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批評歷史教科書插圖屈原服飾“左衽”想到的

馬執(zhí)斌

（人民教育出版社 歷史編輯室，北京 100081）

由批評歷史教科書插圖屈原服飾“左衽”想到的

馬執(zhí)斌

（人民教育出版社 歷史編輯室，北京 100081）

近年來“國學熱”，以儒家為主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得到高揚，但國家認同和民族凝聚力下降則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在屈原服飾之爭的討論中，筆者發(fā)現(xiàn)涉及國內(nèi)民族關(guān)系問題，非歷史主義的傾向和大漢族主義思想的存在，則是影響國家認同，導致民族凝聚力下降的重要因素。

屈原服飾之爭；非歷史主義傾向；大漢族主義思想

李維武教授在《國學與軟實力若干問題的思考》一文中說：“盡管這些年出現(xiàn)了‘國學熱’，以孔子儒家為主流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得到高揚，但國家認同和民族凝聚力的下降則是一個不爭的事實。”[1]31李教授揭示出一個發(fā)人深省的現(xiàn)實問題。

2012年10月22日《北京晚報》新聞報道了一位初中女學生對人教版歷史教科書插圖大詩人屈原所著服裝為“左衽”提出質(zhì)疑，并得到專家的支持。隨后，筆者撰寫了《屈原左衽，未必就錯》的短文，發(fā)表在10月30日《北京晩報》上。關(guān)于屈原像服飾之爭，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和學術(shù)界的討論。

屈原服飾之爭的討論折射出當前歷史教育和“國學熱”存在的問題。問題之一是非歷史主義地看待民族問題；問題之二是存在大漢族主義思想。筆者發(fā)現(xiàn)，這兩個問題的存在，都跟李教授所揭示的現(xiàn)實問題密切相關(guān)。

下面，讓我們回顧、梳理一下有關(guān)屈原服飾之爭的討論，分析在這場討論中非歷史主義地看待民族問題和大漢族主義思想的具體表現(xiàn)，以便厘清史實，汲取教訓。

一

《北京晚報》新聞報道在介紹了一位女中學生質(zhì)疑人教版歷史教科書屈原像服裝出現(xiàn)“左衽”后，說：“專家介紹，右衽漢服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服飾，在中國古代，只有死者和部分少數(shù)民族才穿左衽服裝?！毖酝庵猓@位中學生的質(zhì)疑是合理的。

歷史教科書中的插圖屈原像來自原中國歷史博物館通史陳列的屈原畫像，是現(xiàn)代畫家的作品。經(jīng)人民教育出版社歷史編輯室工作人員核實，教科書插圖在制版時弄反了，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這才出現(xiàn)了屈原服飾左衽的錯誤。對那位女學生的批評，人民教育出版社歷史室全體工作人員深表感謝，并表示教科書將會修正。

筆者從網(wǎng)上得知，這位批評歷史教科書的女初中生是武漢七一華源中學的，名叫李舒曼。她不迷信課本，大膽質(zhì)疑的精神值得贊揚。支持這位女學生的專家是武漢紡織大學服裝學院的胡曉東副教授。胡教授還說：“早在周朝就有漢服右衽的習俗了?！?/p>

不過，對于胡教授的說法，筆者認為存在問題。他所謂的“漢服”，是“漢族人服飾”的意思?！皾h族”的名稱出現(xiàn)于漢朝以后。公元前 206年，劉邦率兵直逼咸陽，滅秦。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封劉邦為漢王。經(jīng)過四年楚漢戰(zhàn)爭，劉邦打敗項羽，于公元前202年，繼秦朝之后，建立起中國歷史上第二個封建大一統(tǒng)的國家——漢朝。漢興百余年后，《史記》上說：漢武帝太初年間，貳師將軍李廣利率兵圍困西域宛城，決其水源，而“聞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盵2]3177可見在西漢武帝時代人們還稱中原人為“秦人”。東漢班固作《漢書》，將《史記》“聞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改為“聞宛城中新得漢人，知穿井”。[3]615從此以后，在典籍中“漢人”、“漢民”的稱呼出現(xiàn)的越來越多，隨后才有漢族的名稱。屈原是戰(zhàn)國時期的人，當時只有華夏族，沒有漢族，哪來的“漢服”？“早在周朝就有漢服右衽的習俗了”，這種說法完全沒有根據(jù)。

華夏族是漢族的前身，但并不完全等同漢族。中國原始社會后期，游徙于黃河流域的各氏族部落，被原居于陜西的部落聯(lián)盟首領(lǐng)黃帝所統(tǒng)一，奠定了華夏族的歷史基礎(chǔ)。從公元前21世紀至公元前771年，黃河中、下游的夏人、商人、周人，經(jīng)夏、商、西周三朝，和周邊其他各部落長期相處，華夏族逐漸形成和發(fā)展。華夏族是黃河文明的產(chǎn)物。

從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221年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周室衰落，各諸侯國互相兼并，齊、秦、楚、燕等大國，成為東西南北各民族交往聯(lián)系的中心。戰(zhàn)國七雄的崛起，使華夏族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接觸更加廣泛、更加頻繁。在此期間，華夏族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在文化上雙向交流，互相學習，共同進步，像吳起、商鞅變法，把華夏文化帶入楚、秦；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則是華夏民族主動向夷狄學習的典型事例。其風流所及，甚至影響到中原不少地區(qū)。從1935年，河南汲縣山彪鎮(zhèn)出土的戰(zhàn)國水陸攻戰(zhàn)紋銅鑒上的武士形象來看，軍裝已經(jīng)是胡服。河南汲縣山彪鎮(zhèn)在戰(zhàn)國時期屬魏國。戰(zhàn)國后期，“凡天下強國，非秦而楚，非楚而秦，兩國交爭，其勢不兩立。”[4]2291當時的戰(zhàn)略家都認識到能統(tǒng)一天下者，非秦即楚，非楚即秦。

