“我把內(nèi)網(wǎng)和外網(wǎng)筆記本全帶上,需要什么情況可以隨時到當?shù)嘏沙鏊暇W(wǎng)。”

      我很欣賞雨燕的執(zhí)著與干練。

      下午快下班時,我又給媽打了電話,問她口服的藥還有沒有,這些天忙得沒顧得上去看她。媽說藥還有,笑怡隔三差五的也過去,周末兒子洋洋還去陪她,她很好。她說聽笑怡說我忙得都住到隊里了,提醒我注意休息,別太累了。我放下電話想,天下最關(guān)心我的還是媽媽。

      王凱他們回來時天快黑了。我讓他們回家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帶車過去。雨燕卻要連夜走,氣得王凱和李氓一起拿眼睛瞪她。王凱說:“你個小黃毛丫頭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李氓說:“飽漢不知餓漢饑。”想想自己說得不對,又說,“算了,你個小毛孩子連饑飽也許都不知道呢!”

      雨燕忽閃著大眼睛無言以對。

      王老炮打來電話說幾個直屬大隊長要在一起坐坐,他請客。

      我說:“你不就多抓回幾個逃犯嗎,顯擺啥?你們喝吧,小心老狐貍知道了!”

      王老炮說:“那別說我沒叫你??!不來拉倒,準是想回家摟媳婦了,沒出息!”

      晚上回到家,笑怡和兒子正坐在飯桌前等我。笑怡還特意多炒了幾個菜。兒子說:“爸爸你回來了,今晚我就不用陪媽媽了?!眅ndprint

      我說:“明天我要出差,今晚回來跟你們道個別。”

      調(diào)交警隊這些年,生活比以前規(guī)律多了。在派出所時,說出差抬腿就走,有時跟笑怡連個招呼都不打。后來看到身邊的弟兄年紀不大就紛紛倒下才明白,身體健康是最重要的。醫(yī)生說警察相對短壽,與不規(guī)律的生活有直接關(guān)系。我便盡量不熬夜,不喝酒,不抽煙,也盡量讓身邊的弟兄這么做。這要是擱前些年,我肯定一揮手讓王凱他們連夜趕赴樺縣,我也會連夜趕去沈陽的。

      夜深了,兒子房間已傳出輕細的鼾聲。我輕輕進去,看看他甜蜜的睡相,給他抻抻毛巾被。這孩子按母親的說法是好養(yǎng)活,沒太讓我操心。前些日子,笑怡那樣大驚小怪地說要談?wù)勊膶W(xué)習情況,就算是比較嚴重的事件了。其實兒子學(xué)習一直比較努力自覺,成績也很好,按他班主任老師的說法,品學(xué)兼優(yōu),思想品德尤其好!

      “兒子睡了嗎?”回到臥室,笑怡問。

      我回答著帶上門,發(fā)現(xiàn)地角的桔紅燈亮著,給房間增添了許多朦朧的情調(diào)。這是笑怡和我之間的默契。我瞅了笑怡一眼,發(fā)現(xiàn)她竟然有了一絲羞澀,這羞澀感已經(jīng)久違了,以至我有了陌生感。謝天謝地,這些天的分居沒白熬,笑怡終于調(diào)整過來了。怕她再受什么刺激,我只是這么想一下,沒敢說出來。我和笑怡很纏綿地親熱著,她又突然打個激靈,用力推我一下。難道我們之間真的有了心靈感應(yīng)?她捕捉到了我方才的想法?笑怡把我推開又摟緊,幾次反復(fù)之后,她終于又開始痛苦地嘔吐,連睡衣也沒來得及穿,胡亂裹上條大浴巾就沖進了衛(wèi)生間。

      這一夜,我和笑怡過得很糾結(jié)很無趣。

      十四

      沈陽的道路比較復(fù)雜是全國有名的,很難用東西南北來說清方位,所以一般外地司機一頭扎進來,幾個轉(zhuǎn)彎就繞迷糊了。還好,宋曉紅才工作兩年,還沒買車,下了班從公司出來就鉆進了地鐵。從地鐵站跟出來時我有些犯暈,怎么也辨別不清東西南北了,從站牌上判斷,我們應(yīng)該是從西城到了東城。

      我是下午趕過來的,當時麗雅和曉剛剛好回到帝都酒店。

      案情有了突破性進展。宋曉紅北方大學(xué)畢業(yè)后,經(jīng)老師推薦,就在離校不遠的一家科技公司上班。這家公司竟然與交警還有聯(lián)系,是專門做測速監(jiān)控等電子產(chǎn)品的。麗雅說:“搞清這些情況后,還沒驚動她?!?/p>

      前面的宋曉紅走得不快,不像一些人下了班匆匆急著往回趕。她不著急回去,說明可能有人在操持她的晚飯,這更增加了我的信心。進地鐵站時,宋曉紅漫無目的地回頭望了望,也許她意識到有人注意她,就在她張望時,麗雅自然而迅速地挽起我的胳膊,頭還往我肩上靠了靠。宋曉紅轉(zhuǎn)回身去,我們并未和她對眼神,但是我看清了那是一張娃娃臉,透出幾分可愛與清純。這樣一個孩子,應(yīng)該好對付。

      在站臺等車時,遠距離跟著的曉剛趁機過來趴我耳邊說:“麗雅姐整得挺自然啊,你也整得挺像那么回事,真的很像一對恩愛夫妻,看著挺般配?!?/p>

      我瞪他一眼,說:“你說什么呢?老警察了,這點兒工夫還能沒有,你學(xué)著點兒!”

      麗雅好像沒聽見,頭輕輕靠在我肩上,很陶醉的樣子。

      不出所料,出地鐵不遠,宋曉紅向一處住宅小區(qū)走去。我看看小區(qū)門口的標志——天怡小區(qū),正對著小區(qū)大門口的花壇里有一組天女散花的雕塑??斓叫^(qū)門口時,宋曉紅突然折向路邊一個水果商店,是停下等還是跟過去?麗雅掐了我一下,我拍拍她的手,腳步慢下來,繼續(xù)往前走,越過宋曉紅后先進到小區(qū)里。

      “她要是不住這兒怎么辦?別丟了?!丙愌庞行?,一邊裝模作樣欣賞著花壇美景一邊焦急地小聲說。

      我說:“沒事,后面還有曉剛,對付這么一個女孩子你別緊張?!?/p>

      花壇邊有三三兩兩的老年人在散步,還有幾個孩子在嬉戲,我和麗雅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一會兒就見宋曉紅拎著一小塑料袋黃杏走進來,曉剛還在后面不遠跟著。

      宋曉紅住天怡小區(qū)A區(qū)20棟二單元102號。我和麗雅裝作路過,圍著這棟樓轉(zhuǎn)了一圈,基本搞清了屋內(nèi)結(jié)構(gòu)。屋里只有一個小伙子,來給宋曉紅開門遞拖鞋,然后又去后面廚房炒菜。如果宋曉紅和她男朋友或者說是丈夫租住這樣的房子,經(jīng)濟條件應(yīng)該尚可。

      現(xiàn)在白晝已經(jīng)很長了,我們?nèi)艘恢痹诓煌嵌扔^察著二單元102號的情況。直到掌燈時分,小伙子過來把客廳和臥室的窗簾拉上,屋里再沒有別的人出現(xiàn),也沒有外人進入102號。

      “宋祥不住在這兒,他沒跟女兒在一起!”麗雅說。

      曉剛說:“我說嘛,要是宋祥就這么讓咱仨抓住了,那這抓逃也太容易了。隊長,咱們要不要把車開過來蹲守?。俊?/p>

      我說:“你閑得沒事兒干了?我做這么蠢的決定折騰部下,你以為我是王老炮??!走,找地方先吃點兒好的!”

      回到帝都酒店,曉剛拿房卡開門時還醉意朦朧地向麗雅炫耀說:“姐,跟你說,這回你得虧讓我們李大隊抽調(diào)來了,要是讓王老炮弄去,你開房門能用這么高級的卡嗎?一晃,嘀,開了!你得用白鋼鑰匙,像開手銬似的,搗鼓半天也打不開!”

      回到房間,麗雅洗漱完就過來了。她把頭發(fā)在腦后簡單束了一下,臉上涂了氣味清新的晚霜。

      我給麗雅倒杯水,麗雅接過來喝了一口,雙手捧著杯問我:“明天你打算怎么辦?”

      “正面接觸一下宋曉紅怎么樣?我覺得這孩子應(yīng)該不難纏?!?/p>

      麗雅搖搖頭說:“難不難纏接觸后才能知道,現(xiàn)在還不能完全排除宋祥住這兒的可能性,我想明天應(yīng)該起早再去蹲守一下。如果沒什么結(jié)果,那就在宋曉紅上班時正面接觸她?!?/p>

      “好,你和曉剛把她帶回酒店問情況,我去接觸那個小伙子,就這么定了?!边@么多年了,宋祥肯定也麻痹了,不可能不聯(lián)系女兒。我站起身在屋內(nèi)踱了幾步,有些興奮。

      麗雅又沉思一會兒,建議不把宋曉紅帶回酒店,明天開車去,就把車停在小區(qū)外面,這樣溝通起來就方便多了。然后麗雅又說了明早的蹲守方案,她說起早的話我倆可以化裝成晨練的夫妻,運動服運動鞋車里早就備好了——這和我想到了一起——可是,過了七點鐘晨練的人就很少了,宋曉紅出門怎么也得七點半以后,所以她建議由她化裝成保潔員進入小區(qū),我和曉剛在外面。endprint

      我知道保潔員的行頭麗雅一定也準備好了,就問她還準備了什么。

      麗雅說:“工商稅務(wù)制服和養(yǎng)路工的橘紅馬夾,還有幾套便衣?!?/p>

      我說:“還是你想得周到細致,我就知道,關(guān)鍵時候,還得你來幫我?!?/p>

      麗雅笑一下,低下頭幽幽地說:“需要我的時候就想起我來了?!?/p>

      麗雅的話讓我心頭一沉,我說:“我知道你還記恨著我,可是我當時……”

      麗雅突然又抬起頭來用力搖了搖,說:“你別說了,說什么都沒有意義,我們何苦自尋煩惱呢?算了,一切都是我……因為我犯賤!”

      我說:“你別這樣說!”

      麗雅便換了一副笑嘻嘻的神態(tài),雙手捧杯咕咚喝了一大口水,把杯子放茶幾上,站起身來說:“放心,我賴不上你!”

      我讓麗雅逼得沒法,順口說:“瞅你說的,誰怕你黏上,你要留下隨便你,我決不攆你!”

      麗雅已經(jīng)往外走了,聽了這話,她突然停下,回過頭瞪著我決絕地說:“這輩子,你休想!做夢去吧!我恨死你了!”麗雅說完又走回我面前,突然毫無征兆地展開雙臂撲到我懷里抱了我一下,附在我耳邊小聲說,“不過,今天下午,我真的感覺很快樂很幸福!”

      然后,麗雅快步走出去。棕色的房門咔嗒一聲阻斷了我傻愣愣的視線。十幾年了,我終于聽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沉重的聲音——麗雅,我真的對不起你!這輩子要還不上你這份情,希望還有下輩子吧!

      十五

      早晨,曉剛快速把捷達車的O牌卸下,換上一副地方車牌。來到天怡小區(qū)門口時,天剛蒙蒙亮,麗雅早就換了一套清潔工的藍套裝,套件半新不舊的馬夾,下了車她迅速打開后備廂,拿出笤帚和圈著鐵絲把的尼龍袋,走進小區(qū)。

      我攥著手機和曉剛耐心窩在車里等待著。

      七點四十五分,手機響了,麗雅說:“出來了,準備行動?!?/p>

      曉剛把車往前開,離開小區(qū)門口一段距離。門口人來人往,一旦宋曉紅不肯配合大喊大叫,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把倒車鏡調(diào)了一下角度,從鏡子里看著小區(qū)大門口的情況。

      宋曉紅出來了,出小區(qū)門口就直奔地鐵站,快走到我們車旁時,麗雅摘下口罩,親切地叫了聲“老妹”。

      我和曉剛下了車。

      宋曉紅遲疑著回轉(zhuǎn)身,說:“你叫我?”

