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筆涼城

付沂謙

初到京城，站在古老的城磚底下，我想，兩千年，到底有多久。原本最想去的都城是長安，可如今哪里還有長安。這一個兩千年，久得，容不了長安的存在。長安隱退幕后，傳聞也不曾聽見，正史野史也不再有人問津。我卻妄圖十筆寫盡這京城一一寫下得以慰藉的傳說。天地一片蒼涼。

一、光陰巷

南鑼鼓巷遍地盡是光陰的味道，驅車穿行于帝都古老的巷子里，連光束都被分割得井井有條，一條主干道的石板路，兩旁延伸出許多有著奇怪名字的胡同。

腳踏三輪車在狹窄的道路上搖晃顛簸，曲曲折折。車夫時不時一個急剎車，在我們驚魂未定時轉過頭來，笑著對我們說，感受到了胡同兒了吧。

的確。

青色裂紋的大塊石磚，仿佛永遠不會因為時光的流逝而光滑起來，縫隙中探出細小嫩綠的草尖，胡同兒里的四合院都在重新裝修翻新，現代的防盜鐵門取代了厚重的傳統的木門，一堆泥沙擋住原本窄的小道。

從四合院正大門的門縫里瞥去，兩把木椅擱在屋檐下，一位老人清閑的坐在木椅上，老收音機里放著京戲。旁邊一只油亮的黑貓臥著聽。

小巷被各種小店以及人群填滿，一邊明亮的白熾燈招攬顧客，另一邊卻是很多年前的四合院熙熙攘攘。除了別樣的餐廳，手工的織錦，復古的飾品，緞面牛皮紙抄本被人青睞。舊，仿佛成了新的時尚，老式的東西在經過時光洗禮過后更加芬芳，被那些走在潮流前端的人們收藏的妥帖細膩。

歲月依舊在這里寧靜地流淌，光與影漸漸交織成一幅叫做“傳統與現代”的鋼筆畫。

二、古靈玉

年初分別的時候，外婆贈給我兩片翡翠玉葉，那是太婆的東西。郁綠剔透的葉尖欲滴，紋路分明。得到的第一塊玉是十歲的生日禮物。那時家中并不富裕，只是父親覺得虧欠這個女兒，便也買了下來。一直佩戴。

這是不知道為什么會有的奇怪堅持，相比璀璨奪目的金銀珠寶，我反倒偏愛緘默溫厚的玉石，它也有不完美的瑕疵，可破碎也動人心魄，這樣溫潤寬厚的飾品，仿佛能包容我另一重性格中所有的尖刻、不安與凜冽，因為，玉，是有靈性的。

記得朋友的戀人送過她一只玉鐲，后來它無來由地裂開，她的初戀便這般結束。年幼時踮著腳站在床上去偷拿柜中母親的玉鐲，那是嫁妝的一部分，失手打碎，外公正是這時出的事。

三、金發(fā)青年

去了才知道，頤和園也不過那樣，它迷住了幾百年前的王公貴族，卻始終入不了一個看多了江南旖旎風光的游人的眼，于是，爭相拍照的熱情便退卻了。

隨著崎嶇的小路蜿蜒而上，漸漸地只能看見樹叢中掩映的朱紅色建筑。

那是頤和園最高的山坡，早忘了它的名字，只記得在這里可以鳥瞰全貌。在一群游客忙不迭拍照時，我注意到一位金發(fā)外國朋友坐在長廊的一隅靜靜地翻看一本英文書，陽光伏在他腳旁，形成金色的剪影，應和著他淡金的柔發(fā)。我看不清他瞳仁的顏色，只見他捧書的十指修長而干凈。書頁摩挲作響。

實在令人動容。

不久，一位同樣深受感觸的中年人詢問是否能與他合影，他笑著同意。他們靠著梁柱坐了下來，金發(fā)青年合上書本，平放在膝上。

他的笑容很淡，甚至帶點涼意。在這樣熙熙攘攘的景點能夠平淡安靜的看書，這其間怕是有一種孑然于世的心態(tài)。

中年人的小女兒湊過去看他讀的書，見滿是英文，蹦跳著跑開了。我在一旁久久凝視著他，發(fā)覺這個金發(fā)男子是這樣的英俊。

四、圣母頌

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教堂，甚至路過時都未將它認出?；剡^頭凝視，尖頂圓拱，綴著石刻的十字架，就像在課本上看到的那般，它大約也上了年紀吧？跟著巷子，胡同一起保存下來。教堂供奉天主，大門外是一個寬闊的廣場一隅，有一群年輕人放著輕浮的嘈雜音樂跳街舞。

遠處白色的涼亭下，抱著嬰兒的圣母瑪利亞靜靜地看著。

周末的禮拜，從側門進入里面，隱隱聽到了唱詩的聲音，仰頭而望，圓弧的穹頂的最高處墜著過于華麗的水晶玻璃吊燈。米黃色的燈光柔柔地灑在信徒身邊。

拋物線狀的屋頂由粗壯的原木柱子支撐著，柱子也沾染了歲月的痕跡，絲絲裂紋卻更加增添了滄桑的美。兩側是大理石墻壁，中間嵌著大塊拼湊而成的彩色玻璃，兩兩對稱，然而種類繁多，過濾著紛亂的光線。

找了個位置坐下，聽見歌聲漸起，舒緩明麗，夾雜著扣人心弦的顫音。異國女子身著紫色長裙，優(yōu)雅而虔誠。唱詩的聲音很空靈，直讓人忍不住閉上眼睛，就這么陷下去。亦是我聽不懂的美麗文字。