秦王嬴政“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5]158，從公元前230年至公元前 221年，僅用十年時間就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建立起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多民族、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制封建國家。但是，由于政治上的失誤，秦朝只傳至二世，便被風起云涌的農(nóng)民起義軍推翻了。當時，社會上流傳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6]300的預言。秦朝軍隊的主力是被楚人項羽領(lǐng)導的農(nóng)民軍殲滅的。另一位楚人劉邦領(lǐng)導的農(nóng)民軍攻入咸陽，滅秦，隨后建立了漢朝。我們應當看到，先后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建立起中央集權(quán)制封建國家的秦和漢，它們領(lǐng)導者的族屬都不是純粹中原的華夏族。

秦人先祖是輔佐大禹治水的伯益。伯益在《史記》中作“柏翳”，曾“佐舜調(diào)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7]173嬴姓的始祖是少昊。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嬴，少昊氏之姓?！盵8]258少昊是東夷族首領(lǐng)。他以鳳鳥為族神，崇拜鳳鳥圖騰。在商朝，嬴姓因世代輔佐有功，遂為諸侯。商后期，嬴姓中潏一支由東方西遷，“在西戎，保西垂?！盵7]174

2008年，清華大學入藏了一批戰(zhàn)國竹簡，由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李學勤領(lǐng)導的“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從中整理出一部名為《系年》的先秦典籍。據(jù)《系年》記載：西周初期，秦先人中潏之子飛廉參與三監(jiān)叛亂，失敗后東逃至商奄。商奄，屬于嬴姓，飛廉投靠那里，原因是同一族姓。當時嬴姓東方國族都是反周的，飛廉肯定起了促動作用?！断的辍氛f：“成王伐商盍(即商奄)，殺飛(廉)，西遷商盍之民于邾，以御奴之戎，是秦先人?！盵9]

這一記載填補了歷史的空白。它使我們知道，秦國先人曾有兩次性質(zhì)不同的西遷。殷商時的西遷是作為受封諸侯赴西戎，保西垂；而西周時的西遷用后世的話說便是謫戍，因有罪，被遣送到西部為周王守邊疆。1959年，陜西藍田縣出土西周中期的詢簋、師酉簋，上面的銘文提到“秦夷”和“戍秦人”。這一考古發(fā)現(xiàn)可以跟《系年》的記載互相印證，同時傳達出一條信息，在西周人的眼里，謫戍西方的秦先人族屬不是華夏，是夷狄。這種觀念直到戰(zhàn)國中期沒有改變。那時候，中原諸侯會盟，不許秦參加，“夷翟遇之”。[7]202秦孝公正是因為“諸侯卑秦”[7]202，深以為恥，才下令求賢，立志變法圖強。

秦的風俗與文化跟全面繼承周禮傳統(tǒng)的華夏諸國的確有明顯差異。秦文化尚實用，重法輕儒。秦相范睢曾邀請三任稷下學宮祭酒的儒家巨子荀況訪秦。范睢征求荀況對秦國的看法，荀況坦率地說：秦國的治理差不多達到最好的程度，“殆無儒”，“此亦秦之所短也?！盵10]314“無儒”有兩層含義：一層是說秦的統(tǒng)治集團中沒有儒家人物，另一層是說儒家思想在秦國沒有地位。后來，秦國無儒的局面在呂不韋當政時有所改變。呂不韋以秦王嬴政的名義封孔子的八世孫孔鮒為“文通君”，又建立博士官制度，秦博士中儒生居多。但是，秦始皇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后，采納丞相李斯的建議，下焚書令，除醫(yī)藥、卜筮、種樹等有用之書外，禁止民間收藏、傳習儒家經(jīng)典《詩》、《書》及百家語，民間所藏《詩》、《書》及百家語一律上繳官府焚毀。有想學法令者，可拜官吏為師。這樣一來，在全國范圍重現(xiàn)“無儒”局面。輕視儒家的風氣在秦朝盛行。秦末，生長于楚地的劉邦號稱沛公，率眾起義。“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盵11]2692由此可見，秦始皇把原本尚實用，重法輕儒的秦文化推向全國，其影響是廣泛的。

傳說楚人先祖是祝融。“祝融”的名稱見于解放前湖南長沙子彈庫出土的楚帛書?！秶Z·鄭語》記載祝融之后有八姓。祝融八姓在夏商兩代是重要的諸侯國。他們原本分布在北起黃河中游，南至湖北北部，環(huán)處中原。商末，西伯周文王“積善累德，諸侯皆向之”。[12]116就在這時，楚與周發(fā)生密切關(guān)系。楚子鬻熊“事文王蚤卒”，其曾孫“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盵13]1691-1692丹陽應在今鄂西江北地區(qū)。近代學者懷疑西周初期統(tǒng)治已達到江漢地區(qū)，認為封楚系后人偽托。不可信。但是，前些年，在周原甲骨文中發(fā)現(xiàn)了“楚子”的記事，后來包山竹簡又發(fā)現(xiàn)“鬻熊”的名字，可證《史記》的敘述是有根據(jù)的，絕非后人偽托。