      “你是宋曉紅吧!我認識你?!丙愌判σ幌?,走到宋曉紅跟前,然后便伸出右手把證件遞過去,單刀直入地說,“我是柳城公安局的,你是宋祥的女兒吧?我們想找你了解點兒情況,這兩位是我同事?!?/p>

      出乎我預(yù)料,宋曉紅的那張娃娃臉沒有絲毫驚訝與慌亂。她接過警官證仔細看了看又瞅瞅麗雅,然后又要過我和曉剛的警官證核實一番,那樣子好像她是警察,我們是嫌犯。核對完,宋曉紅平靜地說:“你們想了解什么情況?問吧?!?/p>

      麗雅說:“還是上車說吧?!?/p>

      宋曉紅被順利請上車。從她的表情和反應(yīng)上看,我知道自己低估了這個娃娃臉的小丫頭。她安靜地聽麗雅說完,平靜地說:“我爸出事我知道,那時我上高一,后來我爸我媽一直沒回來。我放假時還上你們柳城去找過他們,這些年一直是我姑和姑夫管著我,供我上學(xué)。我現(xiàn)在也參加工作了,我要知道他們在哪兒早去把他們找回來了。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也希望我們早點兒給人家賠錢把這事了結(jié),好一家人團聚,可我真的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你們要是知道,告訴我,我保證把他勸回來投案自首?!?/p>

      談話似乎進行不下去了。曉剛和麗雅面面相覷,我趕緊接過話,想再宣講一遍“清網(wǎng)行動”期間的從寬政策。

      宋曉紅顯然不耐煩了,說:“警官,這些我都知道,我們沈陽全社會都動員起來了,我能不知道嗎?關(guān)鍵是你跟我說這些有什么用?我現(xiàn)在也急著想把這些話跟我爸說去呢!對不起,我公司很忙,遲到會扣錢的,如果你們需要,我可以把電話留給你們,咱們再聯(lián)系吧!”說完宋曉紅竟然要下車,好在她被麗雅和曉剛夾在后座中間,無法打開車門。

      “笑話,你以為沒有證據(jù),我們平白無故就來找你嗎?”我突然提高聲音,完全是翻臉無情的強硬態(tài)度,“宋曉紅你別忘了,你爸盡管是過失犯罪,但也算是命案逃犯,而你目前已經(jīng)涉嫌包庇罪,我勸你還是不要耍小聰明,爭取個好態(tài)度。”

      詐,這是警察慣用的手法,一般小毛孩子是禁不住的,可宋曉紅根本沒在乎,她說:“我爸在哪兒我真的不知道,他也沒跟我聯(lián)系過,反正我該說的都說了,你們看著辦吧!”

      我沒再廢話,在副駕駛座上側(cè)過身拿宋曉紅的包。宋曉紅想把包抱在懷里,可是晚了一步,還是讓我搶了過來。“憑什么搶我的包,包里有錢,丟了你賠啊!你們什么警察,簡直是土匪!”

      麗雅和曉剛讓宋曉紅罵得面面相覷。

      宋曉紅終于掩面哭起來。我知道她對付我們這些話,一定在頭腦中演習多少遍了,繼續(xù)糾纏下去毫無意義。我對麗雅、曉剛說:“看好她,我給她找證據(jù)去?!?/p>

      我拿著宋曉紅的包下車,走進小區(qū)。拿她包是沖著她的電話來的,直接要電話,反倒引起她警覺。在花壇的雕塑旁,我打開包,竟有兩部手機。

      我想到了那個小伙子,我想去會一會他。

      按門鈴時,我晃了晃手中的包,小伙子很快開門,緊張地問宋曉紅是不是出了事。

      我說:“沒什么事,別緊張,我是警察,我的同事正在向她了解點兒情況。”

      小伙子接過我的證件看了一下,更緊張了,說:“難道曉紅她犯事了?”

      我只好將宋曉紅父親的案情如實相告,并且希望他能規(guī)勸宋祥投案自首。

      小伙子說:“難怪曉紅的父母從不露面,曉紅只說他們在南方做買賣,原來是這樣。不過這些年他們真的沒露過面,也沒有聯(lián)系?!?/p>

      在說到?jīng)]有聯(lián)系時,小伙子停頓了一下,我感到他眼神有點兒游移,小伙子是那種不善于撒謊的人。于是我又跟他東拉西扯聊了一會兒,得知他與宋曉紅是同學(xué),本科畢業(yè)后,宋曉紅先就業(yè),而他又考了北方大學(xué)的研究生。兩人打算今年結(jié)婚。endprint

      我問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小伙子的回答使我毫不猶豫地作出決定,只能對不起他了。

      小伙子說他叫于建民。他不叫小光,那就是說宋曉紅手機里經(jīng)常互發(fā)曖昧短信的聯(lián)系人竟然不是他!

      我把宋曉紅經(jīng)常使用的手機遞過去,問這個小光是誰。小伙子說不知道,臉色卻愈來愈難看了。他把那些短信看了一遍,又平靜地把手機遞給我。我親切地拍拍小伙子肩膀,像好兄弟老朋友那樣:“建民,你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非常忠厚老實的小伙子,凡事多長個心眼。曉紅父親這案子不重,就一個肇事逃逸,我們一直想勸他投案自首,可就是聯(lián)系不上他,還希望你能助一臂之力啊?!?/p>

      小伙子眼神又游移了一下,他望著墻角的那一小排書架,說:“曉紅的東西我從來不動,前幾個月她好像給她爸郵寄了點兒什么東西。你自己找吧,注意別給她翻亂了?!?/p>

      我努力抑制住巨大的喜悅,在這幾十本書中耐心翻找著。找到一半時,一張郵包裹的回執(zhí)赫然跳出來,山西省太原市,什么街道門牌號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險些失去控制去親吻一下這張巴掌大的紙片。宋祥,你漂白身份就做得徹底點兒好不好,只加了個“玉”字,就不怕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

      回到車上,我使勁兒控制住沒讓自己手舞足蹈。我把包交給麗雅說:“你給她暫時保管,咱們回柳城。”

      宋曉紅說:“你們憑什么限制我人身自由,我告你們侵犯人權(quán)!”

      “好好配合,老妹兒,態(tài)度好壞很關(guān)鍵呢!”麗雅輕輕拍拍宋曉紅的肩膀。

      宋曉紅不再掙扎,嘟囔著說:“反正我知道的都跟你們說了,你們硬說我知情不舉,那是你們的事,我也沒辦法。”

      上午十點回到柳城,我們直接回隊里。我讓教導(dǎo)員從女子中隊又抽調(diào)了幾名女警,叮囑麗雅千萬看管好。主要目的就是不讓宋曉紅打電話,不然這么發(fā)達的通訊手段,不用一分鐘,宋祥要是再躲起來,說不定想抓住他又要等個十年八年的。

      我和曉剛馬不停蹄驅(qū)車趕赴長春機場,務(wù)必趕在明天早晨之前抓到宋祥。臨登機前,麗雅又打來電話,我想麗雅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人沒看住跑了,連個宋曉紅你都看不住可真是窩囊廢了。我猶猶豫豫不敢按下接聽鍵,曉剛似乎看透了我心思,說:“麗雅姐可能有工作要請示?!惫唬愌艌蟾嬲f宋曉紅自述已懷孕三個月了,身體有些不適,怎么辦?

      我松了一口氣:“我又沒懷過孕,反正你把她給我看好了,保證在明天早晨之前別出任何問題,要真出了問題,我可不回去了,直接從飛機上跳下去?!?/p>

      曉剛笑道:“沒事的,麗雅姐完成這任務(wù),那是大材小用。”

      我說:“越是大材小用的時候才越容易出狀況,想想宋祥的逃跑,不也是這樣嗎?人家王蓮花村里的人已經(jīng)把他交給咱們了,不就是想當然認為案情不大才疏忽大意的嗎?”

      事實證明,對宋祥的抓捕,我是過于謹慎了。我在飛機上閉著眼睛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的情況和應(yīng)對方案,又在太原警方陪同下,親自到宋祥的修車鋪外圍進行了實地偵查,確定宋祥在店里后,我才和曉剛化裝成修車的走進店里。

      我終于看到宋祥了,這個我朝思暮想的逃犯。七八年的時光,我被王蓮花每次上訪折磨出來的怒氣最終都會發(fā)泄到他身上,所以他那張滄桑的臉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腦海,抓到他后先如何來一頓老拳,再加上一套連環(huán)飛腳,我也曾無數(shù)次在腦海里上演過??墒墙裉?,當他真站在我面前時,我的一切憤怒全都煙消云散了,我的身心被巨大的喜悅包圍,一波一波的幸福感強烈沖撞著我的大腦,讓我有點兒頭暈眼花甚至熱淚盈眶。你沒當過警察,那你根本體會不到我此時的極樂。你當過警察,但沒體會過抓到逃犯的極樂,那一定是你百分之百的遺憾!

      “老宋!”我叫了一聲,叫得激動而興奮,好像失散多年的親人久別重逢一般。我想宋祥可能認不出我,因為當年那個下午,我只在醫(yī)院跟他打過一個照面,是我同意他住院觀察的,那時我還是交警大隊的副大隊長??墒俏义e了,宋祥見了我立刻木樁子一樣傻愣愣戳在那兒,像極了當初回大陸探親的臺灣老兵,嘴唇干哆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后來宋祥告訴我,他之所以能一眼認出我,同我一樣,這些年我的形象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睡夢中。不同的是,我一次次想象著如何抓住他,而他每次都和今天的情景一樣,等我?guī)е藖碜ニ?/p>

      蒼天有眼,果慧師傅說得對,自作孽不可活!

      “老宋!”我又叫了一聲,這回竟叫得有些哽咽,“我想死你了!”我說著撲上去張開雙臂想擁抱宋祥一下,也想親吻一下他那張滄桑的老臉。我知道自己有些忘情。

      可我還是撲了個空,在我張開雙臂撲上去的時候,宋祥突然撲通一聲跪在我腳下,磕頭如雞啄米,哭著說:“隊長,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人,對不起!隊長饒我一回吧!”

      曉剛抱著肩膀警惕地盯在一旁,時刻準備把膽敢再逃的宋祥掀翻在地。

      配合行動的幾名太原警察笑嘻嘻地站在一邊看熱鬧,一個年齡稍大的還操著滿口老陳醋味說:“東北的逃犯有意思,東北的同行更有意思!”

      十六

      “禮送宋曉紅!”接到我的短信,麗雅第一時間把電話打給了局長。當我們下了飛機一路飛馳押著宋祥出高速路收費口時,局長領(lǐng)著在家的局黨委班子成員、教導(dǎo)員和隊里的一些弟兄早就等在那里了。

      我說宋祥你面子不小哇,局長政委都來接你了。宋祥戴著銬子的手不斷作揖,說:“對不起隊長,我給你們添麻煩了?!边@陣仗顯然讓他有些心虛膽寒。

      一路上曉剛邊開車邊嚇唬他,說:“到了柳城,進看守所前非得好好修理你一頓,讓你知道知道逃跑的后果。”我拍拍宋祥的肩膀,說:“放心吧,沒有誰會修理你,到看守所就好好呆著吧!”

      追逃指揮部的人將宋祥押走了,局長政委副局長們分別過來和我和曉剛握手以示慰問,電視臺的記者扛著個攝像機一個勁兒拍。局長之所以這么重視,還真得感謝王蓮花。本來很普通的一起肇事逃逸案,讓她這么上上下下一鬧騰,最后弄成了部督案件,局長政委能不重視嗎?

      趁著大家寒暄,麗雅過來悄悄說這邊快點兒結(jié)束吧,王凱雨燕他們也急著往回趕呢,他們可能有重要情況。真是喜從天降??!老天爺啊,你說睜眼也真叫個快哩。endprint

      我瞅瞅局長,見他沒有馬上要結(jié)束的意思,便說:“謝謝局長政委和各位領(lǐng)導(dǎo)親自迎接,還送我們鮮花,這待遇從未有過,不勝感激!”

      局長揮揮手說:“還沒完呢,你別著急。”就見政治處主任的車疾馳過來。主任下了車,雙手捧著鋪了紅布的盤子給局長。局長說,“我現(xiàn)在就兌現(xiàn)承諾,今天親自給你頒獎?!?/p>

      天吶,錢!十萬塊!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王老炮的教導(dǎo)員打響了全局“清網(wǎng)行動”的第一槍,獎勵一下是為了鼓舞士氣,原以為局長就隨口一說,誰想到真的還個個都重獎。那全局命案逃犯都抓回來,得拿出多少錢啊!

      坐上了車,我又細細盤算一下,還為局長的大手筆贊嘆不已。

      王凱李氓雨燕三人是下午回來的。王凱回來就急著要匯報。我說不急,讓麗雅把十萬塊錢端上來,我每人扔過去兩沓。

      麗雅瞅我一眼說:“你真的一分不要啊,那我們怎么好意思?”

      王凱問怎么回事。

      我說:“麗雅不是告訴你們了嗎,咱們第五小組終于露了把小臉兒,局領(lǐng)導(dǎo)全去迎接,還立馬兌現(xiàn)了獎金?!?/p>

      王凱說:“頭兒,你要是一分不拿,我也不拿,全都退回局里去!”

