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香留馨惠吾華——天一閣與嘉業(yè)堂

關永禮

中國古代私家藏書的歷史悠久，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已有私人藏書出現(xiàn)。宋代，隨著雕版印刷的廣泛普及，圖書編纂的空前繁榮，私人藏書之風漸盛。延至明、清，藏書樓紛然競起，知名藏書家數(shù)以千計，擁書數(shù)萬卷乃至數(shù)十萬卷者并不鮮見。清末民初，歐風東漸，新文化運動蓬勃興起，新式圖書館紛紛創(chuàng)立，傳統(tǒng)藏書樓被取代勢所必然，眾多私家藏書樓相繼式微，如今僅存的天一閣和嘉業(yè)堂成為藏書樓最后的標示，版本目錄學家胡道靜撰文：“我國歷史上有聞名無名之私家，護書英杰，節(jié)衣縮食，傾力輸財，在歷史長河中，作無窮之接力泳進，積功立德，蔚為景觀。然免于水火刀蟲，子孫不肖，屹能保持藏書樓所及今者，惟浙江寧波范氏天一閣、吳興劉氏之嘉業(yè)堂兩家而已。”

南國書城天一閣

天一閣建于明代嘉靖四十年至四十五年（1561—1566），不僅是國內(nèi)保存至今最古的藏書樓，而且是現(xiàn)存世界上最古老的三所家族藏書樓之一，與意大利貴族馬拉特斯塔于1452年創(chuàng)建的馬拉特斯塔圖書館、意大利佛羅倫薩共和國統(tǒng)治者柯西莫·梅迪契于1525年前后創(chuàng)建的梅迪契家族圖書館馳譽于世。

天一閣的創(chuàng)建者范欽（1506—1585），字堯卿，又字安卿，號東明，浙江鄞縣（今寧波）人。明嘉靖十一年（1532）進士，累官兵部侍郎。為官清正，政績斐然?；掠巫阚E幾遍全國，耽嗜舊典，性好聚書，以搜書為樂事，留意搜求海內(nèi)異本和先輩詩文未傳世之書，苦心孤詣，不遺余力。同邑藏書家豐坊有萬卷樓，多宋元刻本、抄本和碑帖，后家道中落，藏書漸失，又遭火災，燼余之書被范欽囊括收去。此外，范欽還與另一藏書家王世貞互約抄書，抄錄不少宋、元善本圖書。積三十年之功，鄴架充盈，達七萬余卷，為其一生心血所萃。去官歸鄉(xiāng)、息肩榮休以后，范欽寢饋書城，晨夜披閱，手自謄錄，?？笔钦?，深得食髓知味之樂。

范欽原來的藏書處名東明草堂，插架日增，不敷使用，遂在家鄉(xiāng)月湖之西芙蓉洲范宅之東興建一座新的藏書樓，按《周易》中“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說，取意以水克火，佑護藏書，命名“天一閣”。藏書樓由范欽親自設計：閣前鑿有水池，稱“天一池”，蓄水備用，預防火災。書閣坐北朝南，一排六開間磚木結構的二層樓，前后開窗，以利通風防濕。上層喻為天，為六間通一的大統(tǒng)間，以應合“天一”之意；下層比為地，用書櫥隔為并列的六間，以與“地六”之意相合。

與珍庋稀世秘帙的藏書家不同，范欽特別鐘情于當代文獻的收集，懷有“人棄我取，厚今薄古”的理念，對朱明一代的文獻史料竭力搜求，如地方志、科舉錄和政書，收有明代實錄、邸抄、揭帖、供狀、名人傳記、詩人集等，如藏有省、府、州、縣志四百三十五種，多于《明史·藝文志》?，F(xiàn)存二百七十一種，其中一百六十四種為僅見之本，保存了許多罕見的地方文獻資料。據(jù)阮元《天一閣書目》，天一閣藏明代進士登科錄共四百六十冊，五百余種?，F(xiàn)存三百七十種，絕大多數(shù)為海內(nèi)孤本，是研究明代科舉制度人物傳記的珍貴資料。天一閣以其不同尋常的典藏為人所競羨，恰如清代學者姚元之所撰對聯(lián)所稱：“人間庋閣足千古，天下藏書此一家?！?/p>