楚從中原南下，定居江漢后，與南方各少數(shù)民族錯雜而居。當時，楚南有苗蠻，東有吳越，西有巴蜀，犬牙交錯，接觸頻繁。楚在與南方各族相互來往、沖激、滲透、交融中，既保持了中原文化的血脈，又吸收了南方各族文化的精華，鑄就了特色鮮明的楚文化。楚文化誕生在長江流域，屬于長江文明?？梢哉f楚文化與中原文化是相對獨立發(fā)展的。

南方長江文明與北方黃河文明存在明顯差異。兩者的主流都是農(nóng)耕文明，但南方種稻，北方種粟；南方重鬼神輕政治，北方重政治輕鬼神；南方哲學家老子談“道德”，北方思想家孔子講“禮仁”；南方執(zhí)掌文化的人稱“巫”，北方執(zhí)掌文化的人稱“史”；“巫”式思維追求自由、開放，并形成以《楚辭》為代表的浪漫主義風格，“史”式思維講究求實、理性，并形成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南方風俗尚左，裝扮披發(fā)左衽，坐姿坐向面東背西；北方風俗尚右，裝扮束發(fā)右衽，坐姿坐向面南背北。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周室式微，如江河日下；楚國崛起，似旭日東升。盡管楚國統(tǒng)治者帶著中原文化的血脈，但是長期生活在江南，受南方各族習俗的熏染，已經(jīng)蠻夷化，在文化形態(tài)上楚國已跟中原諸國差異很大。楚文化的這個特點，在大詩人屈原的杰作《離騷》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峨x騷》開頭就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鼻瓫]有忘記自己是古帝顓頊的后人，血脈來自華夏族。但他又以自己的生辰——“太歲在寅那年的孟春正月，恰是庚寅之日我從天降生”，感到驕傲。因為依照楚國習俗，庚寅是楚人的祖先節(jié)，光明日。這天誕生的人，具有高貴不凡的內(nèi)質(zhì)秉性，適合為巫。云夢睡虎地秦墓出土的《日書》記述：“凡庚寅生者為巫?！盵14]14屈原這種注重生辰的情感充滿楚地的巫風。

爭霸稱雄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主題。《左傳》記載楚國與中原諸國鬧紛爭的時候，中原國家常罵楚國“非我族類”，稱其為“荊蠻”，而楚國也常以“我蠻夷也”自居。這種民族互不認同的現(xiàn)象，跟南北文化的差異相關(guān)，因為民族的形成是以文化的凝聚力為核心的。

陳勝起義后，四海風起云涌的反秦斗爭都以“大楚興”為旗號。漢朝的建立者以楚人為主干，劉邦、蕭何、韓信、曹參、樊噲、王陵、陸賈，都是楚人。公元前 202年，漢王劉邦即皇帝位，是為漢高祖，建都洛陽；不久遷都長安。伴隨漢朝興起，楚文化北上。漢初政治指導思想是道家的“無為而治”。設(shè)官多從楚制，在長安置梁巫、晉巫、秦巫、荊巫、九天巫，掌祠天地、云中君、東君、司命、九天、南山等，使楚地巫風彌漫中原。置歷一仍楚法，色尚、坐向悉遵楚俗。劉邦對楚文化情有獨鐘。秦博士叔孫通降漢王，“叔孫通儒服，漢王憎之；乃變其服，服短衣，楚制，漢王喜?！盵15]2721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漢代畫像石、畫像磚是漢代社會生活的寫真。漢代山東諸城前涼臺畫像石刻《漢代擊豕圖》、漢代畫像磚《持卮圖》、《漢代倡謳伎樂像》上面的人物多穿左衽衣。楚文化成為漢文化的直接來源。

漢興60余年后，公元前140年，廣川（今河北棗強）大儒董仲舒適應漢武帝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需要，提出“春秋大一統(tǒng)”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建議，受到漢武帝賞識。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從此儒家思想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但是，漢武帝在實行統(tǒng)治過程中，并非純粹采用儒家思想，他重農(nóng)抑商，嚴刑峻法，就是法家的思想，帶有秦文化的烙印。漢武帝以后，歷朝歷代統(tǒng)治者大都采取過“恩威并用”、“猛柔相濟”的政治策略，都帶有秦文化烙印?？v觀歷史，從漢唐至明清，尤其是其間各朝各代的鼎盛時期，政治上都是內(nèi)用黃老，外示孔孟的。楚文化的印跡從未消失。秦文化和楚文化對中國歷史發(fā)展產(chǎn)生巨大、深遠的影響。漢武帝時代實現(xiàn)了南北文化的大交融，隨后漢族形成了。

縱觀中國古代文明起源過程，乃是一個由多元連接成的互相作用圈逐步演變?yōu)橐渣S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為主體，并以中原為核心的多元一體格局。

漢民族在形成過程中不斷吸收南蠻、北狄、東夷、西戎各族文化精華，融入眾多少數(shù)民族的元素。以服飾為例，趙武靈王所采用的胡服，主要是窄袖短衣與合襠長褲。這種服裝在漢代成為軍人和勞動人民平常的裝束，直到今天，我們還穿合襠褲。所以，盡管華夏族是漢族的前身，但華夏族跟漢族處在中國歷史發(fā)展的不同階段，它們之間存在明顯區(qū)別，不能把它們等同看待。

