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楠
5月19日,四川榮縣,黃國強站在兒子的墓前。圖/IC
2013年4月16日,復旦大學2010級碩士研究生黃洋遭室友林森浩投毒后死亡事件,引發(fā)巨大波瀾,被檢方定性為“一起罕見、而又在國內(nèi)產(chǎn)生較大影響的惡性犯罪案件”。10個月后,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林森浩死刑。林父對一審判決不服,當庭提出上訴。
再隔10個月,12月8日上午10時,該案在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進行第二次公開審理。
兩個10個月間,兩個當事人身邊最親的人如身處煉獄,一方面,在公眾視野里他們承擔了各自兒子在事件中角色的繼續(xù);另一方面,同為父母,尤其父親,面對兒子突發(fā)不幸,這個生命中曾經(jīng)最引以為榮的血脈基因,卻成為了后半生最大的痛楚。
事發(fā)六百余日來,兩個父親對失去或可能即將失去的兒子,除了傷痛,他們內(nèi)心是如何看待發(fā)生在兒子身上的命運突變?
他們是否哪怕偷偷地問過自己“為什么是我的兒子”?面對變故,父親又會怎么重新審看自己的角色,和對兒子的重新認知。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專程前往四川自貢榮縣和廣東汕頭和平鎮(zhèn)和平村,分別采訪黃、林二人的家庭,與黃洋的父親黃國強、林森浩的父親林尊耀及他們的親友多次長談。
或許只是無關(guān)聯(lián)的巧合。兩位父親同齡,他們都缺席了兒子大多數(shù)的成長經(jīng)歷。他們生命中最大的榮耀都來自這個兒子,兩個兒子也都沿著父親最滿意的道路出色前行,可是路途中,他們很少彼此交流,除了學習,父子間幾乎沒有話題可聊。而兩位父親都天然地相信,自己是最了解兒子的那一個——直到事發(fā)后,他們才有機會感知到兒子是如此陌生。
這一年半,兩位父親都在為發(fā)生在兒子身上的變故尋找一個合理的緣由,他們有各自的答案,即使答案中存在各種疑惑,但他們依然彼此避而不見,拒絕其他可能性。黃家奮力砌起無形壁壘,林家不敢去觸碰。兒子之間的芥蒂,增加了仇恨,在兩個原先互不認識的家庭中延續(xù)。
12月8日,林森浩父親林尊耀抵達上海高院。圖/CFP
二審歷時13小時,直至接近午夜才結(jié)束。林森浩當庭翻供,稱自己曾稀釋過飲水機里有毒的水,辯方律師也提出黃洋因身體原因?qū)е律硗龅男罗q論方向。這一突變,讓黃洋一方措手不及,父親黃國強也更加憤怒和不安,而精神狀態(tài)一直很差的林森浩的父親林尊耀則開始萌生希望。
雙方都在期待法律“公正”的宣判。但不論結(jié)果如何,他們都早早把自己的未來置于永遠無法走出的悲傷之中。
是這場悲劇,給了父母一個更多地揣摩、了解成年后身在異鄉(xiāng)兒子的機會。
黃、林兩家都在12月的第一天接到了律師消息:12月8日上午10時在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五號庭,“復旦大學投毒案”進行第二次公開審理。
這條消息就像搖晃的火燭,給10個月來兩家人在未知黑暗中的期盼與擔憂帶來光亮,卻又忽明忽暗,讓人徹夜難眠。
二審前的等待讓黃洋的父親黃國強心里很難受,“每次跟法院打電話,都叫我們放心,會依法辦事,都是這樣,但是叫我們放心時間卻拖得這么長,就是放不下心來?!?/p>
黃國強太想為兒子討個公道了,黃洋“不能冤死”。但他的擔憂越來越多。黃國強幾次查閱林森浩二審辯護律師斯偉江的履歷,他尤為在意斯偉江今年參與的“念斌案”。念斌無罪釋放的那一周,黃國強每晚都睡不好,他怕黃洋的案子也出現(xiàn)變數(shù),“斯偉江以為黃洋案也是念斌案那樣的冤案。”
另一個父親林尊耀更急著等待二審的到來,這是兒子林森浩生的機會。但他卻害怕二審真的到來——一旦維持原判,他這一年來的希望就被掐滅了;林森浩的叔叔林尊榮則擔心哥哥真的就此一蹶不振,喪子,并且將永遠背上投毒犯父親的十字架。
林尊耀提前四天抵達上海,上海氣溫在12月初驟降至零度,林尊耀穿著一審時的黑色夾克,中午到達虹橋機場,下午趕往律所,他已經(jīng)可以熟練搭乘上海的地鐵。等待二審的幾個月間,林尊耀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律師身上。
他按律師囑咐帶來幾件林森浩的衣服,“讓林森浩出庭穿,不要像一審穿舊的軍大衣那么狼狽?!钡@些衣服都“不成樣子”,還不如林森浩在看守所里的藏青色夾克——這也是林森浩唯一像樣的衣服。
林尊耀依然害怕媒體,在二審之前拒絕了所有的采訪,也特意選擇遠離法院或復旦醫(yī)學院的住處。一審前他住在法院附近遭到了記者的堵截,“有些問題都是有惡意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p>
事發(fā)后,幾次見到林尊耀,他都只有一副表情:眉頭深鎖,嘴唇緊抿,垂著脖子,總是沒有合適的地方放自己絞在一起的雙手。
這一年半,他說自己孤立無助,“真的很茫然,我們都是農(nóng)村人,出了這種事真的不懂要做什么”,他反反復復表達對兩位二審律師的感激,“他們很好,我真的很感激,他們?nèi)フ覍<?,為我做很多事情?!?/p>
在上海的這幾天,林尊耀每個凌晨都會突然醒來,“無緣無故,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就在黑暗中靜坐著。至于吃飯,林尊耀好像感覺不到餓,吃幾口稀飯也就飽了。1米75的人,林尊榮看著哥哥從“原來有130多斤,到現(xiàn)在只有100斤左右”,整個人都變形了。
到上海的第二天,林尊耀去了看守所,這是事發(fā)后他第二次來這里。因為親屬不能會見犯罪嫌疑人,林尊耀就一言不發(fā)地在外面等著會見兒子的律師。
黃國強和妻子楊國華12月6日晚從自貢到達上海。黃洋生前的好人緣和不幸的遭遇,使他們在滬生活得到更多的照顧。黃洋同學的母親為他們提前找好了日租房,還開車去機場接他們,后備箱里放齊了包括碗筷、電飯煲、大米等生活用品。相比林家的清冷,聽聞黃國強他們來了上海,黃洋的同學們和過去一樣,陸陸續(xù)續(xù)都來看看兩位。每個人都和黃洋父母很親,和他們分享自己的近況,以至于他們能從黃洋父母這里了解到不少其他同學的情況,“小張過年后就要生孩子啦,你們還不知道?”