      “就是,那我們都不要!”其他幾個人紛紛表態(tài),要把錢往回扔。

      我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你們還當我是你們的頭兒嗎?聽我說,這‘6·11案不都是你們五個人查的嗎?只是最后摘桃子我伸了一下手。是我的弟兄就有點兒出息好不好,這么點兒小錢你推我讓的干什么?我的眼睛盯在‘10·27案上知道不,老狐貍說這個案子給二十萬呢,破了這個案子,我和你們平分,少給我一分我都不干??伞?·11這兩個小錢,你們都給我收起來,麗雅你帶頭!誰要不聽我的,馬上離開第五小組!”

      王凱瞅著我不知說什么好,李氓感動得一個勁兒往上推眼鏡,曉剛兩只大手相互搓著,說:“這怎么好?”

      麗雅說:“聽頭兒的吧,收起來?!彼f著幫雨燕先收到包里。

      雨燕笑道:“頭兒,這哪兒是小錢啊,參加工作頭一次一回掙了這么多錢,我這心呢,歡喜得直翻跟頭吶!”

      一句話說得大家哈哈笑起來,笑聲中我發(fā)現(xiàn),他們無不流露出感動和信賴的表情,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下面,可以讓王凱匯報“10·27”案調(diào)查林玉強的情況了。

      “這個林玉強當年從省第二監(jiān)獄釋放后,做過一些小買賣,倒騰過山貨,勉強維持生活,又開始倒騰木材,漸漸發(fā)跡。當時他和父母一起生活,可是后來突然就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據(jù)當?shù)嘏沙鏊窬貞?,他的父親先車禍身亡,后來母親病逝,他都沒有出現(xiàn),他母親的后事還是街道、民政和派出所給張羅的。我們經(jīng)過大量走訪,他的幾個鄰居都證實,他大約是在‘10·27案發(fā)前后失蹤的?!?/p>

      “很像啊!”

      “還有,差不多在失蹤前的半年,他的確買了輛二手捷達,灰色的,經(jīng)常開著風光。當時他們那兒有車的人不多,所以人們記憶深刻。”

      “越來越像!他有沒有兄弟姐妹?”

      “從現(xiàn)在資料看他是老哥兒一個?!?/p>

      “隊長,這是林玉強戶籍檔案中的照片和資料,我們翻拍的,清晰多了!”雨燕打開她的專用電腦。

      我瞅了一眼,又閉了一會兒眼睛,我試圖用第六感比對一下,但是,他和我頭腦中勾勒出的形象大相徑庭。

      我們還去了省第二監(jiān)獄,據(jù)林玉強的管教回憶,這家伙冷酷、多疑、敏感,甚至還有點兒多愁善感。

      性格也很像!我又瞅瞅雨燕的屏幕,那光禿禿的頭,微皺著眉頭,眼神中有一絲憂郁,顯然是林玉強在服刑。接著雨燕又打開第三部分資料,是樺縣人民法院的審判卷宗,有林玉強這起強奸案件的全部情況。我的心境豁然開朗起來。

      我大致推算一下時間,DNA技術(shù)用于刑事偵查破案與林玉強這起強奸案發(fā)時間基本吻合,他已經(jīng)把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特征都留給了我們,還找什么他的兄弟姐妹?

      我給王老炮打電話,告訴他我需要“10·27”案犯罪嫌疑人的DNA技術(shù)檢驗鑒定信息。

      王老炮興奮而又酸溜溜地說:“行啊,兄弟,又盯上‘10·27了,夏秋葉的案子也有眉目了?看起來挺難的一個案子,結(jié)果綁塊大餅子狗都能破了它?!?/p>

      我說:“我不盯‘10·27難道還盯‘草上飛???我傻?。磕銊e再跟我得瑟,我告訴你,要是我判斷準確的話,有你哭的時候,老狐貍也饒不了你!”

      收了線,王凱眨眨眼猛一拍桌子,說:“李隊,我怎么就沒想到,還是你高??!”

      幾只水杯都在桌子上蹦了個高,茶水溢出來。麗雅幾個人嚇了一跳,雨燕急忙抱起筆記本,說:“王凱你一驚一乍的,還是個老刑警呢!”

      “唉,你說,要是‘10·27這案子真是林玉強干的,咱們是不是也太容易了?”麗雅還是有些不敢相信。拖了十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沒能尋到一點兒線索,最終竟讓雨燕這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小丫頭在電腦上那么敲敲點點就給查了出來。

      王凱說:“沒什么不可能,現(xiàn)代社會任何個人都不可能獨立生活于整個群體之外,人之所以成為人都在于人的社會性,而我們發(fā)展到今天,每個人的生活軌跡一定會留給我們警察大量信息。所以對未來我們警察的破案手段,對社會的管控能力以及降低犯罪率,我一直充滿信心?!?/p>

      我很贊同王凱的觀點,但怕他飄飄然,只在心里點了點頭。

      辦公室吳主任打來電話,說:“王蓮花來了,讓她上來不?”

      我想這個王蓮花信息倒很靈通。李氓說:“這回該不是給我們送錦旗的吧!”

      不管是不是送錦旗,人總是要見的,況且以前也從未攔住過她,現(xiàn)在就更沒必要攔她了。我感到底氣從來沒這么足過。

      我們發(fā)現(xiàn),王蓮花手里是空的,既沒有錦旗,也沒有像夏秋菊那樣挎筐雞蛋。李氓和曉剛幾個人又對了下眼神,有些失望。

      我說:“大嫂,請坐,我們還正想告訴你呢,宋祥已經(jīng)抓回來了!”我心情出奇地好,這么稱呼王蓮花是絕無僅有的幾次。endprint

      王蓮花拽過一把凳子,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說:“我知道了,我就是來問問,你們什么時候讓他賠我錢?”

      我撇撇嘴說:“什么時候賠錢,那是法院的事了。宋祥這案子不只是賠錢的問題,還要判他刑,案子到檢察院后,辦案人會通知你去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這個案子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已經(jīng)給你把工作做完了,至于賠多少錢、怎么賠,那是法官的事,你去找他們吧!”

      王蓮花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轉(zhuǎn)回身,說:“那我就到法院去問問,看你是不是支我,要一推六二五,沒門兒,我還得回來找你們!別尋思人抓回來就沒事了,你們要不把人弄跑了,我早得著錢了!”

      我們幾個望著門口都有些愣神。李氓說:“刁民一個!”

      曉剛生氣地走了兩圈說:“隊長,這案子快點兒推出去,調(diào)解環(huán)節(jié)咱們干脆省了,宋祥愛賠不賠,讓法官判去吧。”

      王凱不太了解交通事故案件的辦理程序,瞅我一眼沒吱聲。

      麗雅說:“能做工作讓宋祥先賠償她未嘗不是好事,我看王蓮花也不容易,彼此理解吧!”

      十七

      上班后,雨燕領(lǐng)著王凱他們幾個仍在網(wǎng)上掛著,我悄悄出來自己開車去了趟市場?!扒寰W(wǎng)行動”以來除了跟媽通了幾個電話,我一直沒去看她。一般的校長快到年齡了,先提前幾年退二線,然后再退休,媽在校長位置上一直干到前幾年才退休,這在教育系統(tǒng)可能是絕無僅有的。大概是因為媽優(yōu)秀,這所重點中學(xué)舍不得她吧。媽退下來,也沒閑著,被學(xué)校聘為顧問,沒事時候就去看看,更多時候是幫我和笑怡帶兒子。她對笑怡這個兒媳婦比對我還滿意,而我覺得笑怡對待自己學(xué)生的那份情懷和心腸簡直就是她的一個翻版。

      一直以來,我對媽是孝順的。即使在最叛逆的青春期,我也沒違抗過她老人家。爸過世得早,那時我才上初中,媽還算是個漂亮女人。爸去世后勸媽再嫁的人很多,也有不少人給她介紹,可媽堅決不再嫁人。她曾與姨媽說過,一是怕我接受不了,二是忘不掉與爸爸的那份摯愛。

      所以,即使媽當年有些頤指氣使地給我選定笑怡,快刀斬亂麻一樣否定了麗雅,我也沒記恨她。公允地講,在處理與麗雅感情這件事上,主要問題還在我和麗雅。經(jīng)過這么多年風風雨雨,我終于想明白了,當時我的心是麻木的,是麗雅一直不溫不火的情感讓我產(chǎn)生了疲憊甚至厭倦,而麗雅根本沒有讓我看到她那平靜甚至淡漠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怎樣執(zhí)著又癡情的心。這時候媽參與了意見,我沒有反對,等我終于明白麗雅的一片苦戀情懷時,已為時太晚。

      媽幾年前才從白雪破鑼一樣的嘴里知道我和麗雅的事,背著笑怡問過我當初為什么沒堅持,是不是心里記恨她。我當初說不關(guān)她的事,是自己年輕不懂事。她聽了終于長出一口氣,說:“兒子,這感情的事媽也說不好,不過既然已經(jīng)傷了一個女人的心了,就不要再傷另一個了。我當初覺得蘇麗雅那孩子一錐子扎不出血來,真的不適合你?,F(xiàn)在風氣不好,兒子,聽話!你可得把握好了,再說麗雅又和大偉到一起了,大偉也是很好的孩子??!”

      大偉是我的弟兄,生死弟兄。

      大偉來自農(nóng)村,自幼家貧,母親病逝得早,父親給他找了個繼母,又生一妹妹。上高中時,叛逆中的他與父親和繼母的關(guān)系搞得很疙瘩。我們就是這時成為好朋友的,當時還有一個叫高玉山的,我們?nèi)齻€在同學(xué)中關(guān)系最鐵,一起考了警校,只是高玉山畢業(yè)后舉家去了黑龍江。

      大偉絕對是那種知恩圖報的人。對我平時經(jīng)濟上的小接濟,大偉一直記在心里,或許他也在默默地尋找機會來表明對我的手足之情。那次我和三個小混混兒在校外惡戰(zhàn),當一個小混混兒亮出明晃晃的卡簧刀時,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到外面。大偉頭上替我挨了一刀,帶著滿臉血和三個小混混兒拼命,最終把三個小混混兒全部放倒在地。當他一只腳踩著一個小混混兒,另一只腳猛踢另一個小混混兒時,我想到了戰(zhàn)神,想到了史泰龍和施瓦辛格,也當即認定這是我一生的弟兄。跟校外的小混混打架斗毆,還動了刀,這在柳城高中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接下來聽說學(xué)校要嚴肅處理,我有些害怕。大偉很義氣地拍拍我肩膀,說開除就開除我,我打的架,跟別人都沒關(guān)系。他去找了校長,撇清了我。當時母親還是副校長,也許緣于母親的努力,這件事最終不了了之。母親卻因此對大偉另眼相看,在她看來,大偉的舉動最起碼保全了她作為一個好學(xué)生家長的面子。所以后來大偉分數(shù)跟我差了一大截,剛摸著警校的提檔線眼看就要被刷下來時,母親二話沒說,給警校管招生的副校長打了電話。這時母親已是這所重點高中的一把手了,說話辦事自然就更有分量。當大偉也如愿拿到警校的錄取通知書時,他哭了,他一句話也沒說,趕到我家沖著母親撲通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此后警院四年,大偉就是我的一個影子,是隨時可以為我豁出命去的手足兄弟。

      大偉往媽這兒跑得比我都勤快,他對當年的幫助一直心存感激,而媽最起碼把他當成了半個兒子。每當寒暑假,她的學(xué)生總是絡(luò)繹不絕登門探望,這是她始終不肯與我們同住的主要原因,她怕影響我們。而每當這時,媽都會變得十分興奮和開心,她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媽住在二樓,我有鑰匙。見我進來,她有點兒吃驚。她摘下花鏡,放下手中的報紙,說:“兒子,你怎么有工夫過來?”

      我說:“這個周末恐怕又得出門,我們搞‘清網(wǎng)行動呢,這一段挺忙的?!?/p>

      媽說:“忙就別過來了,我這兒挺好的。你們的什么行動我在電視上看見了。不明白什么意思,不就是一次破案會戰(zhàn)嗎?1983年叫‘嚴打?!?/p>

      我說:“破案會戰(zhàn)?差不多,不過不能叫‘嚴打,我們建設(shè)法治國家,這詞已經(jīng)不用了。這次行動叫‘清網(wǎng),就是把全國通緝的在逃犯全上到警察專用的內(nèi)網(wǎng)上,這些年積壓下不少沒抓住的,今年公安部要求全國的警察來次集中清理、抓捕,對網(wǎng)上通緝的逃犯,人人見而抓之?!?/p>

      “哦,我明白了?!眿岦c點頭,“你們都承包任務(wù)了吧?你完成得怎么樣了?”