我說：坐在教堂里面，看到幾個很虔誠的老外在臉上、胸口畫著十字，很多人靜坐凝神就忍不住決定加入天主教。

《圣經·傳道書》：光本是佳美的，眼見日光也是可悅的。人活多年就當快樂多年；然而也當想到黑暗的日子，因為這日子必多，所要來的都是虛空。

五、巴洛克

國家博物館有一個單獨的限時展出，主題是巴洛克時代的羅馬。巴洛克時代我是知道的，源自于一曲D大調的卡農?？ㄞr的經典眾說紛紜，也人人自知。只是打這時起，我就瘋狂的迷戀上了古典音樂，包括建筑，藝術，傳說。

有點附庸風雅的味道了。

巴洛克時代的藝術我不敢做一個非專業(yè)的概括，今天的作品，主要以宗教，自然，市政建筑為主題。

雕刻的石像鎏金，華麗的天使舉著圣杯。

其中，記憶猶新的是兩幅畫，一幅是“大自然中的東方游人”一棵粗壯的大樹從底部一直生長到頂端，零星的騎馬的游人在悠閑地漫步，遠處是一片田野，種著碧綠的菜蔬。另一幅是“大自然中的行乞者”，依舊是參天的大樹，樹下的巨石塊旁聚集了一群衣衫襤褸的住著拐杖的行乞人。他們身后是一條河流，河面有張滿了白帆的小船。田野里，水牛安靜地吃著草。農人重復著年復一年的勞作。

都是一派歲月靜好的樣子。羅馬的巴洛克時代令人艷羨。

六、長城訴

輾轉來到了長城腳下，我抬頭去看那云里霧里延亙不絕的宏偉長城，陽光把古銅色的城磚煨得滾燙，腳底都有灼熱的觸感，我的雙手撫摸著這厚重的城墻，石磚粗糙而滄桑，刻著的字跡也成了歷史的一部分。

心中嘲笑那些妄圖留下自己痕跡的人，與巍峨城墻相比，欲望是多么渺小，游人站在這里所有的情緒只應是敬仰，因為，長城下埋著的是萬千具骸骨。

戎馬倥傯的時候，到處都是人土也不能為安的人。歷史不過是成王敗寇、冢中枯骨，連留下故事的資格都沒有。

戰(zhàn)亂的時代，最值錢的是人命，最不值錢的也是人命。

心情不由得沉重起來，城墻的內部仿佛禁錮著勞苦百姓的呼喊，對酒當歌的豪氣，陽奉陰違的險詐，絞盡腦汁的算計。

它巍然屹立于此干百年，也許幾千年幾萬年后終有一日會崩塌破碎殘敗，但總有人會記得，這一座用石頭壘起的守護。

七、出租司機

在王府井逛了許久，且不說腰酸腿痛就是連回去的路都找不著了，趕忙攔下一輛出租車，松了口氣。我細細打量著這位救星，他微胖，頭發(fā)短得看著扎人，說一口地道的京話，近的路段出了點事，只好繞遠路。

一聊上，他便滔滔不絕，說昨天剛去過財神廟，請了只貔貅，開車的，不說招財，總也想保平安，他還告訴我們，那地方六十年才開一次，一次只開放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李嘉誠都來過。

沒有別的話，只好微笑以對，底氣十足的京味，這才領教了。

開朗的京人大多驕傲于他們的城市及歷史，談起話來也別樣爽朗，一笑便開懷，讓人忍不住也咧嘴。

八、全聚德

母親說上海的全聚德沒有北京正宗，我只是笑笑。吃是吃不出來，感覺嘛，到底不一樣。買的怕也就是這份感覺。

上菜的時候，有趣的是看廚師切鴨子。鋒利的刀刃在靈活的十指間來回舞動，一只鴨子便被分割成上百塊。不禁臆想，廚師這個工作，到底是學過解剖？

九、邂逅念

有畫展的去處我是向來不肯放過的，相比中國畫家小幅精致的田園山水，大氣狷狂的濃墨重彩倒像大膽的宣言。這些展出的作品無論是靜物還是風景，明與暗的色差對比甚是明顯。我并不懂藝術，但我堅持守望。

唯獨傾心于一幅午后的別墅?？崴瓢吐蹇孙L格的建筑，庭前光影斑駁，開得太艷的繁花掩映著金色大理石噴泉，藤蔓爬上粉藍石磚的圍墻，陽光似花生油般濃郁地瀉下，室內的柵欄鐵門還關著，紫色的影子映在暗處的地磚上無比詭異。一名男子將一只黑色大貓系在柱子上。

十、歸途

高鐵上的手記：遠山有煙，白云縷縷，逶迤群山，看不真切。還未駛出杭州境內，高鐵兩側是一片片水田，田埂上玲玲星星綴著些房屋。旱田上種著青綠的叫不出名字的蔬菜，落單的白色鷺鷥噗呼著翅膀飛過。在涼白郁綠的色塊間看得分明。

約摸是鄉(xiāng)間，并沒有阡陌的小路，就是田埂連成的羊腸小徑都時斷時連。飄在水面上的，是不能再簡單的木制扁舟，孤舟漂浮不定。

似乎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而故事還將繼續(xù)。

我用蒼白的筆尖畫出十筆刻痕，若是京城的傳說不再有人提起，時間照舊熙熙攘攘，也無甚在意。如此而已。

涼城十筆盡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