上海的餐館價格比老家高,四川人又吃不慣味甜清淡的上海菜,黃家人自帶了醬料,要自己做飯。黃洋父母都擅長烹飪,去年在上海時,每晚都有黃洋同學來吃飯,“就像做給黃洋吃。”黃洋母親包過五斤餃子皮,也鹵過七斤鳳爪,“孩子們吃飽了還想帶走?!庇泻⒆酉矚g吃她做的飯菜,黃洋母親就很高興。
黃國強決定步行去聽庭審。日租房在復旦大學醫(yī)學院附近的中山醫(yī)院旁,出門右拐30米的小紅樓,就是黃洋生前最后15天住進的重癥監(jiān)護病房。去年4月至今,黃國強在中山醫(yī)院附近待過的時間累計起來有三四個月。他和妻子楊國華有散步的習慣,已把徐匯區(qū)兜了好幾遍。一聽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在肇嘉浜路上,黃國強就知道怎么走。
二審前,媒體更多是圍繞黃洋父親黃國強的采訪,他的態(tài)度同一年前的一審一致:殺人償命,無法原諒。
12月8日二審當日,林尊耀低頭,雙手插在口袋里,一言不發(fā)跟在唐志堅律師身后,穿過層層圍堵的媒體,直接進入法院。10分鐘前,黃國強在法院門口接受了各家媒體的輪番提問。
二審開庭前,林尊耀躲在衛(wèi)生間哭了一會兒,“這一年來,往事一幕幕就想起來了,忍不住?!绷肿饦s比哥哥小10歲,他說,這事兒之前,從來沒見過哥哥哭。
白天的庭審過程中,黃洋母親一直靠在親戚身上抽泣。輪到中午休庭,她去儲物柜的包里摸出了速效救心丸?!翱吹搅稚凭拖氲近S洋”,當庭播放林森浩模擬投毒實驗的錄像,作為林森浩投毒過程的復原,黃母別過頭去,不敢看。
林尊耀也沒留心這錄像,他覺得這些對林森浩或許不利的錄像“很可能經(jīng)過剪輯”,他并不想了解。
庭審中,林森浩曾回避檢方問題,表示“說這個會牽扯到別人,我在(審訊)錄像里說了,可以看錄像?!绷肿鹨犅剝纱卧谕ド铣雎?,用方言提醒兒子“實話實說”。他希望“兒子將知道的都說出來”,他擔心,“他在我眼里還是個孩子,沒有什么社會經(jīng)驗?!睂徟虚L也曾制止了檢方的誘導性提問。
二審從林森浩闡述上訴理由開始,林森浩當庭提出了兩點意見,這是第一次庭審時沒有說到的:一是自己并無故意殺害黃洋的動機,僅是為了愚人節(jié)捉弄一下對方;二是有些事實需要向法庭進行澄清,主要是自己在投毒后曾數(shù)次從飲水機內(nèi)舀出混有毒物的水,并兩次接自來水對飲水機內(nèi)的水進行稀釋。
辯護方也圍繞林森浩所言,就關(guān)鍵性事實提出3點質(zhì)疑:林森浩并非主觀故意殺人;其次黃洋飲入的二甲基亞硝胺的劑量和濃度多少、能否直接導致被害人死亡的事實不清,客觀上無法完全證明本案毒物為二甲基亞硝胺;同時專家證人出庭,稱黃洋死于爆發(fā)性乙型病毒肝炎。
在庭上看到律師擺出幾個疑點并舉證,事發(fā)至今一年半以來,林尊耀第一次用“欣慰”形容自己的心情。
黃國強則感覺被潑了臟水,“黃洋身體很好,一點事都沒有,怎么會有乙肝!”對當庭變供的林森浩,他覺得“更不值得原諒,更不能原諒”。
林森浩說,自己最初沒有跟黃洋說出投毒的事實,是想看黃洋被“惡作劇”之后的反應(yīng)。林尊耀聽了很悲憤,他覺得自己兒子的惡作劇過火了。而黃國強感到了寒意,“他說看反應(yīng),就是想看拿黃洋做他的實驗對象。”
庭審分成了上午、下午、晚上三場,林尊耀只有在林森浩三次被帶入廳內(nèi)時匆匆打了三個照面。整個庭審歷經(jīng)13個小時,結(jié)束時,林尊耀看著林森浩被帶走后,頓覺精疲力盡,一下哭出來?!皟鹤幼x了這么多年書,我這么大年紀,兩年來卻要在法院相見?!绷肿鹨f這種痛心外人沒法理解,“就是在滴血。”
二審結(jié)果將會擇日宣判。這次庭審林尊耀覺得自己許多疑惑得到了解答,比如他一直懷疑對“毒殺”這一事實如何進行科學認定。
二審后的黃國強更憤怒了,更無法原諒林森浩當庭變供的行為,但律師提出的焦點問題和林森浩的言行并不讓他意外,“為了脫罪,一定會有一些方法的。”
辯護律師曾向記者表示,對此案的科學鑒定越來越成為焦點,“這以后可能就變成一場專家間的爭論?!?/p>
黃國強的心被懸得更高了,他開始像林尊耀在庭審前那樣,不斷向周圍人解釋醫(yī)學問題,“口腔的血管是最多的,即使黃洋只喝了一小口,經(jīng)過口腔也是很快就進入血液了?!?/p>
黃洋去世之后,榮縣籍上海律師劉春雷聯(lián)系了黃國強,表示愿意免費為黃家代理此案。一審時案子的調(diào)查和起訴工作,都由檢方完成。二審前后,黃家代理律師劉春雷除了通知法院相關(guān)事宜,也給了黃國強一些鼓勵打氣的話,比如“法院會公平的”。
黃國強變得越來越緊張,他試圖通過另兩條最高量刑為死刑的條款找到能判林森浩死刑的理由:盜竊危險物質(zhì)罪及投放危險物質(zhì)罪?!八€有一個故意殺人,三罪并罰,必須死刑?!彪m然這些都未有被檢方和辯護方列入考量范圍:數(shù)個犯罪行為,僅成立一個罪名的犯罪形態(tài),選較重罪行量刑。
“我相信法院會公正的。”他反復地說,像是重復多了,自己和來訪者就能更相信。
黃洋在復旦讀了8年書,但黃國強第一次到上海是去年4月3日。前一天晚21:50,黃國強接到黃洋師兄的電話:“黃洋可能要換肝,您盡快來上海吧。”黃洋當晚因肝功能損傷入院,次日轉(zhuǎn)入重癥監(jiān)護室。
2006年下崗后,黃國強通過黃洋高中化學老師介紹,在自貢榮縣中學做巡查學生宿舍的宿舍管理員,“老師們都喜歡黃洋?!彼薰芄ぷ魇前凑杖战Y(jié)算工資的,缺勤、半勤都不計工時,當晚黃國強巡查宿舍直到23:30結(jié)束,才離開。
12月8日,黃洋父親黃國強抵達上海高院。當日,“復旦投毒案”在上海高院公開開庭二審。圖/CFP