      我說:“媽你真聰明,我負責第五小組,我們抓回來一個了,就是你電視上看到的那次。”endprint

      “那你可沒有大偉抓得多,我可在電視上看著他好幾回了?!?/p>

      媽顯然高興起來,她開始洗水果擇菜,我要幫她,可她說什么也不肯。媽把洗好的草莓遞給我。我端著草莓坐到客廳沙發(fā)上,隨手翻著媽看的一些報紙雜志,聽她老人家在廚房里弄出叮咚響聲,全身心被踏踏實實的幸福包裹著。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就有了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我當年娶了麗雅,媽媽還會像今天這般心滿意足嗎?我和麗雅的孩子還會叫大洋嗎?而笑怡又會嫁給誰呢?

      媽媽有慢性咽炎,可自從接了笑怡這個班后,媽媽發(fā)現(xiàn)自己講臺上的水杯里每天都會放進幾塊冰糖和胖大海。當然,如此關(guān)心老師的這個學(xué)生就是笑怡,媽媽表示感謝,并要付費。笑怡說自己的父母都是中醫(yī),家里還開著中藥店,這幾味中藥非常便宜,也就幾分錢。在笑怡持之以恒的堅持下,兩年后,媽媽的咽炎竟奇跡般地好了,所以媽媽對笑怡便格外心疼,格外關(guān)照。高考時,笑怡的父母不懂教育的事,媽媽征求了笑怡的意見,幫她填報了自己的母校。大學(xué)四年,她們電話不斷,寒暑假笑怡還登門探望。那時,我對這個小學(xué)妹并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只當是媽媽眾多親愛的孩子們之一。“親愛的孩子們”是媽媽稱呼自己學(xué)生的專用語,在課堂上,在學(xué)生來家里時,媽媽每每這樣稱呼他們。

      真正讓我記住笑怡的是她成為媽媽同事的那年。那時我已在新華派出所當了兩年戶籍警,和麗雅的情感正處在不溫不火、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中。那天我和所長在看守所訊問一名盜竊犯罪嫌疑人,突然接到了電話,說師哥你快到學(xué)校來,媽媽暈倒了。我趕到時120急救車還沒來。走廊里,媽媽躺在地上,頭和上半身斜臥在一個姑娘的懷里。我有些憤怒,說地上多涼,你們怎么可以這樣。我上前想把媽媽抱起,卻被姑娘厲聲喝止。旁邊的老師們告訴我,陳老師懂一點兒急救知識,她判斷媽媽可能是心臟的問題,已經(jīng)從媽媽的手袋里找到了速效救心丸含服了。

      我這才感激地瞅了陳老師一眼,發(fā)現(xiàn)這個清麗的姑娘以前曾到家里來過,媽媽親切地叫她笑怡。

      “兒子,過來吃飯吧!”

      我放下手中的一顆草莓,來到餐廳,見媽媽做了我最愛吃的醬河魚、糖醋排骨、爆炒茼蒿和西紅柿蛋花湯。

      “兒子,慢點兒吃,沒人跟你搶!”媽媽見我狼吞虎咽,提醒我細嚼慢咽才健康,然后又問我陳醫(yī)生兩個人都挺好吧。一直以來,媽都是這樣稱呼她的親家,我的岳父岳母。我就推測,笑怡也有好長時間沒來了,否則媽是不會從我這里打聽他們的情況的。我心里抱怨著笑怡,說他們都挺好,一對老中醫(yī),自我保健的能力超人,只是,笑怡是不是又好長時間不來陪你了?她這人民教師當?shù)?,真叫一個合格,唉,我就是這命了!

      媽聽出我的不滿,說:“兒子,你可不許對笑怡有意見?。⌒︹恐苣┒妓痛笱筮^來,是我知道她忙,不許她多待。你抓逃犯是工作,她教書育人就不是工作了?陳醫(yī)生那兒你也多去看看,替笑怡盡盡孝,夫妻嘛,不就得相互理解相互幫助嘛,誰有時間誰方便,誰就多做點兒,什么這命那命的,你是不是受了麗雅這丫頭的攛掇?這丫頭從小就跟著她媽燒香拜佛,能有什么好?”

      我知道媽媽對麗雅有成見,說:“媽,其實麗雅不是你想的那樣。”

      “好了好了,媽也就是隨口說說,想來麗雅這丫頭也不容易,這么多年了也沒給大偉生個一男半女的,是不她有什么毛病???我問過大偉,他總是支支吾吾的,陳醫(yī)生治不孕不也挺拿手嗎?”

      媽媽的思維仍然保持著當年的狀態(tài),很活躍,甚至是跳躍,這一點我應(yīng)該感到高興。這些年我也多次問過大偉,可他總是回避,個人隱私,大偉不愿意說,我也不好多問。

      回到組里,麗雅說鑒定結(jié)果還沒有信兒?!耙唬遗隳闳フ艺异`感?”

      麗雅撲閃著她那雙善解人意的大眼睛,又讓我想到媽媽說她的那些話。望著她微蹙的眉宇間時隱時現(xiàn)的憂郁,媽媽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這丫頭,滿臉的苦大仇深,一錐子扎不出血來,那眼神那表情絕不是這個年齡段的姑娘應(yīng)該有的,心事重重,心機很深的樣子,讓人看不懂,看不透。兒子,聽媽的,媽一輩子當老師當校長閱人無數(shù),這丫頭不行,太復(fù)雜了,讓人很難把握,她又是在礦區(qū)長大的,我們對她真的缺乏了解。聽媽的,兒子,你把握不了她,你娶了她一定有操不完的心,還是笑怡吧,笑怡單純簡單,沒那么多心計,瞅一眼就是透透亮亮的孩子,讓人放心?!?/p>

      后來我聽說,媽請麗雅喝了一次茶。這茶是怎么喝的,麗雅是怎么表現(xiàn)的,我至今不得而知。只是今天我才突然明白,在媽看來麗雅時常閃現(xiàn)在眉宇間的心機重重、陰郁憂愁,對我卻充滿了無窮魅力。

      “要不,我陪你出去找找靈感?想什么呢?”麗雅見我走神,輕輕拍了我一下。

      我說:“你們幾個在家歸攏一下案卷吧!”

      我又聽到了龍泉寺的鐘聲,空靈渾厚而又悠遠,好像從亙古的洪荒傳來,穿透歷史的迷霧和風雨,帶著歲月的硝煙和塵埃,聽得我惶惶然,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十八

      順著高速路,我們第五小組一路向北。

      從龍泉寺果慧師傅的嘴里,我終于知道了當初麗雅跪拜在菩薩的情形。她跪在那里,雙手合十,仰望著菩薩,淚水流成了小溪,她的舉動她的沉默把見多識廣的果慧師傅也嚇住了。在果慧師傅的勸說下,她在菩薩面前掏心掏肺、大放悲聲,哭了個昏天暗地。后來她媽媽去世后,麗雅更是把禮佛的時間調(diào)整到初一或者十五。按果慧師傅的說法,這里有為了逝去母親的因素,更多的是一種自我慰藉和解脫,根本沒有修煉到她母親的那種虔誠。

      我提醒曉剛慢點兒開注意安全,扭頭瞅了麗雅一眼,突然就有了一種陌生感,不知道這個女人身上,還有多少我未知的故事。那天,當著麗雅的面,我又和遠在黑龍江追逃的大偉通電話,旁若無人地聊了十幾分鐘。然后問麗雅、大偉這次又走了多少天了?麗雅若有所思地瞅了我好一會兒,默不作聲地出去了,回來就交給我一個小本兒。我有些莫名其妙,打開來卻猶如五雷轟頂——離婚證?麗雅和大偉的離婚了?天哪!endprint

      我表情僵硬了好一會兒,才蒙頭蒙腦地問:“這證是假的吧,我打電話問問大偉。”

      “假的?我會這么無聊嗎?”麗雅冷笑一下。

      “可是,可是你們不是一直住一起嗎?你們離了多長時間了?”

      “證上有時間,自己看?!?/p>

      我看了一眼,更加愕然了。麗雅和大偉的婚姻存續(xù)只有四年時間,原來他們在一個屋檐下維系著名存實亡的家庭關(guān)系已經(jīng)八年了!我的內(nèi)心五味雜陳。

      “為什么會這樣!”

      “哪來這么多為什么?我今天告訴你這些,就是讓你知道,別那么虛偽,別再拿大偉擋在前面,別再拒我千里之外好嗎?”麗雅雙手撐在桌上,身體前傾怨懟地盯著我。

      我迎著她的目光,說:“那好,就按你說的,即使不考慮大偉,還有笑怡,你突然闖進我和笑怡之間……”

      “你住嘴!你又錯了,是笑怡突然闖進了我倆之間,而大偉是你硬塞進我倆之間的。十幾年了,難道這個問題你還沒想明白!”麗雅壓抑著提高了聲音,淚水突然就洶涌上臉頰。

      我生怕此時有人闖進來,擔心地瞅眼屋門,說:“麗雅,這些年我理解你內(nèi)心的痛苦,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大偉,更對不起你……”

      “難道,難道你就會說對不起嗎?”就像方才的突然失控,麗雅及時為自己的情緒踩了剎車。她的語氣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幽怨,還帶著一絲哀憐。

      那個下午,我坐在辦公桌后,徹底地癡呆發(fā)傻。

      六個人兩輛車,走到長春已近傍晚,我讓車駛下高速。后車的王凱打電話問不去樺縣了?

      我說:“到樺縣還得三個小時,今晚在長春住,順便犒勞大家,抓住宋祥后我們還沒慶功呢!”

      我們就住在靠近環(huán)路的天華苑大酒店,住宿條件不錯,夠三星的標準,東西配樓是裝飾豪華的餐廳,我們預(yù)訂了一個包廂。

      麗雅和雨燕反復(fù)翻看菜單,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最后點了鮑魚撈飯。

      我去洗手間撒尿,剛尿完,左肩膀被人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我扭過頭,就見一張胖乎乎的大圓臉,真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了陳笑平。

      “陳笑平,你個混蛋,嚇我一跳!”我一手提著褲子一手回敬了他一拳。

      陳笑平呵呵笑起來,說:“李焱你小子,這十多年,來省城從不聯(lián)系我,都老成啥樣了,快別抖摟了。再過兩年就該迎風流眼淚撒尿濕腳背了,也不知道珍惜同學(xué)情分?!?/p>

      我說:“你珍惜情分倒去柳城看看我啊!”

      “得,得,不說這個,到此貴干?噢,一定是吃飯,來長春干什么?”陳笑平邊問邊往外走。

      我說:“干什么?抓逃啊!‘清網(wǎng)啊!這時候還能干什么。你呢?”

      陳笑平說:“也抓逃‘清網(wǎng)啊,這不黑龍江鳳西的高玉山來了嗎,正讓我協(xié)作幫忙呢!”見我有點兒迷茫,陳笑平說,“小山子你忘了?你們可是高中同學(xué)??!”

      我說:“沒忘,小精豆子一個,怎么能忘!”

      “那好,快來,我們已經(jīng)開吃了,正好還給你介紹幾個所里的弟兄,還有山子的幾個弟兄。”陳笑平拽著我到了他們包廂,說,“山子快來看看這是誰!”

      高玉山稍一愣神,邊擁抱我邊揮拳砸在我肩頭,說:“大哥,想死我了!這‘清網(wǎng)好??!讓我一下子見了這么多弟兄!”

      熱烈地擁抱完,陳笑平介紹了兩個他所里的弟兄,小山子介紹了他領(lǐng)來的三個弟兄。由于小山子在外省,這些年交流很少,我才知道他在一個礦區(qū)派出所當所長。要不是小山子看看表說半個小時后他們就開始行動,抓著人后就連夜返鳳西——他們是帶著定位車來的,要不是陳笑平問柳城其他同學(xué)的情況,我是不想讓他倆去攪和我們第五小組慶功宴的。可是小山子馬上又要走,我只好說:“他們幾個都很好,白雪在派出所當戶籍內(nèi)勤,大偉也抽到刑警隊外出抓逃去了,麗雅跟我一個組,也過來了!”

      “好你個李焱,真的很浪漫啊,夫妻齊上陣了!”小山子說著鉆出包廂。

      我心說不好,急忙追出去。這個小精豆子肯定弄錯了??磥黻愋ζ?jīng)]把柳城的情況告訴他。

      等我攆回包廂為時已晚,小山子握著麗雅的手大呼小叫說:“蘇麗雅,好浪漫啊,沒想到當年校園里的散步情侶,現(xiàn)在還是濤聲依舊啊,連‘清網(wǎng)行動都和李焱夫妻比翼啊!”

      麗雅幾次想打斷他,可小山子連珠炮似的,根本插不上話。等他說完,王凱、雨燕、李氓、曉剛四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突然鉆出來的這個愣頭青怎么說這些不著調(diào)的話。麗雅紅著臉說:“小山子你弄錯了,我和李焱沒有,我跟大偉成家了?!?/p>

      小山子顯然被嚇著了,他把嘴張成了O形,半天說不出話。

      臨別,小山子一直悶悶不樂。上車前小山子回頭對我說:“替我跟麗雅道個歉,我都不好意思跟她告別了!記住我的電話,要幫忙就開口,你們柳城,還有樺縣,跑到我們那兒下煤洞子的不少,我們抓好幾個了!”