另外，漢族與中華民族也不是一個概念?！爸腥A民族”一詞誕生于20世紀初。就像費孝通先生所說的那樣，“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在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的對抗中出現(xiàn)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在幾千年的歷史過程中形成的。”[16]1今天我們講的“中華民族”，是我國現(xiàn)實各民族的總稱，包括56個民族。

弄清了上述的這些問題，我們再看胡教授的論述，就不難發(fā)現(xiàn)它的不合理。

胡教授以“右衽漢服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服飾”為理由，支持李舒曼同學對人教版歷史教科書屈原服飾左衽的質(zhì)疑。很明顯，胡教授立論的前提是已認定楚國大詩人屈原為漢族人，而實際上屈原所處的戰(zhàn)國時代尚沒漢族，屈原不可能是漢族人，認定屈原是漢族是錯誤的。在這里胡教授沒有用科學發(fā)展觀分析問題，造成時代錯位，犯了非歷史主義的錯誤?！皾h服”吸納了少數(shù)民族服飾的精華，包含著少數(shù)民族服飾的元素，可是胡教授沒有看到這點，這就在無意中抹煞了少數(shù)民族對我國服飾文化的貢獻。更錯誤的是，胡教授把“右衽漢服”說成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服飾”。中華民族包括五十六個民族，各民族都有自己的傳統(tǒng)服飾，至今黑衣壯族還穿本民族的傳統(tǒng)服飾，怎么能把“右衽漢服”說成整個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服飾呢？造成這種以偏概全錯誤的原因，是在胡教授的潛意識中存在著根深蒂固的大漢族主義思想。

今年8月下旬，人民教育出版社歷史室收到新聞出版總署出版品質(zhì)量監(jiān)督檢測中心轉(zhuǎn)來讀者投訴文章，題為《人教版七年級上冊〈中國歷史〉插圖辨析——以坐姿和衣飾圖為例》，作者是安陽師范學院歷史系的劉樸兵先生。文章說：“教科書中也有少數(shù)插圖將內(nèi)地漢人的上衣繪成交領(lǐng)左衽衣”，在列舉的事例中就包括戰(zhàn)國時期楚國大詩人屈原像。由此可見，在研究涉及民族的歷史問題上，存在非歷史主義和大漢族主義的思想傾向，絕非胡教授所獨有。

二

人教版歷史教科書的印制者將插圖放反，責任編輯又未發(fā)現(xiàn)問題，導致屈原服裝“左衽”，這是一碼事；而屈原穿“左衽”衣是否錯誤，則是另一碼事。人的服飾樣式跟人的族屬、生活地域及人的好惡個性都有關(guān)系。因此，筆者撰寫了《屈原左衽，未必就錯》一文。文章不長，照錄如下：

《北京晚報》2012年10月22日“科教版”載文，說：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七年級《中國歷史》上冊的圖片中，“大詩人屈原所著服裝為‘左衽’。衽，就是衣襟。前襟向右，也就是左邊一片壓住右邊那片稱右衽，反之稱左衽。專家介紹，右衽漢服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服飾，在中國古代，只有死者和部分少數(shù)民族才穿左衽服裝。”于是，認為屈原“衣襟穿反了?！?專家的說法有根據(jù)，《論語·憲問》記載孔子的話：“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敝祆渥ⅲ骸氨话l(fā)左衽，夷狄之俗也?！钡?，據(jù)此就認為屈原應穿右衽漢裝，左衽就錯誤，恐怕失于武斷，值得商榷。

《史記·楚世家》記載：第一代楚君鬻熊殷末周初“事文王，蚤卒”。周成王“舉文、武勤勞之后嗣”，封鬻熊的重孫熊繹“于楚蠻”，“居丹陽”。史學界一般認為這是楚國建立的開始。周夷王時，楚君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乃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zhí)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右衽漢裝是中原地區(qū)的風俗。楚國居蠻夷之地，屈原屬蠻夷，應為少數(shù)民族，風俗自然與中原不同，正當左衽，何錯誤之有？

另外，即便屈原不屬蠻夷，也不能輕易否定他著服左衽。屈原在《涉江》中說：“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鼻惠呑雍谩捌娣?。奇服作何解釋呢？《屈原集校注》說：“異于世人的服飾。以喻志行高潔，與眾不同。”這種解釋在學術(shù)界相當普遍。其實，這種解釋很膚淺，因為它沒有解釋出“奇服”為什么可以“喻志行高潔”。明代黃文煥《楚辭聽直》說：“世無服先王之法服者，吾獨服之，則法服即奇服矣。”這種解釋可取，只是過于簡略，令人費解。屈原說：“世溷濁而莫余知，吾方高馳而不顧?！币馑际牵号e世混濁，沒有人理解我，而我依然在認準的道路上奮力奔馳，絕不回顧。在屈原看來，戰(zhàn)國后期，世道澆薄，人心不古，禮崩樂壞，而自己卻熱腸古道，不從俗流?！缎⒔?jīng)·卿大夫章》：“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鼻∈毓诺?，依禮制穿法服，可在世俗眼里，這法服被視為“奇服”，加以嘲諷。面對世俗的嘲諷，屈原我行我素，不改初衷，從而表現(xiàn)出他的“志行高潔”。先王法服什么樣呢？考古材料給我們提供了樣本。1986年，四川廣漢三星堆出土距今三千多年的青銅立人像。研究者認為，他可能是古蜀國君兼祭司，肩負著政權(quán)和神權(quán)的雙重責任。從造型看，他像是正在主持祭祀。那么，青銅立人的穿裝打扮應當是合乎禮制的標準服裝，即法服。法服包括冠袍帶履。青銅立人頭戴高筒五齒蓮花冠，上有云雷紋飾。清代胡文英《屈騷指掌》注：“切云，繡云于冠也”。據(jù)此可知，這就是切云冠。青銅立人所穿的法袍恰是左衽。這可以印證人教版七年級《中國歷史》上冊屈原圖像上的服裝正是左衽的先王法服。如果屈原圖像上的服裝是右衽，那才是錯誤的。

