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奴“故”態(tài)

韓立平

依稀記得十年前第一次給博導(dǎo)寫信，信封上書某某先生“敬啟”，先生沒有回信，而是給我打了電話。此后因為喜歡書法，開始關(guān)注古代信札文化，我才知道自己犯了錯，原來“敬啟”是不應(yīng)寫在信封上的，你有什么資格要求對方恭敬地打開你的來信呢？幸好我那封信的落款尚老實，只寫了“晚生”，沒有寫“愚生”。一身冷汗！近來才知道，以“愚”自稱也是需要一定資歷的，后生小子，尚不夠格。

吳小如先生在《讀書拊掌錄》中談及書信落款，指出青年人一般不宜在落款中使用“愚”字，如自稱“愚弟”，因為“愚”字多是長輩對晚輩的稱呼，父親對子女可自稱“愚父”，師傅可對生徒自稱“愚師”，兄長可對子弟自稱“愚兄”，以上三種情況倒過來，皆不能用“愚”字。小如先生的說法相當(dāng)在理，以“愚”自稱者必有一番閱歷，有一點牢騷，雖不一定“一肚皮不合時宜”，但或多或少總有懷才不遇、玩世不恭、自我解嘲的意味。在長輩面前，這些情緒確乎不宜過分顯揚，人家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何況又是極為講究禮節(jié)和規(guī)范的書信。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愚”更多時候是一種精神的高度?？鬃诱f寧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說顏子“終日不違如愚”，分明以“愚”為贊美！“愚公”、“愚公谷”則是隱逸精神的意象符號，獨立自守、潔身高蹈，柳宗元的“愚溪”、蘇東坡的“我被聰明誤一生”、鄭板橋的“難得糊涂”……聞一多生前未完成的一方自用印“其愚不可及”。要想自稱“愚”，還是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吧。

由“愚”的論資排輩，不禁聯(lián)想起另一個越老越吃香的詞：“狂”?？鬃右彩菍ⅰ翱瘛薄ⅰ坝蕖辈⒄摰模骸肮胖褚菜?，今之狂也蕩……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狂”當(dāng)然也有少年的癡狂，青年的輕狂，但相較而言，都沒有中老年的疏狂更有“含金量”。錢鐘書先生說：“二十歲不狂是沒有志氣，三十歲猶狂是沒有頭腦?！比畾q之后仍舊狂的，則明知故犯、根性頑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常不容易。傳統(tǒng)文化中有一佳詞，正乃形容此輩尤物：“狂奴故態(tài)?！?/p>

“狂奴故態(tài)”典出《后漢書·逸民傳·嚴(yán)光》：“司徒侯霸與光素舊，遣使奉書。使人因謂光曰：‘公聞先生至，區(qū)區(qū)欲即詣造，迫于典司，是以不獲。愿因日暮，自屈語言。光不答，乃投札與之，口授曰：‘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lǐng)絕。霸得書，封奏之，帝笑曰：‘狂奴故態(tài)也。”

“狂奴故態(tài)”有兩種翻譯方法，第一種：怙頑不悛，狼子野心，朽木不可雕，狗改不了吃屎；第二種：動心忍性，神完守固，至死不渝，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關(guān)鍵在于你從何種角度和語境去理解它。漢光武帝了解這位老同學(xué)的脾性，所以嚴(yán)光睡覺時把腳擱在自己身上，也就坦然處之了。

持之有恒是一種美德，一個人偶爾狂一下沒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狂而有故，是保持一份狂奴“故”態(tài)。后世詮釋“狂奴故態(tài)”最好的唐宋詞，非晏小山《阮郎歸》莫屬：“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xiāng)。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p>

原來“狂”也是可以打理的么？況周頤《惠風(fēng)詞話》賞析其妙云：“‘殷勤理舊狂五字三層意?？裾撸^‘一肚皮不合時宜，發(fā)見于外者也?？褚雅f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痹?jīng)不可一世的狂傲之氣，是否在人世的摸爬滾打中逐漸消磨了？陸放翁《好事近》就不無遺憾地說：“尊前消盡少年狂，慵著送春語。”然而小晏的狂是消不盡的。

