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清
( 南通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
韓愈的《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詩,模仿王維的《輞川集》,其題材、作法、結構乃至風格均多雷同,這是非常難得而極有探討價值的現象。我們之比較研究,并非軒輊二者,而意在追究韓愈仿作之緣由,進而討論其仿作的自家面目與美學意義。
韓愈模仿《輞川集》,這是讓人感到非常意外的。
人們但知,韓愈追蹤李杜。趙翼《甌北詩話》說:“韓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顧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氣橫恣,各開生面,遂獨有千古。至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能再辟一徑。惟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擴,故一眼覷定,欲從此辟山開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險處亦自有得失。蓋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則專以此求勝,故時見斧鑿痕跡。有心與無心異也?!盵1]韓愈“一眼覷定”了的是“少陵奇險處”?!缎绿茣ざ鸥鳌分幸仓赋觯骸安桧n愈于文章慎許可,至歌詩,獨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誠可信云。”其實,韓愈是很難欣賞人的。即便是他所說的“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也屬于“有為而作”,乃出于對同時代元、白苛責李杜詩的反擊。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頗有“李杜交譏”之傾向,認為李杜詩缺乏風雅比興。白居易的密友元稹也在《杜工部墓志銘》之中“揚杜貶李”。韓愈“不平則鳴”,遂作《調張籍》以抵排。韓愈說:“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于古,其它浸淫乎漢氏矣。”(《送孟東野序》)他推崇李杜等,是推崇李杜等人的“不平則鳴”的發(fā)生形態(tài),是李杜等人的與他英雄同其所見,是借譽郊、島而自譽,以策應他不平則鳴的發(fā)生學與美學觀。然而,韓愈的二十一首詩詠“虢州三堂”,描繪了當時“虢州三堂”的大致景色。這明擺著的是仿寫王維的《輞川集》,題材相似,作法相類、結構方式相同同,不妨以詩為證:
《新亭》:湖上新亭好,公來日出初。水文浮枕簟,瓦影蔭龜魚。
《流水》:汩汩幾時休,從春復到秋。只言池未滿,池滿強交流。
《竹洞》:竹洞何年有,公初斫竹開。洞門無鎖鑰,俗客不曾來。
《月臺》:南館城陰闊,東湖水氣多。直須臺上看,始奈月明何。
《渚亭》:自有人知處,那無步往蹤。莫教安四壁,面面看芙蓉。
《北湖》:聞說游湖棹,尋常到此回。應留醒心處,準擬醉時來。
《花島》:蜂蝶去紛紛,香風隔岸聞。欲知花島處,水上覓紅云。
《柳溪》:柳樹誰人種,行行夾岸高。莫將條系纜,著處有蟬號。
《西山》:新月迎宵掛,晴云到晚留。為遮西望眼,終是懶回頭。
《竹徑》:無塵從不掃,有鳥莫令彈。若要添風月,應除數百竿。
《稻畦》: 罫 布畦堪數,枝分水莫尋。魚肥知已秀,鶴沒覺初深。
《柳巷》:柳巷還飛絮,春馀幾許時。吏人休報事,公作送春詩。