重慶飛上海的廉價航空的價格是自貢飛上海的一半。黃國強3日從自貢轉(zhuǎn)車至重慶江北機場,乘坐下午17:35的航班,兩小時后落地上海浦東機場。他從機場二號線換乘地鐵,直到晚上23點,黃國強到達中山醫(yī)院。第一面很短暫,黃國強只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玻璃窗外看看黃洋。
出中山醫(yī)院大樓,西行不到300米,由醫(yī)學院路進入福慶路,便到達復旦醫(yī)學院西區(qū)。凌晨過后,便宜的小旅社已打烊,同學帶著黃國強進了西區(qū)20號樓421室,那是黃洋和林森浩的寢室。
那晚,寢室里只有林森浩和黃國強,兩人話不多。林森浩問了黃洋的情況,黃國強說看起來很不好。黃國強想起前天和黃洋通電話,黃洋說身體不舒服,他問黃洋吃藥沒,黃洋說吃了藥,但不想吃飯,回想起來黃國強覺得“心里頭挺難受的,一人在外也沒有人照顧,寢室里面也沒有人。”
直到在庭審中聽到林森浩供認投毒事實后,黃國強對林森浩的恨意直接了起來。雖然在警方批捕林森浩后的半年里,黃國強對媒體克制自己的情緒表達,表示自己對林森浩沒有偏見,可對那個晚上始終不能釋懷,他喃喃自語說,“如果當時知道是他,我肯定沖上去揍死他?!?/p>
林森浩用害怕和愧疚形容自己當晚見到黃國強時的感受,“想起他(黃洋)父母就更覺內(nèi)疚,老是想起他父親那淳樸的樣子。黃洋是很無辜,我對不起他和他父親?!?p>
林森浩父親林尊耀走出法庭。圖/CFP
從第二天開始,黃國強每天都在病房門口守著,醫(yī)院規(guī)定家屬只能在下午三點半探視,黃國強說守著也是白守,但可以第一時間知道黃洋的情況。黃國強說,好像看到兒子望著自己流淚,他接通監(jiān)護室外的電話,對黃洋說:“堅強點?!?/p>
林森浩在二審時出現(xiàn)兩次情緒失控。在提及去醫(yī)院探望黃洋時,林森浩說他看到黃洋躺在病床上,隔著玻璃窗對他和同學們微笑。說的時候林尊耀開始啜泣。隨后林森浩被問及,有什么想對黃洋父母說的,他突然痛哭,長達兩分鐘,無法作答。
4月7日,黃洋開始鼻腔出血,血氧飽和持續(xù)往下降;他身體的抽搐越來越劇烈,為防止抽搐,黃洋的手和腳都被綁在床上。黃國強給黃洋大姨打了電話,讓她帶黃洋母親楊國華來醫(yī)院看看黃洋。楊國華暈車,很少出遠門。次日,黃洋陷入昏迷。
病情惡化得非???,中山醫(yī)院一度陷入束手無策的境地——沒有人想到是中毒。直到9日,黃洋的師兄收到來自黃、林第三位室友的短信,提醒注意化合物N-二甲基亞硝胺,黃洋突然惡化的病情使他想起了實驗中的大鼠,這種猜想很快得到證實。
4月11日,林森浩被警方帶走,并很快承認了投毒的事實。
16日下午,黃國強用黃洋的微信號在幾個關(guān)心黃洋的微信群發(fā)出了一條四川話語音:“關(guān)心黃洋的朋友們,黃洋已經(jīng)離開我們了?!备改缚粗t(yī)生一個個拔去黃洋身上管子,和黃洋告別。
也就在這天,林尊耀也第一次到達上海。
林尊耀曾以為自己接到了詐騙電話,當電話里的女老師說林森浩出事時。他“嗯嗯啊啊”幾句后就掛斷了。就像在村治保大隊的弟弟提醒他的那樣,那些說“外地的兒子出事了,已被警方帶走”的,多是騙錢的,林尊耀有點懷疑。十分鐘后,老式直板手機的熒光屏上再次顯示一通來自上海的電話。這次來電者自稱是復旦大學保衛(wèi)處處長張陽勇,“剛才那位女老師說的是真的,你應(yīng)該到上海來一趟?!敝劣诰売?,對方表示不便告知,先來上海一趟。
林尊耀在復旦大學訂好的賓館里見到了校方。校方只清楚表達了基本事實:林森浩被查明對同寢室室友投毒,已被警方帶走?!爱敃r真的是”14個月后,在廣東汕頭市和平村治保大隊,弟弟林尊榮的辦公室里,林尊耀抱著腦袋,努力想向《中國新聞周刊》形容當時的感受,“天塌下來一樣,幾天都無法吃飯?!彼粩嗾f自己不善表達。
林尊耀認定是警方弄錯了,“經(jīng)常能在報紙上看到的,冤案很多的。”他決定請律師。
經(jīng)上海市潮汕商會推薦,林尊耀與上海聚成律師事務(wù)所的周波紅、江沁洪律師簽訂委托協(xié)議。商會告訴他,周律師今年65歲,曾代理多起重大案件,與商會關(guān)系較好。在第一次會見林森浩后,律師告訴林尊耀:“你兒子已經(jīng)承認了,能保住命就不錯了?!敝?,林尊耀與兩位律師摩擦不斷,周、江兩位律師認為證據(jù)鏈完整,堅持按罪輕辯護,他們告訴林尊耀,最多就是“死緩”。林尊耀則希望無罪辯護,他認為此案疑點重重,黃洋可能并非死于林森浩所投毒物。雙方矛盾升級,以致在一審開庭之前一周,辯護人資格在24小時內(nèi)曾兩易其主。
林尊耀所堅持的疑點,很多來自網(wǎng)絡(luò)上的議論。案發(fā)后,關(guān)于黃洋的死因、林森浩的作案方式,曾一度引發(fā)網(wǎng)友長久關(guān)注,人人都成了福爾摩斯。面對檢方給定的案情分析,網(wǎng)友們更愛挑戰(zhàn)其中的疑點。他們聚集在百度貼吧、天涯論壇等地發(fā)表個人觀點。林尊耀也就此給一審律師發(fā)短信:“請求排除非法證據(jù)。對于二甲基中毒的現(xiàn)狀國際專家有多年研究結(jié)論。聽說網(wǎng)絡(luò)上有專家在‘林森浩吧登了有關(guān)文章作闡述?!币灿胁痪呙木W(wǎng)友將黃國強的電話號碼告訴林尊耀,提醒他快去道歉。
林尊耀始終不喜歡上海,他怕來上海碰到的是和林森浩永別。去年至今,除了兩次庭審時的幾次照面,林尊耀從未再見過林森浩,那些他想問兒子的問題,亦無從解答。
可事發(fā)后,替兒贖罪的十字架,從此就被套在了林尊耀脖子上。
林尊耀在上海乘地鐵時,總會站在面對車廂連接處的角落,他自覺會被旁人認出來自己是復旦投毒案嫌疑人的父親。有時候坐在小飯館里,他感覺周圍人的眼光都帶著探究的意味,直直地指向他。有時,林尊耀甚至跟弟弟林尊榮說不吃了,轉(zhuǎn)身離開。
回家之后,林尊耀盡量少出門,他怕人議論。除了親人,少有人同情他很可能即將“喪子”,更多的是,“那個會讀書的林仔殺人了。”林家本族人對此事的同情也已經(jīng)逐漸轉(zhuǎn)為不滿,“畢竟是臉上無光”。