或許有讀者會問：“青銅立人屬古蜀國，跟楚國有聯(lián)系嗎？”回答是肯定的。從春秋到戰(zhàn)國，楚國逐漸崛起。楚國最強盛時，正如《淮南子·兵略訓》所說：“南卷沅、湘，北繞潁、泗，西包巴蜀，東裹郯、邳……支地計眾，中分天下?！背c蜀是有文化交流的。

該文見報后，引起社會關(guān)注和學術(shù)界討論。2013年第 2期《邯鄲學院學報》發(fā)表臧嶸先生的文章《從教科書屈原像服飾之爭看楚文化在華夏文明中的重要地位》，不贊成我的觀點，這是學術(shù)討論的正常現(xiàn)象。對我來說，臧嶸先生是師長，我很尊敬他。然而，拜讀他的大作后，感覺他的論述并不合理。遵照前賢教誨：“我愛我?guī)?，但我更愛真理”；“當仁不讓于師”，撰寫此文進行辯駁，并進一步思考宏揚“國學”和歷史教育存在的現(xiàn)實問題。

臧先生的文章“摘要”說：“2012年9月份以來，對歷史教科書上屈原應為‘右衽’、‘左衽’之爭，成為教育界和史學界人們學術(shù)爭論的一大問題，關(guān)鍵渉及由此斷定偉大詩人屈原究竟是當時‘夷狄’的代表還是華夏文明的杰出代表。學者們根據(jù)自己所掌握的歷史和考古資料，各發(fā)表不同的高見。為更精細準確地認識和評價春秋戰(zhàn)國楚文化的地位，經(jīng)遍査有關(guān)史料和考古實物，斷定一直被世界認為文化名人的屈原究竟稱得上中華文化的珍貴杰出人物，還是像某些學者稱為的‘蠻夷’人物?！?/p>

這段“摘要”論述得不夠嚴謹，由于作者沒有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內(nèi)，運用的概念在時代上錯位，致使問題提得不合理。“中華文化的珍貴杰出人物”是建立在近代形成的“中華民族”概念上的，而“‘蠻夷’人物”則是指古代少數(shù)民族的精英；兩者之間并不存在互相排斥的關(guān)系。試問：黃帝是中華民族的杰出人物，而被他打敗的九黎族首領(lǐng)蚩尤難道就不是中華民族的杰出人物嗎？岳飛是中華民族的杰出人物，難道金兀術(shù)就不是中華民族的杰出人物嗎？還有鮮卑族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契丹族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女真族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等等，難道他們就不是中華民族的杰出人物嗎？同樣的道理，屈原作為“中華文化的珍貴杰出人物”，難道就不能是“蠻夷”人物嗎？非要把古代蠻夷族排斥在中華民族之外，只承認古代華夏族屬中華民族，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列寧指出：“在分析任何一個社會問題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絕對要求，就是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nèi)?！盵17]610斯大林也說“一切以條件、地點和時間為轉(zhuǎn)移?！盵17]619這些都是唯物史觀的基本理論，研究歷史問題，違背不得。

臧先生不贊成我在《屈原左衽，未必就錯》短文中提出的觀點。他在文章中列出兩個小標題，對我在文章中引用的兩段史料進行解析。

在第一個小標題“‘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正解”下面，臧先生首先指出：“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此話見于《論語·憲問》篇，原文是這樣寫的：‘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如（應為“于”，臧文誤）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比缓蠼忉屨f：“全文意思是，管仲在齊桓公時的改革，使天下一切制度都有明確規(guī)定，包括衣食住行，都有明確要求，使整個華夏地區(qū)‘一匡天下’，服飾交通宮廷建設(shè)，都趨于統(tǒng)一。如果沒有他的改革，至今我等諸民都會落后至于夷狄，全都散亂著頭發(fā)，穿著原始的少數(shù)民族‘左衽’的衣裳了?！?/p>

筆者以為，這種解釋很難稱為“正解”。

理由之一是跟歷史事實不符。管仲生活在春秋早期。直到戰(zhàn)國晚期，各國田疇異畝，車途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度量衡不一，怎么能說“管仲在齊桓公時的改革，使天下一切制度都有明確規(guī)定……都趨于統(tǒng)一”呢？在這里，臧先生將秦始皇的功績算到管仲身上，弄錯了史實。