為了實現(xiàn)范氏世守祖業(yè)、垂之綿遠的藏書心愿，范欽及其后人嚴格執(zhí)行禁約和管理制度，吸收以往藏書家不戒火燭、天祿遂燼的慘痛教訓，采取嚴格的防火措施，嚴行火不入閣，把攜星火登樓引為厲禁，連官府也不例外。樓邊有“煙酒切忌登樓”的禁牌，閣下有通道不準堆放雜物等規(guī)定。還有獨特的防潮防蠹的管理辦法。除多設門窗、平日開窗通風之外，在每個書櫥下放置英石吸潮防霉，以蕓草夾于書中防蟲蛀蝕。英石是一種石灰石。蕓草是產(chǎn)于廣西的一種中草藥靈香草，又叫七里香，有止痛的功效，古人常用來驅(qū)蟲防蛀，范欽為官廣西時發(fā)現(xiàn)此草可以辟蠹，引為秘方讓閣書使用，頗見功效。規(guī)定每年梅雨季節(jié)封閉書庫，梅雨過后至中伏期間，范氏子孫輪值者邀齊各房房長，啟鎖入閣，翻曬藏書。為了不蹈前代藏書家的不肖子孫家業(yè)蕩盡、鬻書為活的覆轍，范氏有“代不分書，書不出閣”的家訓，并有嚴格的管理方法和嚴厲的處罰制度，世代謹守。范欽臨終前，將家產(chǎn)析為兩份，其一為天一閣全部藏書，其一為萬兩銀子。長子范大沖棄銀取書，立下“藏書不分，為子孫共有”之約。據(jù)阮元《寧波范氏天一閣書目序》記載，范欽死后，書閣“封閉甚嚴，繼乃子孫各房相約為例，凡閣櫥鎖鑰，分房掌之。禁以書下閣梯，非各房子孫齊至，不開鎖。子孫無故開門入閣者，罰不與祭三次；私領親友入閣及擅開櫥者，罰不與祭一年；擅將書借出者，罰不與祭三年；因而典鬻者，永擯逐不與祭?！痹诜饨〞r代，家族內(nèi)不許參加祭祀祖先是奇恥大辱，是很重的處罰。正是因為諸多嚴格有效的管理制度和不徇私情的禁約，天一閣得以歷時四百余年巋然獨存。

世傳天一閣深藏固閉，不輕易讓外人登閣讀書。實際上也不盡然。清康熙十二年（1673），范大沖的孫子范光燮破戒例引請清初大學者黃宗羲登閣觀書，黃宗羲在《天一閣藏書記》中記述其事：“余至甬上，范友仲破戒引余登樓，悉發(fā)其藏。余取其流通未廣者抄為書目……余之書目，遂為好事流傳。”睹覽天一閣藏書，黃氏發(fā)出“讀書難，藏書尤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的慨嘆。天一閣中的史料，助成黃氏編纂《明文?！?、《明文案》、《明文授讀》等著述。黃宗羲以外姓得以登閣觀書，造成不小轟動，也提高了天一閣在學術界的地位和名氣。此后，萬斯同、徐乾學、全祖望等學者聞訊絡繹赴閣觀書、借書、抄書。歷史上，不僅有眾多名人登閣，如朱彝尊、翁方綱、錢大昕、袁枚、阮元、鮑廷博、薛福成、繆荃孫、趙萬里、馬廉、鄭振鐸、沙孟海、謝國楨、郭沫若等，還有不少下里巴人在此看書、抄書，甚至得到贈書。天一閣藏書惠及一代代學者，為學術研究作出的貢獻功不可沒。