這一年多來,林尊耀不是獨自思索案情,就是看電視,餓了才吃飯,不餓就不吃。他只看新聞和科技欄目。有時候在家里悶得難受,林尊耀就在和平村中花園坐一坐,然后繞到和平鎮(zhèn)和谷饒鎮(zhèn)交界的谷饒路口走一圈——那里認識他的人少。
至一審宣判前,林尊耀往返粵滬十余次——林尊耀已記不清具體的次數(shù),有幾個月是月月往返,都是紅眼航班或者長途大巴,這樣可以省點錢。每一次他都希望從律師那里獲得更多的信息,卻總是空空而返。
去年4月后,黃國強暫停了在榮縣中學的宿舍管理員工作。“沒心思,有時也會接到法院通知,突然就要去上?!?。黃國強往返川滬八次,為了處理黃洋后事,還有和復旦大學溝通賠償事宜。黃國強要求復旦為自己未能保管好劇毒藥品負責,黃家不能接受復旦說這是兩個成年人之間的事:“那幾千塊錢(學費)交給你們學校,你們就是有責任啊,你們就是代表父母管好他們的?!彼麑Α吨袊侣勚芸繁磉_了不滿。復旦方面表示,等檢方判定責任后,校方將承擔起應(yīng)付的責任。但雙方就補償方案始終未能談妥。黃家也就不大來上海了,“上海是個傷心之地”。
“公道”就是“殺人償命”。判處林森浩死刑。
2014年2月18日,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于一審認定林森浩犯故意殺人罪,判處其死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一審判決后,林森浩委托辯護律師提起上訴。
一審宣判的下午,林尊耀接到了唐志堅自薦的電話,覺得“他令人信任”,在兩小時的交談后,林父選擇唐志堅為二審代理律師。唐志堅后邀請“念斌案”的參與律師斯偉江加入。因為案情在全國范圍的巨大反響,此案的代理律師成了“香餑餑”,一審前林尊耀就接到近十個提出愿意免費代理的律師電話,據(jù)稱,一位北京年輕律師向林家苦求代理資格,直言:“我要的是出名,求你給我這個機會?!?h3>父親缺席的成長
自貢榮縣分成了舊城新城,黃洋家在舊城,離古城街農(nóng)貿(mào)市場不遠,這里是一排大雜院舊房改造后的矮樓房。黃家住在一家油米香料鋪左側(cè)單元,七十平方米的兩室一廳,還有一個小隔間,上世紀90年代風格的簡單裝修。這棟樓毗鄰榮縣最熱鬧的西街,他們從黃洋小學畢業(yè)后搬來,一家人在這里住了17年。
從外公家搬進樓房的這年,黃國強也才將工作從百里外的內(nèi)江市簡陽縣調(diào)動回了榮縣。黃國強和楊國華從異地戀到婚后分居兩地13年,僅通過書信或單位上的電話往來。母親是黃洋童年時唯一的陪伴,數(shù)月返家一趟的黃國強讓小黃洋感到生疏:“不許上我媽媽的床,你睡沙發(fā)!”
1997年黃洋進入初中,黃國強從國有的農(nóng)業(yè)局調(diào)到私營的榮縣鹽廠,鹽場在距家一個多小時車程的長山鎮(zhèn),可以每周末回家了。三年后,榮縣國企改制,黃國強和楊國華同時下崗。黃國強轉(zhuǎn)去鹽廠當無編制的工人,三班倒,只有輪上九天一次的中休才能回家一天。
中學時代的黃洋每天晚上7點離家到中學晚自習,9點結(jié)束后回家繼續(xù)讀書。碰上父親回家,互相問好,彼此話都不多。黃國強望子成龍,偶爾坐下來和兒子聊天,都是圍繞兒子的學習,除了讀書這個話題,父子倆似乎沒有什么好多說的。
說起自己是中專畢業(yè),黃國強有點不好意思,自己“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堅信讀好書、考上好大學,就能改變家庭現(xiàn)狀。黃洋一直成績優(yōu)秀,從不用父母操心學習,而關(guān)于教育方式,都是楊國華一手操辦。父子間“談?wù)剬W習的情況”,越來越像固定的日常問候。
這些寡淡的相處,讓黃國強對兒子的記憶也變得支離破碎。
黃國強參加過黃洋幾場家長會,從小學到高中的都有,回想起來,他記得每次都挺驕傲:“每一次去開家長會,都說(黃洋)好,都說挺努力的,成績挺好的。高中初中老師都說過有時候粗心,后來他都改正過來。”
林尊耀五個子女中,走得最遠的是林森浩,最出息的也是林森浩。
林尊耀參加過一次高考。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林尊耀讀書時科科優(yōu)秀,數(shù)學拔尖,但高考時“只剩下十天的時間復習”,最終因差三十多分落榜。林尊耀的父母都“沒什么文化”,他因擔心復習“要交費用,還要脫產(chǎn)”,不愿意再考。由此失去了唯一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如今,林尊耀還會羨慕地談起以前那些班上成績比他“差得很遠”的同學,考上大學后在外工作,離開了經(jīng)濟逐漸衰退的和平村,他嘆口氣,“我自己命不好”。
改革開放后,林尊耀在當?shù)匾患宜綘I的磁帶廠做技術(shù)人員,妻子開始收廢品?!澳嵌螘r間啊,沒有我老婆拼命幫忙,單單能維持生活好一點,不可能建房子什么的?!?0年代末,林家用大部分積蓄在宅基地上蓋了新房,隨后磁帶廠倒閉,林尊耀失業(yè),妻子因身體原因,也不再繼續(xù)收廢品,全家靠一間自家屋開辟出的小賣部維持生計。“本來像我這樣的家庭,后面的經(jīng)濟收入不是那么好,我還是能撐下去,孩子長大也能找到工作,就不用操心那么多。現(xiàn)在大兒子發(fā)生這種事情,整個家里都崩潰了?!绷肿鹨珜Α吨袊侣勚芸氛f。
潮汕重商,和平鎮(zhèn)的教育風氣不濃,教育質(zhì)量也不高,林家卻是個例外。林尊耀對讀書的寄托更加放在了子女身上。林尊耀覺得那些批評他家庭教育的人都“太惡意”,“說實在話,我孩子相對來說多一些,我兩個女兒都是在教書,我兩個兒子也是讀大學”話說到這里,林尊耀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表達對那些質(zhì)疑的反駁。