晏幾道是標(biāo)準(zhǔn)的官二代，父親晏殊官居宰相，與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等共行“慶歷新政”，也算是一位“老革命”了。熟料這位“七爺”（晏幾道為晏殊第七子）卻命運多舛，雖以父恩蔭補為太常寺太祝，但沒過多久，就在新、舊黨爭中被打入大牢，罪名是與上書請罷呂惠卿的鄭俠相勾結(jié)?！氨Ｍ狻焙笮￡套鲞^開封府推官等。黃庭堅是小晏屈指可數(shù)的摯友之一，黃在給小晏所作詞序中，記載了小晏的“四癡”：“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jìn)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fù)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p>

據(jù)說蘇東坡曾欲托黃庭堅拜謁小晏，卻被他毅然拒絕，說道：“今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小晏確實有資歷對東坡狂傲，因為歐陽修是蘇軾的座師，晏殊又是歐陽修的座師，小晏與歐公同輩而比東坡長一輩，所以小晏完全有資歷在書信中謙虛降一級，對東坡自稱“愚兄”。

東坡的“狂奴故態(tài)”絲毫不輸給小晏，頗遺憾二者的人生沒有交集。東坡自言“軾一生罪過，開口常是”，黃州、惠州、儋州的流放即是明證?！笆杩裢惺ッ鳌保拔易允杩癞惾ぁ?，“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在“狂”前加一個“疏”，真真是極好的！鮮于必仁《蘇學(xué)士》言東坡“半世疏狂，一筆龍蛇，千古文章”，可見“疏狂”乃東坡定讞。洪自誠《菜根譚》說：“遍閱人情，始識疏狂之足貴；備嘗世味，方知淡泊之為真。”還只是隔靴搔癢，沒說出“疏”字的好。晚明竟陵派的鐘惺說：“‘疏之一字，是名士本色?！闭婷孔燥L(fēng)流，風(fēng)流即疏狂。海外漢學(xué)家宇文所安《晚唐詩》說：“風(fēng)流很難翻譯成英文，此詞綜合了聲色、憂傷和虛張聲勢的瀟灑等意思”，又“綜合了狂士、劍客、飲者和歌妓欣賞者的特征。”民國曲學(xué)大家盧前，字冀野，號飲虹，又號“小疏”。小疏，小有疏狂也，妙極，正如當(dāng)年“龍山落帽”的孟嘉被視為“小異”。冀野先生的“小疏”也是有淵源的，因治曲之故，他可能很崇拜他的本家、元代曲學(xué)家盧摯，盧摯的號即是“疏齋”。

狂鼓史禰衡擊鼓罵曹，是老生余派戲長演不衰的劇目，一段“讒臣當(dāng)?shù)馈钡奈髌?，再加上《夜深沉》的琴鼓，極好的搭配！可是，京劇的《擊鼓罵曹》還是比不上晚明狂者徐渭的《狂鼓史漁陽三弄》。此是明、清戲曲中最能詮釋“狂奴故態(tài)”的一出，讀來如“怒龍挾雨”，冷水澆背。話說閻羅殿里有個叫火珠道人的判官，舍不得禰衡被上帝召去，想起當(dāng)年陽間的“擊鼓罵曹”無緣躬逢，不禁黯然神傷，便央求禰衡臨行前，再于陰間演述一遍罵曹的光景。禰衡同意了，于是再一次借狂發(fā)憤，踢弄乾坤，不僅曹操被帶出來干坐一旁，而且讓曹操原來的女樂們來為禰衡伴奏幫腔，可惜京劇里沒這幾句唱：“曹操，這（鼓）皮是你身兒上軀殼，這槌是你肘兒下肋巴，這釘孔兒是你心窩里毛竅，這板杖兒是你嘴兒上獠牙?！眅ndprint