      小山子最后這句話,對“10·27”案的破獲起了決定性作用。

      十九

      回到房間感覺有些頭昏眼花,我是有些酒量的,今天這是怎么了?想到小山子,是不是都讓這個小精豆子鬧的,酒不醉人人自醉啊。當我醒來,陽光已透過窗簾的縫隙灑滿整個房間,緊接著我就聽到咚咚的砸門聲,還隱約傳來曉剛的叫喊。

      我吃驚地爬起來,三兩步奔過去打開房門,生怕曉剛這個莽撞家伙再砸下去影響別人休息。

      曉剛說:“家里有點兒事,局長讓你快給他回電話,他說你電話打不通,王凱通了不接?!?/p>

      我急忙拿起手機撥通局長電話。

      “李大隊,你別著急啊,你老媽媽病了,很重,正在醫(yī)院搶救呢?;貋戆?,該做的我們都能替你做好,別急啊,慢點兒開!”

      我的心忽的一下跌入深谷,急忙給笑怡打電話,可笑怡的電話響了許久也沒人接。王凱和李氓仍在昏睡,麗雅和雨燕早就起來了。為節(jié)省時間,我扔下王凱和李氓,讓曉剛開車拉我們向柳城疾馳。路上,我又幾次給笑怡打電話,仍是無人接聽。我意識到問題嚴重了,恨不能立刻生出翅膀飛到媽媽身旁。我默默祈禱,千萬別讓媽有個好歹,千萬讓媽渡過這個關(guān)卡。我寧愿不當這個大隊長了,甚至我辭了職就在家天天陪著媽,好好在她老人家面前盡盡孝。endprint

      二十

      出了高速路口,局長、政委還有王老炮一行人攔住了我們。我有些懵懂,去醫(yī)院還用你們接嗎?是不是王老炮手下又有一伙凱旋的?可看局長的表情又不像,他表情凝重地向我走來,抓著我的手,說:“李焱,你要挺住,其實老人家昨晚就走了!走得很安詳!”

      晴天霹靂,我的眼前一黑,晃了晃就要栽倒。麗雅用力拽著我,曉剛及時過來把我的一只胳膊架到他肩上。局長再說的話,我只糊里糊涂地聽了個大概。

      昨天晚上是兒子陪奶奶住的,兒子是去讓奶奶補課的,所以祖孫倆都很高興,吃完飯補完課就休息了。半夜時分,兒子聽到響聲,發(fā)現(xiàn)奶奶摔倒在客廳里不省人事,便給120和笑怡打了電話。其實送到醫(yī)院時,媽就已經(jīng)走了。

      “李焱,老人家的后事還要料理,你得節(jié)哀,先讓老人家走得安心,走得風光?!?/p>

      局長這句話我還是聽進去了。我深深地大吸幾口氣,努力平靜下來,感覺腿腳雖然有些發(fā)軟,但自己走路不成問題,便把胳膊從曉剛和麗雅的手中抽出來。我望了望藍得讓人痛心的天空,默默地說,媽,人要是有靈魂的話,我希望你的在天之靈能看到,你身后的事兒子一定給你辦好,就算是不孝的兒子對你老人家的一點兒彌補吧!

      來到殯儀館,兒子和笑怡迎出來,兒子哭著說:“爸,奶奶沒了!”

      我霎時淚流滿面,安慰著拍拍兒子的頭。笑怡又撲到我懷里,涕淚橫流說:“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媽!”

      我又拍拍笑怡的后背,說:“沒事的,媽不會怪你的,生死有命!”

      走進靈堂,望著安臥在鮮花中的媽媽,我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撲通跪在媽的身旁,放聲痛哭:“媽,你怎么就這么走了,兒子還沒有盡孝??!你真的就連一點兒盡孝的機會都不留給兒子嗎?”

      局長、王老炮、曉剛和麗雅、雨燕他們也受我感染,一個個哭得淚雨紛飛。

      安葬完母親,我已精疲力竭。我知道自己需要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覺,可我根本睡不著,一閉上眼睛,滿腦子全是媽媽慈祥的面容,心,又被痛苦浸得滿滿的。于是便大睜著雙眼,任淚水無聲地打濕枕頭。

      笑怡睡了一覺醒來,見我燈沒熄,衣服也沒脫,便爬起來幫我,應(yīng)該說這時她是想關(guān)心我安慰我的。我像個孩子,或者說像個木偶任其擺弄。然后笑怡便躺到我懷里,接著又像被毒蛇咬著似的一個激靈爬起來。

      “什么味?”笑怡皺了一下眉頭,盯著我看。

      我瞪著血紅的眼睛望她一眼算是回答,或者說不算是回答,因為我根本沒明白她的意思。

      “什么味?”笑怡又問了一句,并且開始動手撫摸我的前胸。

      撫摸了一會兒我才反應(yīng)過來,她不是在撫摸我,而是在撫摸我的背心。忽的一下,我的頭腦靈光一閃,她發(fā)現(xiàn)了我新?lián)Q的背心,麗雅給我買的背心,我在天華苑大酒店換上的。我又瞅了笑怡一眼,很平淡,那意思是說少見多怪,你天天忙著學(xué)生的事,我自己換個內(nèi)衣褲怎么了,以前也不是沒換過。

      “什么味?”當笑怡又一次平靜地重復(fù)時,我有點兒要爆發(fā)了。

      說實話,盡管我覺得自己做得不怎么樣,但心里總覺得對媽媽的關(guān)心照顧她應(yīng)該做得比我好一些,她是兒媳,同為女性,應(yīng)該比我這個當兒子的考慮得更細致些,更周到些??墒撬龥]有,對待我媽她比我還粗心疏忽,她沒有像對待她自己的媽那樣,所以我心底對她是有怨言的??墒菦]等我攢夠爆發(fā)的力量,笑怡卻突然刷地一下淚流滿面了。她兩只手在我背心的右肩絆上梳理著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覺得這淚如果是為媽而流,我似乎可以原諒她了??墒俏义e了,我大錯特錯了,我真的驚異這個與我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女人竟有如此精確的第六感。當她把三根一尺多長的青絲雙手抻著舉到我面前時,我懷疑她的前世一定是王老炮手下的那只功勛警犬。

      “敢做DNA嗎?”笑怡停止哭泣,異乎尋常的冷靜讓我吃驚。

      真不愧是我老婆,沒白跟警察睡十多年覺,笑怡竟也知道DNA檢驗了。我覺得有些好笑,可我無論如何笑不起來。我又望了她一眼,見她捧著三根頭發(fā)像端著三根金條,雙手抖抖的。

      “說吧?誰的?敢做DNA嗎?”

      當這聲音冰冷地穿透我的心臟時,我不得不認真地看了看三根長發(fā)的兩頭。沒有毛囊,是的,自然脫落的頭發(fā)大都沒有毛囊,是無法進行檢驗的。我想還有沒有必要立即給笑怡補充點兒刑事技術(shù)檢驗的知識,這時的現(xiàn)身說法,她一定會比警院那群學(xué)技術(shù)檢驗的小男生小女生印象深刻。

      母親剛?cè)ナ溃陀龅竭@檔事,我在猶豫,我該用一種什么樣的姿態(tài)來應(yīng)對?這時候,手機卻突然爆響起來,在這沉寂的深夜,就像突然爆響了一顆炸彈,炸得笑怡渾身一顫。

      是麗雅!要在平時,我無論如何會思考一下,猶豫一下的,可人在極度悲傷時,就有了豁出一切的決心和勇氣。我毫不猶豫地按下接聽鍵,那邊竟靜默了好久,才傳來麗雅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大偉……大偉……出事了!”電話里,麗雅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出的聲音像一粒粒呼嘯的子彈,把我整個人洞穿得鮮血淋漓。

      “大偉出事了?”我又重復(fù)一句,放下手機。這句話的沖擊力太強大,讓我徹底麻木了。當我又重復(fù)一遍時,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手機里已是一片嘟嘟的忙音。

      我急忙調(diào)出王老炮的電話號撥過去,王老炮冷冷地說:“李大隊,正要找你,快過來吧!”

      二十一

      大偉是急著回來奔喪才出事的。大偉的母親去世早,他與繼母關(guān)系又不好,這些年來,他早已把我媽媽當成了自己的母親。這次他們第二小組并不順利,一直追蹤到中俄邊界,查明逃犯早在前幾年就漂白身份逃往國外做起邊貿(mào)生意,平時住在俄羅斯,不定期回國進貨。開始時刑警大隊的張教導(dǎo)員并沒同意,后來見大偉態(tài)度堅決,他們的人手也足夠,便讓大偉開車回來,順便再換一輛越野能力強的車。盡管我告訴大偉不用回來,可他還是歸心似箭,馬不停蹄往回趕,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一刻沒歇,終于在快出哈爾濱地界時,把車開到了路基下。

      政委問是就地火化還是把遺體拉回來。局長態(tài)度堅決地說:“讓大偉全身回來,公安局要為他隆重送行?!眅ndprint

      我給殯儀館長打電話,求了一輛車。

      一路上我都在擔心自己的情緒會失控。作為交警大隊長,我出過無數(shù)的事故現(xiàn)場,見過許多被鋼鐵撕裂甚至撕碎的尸體,我的心早已被鮮血和死亡磨出了一層厚厚的老繭??墒沁@次不同,這次被鋼鐵撕裂的是我的兄弟,我的兄弟??!一個為了我可以舍棄生命的兄弟!一個我永遠也對不起他的兄弟!我除了撕心裂肺的悲傷,更多是對大偉的自責與愧疚。

      我,還是人嗎?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偉的遺體還算齊整??吹剿强锥缀诤稚难E,我斷定他是傷在頭部。我輕輕抬起他的頭,摸了摸他的后腦,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塌陷了。他是沒有系安全帶,在捷達車翻滾時被甩出車外,后腦磕在硬物上致死的。

      “大偉!對不起,我對不起你!蒼天在懲罰我呀!”麗雅哭喊著,搖晃著大偉,似乎想把他從睡夢中搖醒。

      返回時,麗雅堅持要一個人坐在運靈車里。我讓白雪和雨燕陪著她,可她卻突然跪在我們面前,哀求說:“你們就滿足我這個愿望吧,讓我最后陪大偉走這一程。”

      這回連一向冷血的王老炮也落淚了,政委擦把淚點點頭。

      我坐在后面的中巴車上,提心吊膽了一路。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麗雅和大偉早已離婚。在大家的眼里,她仍然是大偉的妻子,所以她應(yīng)該悲傷,應(yīng)該哀痛。只有我知道麗雅在悲傷哀痛之外還摻雜著更復(fù)雜的情感,其中一定有讓她撕心裂肺而又無法彌補的愧疚,因為在她心里就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大偉。

      我不知道這一路上麗雅獨自一人陪著大偉都說了些什么。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車到柳城殯儀館時,麗雅是被白雪和雨燕攙下車的,她已不再流淚,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了。

      麗芬和郝民兩口子急匆匆趕來了。麗芬埋怨沒有通知她,見麗雅悲傷得干張嘴沒聲音,立刻急得昏了過去。我知道麗芬不是為大偉,她跟大偉感情一般,她是為自己的姐姐。大家忙活著要送麗芬去醫(yī)院,白雪掐了一會兒人中,麗芬終于緩過來。我趁機拍拍麗雅的后背說你要堅強一點兒,別讓麗芬她們?yōu)槟銚@受怕!麗雅便努力振作一下。雨燕遞上一瓶水,麗雅咕咚咕咚喝下半瓶,對麗芬說話。這回終于有了聲音,盡管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干澀得像砂紙打磨砂紙,大家結(jié)合麗雅的口形還是看明白了,麗雅說她沒事,就是嗓子啞了,讓大家別擔心。

      遺體告別儀式上,市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各大局的領(lǐng)導(dǎo)及社會各界賢達悉數(shù)到場。廳政治部領(lǐng)導(dǎo)宣讀了上級公安機關(guān)的唁電,政委致悼詞,總結(jié)了大偉平凡而短暫的一生。之后送靈車隊便緩緩地駛向西山烈士陵園。大偉是近十年來唯一走入這里的公安民警。不知道局長做了什么工作,使了什么手段,反正最后的結(jié)論是,徐大偉同志是在“清網(wǎng)行動”中追捕網(wǎng)逃時壯烈犧牲的。

      從殯儀館到烈士陵園有幾公里的路程,送靈車隊緩緩行進,路兩邊是有組織的和自發(fā)的送行群眾。這應(yīng)該是局長想要的效果,民眾表情肅穆地向為捍衛(wèi)法律尊嚴為人類正義事業(yè)獻身的人民警察徐大偉表達了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哀思。

      麗雅像個木偶,領(lǐng)導(dǎo)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已麻木得看不出什么悲戚的表情,她把盛放大偉骨灰的小方盒子緊緊抱在胸前,那里好像真住著大偉的靈魂。

      安葬完大偉,我便送前來吊唁的同學(xué)們離開。白雪沒來,我讓她和雨燕陪麗雅去了。畢業(yè)十幾年,從未搞過同學(xué)聚會,這次卻一下子聚來三十多人,除了幾個有特殊情況的以外全到了。如果不是和大偉送別,我們一定會熱鬧上一兩天的,可此時誰都沒了心情。同學(xué)們互道了珍重便紛紛離去。

      長春的陳笑平和黑龍江的高玉山是最后走的,山子說他還要取道樺縣幫助查一個外地網(wǎng)逃。告別時山子擁抱著我拍拍我的后背:“我知道你和大偉的感情,別太難過了。”

      我說:“你在樺縣多待幾天,說不定我過幾天也會去的?!?/p>

      我真想逃避,一天也不想在柳城待了。這里好像總有兩雙眼睛望著我,一雙是母親,另一雙是大偉。

      夜深了,我?guī)е簧淼钠v和滿心的痛苦回家,路上我又給白雪打電話,問了一下麗雅的情況。到家后,我才意識到還有更痛苦難纏的事兒等著我。

      笑怡本來已經(jīng)睡下,見我回來便爬起來,冷冷地看著我。

      我洗漱完,脫衣,上床。

      笑怡說:“你能睡著嗎?”她又小心翼翼地從床頭柜上捏起那三根長發(fā),雙手捧著,“你說吧,誰的,用做DNA嗎?”