沿著中國多數(shù)村鎮(zhèn)尖子學生的道路,在和平中學讀完初中,林森浩高中考進汕頭市重點潮陽中學,從此離家求學11年。
林森浩讀書出色,安靜寡言。林尊耀很為這個兒子感到驕傲,“他這個人,心地很好。自從讀書,每個學期都是只有老師表揚他。我也是很放心他,他也不想和人家打架吵架。學習也很用功,從來不要我操心?!?/p>
和黃國強一樣,林尊耀若不和兒子聊學習,幾乎無話可說。
林森浩在一審后接受了《新京報》采訪,在表達對父母的歉意時,他說“我和父母之間缺乏如何做人的討論,我很對不起他們,他們在我身上有一定寄托,因為我念書優(yōu)秀。我真的對不起父母。”
二審現(xiàn)場,林森浩用“空”來定義自己,“我沒有價值觀”。在總結(jié)陳詞中,他再一次提到這一點,“當我還在自由世界里的時候,我在思想上是無家可歸的。沒有價值觀,沒有原則,無所堅守,無所拒絕。頭腦簡單的人生活在并不簡單的世界里,隨波逐流,隨風搖擺,兜不住的迷茫。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對我而言,是很不清晰的?!?h3>父親的記憶
林尊耀能敘述清的關(guān)于大兒子的日常生活并不多,這一年他的記憶力差了很多,與人交談時不時出現(xiàn)空白和重復?!敖?jīng)常問完的話,幾分鐘后又問一遍?!彼牡艿芰肿饦s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近十年來,林尊耀對林森浩印象最深的片段,就是他暑假回家,幫媽媽從村西將載著沉重廢品的小板車推到村東,路中經(jīng)過練江上的石板拱橋,一個費力前行的上坡,和一個緊抓車把的下坡?!八赣H一想起這個兒子就哭?!绷稚颇赣H患有類風濕心臟病,因為家人相瞞,她至今不知道兒子已被判處死刑。只知被公安局帶走,一切懸而未決。記者采訪也被請求不要進入林家,怕記者的言行刺激到林森浩母親。
離家求學的林森浩一個月往家里打一兩個電話,電話聽筒落在父親手里的時間并不多。在這不多的交談里,這幾年最讓林尊耀欣喜的消息有三件:保送復旦讀研究生;簽約廣州中山醫(yī)院工作;還有,拒絕病人的紅包?!拔腋f,你做得對,以后做醫(yī)生起碼有點醫(yī)德,有點良心,他這點做得到,我覺得很欣慰。”
林森浩大概不知道,自己性格中的正直與勇敢,是足以讓林尊耀驕傲與欣喜的地方。林森浩描述自己從小到大最高興的事,就是“自己努力取得成績,讓父母高興的時候。”
林尊耀也從不知曉,關(guān)于兒子在大學里的生活和遭遇。他只知道“林森浩經(jīng)常是班里的干部。到中山大學,是學術(shù)部的部長。到復旦去,他是學生會的副主席什么的?!绷肿鹨x書時也曾是班級干部,“學生干部”的標簽,代表著“聰明”“努力”“同學關(guān)系好”,意味著無須父母掛心。
林尊耀很早就希望會念書的林森浩學醫(yī),這是鐵飯碗,也是一家人的希望。時隔9年,他依然清楚地記得兒子高考總分是781分,他還能清晰敘述填報志愿時林森浩未依據(jù)他意見的遺憾:父親希望兒子報考中山大學臨床醫(yī)學五年制,但是林森浩堅持選擇臨床醫(yī)學八年制,之后因分數(shù)不夠而落到了第二志愿醫(yī)學影像。
他偶爾想,如果林森浩在中山大學讀的是臨床醫(yī)學,會不會就在中山大學直升碩博,而不是去復旦大學?!耙粋€孩子到上海去讀書,就這樣丟在上海了?!绷肿鹨ε聝鹤釉僖不夭粊砹恕?/p>
同樣的,黃洋出事后這一年,黃國強的記憶力也越發(fā)差了。關(guān)于黃洋的記憶他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片段,從不連貫。每晚臨睡前,他嘗試著為自己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回憶,能想起來的黃洋,都是小時候的樣子。比如他反復想起黃洋高中時,他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給晨讀的黃洋做早飯,到了六點半,他就喊黃洋吃飯。
2005年黃洋離家到上海上大學,和家里基本保持著一周一次的通話頻率,多數(shù)也是楊母親國華在跟兒子嘮叨。大學的醫(yī)學課程,父親聽不懂,兒子也懶得說,默契地避而不談。彼此間只剩下偶爾問幾句生活和身體,“我們知道他時間忙,通話時間長了他也要忙他的事情,都是精簡的幾句話問了,聽了就比較安慰了,他報喜不報憂?!眿寢尰貞浾f。
大概脫離了小城去往大城市,獨自求學的男孩子都是這樣,黃、林二人都不曾與自己父親認真交談,父子間的話題也越來越少。
每年寒假回家,黃洋在家待著的時候也不多,走親訪友,還有兩天陪楊國華上街兜兜。少了學習情況這個話題,黃國強和黃洋更沒什么可聊的,父子倆坐在24寸電視機前,有一搭沒一搭點評著電視節(jié)目。除此之外,好像所有的話,黃洋和母親都說完了。
楊國華獨享了太多關(guān)于黃洋的記憶,黃國強卻無從參與。楊國華在懷孕時候因為備好了許多女孩的衣服,兒時的黃洋常被打扮成姑娘的模樣?,F(xiàn)在,黃國強只記得那時的黃洋“衣裳都挺鮮艷”的,具體什么模樣,要看照片才能想起來??伤艾F(xiàn)在也不大去看相片了,看了就傷心”。楊國華則不是,她拉著記者一張張地翻看黃洋小時候的照片,絮叨那些往事??粗f著,她再次哭起來,氣喘得厲害,就去拿速效救心丸。
每天早晨傍晚,黃國強和楊國華都要在榮縣散步。但現(xiàn)在散步,他們都找清凈的小路走,比如山上的水庫。榮縣很小,走幾步就是熟人,他們怕被問起:“黃洋的案子結(jié)了么?兇手被懲罰了么?”之后,對方往往忍不住還要感慨一句,“多好的孩子啊!”
