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泊中的海鷗

張桉陽

契訶夫?qū)懴隆逗ｚt》，定義其為四幕喜劇，這部戲劇中能夠看到的一些表象喜劇性主要源于劇中人們溝通的無效性以及人物身上體現(xiàn)出的可笑與狹隘，例如阿爾卡季娜近乎可笑的自信——“我?guī)缀跸駛€小雞子，還能扮演十五歲的少女呢”。但更多地，契訶夫所想表達的這部戲劇所擁有的喜劇性在于它來源于一種更深層的荒誕感，人物心中的悲劇意緒化為滑稽的狀況。主人公與世俗生活格格不入，他作為一個鮮活而激烈思考著的生命卻面對著生存處境的尷尬。而其他的大多數(shù)人則似乎可以找到種種方式去避免這種尷尬的生存處境。荒誕派大師尤內(nèi)斯庫這樣定義喜劇“在我的劇作里，我試圖以喜劇手法處理既荒唐又痛苦的人生戲劇……喜劇因素和悲劇因素只不過是同一情勢的兩個方面?！逼踉X夫的作品的喜劇性也許從這樣的角度理解才能夠成立。特烈普列夫的生活與價值觀在阿爾卡季娜所代表的大多數(shù)人眼里就是可笑的幼稚與“壞脾氣”，但在一個敏感自省的靈魂里卻是最深刻的痛苦。這樣一種兩極化的生活狀態(tài)硬要糅合在一起必然會帶來毀滅。這樣的喜劇對于觀眾而言是一種挑戰(zhàn)，因而《海鷗》在演出中很少能夠取得真正的成功，即使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詮釋——它在觀眾中受到了歡迎，而契訶夫卻用嚴格得近乎殘忍的口氣說，“我要收回這個劇本”，他批評扮演尼娜的演員“表演得叫人惡心，時時刻刻嚎啕大哭”。斯坦尼或許以《海鷗》的抒情性征服了劇場，卻難以詮釋出契訶夫劇本中富有深意的喜劇性。

《海鷗》就像它自身描寫的一樣，舊的戲劇制造一種庸俗生活具有意義的幻覺，重復老一套占據(jù)了戲劇的主導位置，新的戲劇遭到了冷遇與曲解，它冷酷直接的自省與超凡脫俗的精神性使得它恰恰像被困在湖泊中的一只海鷗，只能等待“二十萬年以后的世界”找到種方式還海鷗以真正魂魄。就劇作家而言，奧尼爾曾經(jīng)當過海員，他筆下《進入黑夜前的漫長旅程》中埃德蒙作為他自我的一種化身存在，他一生沒有真正的家，大海才是他精神的歸屬，他逃避現(xiàn)實，走進那個真假不分的世界，融為霧的魂魄。埃德蒙的悲觀厭世是基于他對那個自由寬廣的世界強烈的欲望，因而他如此喜歡海，擁抱海的一瞬間他能夠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脫掉人那可鄙貪婪的軀殼，呼吸著就充滿了意義。

然而，在《海鷗》中卻只有一片湖泊，具有海鷗精神的人類似乎注定了要被囿困于陸地，美卻也力量薄弱，只能作為精神暫時棲息的家園存在——特利果凌的釣魚場所，然而這片只能作為暫時棲息地的湖泊卻成為特烈普列夫賴以生存的皈依處。

那種純粹而真實的，拒絕用任何世俗功利的方式實現(xiàn)的崇高精神與世俗生活在特利果凌心里被劃分開來，他深刻自知狹隘而為之痛苦，寫作已經(jīng)成為維持他社會地位的機械化工具，與心靈無關，麻木僵化。正如特烈普列夫所說，“他的憂郁是真誠的”，特利果凌的自我厭惡可信而感人，但他卻沒有力量和勇氣掙脫，因為他無法棄絕現(xiàn)實生活帶來的庸俗幸福感，更不愿面對毀滅的結果。正如他自己所說，“我沒有自己的意志，軟弱疲沓，永遠順從，需要別人領著我走?！彼辞辶松畹恼嫦?，內(nèi)心充滿著虛無感，卻無力也不愿去打破改變這種生活。

特烈普列夫作為一個敏感而充滿深刻尊嚴感的靈魂，他對自己戲劇中表述出來的那樣一個精神時空有著難以遏制的渴求，他明白這在日常生活中是偏離了的錯誤方向，太難被理解認同，但他的心靈已經(jīng)燃起的火無法澆熄，他嘗試用生活的另一種方式去湮滅這種在世俗看來近乎偏執(zhí)的狂想，但畢竟被重復千遍的世俗生活不是他的軌道，于是只有死亡，徹底被內(nèi)心火焰帶來的精神愿望與痛苦現(xiàn)實吞滅，才能得到自由。他的精神追求對于世俗來說是另一個時空的，是劇中“二十萬年以后的風光”。作者也深知這種追求的所帶來的荒謬感，因而有了如下對話：“二十萬年以后就什么也沒有了。”“那就給我們表演這個一無所有吧”。特烈普列夫愿意用生命去追求這樣一個一無所有，這不得不說是人身上所能具有的極其動人的、較之特利果凌更為深刻的一種悲劇性。

劇中被毀滅了的尼娜最終尋找到另一種方式支撐自己活下去，“人要有忍耐的能力，要善于背負自己的十字架。每逢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害怕生活了?！彼龑ⅰ叭棠土Α弊鳛橛嘞律木裰е屓瞬唤肫稹度f尼亞舅舅》中蘇尼亞與萬尼亞舅舅的結局。他們都看清了生活的真實面目，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無力改變，只能任由殘酷的生活帶著他們繼續(xù)前行，用一種崇高的精神力量（宗教）支撐著生活下去。劇中角色都深刻的帶著自身的悲劇性與毀滅感，唯有阿爾卡季娜似乎生活在了幸福中，看破了這層幸福虛偽性的人們不得不面對幻滅。海鷗們認識到，海洋是“二十萬年后的世界”，他們只擁有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小湖泊，有的海鷗找到了各自的方式依靠這個小小湖泊生活下去——特利果凌的自嘲自慰；尼娜的“精神支柱”；瑪霞用生活自我困狹。有的海鷗見到了大海再也不愿也無法遮蔽自己的雙目于湖泊中生存下去，面對毀滅的結局試圖尋找另一個世界的新生。

生而為湖泊中的海鷗，人們盡其一生試圖維持生活平靜無波的虛假表象，自知自省去逃離湖泊的人只能用毀滅尋找另一時空的海洋（二十萬年以后的世界）。劇作關注到俄國一代知識分子自我審視之下看到的狹隘與對未來捉摸不定的惶恐追求，而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在至今的知識分子身上從未斷絕，因而契訶夫的作品仍能觸痛一代又一代敏感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