      我的心理防線就是在這一刻轟然崩潰的,強烈的愧疚自責痛悔已經(jīng)讓我徹底喪失了頑抗到底的力量。

      我說:“扔了吧,這三根頭發(fā)做不了DNA,沒有毛囊,不信你去問王老炮!”

      “那你說,誰的,是誰的?是不是蘇麗雅的?瞅她看你的眼神,每次都是黏糊糊的?!?/p>

      看來笑怡注意麗雅已經(jīng)很久了,女人對自己的情敵都有超乎尋常的敏感。

      我點點頭說:“是麗雅的,應(yīng)該是她的,除了她還有誰呢?”我說得很平靜,很輕松,就好像說一個不相干的人。然后我就躺下了,我實在太累了,我想,先睡一會兒再說吧,不然我備不住會過勞死,也追著母親和大偉的腳步去了果慧師傅說的極樂世界??晌夷壳斑€不想去,盡管那是極樂的世界,我還有好幾個逃犯沒抓回來呢!

      我等待著笑怡的總爆發(fā),可是等了許久,我只朦朧聽到壓抑著的惡狠狠的聲音:“我惡心你,我惡心你們,你們會遭報應(yīng)的!大偉怎么交了你這樣的兄弟,我要是大偉,變成厲鬼也要回來抓你!”

      我想說大偉不會的,大偉和麗雅早離婚了??墒俏覍嵲谔哿?,也知道事已至此,說了還有什么意義呢。

      陽光灌滿屋子時,我睜開眼,我也不知道自己睡沒睡著。一晚上媽和大偉的面孔交替出現(xiàn)在我頭腦中,但絕對不是笑怡希望的厲鬼模樣。媽的面容還是那樣慈祥,大偉的也是那樣憨厚。

      昨天晚上,笑怡好像拿著枕頭去了兒子的屋,今早上又過來放了點兒什么東西。這樣想著,我的目光便掉到床頭柜上,那里有一頁紙,是笑怡寫的離婚協(xié)議書。我大致掃了一眼,覺得內(nèi)容倒很別致,除了有離婚的意思,更多是對我這個無恥小人的聲討,說是一篇聲討我背叛婚姻、奪兄弟之愛的檄文更貼切。最后為了替天行道,處罰我這個無恥之徒,笑怡一是讓我凈身出戶,不許和她分割任何財產(chǎn),括號我的換洗衣服除外;二是不許公開再婚,此項規(guī)定必須執(zhí)行到兒子考上大學(xué);三是為了不讓兒子幼小的心靈受到傷害,決不許讓兒子知道父母已離婚,所以在兒子上大學(xué)之前,我只能以工作忙為由住在單位,還要定期回家探視兒子,關(guān)心兒子,但不許跨進笑怡房間半步。我大致算了一下,離兒子滿十八歲上大學(xué)還有整整八年。這是一份不平等的協(xié)議??墒俏覜]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就像笑怡說的那樣,我為了保持僅剩下的這點兒做人的廉恥和尊嚴,只能簽下我的名字。endprint

      這樣的結(jié)局,和大偉、麗雅的婚姻何其相似,只是大偉、麗雅是為了麗雅媽媽和身邊的朋友,而我和笑怡卻主要是為了孩子。

      一場婚姻的游戲就這樣結(jié)束了,既不轟轟烈烈,也不驚天動地,有點兒寡淡,有點兒索然無味。就像當初我和笑怡結(jié)婚一樣,快得讓人猝不及防。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麗雅的三根頭發(fā)竟成了三根哧哧冒著白煙的導(dǎo)火索,把我和笑怡的婚姻堡壘一下子炸得分崩離析。

      二十二

      麗雅在家躺了一天就來上班了。聽說王凱和李氓、曉剛再赴樺縣,她也要跟去。想到第五小組這些天有點兒背,我說什么也沒讓,就讓雨燕陪著她整理資料。局長、政委還有王老炮分別打過來電話以示關(guān)心和慰問。我對局長說放心,我們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活的。

      王凱打來電話,他在樺縣獲得了一個不確定的信息,幾年前有人聽說林玉強在黑龍江鳳西下煤洞子挖煤呢。我立刻想到高玉山的話,讓王凱順這條線索再細查。

      林麗林玲姐妹倆來了,她們雙雙收到北方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磥磉@個夏天并不全是壞消息。她倆高考時我們正忙沒顧上去送考。中午,我通知雨燕和麗雅,又叫上教導(dǎo)員和吳主任到附近飯店給小姐妹祝賀了一下,告訴她倆,不要擔心上學(xué)費用的事。

      下午,雨燕過來說法院刑一庭王庭長打來電話,問去不去旁聽,宋祥的“6·11”交通肇事逃逸案下午開庭。

      我說:“咋這么快?”

      雨燕說:“聽說王蓮花追賠償追得急,法院沒辦法就急著往前趕,反正案情也比較清楚?!?/p>

      想想也沒什么要緊的事,去聽聽也好,也可以讓麗雅換換心情。

      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聰明還是愚蠢,如果知道后來的事情,也許我不會做這個決定的。

      沒想到王庭長會當庭宣判,大概他也讓王蓮花磨得沒辦法,想早點兒推出去吧。法庭上宋祥一口咬定沒有賠償能力,下定了要把牢底坐穿的決心。

      出了法庭,王蓮花就哭了,她拿著那紙判決向我走來,我想躲開,但已來不及了。她說:“咋是這樣?就給我這幾張紙,錢呢?”

      這么多年來,這是記憶中王蓮花唯一一次這么客氣。我瞅瞅她,心里還是有些暢快。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明白了,由于宋祥的車當時沒上保險,案破了,人抓了,也不一定能得到賠償。這話我跟她說過許多次,她一直認為我在騙她。

      我接過判決書看了看,說:“你保存好,等宋祥出了監(jiān)獄有了賠償能力,你就可以申請法院強制執(zhí)行?!蔽疫€想說,如果宋祥這輩子沒有賠償能力,那法院也沒辦法。最終還是忍住了。

      王蓮花就是王蓮花,她一把奪過判決書,雙手一用力,哧啦哧啦幾下把判決書撕成幾片,扔到路邊,領(lǐng)著孩子決絕地向前走去。

      麗雅說:“我覺得王蓮花真可憐。這個宋祥也真渾蛋,哪怕少賠一點兒也行啊,畢竟把人丈夫撞死了?!?/p>

      雨燕說:“隊長,我們送送她吧!”

      我瞅瞅碎紙片,把車鑰匙遞給雨燕。

      宋曉紅挺著個大肚子向我走來,目光中滿含著仇恨。她和王蓮花不同,王蓮花是抱怨,是覺得這個世界上誰都對不起自己,誰都欠著自己天大的人情;而宋曉紅此時一定覺得全世界都是她的敵人。方才宋祥被囚車拉回看守所時她哭了,誰知一轉(zhuǎn)臉她又換上這副面孔。我不能躲避,我要躲避就是怕她,我也想聽聽這丫頭此時的感想。

      “你說,你背地里做了什么手腳,我對象為什么要和我分手!”宋曉紅恨不得一口吞了我。

      我猛然想起那個悄悄給我提供重要線索正在讀研的小伙子,想起宋曉紅手機中那些曖昧的短信。我平靜地說:“宋曉紅,你們的愛情要是經(jīng)不起這點兒風吹浪打,早結(jié)束或許是好事,你應(yīng)該感謝我!”

      “我恨你,恨死你!”宋曉紅咬牙切齒說完,也決絕地向前走去。

      望著宋曉紅笨拙的背影,我有些戚戚然。說實話,這個案子以這種方式結(jié)案,我絲毫沒有感到輕松愉快。當然,按照法律規(guī)定,我和我的隊員們做得無可挑剔,可王蓮花抱怨的眼神,宋曉紅仇恨的目光,都讓我心情分外沉重起來,我一霎時似乎找不到自己工作的意義了。

      雨燕開車過來停在我身邊,我說:“這么快就回來了?”

      雨燕說:“過點了沒有客車了,王大姐又不想住下,咱們直接給送回去吧!”說著雨燕下車坐到后座。

      副駕駛上的麗雅說:“你開還是我開?”

      看來這倆丫頭被王蓮花的遭遇激發(fā)出了同情心,早把人情送了。也難怪,她們根本沒見過王蓮花當年是怎么鬧騰的。

      后座上,王蓮花的兒子顯得很興奮,一直在東張西望。雨燕拍拍他的頭問:“你上小學(xué)了吧?”

      “二年級?!毙〖一锊缓靡馑嫉匦π?,伸出兩個指頭。

      王蓮花嘆了口氣:“那一年,孩子才剛周歲?!?/p>

      前面,麗雅也沉重地嘆了口氣。

      下了高速,車在蜿蜒的山路上前行一個多小時,才到靠山鎮(zhèn)。在王蓮花指引下,我們在鎮(zhèn)里左拐一彎右拐一彎就彎出了鎮(zhèn),上到一條更窄的水泥路上。我辨別一下方向,是向著東南方更大的山里進發(fā)。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來這里,如果不是王蓮花,我真不知道柳城還管轄著這么偏僻的地方。在一處山梁上,竟還有幾公里的土路,王蓮花說這是興隆屯和靠山屯的交界地,修路時誰都想占點兒便宜,結(jié)果就撂下了這么一段。

      王蓮花家住村邊,這個屯不大,就二三十戶人家,行政上屬于靠山鎮(zhèn)靠山村,大山里面還有更偏僻的屯子,只幾戶人家。

      看到王蓮花家徒四壁,麗雅首先被震撼了,她掏出兜里所有的錢拍到炕上,接著是雨燕開始掏兜。我站在院里欣賞著四周大山的風景,透過那爿小方窗看到這倆傻丫頭的義舉,有些擔心麗雅繼續(xù)冒傻氣。心說,困難的老百姓有的是,想當救世主得累死你倆。而且眼前這人是王蓮花不是夏秋菊,這娘們兒在我面前就沒服過軟,沒說過一句好聽的,好像我上輩子欠她的,幾輩子都還不完。

      麗雅喊我:“隊長,你快來,我倆這才湊了兩千,太少了!”

      我心里埋怨著麗雅,無論如何我得在她倆面前保持點兒領(lǐng)導(dǎo)形象。難怪果慧法師說麗雅有佛緣,看來真是菩薩心腸。我邊進屋邊盤算,我兜里有三千多現(xiàn)金,但我不能像這兩個傻丫頭一樣連鍋端,我的手在兜里捏一下厚薄,說我就這些了,不好意思。endprint

      雨燕接過去迅速點一下,說:“官大錢就是多,一千八,比我倆多。”

      我們告別時,一直懵懂的王蓮花終于反應(yīng)過來,她拿起炕上這三千多元錢拉住麗雅、雨燕,說什么也不收。她說:“你們把我娘兒倆送回來就感謝了,我哪兒能還要你們的錢?我打官司要宋祥的錢,他欠俺家爺們兒一條命,他該給,你們又不欠我的!”

      麗雅說:“不是給你,是留給孩子的,給孩子上學(xué)用!”