如今,黃國強和楊國華盡量避開有關(guān)黃洋的話題,一旦挑起,常以“他在美國讀書”收尾。美國在哪里?黃國強并不知道,但他心里覺得一旦去了這個富強的大洋彼岸,就很難見面,黃洋也會忙得沒什么時間通電話。大概就像現(xiàn)在這樣,杳無音訊。
林尊耀和黃國強同歲。明年就到了“六十耳順”之年?!岸槨钡囊馑悸牭眠M不同的意見,或清楚理解所聽之言。
即使他們關(guān)于兒子的記憶簡陋單薄,但父子間天然的血脈相連使倆人都篤定相信,并一遍又一遍對自己和外人強調(diào):“我是最了解我兒子的,他從不與人結(jié)怨?!?/p>
卻是這場悲劇,給了父母一個更多地揣摩、了解成年后身在異鄉(xiāng)兒子的機會。
黃國強后悔,楊國華愧疚,可分居兩地的日子無法重來?!敖逃优欢ú灰獌傻胤志??!秉S國強忍不住叮囑來探訪他們的人,“有母愛沒父愛?!蹦菚r,他雖然知道兒子有話不愿對他說,但黃國強以為那不重要,他依舊了解自己兒子,不了解的不過是大學的學習內(nèi)容,直至意外發(fā)生。
在黃洋宿舍里,楊國華一邊整理衣物一邊哭,她看著黃洋把“鞋子一雙雙洗干凈放在鞋盒里,都扣上,衣服有兩套西裝。西裝掛得筆挺整齊,領(lǐng)帶都掛在上面。哪有男孩子弄得這么好的?!彼l(fā)現(xiàn)兒子比他們記憶中的更優(yōu)秀懂事。
楊國華把黃洋的一些衣物打包帶回了家,“留個紀念”,也是多年簡樸生活的本能,“洋洋的衣服都是棉的,都挺好的?!?/p>
這些衣服現(xiàn)在被黃國強穿在身上,從夏到冬天,印著星際寶貝的白色T恤、黑色運動褲、水磨牛仔褲、棉襯衣、灰色運動鞋或者紅白運動鞋“黃洋個子沒我高,也沒我胖?!彼貞浾f?!安粚Γ逼拮釉谝慌约m正,“他上大學又長高了一厘米,你們差不多。”
復旦大學醫(yī)學院13號實驗室7樓的布告欄里,黃洋的系主任貼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字條。圖/IC
黃國強現(xiàn)在用的手機也是黃洋生前的,他沒有刪除里面的通訊錄,還時常翻看黃洋微信里朋友圈的更新,也接管了黃洋的微博賬號。這次事件之后,黃國強認識了不少黃洋的同學,他們都對這對夫婦盡力施以援手。黃國強和他們聊天時,一定會問兩個問題:黃洋在學校是怎樣的人?黃洋和你們的關(guān)系如何?
如父母親想象和期望的,同學們向他們描述了一個積極向上的、樂觀、開朗、勤奮、聰明、友善的黃洋,這些贊揚后還附帶了一個個具體的故事??牲S國強了解得越多,他想知道的就更多:“很多事都沒擺(說)啊,像大二有一次,(他們說他)吃飯都成問題,沒有錢了。可我們每次問他有沒有錢,他都說有錢唉,這些都是聽他同學講的?!秉S國強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他發(fā)覺自己離兒子近了一些,“可這些了解有什么用??!”他擺擺手,不愿多談,“平時他好多都不怎么跟我們說的?,F(xiàn)在聽到,聽到心里面挺難過的?!?/p>
在上海陪伴黃洋父母的同學們,總找些新話題與黃洋父母聊。好幾個學生物或醫(yī)學的同學研究生畢業(yè)后都進入了公司工作。“讀了這么多年不行醫(yī)不可惜么?”父親問?!安豢上О。疽餐玫?。”
黃洋原打算碩士畢業(yè)后也是入職上海的商業(yè)公司,但父母希望黃洋畢業(yè)后回四川行醫(yī),分擔家中壓力?!八麨榱宋覀兏改竷蓚€,把他自己的打算、把他的奮斗目標都舍棄了,就不去朝這方面奮斗了,都考慮我們的事情?!秉S國強覺得內(nèi)疚。黃洋面對行醫(yī)可能帶來的壓力,以及自己對商業(yè)的喜愛,內(nèi)心的糾結(jié),在此之前父母并不知道,只欣喜獲悉黃洋在直升博士的考試中獲得第一,并愿意回川從醫(yī)。
“聽到同學說這個我們都挺難過的。每次問他的時候,他都不講他心里面的困惑的,也都不知道他想家里面想得那么深?!秉S國強說。
那些過去他所不知道的,在這一年半里,一個個被他人的敘述填滿。但黃國強最想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是他自己填進的:黃洋與他人相處友善,大家都喜愛他,為什么會遭人投毒?
若是找不出為什么,“洋洋就是冤死的了?!?/p>
林尊耀也想要知道“為什么”,卻始終是無從得知。更沒有人告訴林尊耀,離家11年的林森浩經(jīng)歷了什么,成年后的林森浩是什么樣。去年4月份在上海時,林尊耀接觸到一些林森浩的同學師長,但他們沒有過多談?wù)摿稚疲皇恰罢f些安慰的話”。他們突然和林森浩變得陌生了,都極力避免談及林森浩。林尊耀那些未知的疑惑,亦無法從外人口中填補。
對林森浩最為全面細致的分析和描述,來自媒體的報道,報道中描述林森浩的性格具有光明和灰暗的兩面,這個離家少年“故鄉(xiāng)淪落為異鄉(xiāng),甩不脫異鄉(xiāng)的林,逐漸用‘悶騷來定義自己,他引用書本上看到的段落來解釋這個詞:‘生活使其有太多的郁悶,而生活本身及其自身習性卻又阻止了其正常吶喊出來,于是,不正常的發(fā)泄就出來了,這就是所謂的悶騷。”
事實上,林森浩在中山大學的五年過得并不愉快,所以他選擇逃離廣州,北上復旦大學,是因為“本科時不快樂,雖然也有好朋友,但周圍人情味太少。在復旦兩年多,很順利,和周圍的人關(guān)系不錯?!绷稚圃鴮γ襟w說。
這個高中時期的優(yōu)等生光環(huán),在全國一流的大學里逐漸丟失了保護色。林森浩五年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都集中在了網(wǎng)絡(luò)上,在中山大學的“博濟論壇”上,他用一個賬號總共發(fā)表了458個主題、13777個帖子,他在其中傾瀉來自人際交往的挫敗感,特別是與異性交往的不順。2008年的冬天,他概括自己:“有誰會喜歡我這個人?丑男第一、手無縛雞之力、木訥、迂腐、時代的落伍者?!边@些自卑、挫敗感夾雜著驕傲的內(nèi)心,網(wǎng)絡(luò)上的林森浩,為自己塑造了沉默、冷感的外殼,他的本科同學,也很少窺見他內(nèi)心的虛弱。