天一閣以其獨特的建造模式享名當時，以致對皇家和民間藏書建筑影響深巨。乾隆三十七年（1772），開館纂修《四庫全書》，諭旨天下征書。次年，范欽八世孫范懋柱應詔進呈六百三十八部，多為罕見抄本，居藏書家之首。被收錄《四庫全書》九十六部，列入存目三百七十七部，超過諸家進呈之本。為嘉獎范氏進書有功，乾隆欽賜《古今圖書集成》一部，后又恩賞《平定回部得勝圖》十六幅和《平定兩金川戰(zhàn)圖》十二幅，并發(fā)還御題藏書《周易要義》、《意林》。如此優(yōu)渥殊榮，令士林歆羨。又因修纂《四庫全書》，繕抄七部，需建閣存放，聽說天一閣“純用磚甃，不畏火燭，自前明相傳至今，并無損壞，其法甚精”，特傳諭杭州織造寅著親往天一閣，察看其建構之法，“今辦《四庫全書》，卷帙浩繁，欲仿其藏書之法，以垂久遠”。寅著考察后，具章上奏，并繪圖呈覽。乾隆宸斷，文淵、文源、文溯、文津、文匯、文瀾、文宗七閣仿天一閣式樣興建，命名也取義“天一生水”，以水喻文。由是，民間藏書家也群起效仿，如盧址抱經(jīng)樓、阮元文選樓、吳引孫測海樓、甘國棟津逮樓、黃澄量五桂樓等，天一閣的管理經(jīng)驗也被許多藏書家取法，天一閣被視為齊家與立功的典范。endprint

歷史上，天一閣也屢遭劫燹，藏書多次散佚。明、清鼎革之際，“稍有闕失”?！端膸烊珪烽_館，進呈之書多未歸還。鴉片戰(zhàn)爭期間，英艦強占寧波，劫掠《大明一統(tǒng)志》和輿地書數(shù)十種，御題書兩種和千余卷《古今圖書集成》也散佚。咸豐年間，太平軍攻入寧波，范氏子孫避逃鄉(xiāng)下，游民歹人毀墻入閣，竊書后論斤計價出售為還魂紙，或賣給洋人傳教士，范氏后人借資多方購求，僅稍有贖回。損失最大的是1914年竊書大盜薛繼渭與不法書商勾結，入閣盜書一千余部。事發(fā)，范氏后人鳴官究治，薛繼渭被判刑，瘐死獄中。此事陳乃乾《上海書林夢憶錄》中有詳載。天一閣失竊之書，或被遺老瓜分，無法稽核，或因無范氏藏書印記，“訟之不勝”，書未能追回。懊恨之余，范氏后人把竊余之書加蓋“范氏天一閣藏書”篆文朱印，亡羊補牢，以防不測。事后版本目錄學家繆荃孫登閣檢書，編有《天一閣失竊書目》。對此，黃裳先生《〈天一閣被劫書目〉前記》中也有記述，并根據(jù)當年上海來青閣書莊抄錄的書賬資料，編有《天一閣被劫書目》，計六百八十八種，大部分為明代史料、地方志和集部書。經(jīng)過數(shù)次書厄劫難，民國初年，天一閣藏書已銳減至一萬三千卷。民國年間，范氏家道衰落，天一閣也歷經(jīng)憂患。1933年9月，一場臺風將天一閣東墻吹倒，部分書籍受損，范氏后人無力出資修復，幸賴鄉(xiāng)人成立重修天一閣委員會，發(fā)起社會募捐，對天一閣進行了一次大修?？谷諔?zhàn)爭期間，隨著時局漸緊，為防止日寇搶掠，天一閣藏書破戒分批出閣轉移。1939年4月，依照書目搶運出的九千零八十冊藏書，裝滿二十八箱，運往浙南龍泉縣山中存藏。1941年4月20日，寧波淪陷。日軍派兵闖入天一閣索書，只見書去閣空，一無所獲?？箲?zhàn)勝利后，1946年12月25日，二十八箱天一閣藏書安然返抵寧波。1947年3月1日至3日，天一閣舉辦公開展覽，迎來數(shù)千名參觀者，盛況空前。