      雨燕說:“大姐,你可得收下,這是我們的一片心。實話跟你說,我參加工作時間不長,我媽都還沒花過我的錢,我們真的就是想幫幫你,你要不接受,就是在傷我們的心!”雨燕說著竟有些激動,那雙好看的大眼睛瑩光閃閃。

      王蓮花不好再推辭,說你們等等,拿起筐到菜園里摘了些黃瓜西紅柿倒到我們車上,讓我們回去路上吃。

      我啟動車時,王蓮花沒有招手,她牽著兒子,默默站在麗雅一側(cè),瞅著麗雅、雨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夕陽下,我看到有兩行淚痕閃亮地掛在她黝黑的臉上。

      二十三

      情況就是在這一刻突然出現(xiàn)的。

      捷達車駛上了兩屯交界處的土便道,顛簸得很厲害,我降下速度。這時就看見前面走來個熟悉的身影,很瘦,有些佝僂,像大蝦,因為是迎面走來,我們?nèi)齻€人都看得很清晰。這時候我又一次覺得我讓第五小組的人反復(fù)看卷是一個多么英明的決定。幾乎同時,前座的麗雅突然喊了一聲:“天啊!”后座的雨燕也“啊”了一聲!這個人像極了草上飛,對,就是“7·20”案的那個殺人惡魔肖強,“清網(wǎng)行動”梅市重點抓捕的部督逃犯,我們柳城公安十五個追逃小組人人想抓到的非指標“網(wǎng)逃”。

      不過,這也有點兒太容易了,就因為我們送王蓮花就在這大山里偶然撞上了?這得下多大雨才能淋我們頭上,點兒也太好了吧!要說給王老炮聽,他一準兒認為我得了精神病。

      實在是太像了,況且,即使我的眼睛跑肚拉稀了,麗雅和雨燕總沒問題吧!警察辦案要懷疑一切。我向麗雅和雨燕擺擺手,意思是不要過早驚動他,我太了解他的奔跑功夫了。我們開的是警車,他已本能地側(cè)身躲在路邊,雖然面向公路,但那兩條大長腿已做好了隨時開溜的準備,只要感覺不對,瞬間他就會隱沒在身后蒼茫的林海。我太熟悉草上飛了,這幾個月來,在我的潛意識中,我已經(jīng)跟他多次打交道了,也試著觸摸過他的思想,他的心理。

      此時,我好像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他的緊張。

      我不動聲色地開車緩緩在土便道上顛簸,目不斜視地提醒麗雅和雨燕:“不要盯著他看,千萬不要!”

      車慢慢向前,離草上飛還有十幾米了,麗雅和雨燕的手已搭到門把手上,就等我一聲令下了。我用眼睛的余光觀察著草上飛,還好,他站在道邊,離我車通過時直線距離也就一兩米,而離身后的樹林還有四五米,更有利的是他在我這一側(cè)。我踩死剎車同時撲出去的時間大概不用一秒,應(yīng)該有取勝的把握??墒蔷驮谲囶^距他還有五六米時,他用手扇了扇飛揚的塵土,很自然地又后退幾步,退到路基下面。這樣我離他遠了幾米,而他身后就緊貼著樹林。別無選擇,我只能繼續(xù)開車往前走,越過草上飛之后我還有意讓速度快了一些,同時提醒麗雅和雨燕不要回頭看。我從倒車鏡里見草上飛回到道上,又扭頭瞅了兩眼,才放心地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趕路。

      我轉(zhuǎn)過一個彎道,確信草上飛已看不到我們才把車停下。麗雅說:“就是他,沒問題,今天要是不開警車就當場拿下了?!?/p>

      雨燕問:“怎么辦?向局里報告?”

      我腦海中一瞬間閃過好幾個抓捕方案,我知道此時的決策靠靈感,而不是一步步的兵棋推演,因為時機稍縱即逝。我說:“你倆走路沒問題吧?”

      雨燕說:“沒問題,抓他也沒問題,咱三個呢!”

      麗雅說:“我瞅他那熊樣,梅市那幫家伙是不把他說得太神了?”

      我說:“那就好,只要別驚動他,咱們就能跟上他,只要知道他藏哪兒,主動權(quán)就抓在我們手里了。”

      我們打開后備廂迅速換上運動鞋迷彩服,又拿了些王蓮花放在車里的西紅柿和黃瓜,悄悄順原路返回。

      其實在路上跟蹤還不如在樹林子里,林子里隱蔽物多不易被發(fā)現(xiàn),而路上不行,只憑著彎道根本無法隱蔽自己。所以我們看到那個大蝦一樣的身影后,便緊貼著路邊的樹林。好在草上飛走得不快,也沒回過一次頭,耷拉著腦袋,佝僂著身軀,從后面瞅更像一只大螳螂。他會不會就住在前面王蓮花這個屯里?要真是那樣,我可知道什么是蒼天有眼了。往前又走了一段,在一個山梁上的拐彎處,草上飛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好在我們早有準備,在他回身的一剎那迅速隱在路邊樹林里。草上飛的視線重點在路上,方才警車的出現(xiàn)大概讓他吃驚不小,他站那兒嘩嘩撒泡尿,抖摟一下,又回頭看看,便一頭鉆到道南的樹林中。

      雨燕吐掉嘴中的草棍,說:“我要有槍,非一槍崩了他不可?!?/p>

      我想這個漂亮丫頭夠狠,是當警察的料。麗雅卻早輕巧地上前向道南觀察。在水泥路的轉(zhuǎn)彎處,有一條窄窄的羊腸小道掩藏在幾叢灌木下,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磥恚萆巷w不住在王蓮花這個屯。

      繼續(xù)追!我判斷應(yīng)該離草上飛的藏身地很近了。想到這個在兩市縣警察心中猜了快十年的謎就要由我們?nèi)齻€揭開謎底,我激動得有些發(fā)抖。

      “要是天黑后還這么追,很可能把他弄丟了。”麗雅邊大喘氣邊小聲說。

      “要不,我們咬咬牙,發(fā)起一個沖鋒,攆上去抓他得了?”雨燕擦把臉上的汗水,這丫頭顯然失去了耐心,變得焦躁起來。

      我說:“不等你發(fā)起沖鋒,只要一驚動他,他會眨眼間把咱們甩掉的?!?/p>

      越往前走,越發(fā)樹高林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高大粗壯的樹木。我加快腳步,想盡量縮短與草上飛的距離,可麗雅、雨燕兩人腳步卻越發(fā)沉重,麗雅還一不小心踩斷根枯枝,咔叭的聲響引得草上飛警覺地回頭,好在緊接著一陣冰涼的山風呼呼刮過,附近樹木發(fā)出了一陣更熱烈的歡呼。我躲在一叢樹木后,突然發(fā)現(xiàn)森林的夜晚已經(jīng)降臨,一團團黑暗從嶙峋的山石縫間,從樹叢下幽幽升騰起來,剎那間充溢了整個大森林??植酪簿驮谶@一刻緊緊擁住我。我瞅瞅麗雅和雨燕,見她倆緊張得發(fā)抖,尤其是雨燕,開始跟蹤時的英勇無畏已蕩然無存。endprint

      前面的黑影還在向前移動,我斷定草上飛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因為他仍然走得不緊不慢,和剛才沒什么兩樣。

      山勢更加陡峭了。此時,我們已離開山梁,正斜行在半山腰。我判斷應(yīng)該是從這山坡一直斜下去,奔向山腳。

      突然,雨燕腳下一滑摔倒在地,倒地時她下意識地驚叫了一聲。麗雅一驚,急忙拉住她一只手,控制住她下滑的身體。就在麗雅要被雨燕帶倒的瞬間,我一手攬住一棵大樹,一手死死扣住麗雅本能地揮舞在空中的手臂,將她倆拽過來。可是再回頭尋找草上飛時,那團黑影卻不見了。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們終于艱難地摸到了谷底。我握著麗雅的手,麗雅緊緊拉住雨燕。黝黑的山谷中多虧有這一線月光,讓我們能夠朦朧地看見彼此的身影。我們像被遺棄在另一個世界的三個孩子,內(nèi)心充滿了極度的孤獨與恐懼。一團團樹影中似乎隱藏著無數(shù)個能夠瞬間撕碎我們的惡魔,等待我們自投羅網(wǎng)。我已忘了此行的目的,只企盼能盡快找到一個安全所在,度過這恐怖的夜晚。

      我有些心虛膽寒起來,握著麗雅的手開始顫抖,麗雅使勁回握了我一下,我知道她在提醒我也在鼓勵我。我感到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大概顫抖也是可以互相傳遞的。

      雨燕終于控制不住,小聲說:“麗雅姐,我怕!”

      我努力瞅瞅,看不清她的表情,從聲音上判斷她哭了。

      麗雅抽回緊握著我的手,拍拍雨燕,說:“別怕,有隊長呢!”她替雨燕攏一下散亂的頭發(fā),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扭過頭來瞅著我說,“要不,我們往回走吧!”

      從麗雅的語氣中我聽出了懇求的意味,暗夜中,我同樣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抬頭瞅瞅天上的朦朧的半塊月亮,有一片云翳剛好飄過來,天地間立刻又暗了許多,那閃閃爍爍的星星卻顯得分外明亮了。我努力尋找半天,才在天空一角找到北斗星?,F(xiàn)在是夏季,再借助著月亮,大致能夠辨別出方向,要不就往回走?就當我們沒和草上飛遭遇?兩雙盯著我的眼睛閃閃爍爍,就像四顆夜空中的星星。我那有限的生存智慧告訴我,就是往回走,也得天亮以后。

      我下意識地拿出手機,麗雅沖我搖搖頭,雨燕小聲說:“早就沒信號了?!痹瓉硭齻z已經(jīng)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在現(xiàn)代通訊技術(shù)中生活慣了,一旦失去聯(lián)絡(luò)是無法想象的。真沒想到,還有手機信號覆蓋不到的地方。什么這個通那個通的,廣告做得呱呱叫,都他媽是騙人的鬼話??稍捰终f回來,這里人跡罕至,立個塔又給誰用呢?我后悔這低智商的追蹤決定,但是在麗雅、雨燕面前,我絲毫不能慌亂。我摸摸衣兜,還有一根小黃瓜,那是王蓮花送的,我們一下午就是憑著王蓮花給的黃瓜和西紅柿頂過來的,現(xiàn)在就剩最后一根了。我一掰兩半,遞給雨燕和麗雅,說把它吃了,一會兒有力氣跟草上飛最后較量。我敢肯定草上飛就在山谷平坦的那塊地方。

      月亮似乎為了配合我,恰到好處地從云朵后鉆出來,朦朧的山坡下,確實有一塊較為平坦的開闊地帶。

      麗雅咬了一口黃瓜,把剩下的小半截迅速塞進我嘴里,說:“我倆聽你的,只要能找到他,咱們仨還怕抓不住他?”

      我把左手的木棍遞到右手,目前這是我們唯一的武器。我們牽著手悄悄地小心翼翼又跌跌撞撞地向前面那塊平地摸索過去。山里露水大濕氣重, 這使毫無山林生活經(jīng)歷的人難以忍受。我們的褲子小腿以下全部濕透,都能擰出水來,其余部位也已經(jīng)半濕,再加上汗水,迷彩服緊緊裹在身上,讓人痛苦不堪。

      好在,我們很快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

      漸漸靠近那塊平坦的山谷,一小塊玉米地驚現(xiàn)眼前。朦朧月色下,麗雅和雨燕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還用手摸了摸玉米葉。我急忙拉她倆蹲下,距離二十多米遠的前面,三角形的人字梁支撐著一個小屋頂,不到一人高,向后延伸兩三米斜到地面,月夜中像個稍大一點兒的墳丘。

      雨燕說:“這能住人嗎?”