理由之二是我們應當批判地繼承歷史文化遺產(chǎn)，而臧先生對待孔夫子的這段言論缺乏批判精神?？追蜃印拔⒐苤?，吾其被發(fā)左衽矣”的言論充滿“貴華夏，賤蠻夷”的文化偏見。實際上，南方長江孕育的楚文化和北方黃河孕育的華夏文化各有優(yōu)長?？脊挪牧献C明：南方種稻的歷史超過一萬年，北方種粟的歷史還不足一萬年。楚武王熊通滅權(quán)國，首創(chuàng)由楚王直接派官員管轄的縣級地方政權(quán)機構(gòu)。這一變革比分封制進步，是中國政治制度建設(shè)史上的一大創(chuàng)舉。此舉確切時間雖不可考，但它完成的大致時間可以確定，約在公元前707年至公元前691年之間。春秋晚期，孔子適周，問禮于老子。他回來對弟子們說：“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18]2149龍是中國古代各民族共同崇拜的圖騰神。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孔子將道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比作龍，說明孔子對老子的學問與人品給予極高的評價。屬楚地的湖北隨州市城郊擂鼓墩戰(zhàn)國曾侯乙墓出土一套制作精巧，造型獨到，由65件青銅編鐘組成的龐大樂器。其音域垮五個半八度，十二個半音齊備，而當時北方的正統(tǒng)音樂通常限制在一個八度的音域范圍內(nèi)。這套青銅編鐘的高超鑄造技術(shù)和良好音樂性能，改寫了世界音樂史，被中外專家譽為“世界奇跡”，“稀世之寶”。湖南長沙戰(zhàn)國楚墓出土的《人物御龍帛畫》和《人物龍鳳帛畫》，采用線描為主的表現(xiàn)形式，線條流暢自然，造型準確生動。這兩幅帛畫是目前所知世界上最早的絲織品上的繪畫。它們是戰(zhàn)國繪畫藝術(shù)的代表。但是，在國家制度，尤其是維護統(tǒng)治秩序和等級關(guān)系的禮樂制度上，楚文化不及華夏文化成熟、系統(tǒng)、完整。

既然楚文化與華夏文化各有優(yōu)長，那么孔夫子帶有華夏文化優(yōu)越感的言論就有失公正。尤其是孔子以華夏衣冠文明為標準，嘲笑蠻夷“被發(fā)左衽”，就更沒道理。這里有必要指出，“被發(fā)”容易引起人們誤解，以為是“全都散亂著頭發(fā)”，臧先生就是這樣解釋的。其實，“被發(fā)”完全可以梳理得整整齊齊。相傳梳篦發(fā)明于炎黃時代。1959年，山東泰安大汶口岀土過回旋透雕象牙梳，距今已有4500余年，正是炎黃時代的制品?？梢?，先民很早就講究梳理頭發(fā)了?！氨话l(fā)”不等于頭發(fā)散亂。時至今日，不是還有人留披肩發(fā)嗎？人們的裝束模式跟居住地域的自然環(huán)境有很大關(guān)系。江南水鄉(xiāng)，潮濕炎熱，人們“被發(fā)”，易洗滌、好散熱；河北陸國，干燥寒冷，人們“束發(fā)”，易戴冠、好保暖。至于“左衽”或“右衽”，跟不同民族“尚左”或“尚右”的習俗有關(guān)系，很難說“左衽”就落后，“右衽”就先進。時至今日，我國南方生產(chǎn)的服裝仍有左衽衣。筆者就有一件左衽毛坎肩。如果說左衽衣服落后，那為什么要生產(chǎn)落后的衣服呢？ 臧先生視華夏族為“冠帶之國”較蠻夷族“被發(fā)左衽”文明進步，這是他接受孔子“貴華夏，賤蠻夷”文化偏見的反映。

儒家講究禮樂制度，衣冠服飾是禮樂制度中的重要內(nèi)容。儒家把衣冠服飾跟治理天下聯(lián)系起來，構(gòu)建起規(guī)模龐大的服飾管理體系與等級制度?！抖Y記·王制》記載：“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典禮，考時月，定日，同律、禮樂、制度、衣服，正之。”[19]330這就是說，周天子每五年要外出巡視諸侯國一次，命典禮官校正當?shù)氐募竟?jié)、月份、日、時，統(tǒng)一律法，檢查禮儀、樂則、文物制度、衣服樣式是否合乎規(guī)范。如果發(fā)現(xiàn)諸侯服飾不合規(guī)范，那罪名就是“叛逆”，要受到討伐。其實，衣冠服飾首要的功能在于適用，其次是追求美觀。儒家把衣冠服飾提高到治理天下的高度，既使衣冠服飾文化輝煌，又使衣冠服飾文化異化。

公元前 480年，衛(wèi)國發(fā)生政變。逃亡在外的廢太子蒯聵買通奸細，帶武士潛入都城，劫持執(zhí)政大夫孔悝，逼其簽盟，登臺宣布立蒯聵為國君。當時，孔子的學生子路在孔悝手下做邑宰。他聞訊，不顧個人安危，闖入公庭，揚言要焚臺，逼蒯聵釋放孔悝。蒯聵急忙派兩個武士去對付子路。在搏中，子路的纓帶被武士揮戈斬斷。纓帶一斷，頭上戴的冠就要掉下來。這時，子路想起老師的教誨：“君子正其衣冠”。于是，他大喊：“君子死，冠不免！”面對敵人，他一不還擊，二不逃跑，而停下來動手結(jié)纓正冠。結(jié)果，子路為維護儒家的衣冠服飾倫理觀念，慘死在武士的金戈之下，未能阻止蒯聵篡位。

越王勾踐剪發(fā)文身，臥薪嘗膽，消滅吳國，洗雪前恥，稱霸諸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掃除邊患，開疆拓土，崛起稱雄。難怪墨子說：“行不在于服也?！盵20]394意思是：有作為不在于服飾。