《花源》:源上花初發(fā),公應日日來。丁寧紅與紫,慎莫一時開。
《北樓》:郡樓乘曉上,盡日不能回。晚色將秋至,長風送月來。
《孤嶼》:朝游孤嶼南,暮戲孤嶼北。所以孤嶼鳥,與公盡相識。
《方橋》:非閣復非船,可居兼可過。君欲問方橋,方橋如此作。
《梯橋》:乍似上青冥,初疑躡菡萏。自無飛仙骨,欲度何由敢。
《月池》:寒池月下明,新月池邊曲。若不妒清妍,卻成相映燭①[2]。
此組詩可謂韓愈清新平淡風格之代表,首首清新,以小見大,讀來清新可餐。組詩中寫有北湖、月池、竹林、流水、孤嶼、花島、渚亭、柳巷、稻畦、荷池、方橋、梯橋、月臺、鏡潭、北樓等諸勝,規(guī)模相當宏偉開闊,如同王維所開創(chuàng)的《輞川集》那樣,在二十首詩中,每一首詩寫一個景點。
誠如趙翼所說:“其實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從字順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專以奇險見長??植枰嗖蛔灾笕似叫淖x之自見。若徒以奇險求昌黎,轉失之矣。”[1]韓愈詩以奇險見長,奇險也是其鮮明“本色”。但是,韓愈詩不僅僅是奇險,像《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以及《晚春》、《春雪》、《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等作品,狀物靈性,草木傳神,仿佛脫口而出,了無造作之痕跡,然卻情思深遠,情趣盎然,韻味十足,于常景中翻出新意,獨具風采。因此,“若徒以奇險求昌黎,轉失之矣”,《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即是特例。而且,若徒以追蹤李杜評昌黎,亦轉失之矣,還有追蹤王維的明證。
韓愈何以模仿《輞川集》?這是很有意義的話題。韓愈自序曰:“虢州刺史宅連水池竹林,往往為亭臺島渚,目其處為三堂。劉兄自給事中出刺此州,在任逾歲,職修人治,州中稱無事。頗復增飾,從子弟而游其間,又作二十一詩以詠其事,流行京師,文士爭和之。余與劉善,故亦同作?!薄斗詈碗街輨⒔o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題目告訴我們,韓愈是用別人的題材乃至詩韻所寫詩。所“奉和”的劉伯芻,因與宰相李吉甫不和,元和七年以給事中為虢州刺史,次年修三堂,作詩二十一首,傳入京師,韓愈便有是和作。韓愈為什么要奉和?或者說其奉和有什么深意?
其一,韓愈詩仿《輞川集》,與其江南經歷和時風影響有關。韓愈生于大歷三年(768),出生北方的破落世族。而其青少年時期基本上是在江南渡過的。其在江南的時間分為兩段:第一段約為3-8歲,因為其父大歷五年(770)去世,隨其兄寄寓江南生活了五六年,后隨其兄去長安;第二段時間約為13-19歲,韓愈再次到江南的時間是建中二年(781),來宣城避亂,其兄也已經去世,直至貞元二年(786)才離開江南而去長安應進士試。江南文化灑脫清逸的精髓,以及溫山軟水的自然環(huán)境,對他一生的行舉與創(chuàng)作發(fā)生著潛在影響。中唐自大歷始,進入了后王維時期,清綺溫麗的詩風盛行,其中成就最高、也最為活躍的詩人如韋應物、劉長卿、錢起等。皎然《詩式》卷四云:“大歷中,詞人多在江外?;矢θ?、嚴維、張繼、劉長卿、李嘉、朱放,竊占青山、白云、春風、芳草以為己有。吾知詩道初喪,正在于此。……迄今余波尚寢,后生相效,沒溺者多。”皎然生卒年不詳,約720-約800,活動于大歷、貞元年間??梢钥隙ǖ氖?,韓愈也生活于皎然所說的“余波尚寢,后生相效”的詩美趣味的風行時。中唐還有兩個重要的唐詩選本可以明證,以王維趣味為趣味,乃時風也。