但林尊耀不接受那些通過林森浩網(wǎng)絡(luò)言行做出的性格分析,他斥責這是別有用心的斷章取義。即使林森浩曾意識到自己的心態(tài)問題,并曾坦言,“我本身也是這種人,也給過很多人不舒服的感覺。”
林尊耀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去年2月,林森浩母親因心臟病病危住院,林森浩從上海連夜趕回廣州,全家人只有林森浩沒哭,只是“呆呆地看在那里,淡淡說了一句‘唉,一輩子都要服藥了,臉色表情里都看不出來痛苦?!彪x開時,林森浩把攢起來的打工和獎學金兩萬塊全部留給了母親,“想都想不明白這個孩子。(回去時,)他坐車到廈門,到廈門買火車票買站票,一路站回了上海。”林尊耀知道兒子為母親心痛,只是表達不出來。
“他這個人是很有同情心,很善良的?!绷肿鹨春廾襟w形容自己的兒子冷血又無情??伤犝f到所有關(guān)于林森浩的正面描述,除了廣為媒體引的“林森浩在汶川地震捐了八百元”,就是他早知道的林森浩本科時期的幾次獻血。
能夠敘述林森浩善良的人似乎不多。
林森浩從小學到高中的同村發(fā)小林鑫源,有著比林森浩更為內(nèi)斂的性格,他堅持相信林森浩是個善良的人,可他的記憶也無法同《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分享,“就是這么多年的感覺?!?/p>
直至一審時聽到林森浩當庭承認投毒,并在二審辯護律師唐志堅的反復解釋下,他才逐漸相信投毒這一行為是確實存在。但對于故意殺人,林尊耀說“到死也不會相信?!?/p>
一審宣判了死刑,媒體形容林森浩表情“漠然”。他為兒子辯解說,是因為震驚到呆滯。林森浩后來接受采訪時,也解釋自己聽到死刑時那一刻的表情,是因為尚未“反應(yīng)過來”,他說自己的性格是“一不安,我的臉就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整個庭審過程,他都沒敢回頭看一眼林尊耀。
這一年多來,林尊耀瘦到顴骨如刀削,有時候他會哭,一邊捶打自己的胸膛,一邊自言自語:“養(yǎng)了這樣的孽子,不如給車撞死了,一下子就過去了最苦的是老婆,收破爛,養(yǎng)他讀書,讀了這么多書,得到這樣一個結(jié)果?!?/p>
更多的時候,林尊耀在反復咀嚼林森浩捐款、獻血、孝順母親的故事?!八L這么大,他的性格為人,我作為他父親我非常了解?!?/p>
黃國強亦是如此,他相信自己絕對了解黃洋的性格為人,他不能讓黃洋冤死,他想要找到答案。
林森浩“開愚人節(jié)玩笑”的供述讓黃國強憤慨,這個理由太輕薄,實在不把自己兒子的命當一回事。
對于外界猜測的原因:兩人因生活瑣事,比如是否要分擔飲水機費用而結(jié)怨;或者黃洋平時總喜歡和林森浩開玩笑,言辭苛刻招致怨恨,黃國強也激烈地否認。即使他心里明白這不會是空穴來風,卻仍試圖解釋,“我們平時也跟黃洋說過,你愛開玩笑可以的,但是也要注意玩笑的對象,有些人開不起玩笑,你就不要跟他開玩笑。黃洋說知道的。如果他知道林森浩開不起玩笑,他就不會開玩笑?!?/p>
在一審宣判后這一年,他逐漸思考出了唯一的解釋:“只有是嫉妒,嫉妒才會生恨。”多年來,只要中午得空,黃國強就要看《今日說法》欄目,這是一檔每期講述一個案件的普法欄目?!凹刀噬抻泻芏嗬?,很多刑事案都是這樣的?!彼秸f越激動,這些是他這一年來夜夜所思的結(jié)果。
黃國強聽同學說林森浩與導師關(guān)系不和,推測林森浩其實也想讀博士,但是因沒有導師接收,只好出去工作。他又看到有報道說林森浩找的工作并不理想,感覺一定是黃洋讀博一事的順利,招來了林森浩的妒意。
“他的作案動機是嫉妒生恨,如果是其他矛盾,我們黃洋會主動避讓的,會主動搬出寢室的。”黃國強一一駁斥其他可能的動機,“他那么狠毒,怎么可能是開玩笑?!笔聦嵣希坏伴_玩笑”的動機被接受,林森浩便不是主觀故意殺人,就不大可能再采用死刑的量刑方式。
林森浩在二審時,否認了這些猜測:自己并不嫉妒黃洋;考慮自己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主動選擇的不讀博;若是讀博,一位孟姓教授已表示愿意接收。律師還稱林森浩成績更好,曾獲國家獎學金,發(fā)表八篇核心論文。
黃國強認為,“這都是狡辯?!?/p>
但不管如何強調(diào)林森浩的失意與黃洋的得意,“嫉妒生恨”的說法依舊不足以讓黃國強自己信服,“還是不知道為什么”。
他依然困惑,分屬不同專業(yè)的黃洋和林森浩并未曾產(chǎn)生過直接競爭關(guān)系,“你沒有必要把人致死?。∧悴灰刀饰尹S洋嘛,造成這個問題,也不是我黃洋給你造成的!”
黃國強覺得林森浩太“狠毒”,“如果他不狠毒他就不會用劇毒藥品給我兒子下毒,如果他不狠毒就不會用這么大的量毒死我們黃洋。如果他不狠毒,就不會幾次去看黃洋都不主動坦白說出來?!睓z方也指證,他隱而不報,行為惡劣。
二審中,林森浩被檢方提問為何不坦白時,他的解釋是,因為懦弱、害怕,自己一直在逃避自首,否則“書都白念了”。
二審庭審中,林森浩、黃國強、林尊耀和辯護律師,罕見一致觀點是:黃洋和林森浩二人并無不和,也無“生活瑣事結(jié)怨”一說。檢方以“因生活瑣事與黃洋關(guān)系不和,心存不滿”歸為林森浩的動機,在兩次庭審中都遭到林森浩本人否認。可二審中,檢方依舊不支持林森浩作案動機只為“惡作劇”的說法。
二審辯護律師要求以“故意傷人”或“過失致死”對林森浩定罪。
“開玩笑”的說辭林尊耀也無法完全接受,他不能將自己印象中的兒子與這種行為聯(lián)系在一起。
“他不是這種人啊,我總是想不明白,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件事情?!绷肿鹨诖徃呐泻?,自己能去監(jiān)獄里親口問林森浩“為什么?”“為什么你會鬼使神差的,沒想清楚后果就做了?”