春秋時期，周室衰落，諸侯內(nèi)亂；四夷崛起，不斷進逼中原。齊桓公采納管仲的謀略，打出“尊王攘夷”的旗號，“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成就春秋首霸的事業(yè)。這“九合諸侯”之中就有因楚攻鄭，鄭親齊；齊桓公會合魯、宋、陳、衛(wèi)、鄭、許、曹之師攻蔡，蔡潰；進兵攻楚，迫使楚屈完盟于召陵。正確解釋孔子那段話，意思應該是：管仲輔佐齊桓公稱霸諸侯，尊周室，攘夷狄，使天下回復到正常的秩序。到現(xiàn)在黎民百姓都享受著管仲給予的恩賜。要是沒有管仲，我們就會被蠻夷征服，也要改變習俗，被發(fā)左衽了。

在第二個小標題“楚王‘我蠻夷也’一語細析”下面，臧先生說：“有的學者根據(jù)史籍記載的楚王自稱‘我蠻夷也’，證明楚國為‘夷狄之國’，所以作為楚臣穿著夷狄‘左衽’服裝是理所當然的。其實這是一種忽略時間概念和歷史環(huán)境的錯誤理解，實際把間隔數(shù)百年時間的史實混淆到一起了。”

這里“有的學者”，大概指的就是我。因為我在《屈原左衽，未必就錯》短文中引用楚君熊渠“我蠻夷也”，確實為證明楚國是蠻夷國家，進而說明作為楚臣的屈原穿“左衽”服裝理所當然。熊渠屬西周時人，而屈原是戰(zhàn)國人，兩人相隔600年。臧先生認為，經(jīng)過600年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從整個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也絕不應該被稱為‘夷狄’之國。”因此，他批評我犯了“一種忽略時間概念和歷史環(huán)境的錯誤?！?/p>

《屈原左衽，未必就錯》是急就章，所引熊渠的話確實距屈原的時代遠了一些。但是，盡管這 600年間社會形勢發(fā)生巨大變化，然而民族交融還處在量變階段，沒有完成質(zhì)變。所以很難說我在“理解”上造成了“錯誤”。

春秋戰(zhàn)國是中華民族第一次大交融的時期。歷史發(fā)展的大趨勢是周室衰微，四夷族崛起，通過稱霸爭雄，國家走向統(tǒng)一，民族實現(xiàn)交融。前面我已經(jīng)講過，《左傳》記載中原華夏諸國常罵楚國“非我族類”，而楚國也常以“我蠻夷也”自居，彼此互不認同。齊桓公“尊王攘夷”，所攘之夷就有楚國。由此看來，臧先生所謂“從整個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也絕不應該被稱為‘夷狄’之國”的說法，跟歷史事實不符。

下面讓我們再看看學術(shù)界是怎么看待春秋時期的楚國。張豈之主編的面向21世紀課程教材《中國歷史》是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國家級重點教材。這套書的“先秦卷”中講：祝融八姓中“羋姓的一支南遷后被稱為蠻羋，在今湖北秭歸建國。曹姓的一支南遷后在今湖北黃崗東南建國。遷到南方的祝融后裔與苗蠻雜處，把中原文化帶到南方，本身又接受南方文化，‘結(jié)果土人的宗教同化于中土，新徙民的語言習慣也漸漸與土著同化。’春秋時人一方面承認楚人為顓頊、祝融之后，一方面又視其為苗蠻的一部分，常常稱其為‘荊蠻’?！盵21]32-33張之恒、周裕興撰寫的《夏商周考古》在第五章“春秋”中明確地說：“楚是江、漢流域的一個蠻族國家?！盵22]282看來，學術(shù)界的主流意識并不支持臧先生的觀點。

春秋前期，齊桓公、晉文公建立霸業(yè)的過程，南方的楚國是他們的勁敵。公元前613年，楚莊王繼位，任用孫叔敖為相，整飭內(nèi)政，興修水利，國勢更加強盛。公元前 606年，楚莊王問鼎中原，暴露出北上稱霸的意圖。公元前 598年，楚圍鄭，晉救鄭。次年，晉、楚兩軍戰(zhàn)于邲，晉軍慘敗。四年后，楚圍宋，宋向晉求救，晉畏楚而不敢出兵。從此，中原各國棄晉投楚，使楚莊王飲馬黃河，稱霸中原，“并國二十六，開地三千里”。楚國稱霸中原，使楚國與中原各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交流日益頻繁。進入戰(zhàn)國時期，楚國進一步發(fā)展，特別是經(jīng)過吳起變法，楚國跟中原各國相比，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可以說后來居上。中原國家不敢再以蠻夷視之。戰(zhàn)國后期，楚國“南卷沅、湘，北繞潁、泗，西包巴、蜀，東裹郯、淮”[23]806，占據(jù)半個中國。盡管如此，中國尚未統(tǒng)一，民族交融尚未完成。秦末，陳勝、吳廣抬出秦公子扶蘇和楚將項燕兩位人物為號召，掀起反抗暴秦的斗爭。這一方面反映他們懷念楚舊人的情結(jié)；另一方面反映秦的正統(tǒng)合法統(tǒng)治地位已被楚人所承認和接受，北方秦文化與南方楚文化已呈現(xiàn)趨合跡象。漢朝建立以后，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民族大交融才完成。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從春秋到戰(zhàn)國，楚國處于強勢地位，而中原各國處于弱勢地位，在這種態(tài)勢下，楚文化要比華夏文化更容易保存、傳承。漢代秦后，正像“清華四劍客”之一的文學批評家李長之先生所說：“漢的文化并不接自周、秦，而是接自楚，還有齊。原來就政治上說，打倒暴秦的是漢；但就文化上說，得到勝利的乃是楚?！盵24]2漢代興楚歌、跳楚舞、用楚語、戴楚冠、穿楚衣，“楚人的文化實在是漢人精神的骨子?！盵24]3下面三幅圖，漢代出土畫像磚上的《持卮圖》和《漢代倡謳伎樂像》采自王凱旋《秦漢社會生活四十講》書中的插圖；《漢銅鏡中之舞者像》采自張志春《中國服飾文化》第一卷中的插圖。圖中的人物多從楚俗，穿左衽衣。