徐渭之母原為侍女小妾，此種出身必使其性格中有疏狂氣。在八次應(yīng)試不中之后，徐渭入胡宗憲幕府，曾出奇計大破徐海等倭寇。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胡宗憲以“黨嚴(yán)嵩”被捕，獄中自殺，徐渭在被調(diào)查過程中一度發(fā)狂，多次自殺未遂，“引巨錐刺耳，深數(shù)寸；又以椎碎腎囊”。嘉靖四十五年，徐渭發(fā)病時殺死繼妻張氏，下獄七年。出獄后絕意仕宦，以書畫消遣余生。

狂奴故態(tài)的真精神在“故”，狂就狂它一輩子，狂就狂個生狂死亦狂。張融說：“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辛棄疾則說：“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不僅要讓后世人知道，更要起九原之下的古人，讓他們看看我的狂！

晚宋詩人劉克莊常感嘆生不逢時，因為在他之前有個陸游，“既生瑜何生亮”，如何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超越陸游，這是劉克莊一輩子也沒解決的問題。劉克莊埋怨陸游把天下間的好對偶都用盡了，也不給自己剩一點?！逗蟠逶娫挕酚幸粭l“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列舉了數(shù)十首放翁律詩中的對子，其中就有“烈士壯心”與“狂怒故態(tài)”成一對：“京華豪飲釂千鐘，濯錦江邊怯酒濃。烈士壯心雖未減，狂奴故態(tài)有誰容？折梅著句聊排悶，閉戶焚香剩放慵。午枕如雷君莫怪，西風(fēng)吹夢過吳松?！?/p>

“狂奴故態(tài)”與“烈士壯心”能夠完美統(tǒng)一于一個愛國詩人的精神世界里，在某些語境里，“烈士壯心”恰是對“狂奴故態(tài)”的最佳詮釋。

行文至此，還是舉幾個狂奴故態(tài)的例子以為煞尾吧。

1964年10月22日，瑞典文學(xué)院宣布將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授予法國作家讓·保爾·薩特，授獎理由是他“充滿自由精神及探求真理的創(chuàng)作已對我們的時代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這位存在主義大師拒絕領(lǐng)獎，說：“一切來自官方的榮譽我都不接受，我只接受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崩纤_當(dāng)年正值耳順，“莫笑狂夫老更狂”也。

1987年，華中師范大學(xué)決定舉辦錢基博百年誕辰紀(jì)念會，邀請錢鐘書出席。曾拒絕過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的錢先生在回信中寫道：“三不朽自有德、言、功業(yè)在，初無待于招邀不三不四之人，談講不痛不癢之話，花費不明不白之錢也。王壬秋（闿運）光緒九年記載（端午）絕句云：‘靈均枉自傷心死，卻為閑人作令臣！概乎言之，可以移詠流行之某某百年誕辰紀(jì)念會矣?！?/p>

這次大會最終沒有搞成，只出了一本紀(jì)念專輯。二十四年之后，楊絳先生百歲壽誕，也沒有舉行任何慶祝活動。錢先生是現(xiàn)代狂奴中最精明的一位，他的精神世界絕不容許你占半點便宜。

1993年，上海市政府授予施蟄存先生“文學(xué)藝術(shù)杰出貢獻(xiàn)獎”，頒獎大會上施先生“小疏”了一下，狂得沒有薩特那么“故態(tài)”，只是說：“獎勵獎勵，‘獎的目的就是‘勵，我已是年近九十的老人，還指望我干什么呢？所以我認(rèn)為這個獎應(yīng)該授予年輕人?！彪m然獎杯最終成功頒出，然當(dāng)時授獎領(lǐng)導(dǎo)是否面露難色卻不得而知矣。近來有位八○后小說作家，拒領(lǐng)“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會”為其頒發(fā)的“青春文學(xué)獎”，并勇于暴露大獎背后的商業(yè)內(nèi)幕。幸甚至哉！狂者后繼有人，但不知若干年后，是否還能保持一份狂奴“故”態(tài)呢？尚需時間的考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