1949年，解放大軍渡江前，周恩來指示，要保護好天一閣和嘉業(yè)堂。5月25日，寧波解放，天一閣喜獲新生。1961年，天一閣被命名為浙江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82年，又列為全國文物保護單位。

東南璆琳嘉業(yè)堂

胡道靜先生在《周子美先生撰集書目二種序》中對浙江湖州劉氏嘉業(yè)堂藏書、刻書活動，保存?zhèn)鹘y(tǒng)古籍的功績盛贊有加，稱之為：“嘉業(yè)典籍宏富，版本精良，譽稱東南璆琳。清季江浙三大藏家以還，其后勁而又度越其前修也?！焙葑怨湃宋谋?，明、清以來藏書之風空前興盛。降至清末民初，私家藏書由盛轉衰。1907年，皕宋樓藏書出售，流失日本，震驚全國。1908年，湖州公共圖書館事業(yè)興起，開辦“海島圖書館”。同時，也涌現(xiàn)出一批新興工商巨子的藏書樓，如蔣汝藻密韻樓（又號傳書堂）、張鈞衡適園，其中尤以劉承干嘉業(yè)堂聲名顯著，藏書達十八萬冊、六十萬卷之巨，被稱為近代私家藏書之冠。

嘉業(yè)堂主人劉承干（1882—1963），字貞一，號翰怡，別署求恕居士，浙江吳興（今湖州）南潯鎮(zhèn)人。祖父劉墉，出身寒微，在棉綢店學徒，后經(jīng)營絲業(yè)而發(fā)家，富甲一郡。因自己幼年失學，對其子女寄以厚望，努力培養(yǎng)，希望他們走學而優(yōu)則仕之路。長子劉安瀾，孜孜向?qū)W，但科場屢試不第，遂致力清代詩詞，輯《國朝詩萃》未竟，二十九歲時去世。次子劉錦藻蓄志勵學，科場仕途順遂，因進呈所撰《清朝續(xù)文獻通考》三百二十卷，得賞內(nèi)閣學士銜。民國后又增訂為四百卷，上接《清朝文獻通考》，是一部匯集清乾隆五十一年至宣統(tǒng)三年共一百二十六年間各種典章制度資料的重要參考書，是繼《清朝文獻通考》之后與前“九通”合稱為“十通”的一部記載典制文獻的政書。劉承干是劉錦藻長子，因伯父劉安瀾早逝乏嗣，劉承干四歲時過繼給伯父。他繼承祖業(yè)而成為江浙豪富，家貲豐饒，為力裕而嗜書的他提供了堅實的經(jīng)濟基礎。又因他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考中秀才，捐資助賑獲得候補內(nèi)務府卿四品官銜，被人尊稱“京卿”。