圖1 持卮圖

圖2 漢代倡謳伎樂像

圖3 漢銅鏡中之舞者像

漢高祖劉邦居住在徐泗地區(qū)，原本不屬楚國，戰(zhàn)國后期才并入楚國，很快“楚化”。劉邦好楚聲、愛楚舞、喜楚衣，迷戀楚文化。屈原乃“楚之同姓”，是地道的楚國人。他以自己的生命為楚國殉葬。跟劉邦比，屈原對楚文化的感情，只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解了這些情況，戰(zhàn)國后期屈原穿左衽衣還值得懷疑嗎？

臧先生以 “從春秋戰(zhàn)國以來楚國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的高度發(fā)展的歷史事實，尤其是這近五百年楚地區(qū)的大幅度華夏化……使楚國已經(jīng)發(fā)展成一個中華文明大國”為理由，認為屈原穿左衽蠻夷之服，“是說不通的”。這恐怕失于武斷。

臧先生是資深的歷史教育家。他編寫過多套中等教育的歷史教科書。我本以為臧先生不會反對屈原穿“左衽”衣，然而事實與我的想法相反，這是為什么呢？我反復閱讀臧先生的文章，并翻閱臧先生編寫的歷史教科書，發(fā)現(xiàn)這跟臧先生受孔夫子“貴華夏，賤蠻夷”文化偏見有關(guān)系，也跟過去歷史教育中民族觀存在的毛病有關(guān)系。

孔夫子“貴華夏，賤蠻夷”的文化偏見帶給臧先生的影響，表現(xiàn)在他只承認“夏可變夷”而不承認“夷可變夏”。臧先生在自己編寫的歷史教科書中可以詳細地敘述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推行漢化政策，卻在文章中強調(diào)“楚人的‘先祖’屬于正宗的華夏炎黃直系”，否定他們南遷江漢地區(qū)后“蠻夷化”。兩相對照，顯而易見，這樣處理歷史上的民族事務是不公正、不平等的。

過去講中國古代史總用“民族融合”的概念。“融合”是合成為一體，它容易誤導人們。一講融合，就是“漢化”。漢化的結(jié)果，總是把少數(shù)民族對中華民族的貢獻給抹煞掉，全記在漢族頭上，這是大漢族主義表現(xiàn)。平心而論，秦漢隋唐這些對中國歷史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封建王朝，他們的建立者都不是純粹的中原地區(qū)的華夏族人。再以服飾文化為例，不僅秦漢時期人們穿的窄袖短衣合襠褲來源于胡服，以后的朝代也多用胡服。北宋卓越的科學家沈括就曾指出：“中國衣冠，自北齊以來，乃全用胡服。窄袖緋綠、短衣、長靿靴，有蹀躞帶，皆胡服也。”[25]21可是現(xiàn)今提起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服飾，有幾個人能知道它的主要元素來源于少數(shù)民族呢？就連武漢紡織大學服裝學院的胡教授恐怕也沒搞清這個問題。

正是由于長時期大漢族主義的潛移默化，它以深入人們的血液和骨髓中，當它表現(xiàn)出來的時候，卻不易察覺。雖然人們常說：“我們祖國的歷史是我國各民族人民共同創(chuàng)造的?！笨墒怯龅骄唧w問題時，往往使這個常說的話落空，因此影響民族關(guān)系，導致國家認同和民族凝聚力下降。

三

筆者欣喜地發(fā)現(xiàn)，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制定的《義務教育〈歷史課程標準〉》（2011年版）明確規(guī)定：“從歷史的角度認識中國的具體國情，認同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尊重和熱愛祖國的歷史和文化；認識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我國各族人民密切交往、相互依存、休戚與共，形成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共同推動了國家發(fā)展和社會進步，增強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辈⑶也辉偈褂谩懊褡迦诤稀钡母拍?，代之以“交融”。筆者理解：“交融”是互相融合。就像元代女畫家管道升寫的《我儂詞》：“……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倆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薄敖蝗凇睖蚀_地表達出歷史上我國各民族之間相互交流的真實關(guān)系。

在研究歷史問題時，批判地繼承中華民族的文化遺產(chǎn)，克服非歷史主義傾向，堅持民族平等的原則，把我國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歷史的理念落到實處，是今后歷史教育和普及國學的重要任務。

（責任編輯：蘇紅霞 校對：朱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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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31

A

1673-2030(2014)01-0061-09

2013-12-15

馬執(zhí)斌（1946—），男，北京人，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課程教材研究所研究員，曾任中國教育學會歷史教育專業(yè)委員會常務理事兼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