      麗雅瞅瞅我。

      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老輩人常說的地窨子,一多半在地下,地上這小部分只是進出的門。這是我們祖先在幾千年前發(fā)明的,看來這個草上飛絕非等閑之輩,他野外生存的能力也許不輸給專門受訓(xùn)的特種兵,只有這樣才能在這大山一躲這么多年。如果方才雨燕沒有驚動他,那此時他肯定會在這個地窨子里呼呼大睡。

      我禁不住一陣狂喜。

      我們慢慢向地窨子靠近,我低聲告訴麗雅和雨燕,讓她倆不要著急往里沖,要和我保持點兒距離。地窨子里一定空間狹小,人多反而不利于放開手腳。我想,盡管草上飛擅長叢林奔跑,但只要把他堵在地窨子里,他絕對贏不了我。

      地窨子的門是用胳膊粗的圓木綁扎在一起的,我輕輕摸摸縫隙,縫隙里面是一層紙殼。我把木棍遞給麗雅,向她倆做個手勢,左手拇指按到手機的照明按鈕上,右手輕輕向里推一下門。意外的是,門被推開了,還發(fā)出吱呀一聲怪響。我迅速用手機向地窨子里掃了一圈,里面空無一人,空間雖狹小,但比我想象的要寬敞些,有一個小土炕,有鍋灶,還有一小塊空地。地上有半袋大米,幾個方便面空袋,油、鹽等,看來草上飛也沒有完全與外界隔絕。

      “都怨我!”雨燕自責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說:“他跑了,更說明他就是草上飛!還好,我們今晚總算不用露宿大林子了?!蔽野胧前参堪胧切睦镌?。

      麗雅挽挽袖子,說:“找找有火沒,我給你們弄點兒吃的?!?/p>

      我馬上制止麗雅。她大概是餓昏了頭,這里的東西不能動,只有經(jīng)過準確勘驗鑒定,才能最終確認這家伙是不是草上飛,為下一步大搜捕創(chuàng)造條件。我拎過木棍,去外面苞米地掰回十幾棒玉米,撕開青葉,遞給麗雅、雨燕。

      雨燕懷疑地瞅瞅我,麗雅問:“能吃嗎?”

      我抱著青玉米大啃,給她倆做個樣子。

      借著門口的月光,我想把木棍另一頭的鐵夾子卸下來。方才算我運氣好,草上飛這家伙在玉米地邊下了捕獵野獸的夾子,要不是這根木棍發(fā)揮作用,我可就危險了。我想把夾子重新下在屋門前,我怕有野獸,更怕草上飛就在近處偷窺著我們,等我們筋疲力盡睡著后,他再殺進來??墒牵医K因不懂這東西的原理,沒有成功。endprint

      關(guān)上門時,地窨子里立刻伸手不見五指,我摸黑用木棍頂死木門,又把腿橫在門邊。

      麗雅嘆口氣,低聲自語:“這回真有下地獄的感覺了。”她和雨燕背對背坐在土炕前的地上,那里有一塊狍子皮,兩個愛干凈的女人,此時也顧不上那么多了。

      我怕再出什么意外,嚴肅地小聲說:“外面山里肯定有大野獸,草上飛可能也沒跑遠,說不定就在我們附近,所以你們絕對不許出去,就是想撒尿上廁所,也就地解決?!?/p>

      漆黑的地窨子里毫無反應(yīng),我以為兩人睡著了,便提高聲音說:“你倆聽見沒?”

      麗雅幽幽地說:“干嗎說這么直白,你就不能委婉點兒?”

      雨燕滿不在乎地“切”了一聲,說:“沒事麗雅姐,怕什么呀,反正這么黑,隊長又看不見?!?h3>二十四

      警察這活兒,一般人是干不了的!以前,面對著新入警的年輕人或者遇到困難鼓舞士氣時,我總愿意這樣說。這一夜我的體會是,逃犯,更不是一般的人能當?shù)模钇鸫a與草上飛比,我們吃苦耐勞的意志力、承受寂寞的耐受力以及適應(yīng)艱苦環(huán)境的生存能力,都遠不及。這么多年,草上飛躲在這個小地窨子里,過著近似原始人的生活,最短大概也要十天半個月去靠山鎮(zhèn)采購一次生活必需品,他是如何克服一個個生存難題,度過這些難捱的歲月的?我無法想象。單憑這地獄般的一晚,心驚肉跳地聽著外面各種野獸制造出的聲響,我已對草上飛的野外生存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目前,我們在現(xiàn)代生活條件下舒服慣了的皮肉筋骨,已經(jīng)難以和逃犯相比擬相抗衡了。

      我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地捱著漫漫長夜。我已極度疲勞,真想沉沉睡去,可是我不敢,我怕萬一睡熟時出現(xiàn)意外。我現(xiàn)在想的不再是抓草上飛,而是怎樣保證麗雅和雨燕的安全。里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傳來沙沙的聲響,很有節(jié)奏也很節(jié)制,我聽出是兩個人的。我屏住呼吸,怕麗雅和雨燕難為情,特別是雨燕,還是個未婚姑娘,雖然這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見,可在個男人面前沙沙地撒尿,這場景無論如何是很讓人難堪的。沙沙的聲音停止后,我便聽到兩人爬上炕。

      雨燕小聲說:“麗雅姐,我害怕!”

      麗雅說:“不怕,隊長在門口守著呢,什么東西也進不來,趕緊睡吧!”

      雨燕又說:“麗雅姐,好像有蟲子,我腿癢死了!”接著傳來麗雅和雨燕的抓撓聲。

      正在這時,人字梁支撐的小屋突然搖晃起來,麗雅、雨燕不約而同地驚叫一聲喊著隊長跳過來。她倆拽著我的胳膊瑟瑟發(fā)抖,雨燕已帶著哭腔。我從門縫望去,借助月光斷定這個大塊頭的東西不是草上飛,應(yīng)該是個大野獸,正在利用房門的圓木蹭著癢癢。我死死用木棍頂住房門,同時聞到一股怪異的腥臊氣息,這應(yīng)該是一頭野豬。外面的噼啪聲響都應(yīng)該是這群野豬弄的,它們是奔這小片玉米地來的。那么平時夜晚草上飛用什么來保護自己的領(lǐng)地不被野豬們侵略呢?除了鐵夾子陷阱,還有什么?點火嗎?想到火,我突然來了靈感,就在這小屋被野豬蹭得搖搖欲墜時,我搶過麗雅的手機按亮照明按鈕,一線細細的強光通過門縫突然打出去。野豬受到驚嚇,咴咴怪叫幾聲,躥入林子里,正在玉米地里享用大餐的一群聽到了報警,也怪叫著逃入森林。

      “看來,我的智商比這群野豬高多了,只要有我在,你倆就不用擔心?!蔽夜室廨p松地說。

      麗雅長長呼出口氣,用力握握我的手。

      雨燕說:“嚇死我了!”

      麗雅和雨燕重新回到小土炕。許是太累了,方才又太緊張,不一會兒,便響起深沉的呼吸聲,也聽不到她倆抱怨有蟲子咬了。我把后背抵在木門上,也想睡一會兒。通過方才這群野豬的折騰,我斷定草上飛不會躲藏在附近,按這家伙的行事邏輯和經(jīng)驗,他一定會用一種我們察覺不到的方法讓野豬遠離玉米地,這是他賴以生存的糧食,他不會眼睜睜瞅著讓野豬禍害掉。里面的小土炕上一陣窸窸窣窣,我想大概受到驚嚇的緣故,她倆可能又要撒尿,可沒聽到沙沙的響聲,卻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是我!”麗雅小聲說。

      “我知道是你!你要堅持住,你要慌了,雨燕這丫頭就崩潰了。”

      “我知道,你放心吧!有你我什么也不怕,就是去死,只要和你在一塊兒,也沒什么可怕的!”麗雅說著,抬起右手,輕輕摩挲著我的臉。

      我的鼻子有些酸,急忙握住麗雅小蛇一樣柔柔游動在我臉上的手,說:“你放心,咱們不會有事的。”

      “明天能回去嗎?按來的時間推算,大概得走四五個小時后才能有手機信號,關(guān)鍵是我們來時,只追著草上飛的背影走,沒觀察地形地貌。”麗雅終于說出她的擔心。她的聰慧提醒著我,她不是不諳世事的黃毛丫頭雨燕,她是蘇麗雅,她擔心的問題也一定是我要尋找的答案,所以我可以和她推心置腹地商量探討。

      “關(guān)鍵是來時我們沒做記號,我怎么就沒想到萬一抓不到草上飛,我們怎么回去?”我有些懊悔。

      麗雅說:“你的決定沒錯,這種情況無論如何我們都應(yīng)該跟過來,事情總是有意外,我們不能為意想不到的事后悔。別想了,先睡一會兒,我?guī)湍懵犞饷娴膭屿o,說不定睡一覺就有主意了呢!”

      醒來時天已大亮,霧氣越發(fā)濃重了。她們兩人按我指引,在地窨子后面的小溪洗了臉,狂飲一頓。麗雅又在地窨子里找到兩個空礦泉水瓶灌滿,然后又要動用地窨子里的鍋碗瓢盆弄吃的。

      我說:“不行,這東西我們挑好拿的拿走一件,其他的絕對不許動!”

      麗雅說:“我保證破壞不了現(xiàn)場,我就煮碗熱粥?!丙愌耪f著翻找了一下,確實沒有找到火,才心有不甘地瞅瞅我,說,“作為男人,抽煙也有抽煙的好處。”然后麗雅拎起一個尼龍袋晃晃,“你要的東西我早都找好了,這個杯子和小碗上,油漬麻花的指紋都不用刷碳粉了?!?/p>

      早餐我們吃的仍然是生啃青玉米。盡管沒了昨晚的恐懼,雨燕還是啃得愁眉苦臉,她問:“昨晚的野豬也是這樣啃吧?”

      我說:“野豬可比你好伺候多了,連棒加粒一起嚼嚼就吞了?!?/p>

      山里太陽起得晚,八點多鐘,霧氣才漸漸散去。我們辨別一下方向,帶上兩瓶水,幾穗青玉米,開始向北邊的山坡爬去。離開時,我還意外發(fā)現(xiàn)了草上飛的一把鐮刀,這個好東西我昨晚竟沒看見,否則也會為我壯壯膽的。草上飛用過的碗和杯子我讓麗雅和雨燕分開拿。我默默祈求著,希望能順利返回,千萬別迷失在這大山里。過了一個多小時,翻過幾座山梁后,我們不知不覺一頭扎進一大片亂石嶙峋的跳石塘。跳石塘這種叫法是否準確我不知道,反正你要想往前走就得從這塊大石頭往那塊大石頭上大步邁或者跳。石縫中有一叢叢低矮灌木,更多是互相纏繞在一起的藤條,弄不好,人就會掉進石縫中卡住。有的石縫竟然深不見底,黑暗中傳來嘩嘩的流水聲,讓人禁不住渾身直打冷戰(zhàn),似乎那幽暗的石縫中會突然冒出個魔鬼。

      麗雅緊張地望望我,說:“咱來時沒記得有這樣的地方啊?”

      我知道這肯定不是來時的路。無論我有多好的記憶,都不可能找到來時路,因為來時也根本沒有路,我們又沒留下什么記號,光顧攆著草上飛的背影跑。在這蒼蒼莽莽的大林子里要想找到只走過一遍的來路絕對不可能,除非有王老炮手下的警犬引導(dǎo)。此時,我們是從去王蓮花屯子的那條東西公路上向南追來的,我通過太陽辨別著大致方向,只要一路往北,就能摸到那條鄉(xiāng)村路上。關(guān)鍵要有信心!可是麗雅卻牽著雨燕的手不再往前跳了,她前面的石頭上長滿綠色青苔,方才,就是在一塊綠色大石上發(fā)現(xiàn)了十幾條花蛇橫七豎八地纏在一起,嚇得她倆渾身發(fā)抖險些摔到石縫里。

      我說:“這里沒蛇,我探過了!”

      麗雅緩緩地搖搖頭,往前指了一下,又向后看了看。

      我看看表,發(fā)現(xiàn)在跳石塘里耗費了一個小時卻僅僅走進個邊緣,前面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木藤條,后面卻是看似距離很近的高大樹木。

      麗雅有著女人特殊的敏感,盡管她沒有經(jīng)驗,我卻覺得此時她應(yīng)該是對的。我們又用了快一個小時返回大林子里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執(zhí)意要鉆進跳石塘,是為了那一片燦爛的陽光。跳石塘里沒有高大樹木遮蔽,身后的陽光確定著你的方位,讓你有一種踏實感,可大森林里陰翳蔽日,想看一眼陽光得特意找樹木稀少的地方。而一會兒看不見太陽,我就失去了方向感,心空得不行。

      我們順跳石塘邊緣向西北方向走,準備在跳石塘結(jié)束的地方再折向北,可這大山稀奇古怪得像個魔術(shù)師,我們?nèi)齻€大活人竟沒發(fā)現(xiàn)跳石塘是在什么地方結(jié)束的。等我們舉目四望全是一片大森林,想改變方向北行時,雨燕卻驚叫一聲,跟著麗雅也“啊”了一下。我順著枝葉的空隙望向天空,頓時驚呆了!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奇異天象,太陽怎么越過頭頂跑到了偏北方?麗雅和雨燕尚未反應(yīng)過來,我渾身刷地一下冒出了冷汗。這回可能徹底完了,我聽人說過,山里人管這叫麻達山,就是失去了方向感,也有點兒類似于迷信人說的鬼打墻。

      我把鐮刀砍在樹枝上,說我們都走轉(zhuǎn)向了,歇會兒吧!剛一屁股坐在厚厚的腐葉上喘息,又聽雨燕驚叫:“隊長,這兒有人來過!”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張小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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