宣統(tǒng)二年（1910），劉承干開始致力于搜求圖書，當時南京舉辦南洋勸業(yè)會，瑰貨駢集，人爭趨之。而劉承干獨自游覽狀元境一帶的書市，遍索群書，斥資大批收購。返家后，南北書商紛至沓來，送書求售，踵門如市。豐財嗜學，“弱冠即喜治乙部（史學）之書”的他由此萌生聚書之志，由此一發(fā)不可收。劉承干富而不奢，樂善好施，一生無聲色犬馬賭博等不良嗜好，獨溺于書，自稱“生平嗜書，與世俗之珠寶貨財同”，每遇罕秘珍籍，百計購求，務必得而后安，甚至不惜千金一擲。湘陰郭調(diào)元家藏南宋刊本《漢書》、《后漢書》，世所罕覯，郭家曾禮送曾國藩，曾氏因貴重而未敢領受。劉承干得知郭家準備出讓這兩部書的消息，立即派專人赴長沙昂價購回。辛亥革命爆發(fā)，地方不靖，劉承干與眾多清朝遺老、江南豪紳一樣避居滬上。當時，大批古籍從故舊世家中流散，劉承干坐擁貲財，適逢其時地博取廣收，細大不捐，兼收并蓄，匯合眾流，大有山積海容之勢，鐘聚了南北藏書家的精華。藏弆日多，蔚為巨觀。購書之外，還出資抄書，如花費二萬元請人從北京抄回全部《清實錄》，從清史館抄錄《國史》和未采用的名臣列傳二千余篇，糜金數(shù)萬元。寓居上海的藏書樓求恕齋地仄不堪庋藏。1920年，劉承干決定在家鄉(xiāng)南潯鎮(zhèn)故居小蓮莊畔鷓鴣溪購地二十畝，斥金十二萬元，營建新藏書樓。因他曾捐巨資為光緒帝崇陵植樹，又進呈《綸旅金鑒》一書，得到遜帝溥儀賞賜的“欽若嘉業(yè)”題匾，因此把新建藏書樓命名為“嘉業(yè)堂”。

嘉業(yè)堂是一座磚木結構的中西合璧兩層樓，古香古色。園林式建筑，環(huán)境清幽，頗有亭臺花木之勝。前后兩進，共五十二間房。兩進書樓中間是一個鋪有青石板的正方形大天井，既可通風，又利于救火，還可以夏季曝書。前進樓下東側為“宋四史齋”，珍藏宋槧《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為鎮(zhèn)庫之寶。西側“詩萃室”，陳列劉氏父子所輯《國朝詩萃》正續(xù)稿本及其所引用的二千余種清人別集。樓上中央為“求恕齋”，不置圖書。東側收藏宋、元刻本，附藏明初精槧。西側三楹，左右為臥室，中藏珍秘抄本，如四十二巨冊《永樂大典》、北南諸閣《四庫全書》佚存本、歷代名賢稿本。后進底層正廳為“嘉業(yè)堂”，放置《十三經(jīng)注疏》、南北監(jiān)本“廿一史”、汲古閣“十七史”、武英殿“二十四史”等。樓上為“希古樓”，藏有殿本《圖書集成》、明萬歷間抄《明實錄》、民國初年抄《清實錄》、《全唐詩》、《全唐文》等。此外，還有“抗昔居”等建筑，供編校會客之用。endprint

劉承干二十年間傾心搜集的古籍瑤函錦贉，瑯編秘笈，如珠玉紛陳，收貯于嘉業(yè)堂中，以一己之力，羅致到宋、元刻本一百五十余部，實屬空前之舉，罕有其匹，以致被人稱為中國文化史上的“絕唱”。嘉業(yè)堂收藏的明抄本、稿本、史書和地方志也極具特色，其中《竇氏聯(lián)珠集》、《鶴山先生大全集》、《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傳》等稀如星鳳的海內(nèi)孤本，為世所艷稱，后被張元濟收入商務印書館刊行的《四部叢刊》和《續(xù)古逸叢書》。還有許多珍貴的歷史文獻，如《平定羅剎紀略》，記載清康熙年間，俄羅斯侵犯中國東北國土，清軍嚴守邊疆，最終與俄羅斯達成和議并樹立界碑的史事。又如中蘇邊境烏蘇里江上的珍寶島等屬于中國領土，都是從嘉業(yè)堂藏書中找到的佐證。