二審辯護律師用“更像他的父親”來形容林森浩。
林尊耀性格執(zhí)拗,林森浩也繼承了這個特點。二審前公布的林森浩親筆道歉信中,仍提到是“開玩笑”。這被黃國強視作沒有悔改之心,“一直在為自己狡辯。信的口氣也不像是他本人的,有點像是律師的口氣。”
“林森浩并不是沒有道歉,他不是冷血殺手。他只是不善于表達,沒有激烈的肌肉行動上的表現(xiàn)。很明顯,4月18日的時候(此前當庭播放了當天的審訊視頻)他長時間哭泣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黃洋已死。等到黃洋死后,他整個人已經(jīng)空白了。還要如何表現(xiàn)悔意呢?他只是不會跪在地上哭泣而已,他更像他的父親?!鞭q方律師為林森浩辯解。
在黃國強看來,林森浩錯過了幾次可以說出真相的機會。林尊耀也錯過了一些可以道歉的機會。但他并未期待林家的道歉,他只要法院公正的判決。
在二審前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黃國強說怨恨只針對林森浩,“我不怨恨他的家人?!?/p>
但除了兩條短信,在一審后的3個多月間,林尊耀沒有試圖找黃家道歉,也錯失了獲得諒解的最后機會。
案發(fā)至今的六百余天里,黃國強和林尊耀只在上海浦東新區(qū)塘橋的一個小賓館見過一面。
今年2月18日,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宣判林森浩死刑。三天后, 由某都市報記者引路,林尊耀和弟弟林尊榮前往黃國強夫婦居住的小賓館道歉。
這一次短暫的會面以“被騷擾”報警而結(jié)束,林尊耀曾試圖以拍肩的方式表達安慰,被黃國強擋開。如此反復,一方哀求,一方推離。林家人讓黃家人想到黃洋臨死和死后的模樣,“黃洋在醫(yī)院渾身都插滿管子,還有死后的那個樣子,我們黃洋太慘了。”除了恨,黃國強沒有其他的情緒。
林尊耀的來訪,被他視作“一個沒有誠意、作秀式的道歉。”而對方表示的“不該開這個玩笑”,“玩笑”二字更加戳傷了黃家人。黃國強對記者隨行更感到憤怒,“庭審前不來,判決前不來,直到判了死刑才來,就是為了給他兒子保命?!?/p>
而林尊耀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想去找黃洋父母溝通的念頭,是被一審時的辯護律師嚇跑的。一審律師駁斥他:“你拿什么去找他?你現(xiàn)在沒有一兩百萬拿到他那邊去,他發(fā)起性子來打你你都不敢還手?!绷肿鹨慌卤淮颍惨欢ú贿€手,但“百萬”,嚇到了他。
隨著網(wǎng)友們持續(xù)不斷的對案件推理,林尊耀的疑惑開始增多:黃洋到底喝下了多少飲用機內(nèi)的水?林森浩究竟投了多少毒品?黃洋是否是因為自己的身體機能誘發(fā)了死亡?他開始期盼二審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道歉的想法也逐漸被擱置。
另一方面,林尊耀依然不知道林森浩投毒是不是導致黃洋死亡的全部原因——事實上他自己的答案是否定的,這也是二審控辯雙方的主要爭議點。他不愿背負不屬于他的罪孽。
所以,林尊耀對那次前往的原因含糊其辭,他不肯說這全是為了道歉,總要補充解釋一下他是去安慰黃家人,對他們也很同情。“黃洋是我孩子同校同寢室的,我會同情他。但是道歉這個,我最擔心的就是我孩子是不是全部責任這個問題?!绷肿鹨斏鞯乇磉_自己的歉意,且一定要補上一句是“玩笑釀成大錯”。他怕歉意太多,就意味著承認兒子需要承擔殺死黃洋的全部罪責。
他安慰黃家父母“節(jié)哀”,也請求他們原諒,黃家對此心生涼意。
這是黃國強和林尊耀唯一的接觸。之后林家兄弟二人曾去自貢榮縣兩次,但當時黃國強夫婦都住在鄉(xiāng)下,尋而不得。
林尊耀逐漸戒了煙,抽煙有經(jīng)濟負重。這個夏天,他曾經(jīng)借了十幾萬希望賠償黃家,遭到黃家拒絕。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問黃國強:“如果林家早點來道歉,你們會不會心里好受些?”黃國強不置可否,沉默著沒有回答。
“如果當初事實清晰,就是林森浩的全部責任呢,你會不會堅持去道歉?”《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同樣問林尊耀。“假如當時是什么事情都弄明白了。假如黃洋真正是我兒子毒死的,那我肯定沒有其他猶豫了,沒有疑慮了,那肯定為黃家做什么都應(yīng)該的我也很難表達,我不懂該怎么做?!?/p>
二審后,林尊耀姍姍來遲的道歉,既有律師的引導,也有他對事實的等待。
二審結(jié)束的次日,林森浩父親林尊耀開始陸續(xù)接受媒體采訪,所有的采訪都在二審辯護律師唐志堅律所的會議室,圍著一個巨大的橢圓形會議桌進行。林尊耀一般坐在中間,記者隔著近一米遠發(fā)問,律師坐在一邊。
相比二審之前對記者的恐慌、躲閃和拒絕,林尊耀面對媒體開放、友善了一些,但依然唯唯諾諾,不時冒出那句“自己表達能力不好,不知怎么說”。他覺得二審的媒體報道客觀了許多,至少沒有一個個都在刻畫“我兒子冷酷無情”。
林尊耀一直是個很倔的人,他說自己“很講道理”,林森浩說他“有點要面子”。在工廠做技術(shù)工時,他會和領(lǐng)導據(jù)理力爭??吹洁従映臣埽麜境鰜碜鰝€判事官。他處處躡手躡腳,心里緊繃著,擔心一不留神,就做錯了。
他不再談“不相信兒子會故意殺人”的話了,而是重重嘆口氣,那好像要排出濃重的壓力,他說“孩子錯了。”律師囑咐他,二審前不能再說那些固執(zhí)的話了,“會刺激黃洋父母,就說孩子錯了吧?!?/p>
二審后,林森浩將此前的多封家書復印件交給了辯護律師,律師就家書轉(zhuǎn)交事宜征求林尊耀的意見,“家書就不用再看了。”林尊耀稱二審后心情復雜。
案發(fā)至今,林森浩多次向自己的父母和黃洋父母道歉。“你會原諒林森浩么?”《中國新聞周刊》問林尊耀。
林尊耀一下哭出來,就好像個孩子,一邊哭一邊揉眼睛。記者再問,他依然沉默不語。相比夏天見到他時,他看起來疲憊了許多,那些固執(zhí)的脾氣好像都被六百多天的日子拖沒了。
二審從早上10點至深夜23點33分結(jié)束,林森浩的低泣成為法庭上不時會出現(xiàn)的背景音,他的最后陳述簡單而悲愴,甚至有難得的溫情:“對于結(jié)局,我不敢有所奢望。如果我僥幸還有機會,我將在后面的日子里竭盡全力地補償你們,服侍你們終老;如果我還是走了,那也只是我的報應(yīng),希望你們能從喪子之痛的陰影中走出,好好地活著?!?/p>
隨著二審的結(jié)束,媒體關(guān)注度已遠不如一審時持續(xù)的那么久。二審結(jié)束后的三天里,只有兩三位記者去找黃、林兩家;一審時曾有一個個網(wǎng)友打來電話,對兩家父母安慰或者鼓勵,此時也銷聲匿跡。
“除了林森浩,若干年后,還有誰會記起這兩家的父母?”辯護律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