劉承干有藏書致用的理念，對于藏書從不獨擅奇秘。為傳先哲精蘊，啟后學困蒙，他雕版印書，傳播文化，先后鋟梓刊刻了《嘉業(yè)堂叢書》五十六種、《吳興叢書》六十四種、《求恕齋叢書》三十種、《章氏遺書》、《舊五代史》等，多達一百八十四種，可謂功德無量。重視刻本、孤本、稿本和抄本，鏤版行世，使不經(jīng)見之書化身千百，以利來學。還刊刻清代禁書，如《安龍逸史》、《三垣筆記》、《翁山文外》、《閑漁閑閑錄》等，使這些極有史料價值之書如出眢井函，重見天光，惠及后人。魯迅先生就曾購得《安龍逸史》，在致楊霽云的信中，他曾論及劉承干：“非傻公子如此公者，是不會刻的，所以他還不是毫無益處的人物?！睘楸ＷC刻印書籍的質(zhì)量，劉承干與眾多學者名流相交接，禮聘版本目錄學家繆荃孫、羅振玉、王國維、葉昌熾等人精心鑒定，詳加校訂，再付剞劂。刻工募請巧匠良工陶子麟、饒星舫等，為行內(nèi)鐫刻仿宋體字高手，所刻字體間架波磔，疏密適中，而無跛踦肥脞之病。鐫版、裝訂工人均食宿于嘉業(yè)堂內(nèi)。鋟刻之書紙墨精良，書品寬大，古色生新，堪稱上駟之選。所刻之書，多免費寄贈，家道漸衰后才轉為售書。經(jīng)名人介紹，國內(nèi)外之人均可入嘉業(yè)堂看書、抄錄。江蘇省國立圖書館館長柳詒徵得知嘉業(yè)堂藏有《明實錄》，大喜過望，派人前往錄副，書樓免費提供膳宿。日本人委托請人代抄徐松從《永樂大典》中輯出的《宋會要》稿本，也免費食宿多日。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從書樓借去的《舊五代史》翻印為其中之一。

劉承干“抱守先待后之志”，興建嘉業(yè)堂，曾先后兩次撰作《嘉業(yè)堂藏書樓記》，敘述聚書、刻書緣起與經(jīng)過，表明心跡：“余之為是樓，非徒藏，又將謀所以永其傳”，“吾劉氏子孫其世守勿替”，祈望之殷，溢于言表。世事盈虛盛衰，實難預料。從1923年開始，受世界經(jīng)濟危機加劇、國外絲市場為日本絲占領、國內(nèi)市場萎縮的影響，劉氏家道中衰，藏書陸續(xù)散出，易主他人。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劉承干深感危時亂世藏書難保，忍痛被迫拋售。他將明刊一千三百余種、抄稿本三十六種售與中央圖書館，后運往臺灣。四百余種明刊本售與張叔平后轉讓給浙江大學，后歸杭州大學。宋槧“四史”歸潘氏寶禮堂，《永樂大典》售與大連滿鐵圖書館?？箲?zhàn)勝利后輾轉流入前蘇聯(lián)列寧圖書館，新中國成立后，歸還中國，入藏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全國解放時，嘉業(yè)堂劫余僅存書籍十一萬余冊、雜志三千余冊，自刻書二萬余冊和書版三萬余片。1951年，老境侵尋的劉承干致信老友、浙江省圖書館館長張宗祥，愿將嘉業(yè)堂及藏書捐獻國家，以富公藏。嘉業(yè)堂被劃歸浙江省圖書館名下，為該館之一分館。1981年，嘉業(yè)堂被列為浙江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54年，經(jīng)王大隆教授介紹，劉承干將上海藏書兩千余種古籍以半捐半賣方式售與上海復旦大學圖書館。

劉承干曾感嘆嘉業(yè)堂藏書“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在嘉業(yè)堂任編目主任長達八年的周子美先生慨嘆他：“中國近代史上私家藏書最多、花費精力、金錢最多的一個，遠遠超過清代著名四大藏書家（聊城楊氏海源閣、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湖州皕宋樓、杭州丁氏八千卷樓）以及湖州地區(qū)的其他藏書家（蔣氏密韻樓、張氏適園、王氏詒莊樓）。至于藏書樓的建筑規(guī)模更為以上諸家所望塵莫及。稱其為清代以來私人藏書家的巨擘，毫不過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