其一是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選錄肅宗至德初年(756)到代宗大歷末年(779)20多年間作家作品,計26人,詩130多首。編選者選的是錢起、郎士元等人的詩,而卻左一個“文宗右丞,許以高格”,右一個“右丞以往,與錢更長”,實際上是在頂禮王維,所選詩在藝術上多為清逸幽遠之境。高仲武《自序》中提出“體狀風雅,理致清新”的選取標準,基本符合當時詩風的特點。其二是姚合的《極玄集》,選錄王維等 21人詩,也以錢起、郎士元等人為主,今本實錄99首,其序中稱“此皆詩家射雕之手也”[3]。非常耐人尋味的是,其中只有王維一個是盛唐詩人。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史》中指出:“姚合編選《極玄集》,以王維詩居首,稱為‘詩家射雕手’,后面選的大抵都是王維一派詩人的作品?!盵4]故而,劉大杰認為:“李肇《唐國史補》云:‘大歷之風尚浮,貞元之風尚蕩?!n愈的詩歌,在反對當日流行的輕浮靡蕩的詩風上,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5]韓愈處于大歷、貞元之后,走的是“元和之風尚怪”的一路,然其《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詩,則顯現出他詩歌奇險之外的清綺一面,是其順應清逸幽遠之時風而表現出來的一種審美自覺,與其江南經歷和美感積淀有關。
其二,韓愈詩仿《輞川集》,乃為了投好劉伯芻。韓愈于憲宗元和元年掾江陵,擔任法曹參軍時所作。憲宗即位,雖使韓愈自郴州移官江陵,卻仍受到朝中政敵之制壓,心中之抑郁,自不待言。韓愈的這組詩,作于唐憲宗元和八年(813),是年韓愈四十六歲,宦海浮沉,飽經世故,在長安任國子學博士,教授生徒,屬于投閑置散的狀態(tài)。著名的《進學解》也寫作于同時。從《進學解》可見,韓愈此時,牢騷滿腹,借勉勵生徒刻苦學習,求取進步為名,而發(fā)話正說,發(fā)泄不滿。因此,其奉和詩中也不可能如王維那樣的息心靜氣的。
韓愈所奉和的劉伯芻,據新舊《唐書》載,其為朝廷要員,出為虢州刺史前,曾任考功郎中,集賢院學士,給事中,是能夠在皇帝面前說得到話的人?!杜f唐書》卷153《劉伯芻傳》:
伯芻,字素芝,登進士第,志行修謹。淮南杜佑辟為從事,府罷,屏居吳中。久之,征拜右補闕,遷主客員外郎。以過從友人飲噱,為韋執(zhí)誼密奏,貶虔州掾曹,復為考功員外郎裴善其應對機捷,遷考功郎中、集賢院學士,轉給事中。裴罷相,為太子賓客,未幾而卒。李吉甫復入相,與宿嫌,不加贈官;伯芻 上疏論之,贈 垍 太子少傅。伯芻妻,從姨也?;蜃嬘诩?,以此論奏。伯芻懼,亟請散地,因出為虢州刺史。吉甫卒,裴度擢為刑部侍郎,俄知吏部選事。元和十年,以左常侍致仕,卒,年六十一,贈工部尚書。伯芻風姿古雅,涉學,善談笑,而動與時適,論者稍薄之。
據史載,唐憲宗時,罽賓僧人般若來華譯經,劉伯芻與歸登、孟簡、蕭俛等人奉詔就禮泉寺譯出佛經八卷《大乘本生心地觀經》。士大夫受朝廷的指派,參與佛教界的譯經活動,在唐代是一種極高的待遇、地位與影響。玄奘譯經時,唐高宗敕令大臣于志寧、來濟、許敬宗、薛元超、杜正倫、李義府和學士范頵等人,監(jiān)共譯經,隨時潤色。唐中宗、唐睿宗時,南天竺僧人菩提流志在長安譯經,譯場中有潤文官盧粲、學士徐堅、中書舍人蘇晉,給事中崔璩、同中書門下三品陸象先、尚書郭元振、中書令張說、侍中魏知古等參與譯事。時有評價說,儒釋雙方“皆一時英秀,當代象龍”[6];所謂“儒釋二家,構成全美”(《宋高僧傳》卷三《唐洛京長壽寺菩提流志傳》)。中書侍郎崔湜因為行香來到翻經院,由于自己沒被指派來譯經,竟然感嘆道:“清流盡在此矣,豈應見隔?”[6]因此,劉伯芻能夠奉詔參與譯經,可見其當時的地位,另一方面也說明了他精通佛理。
還有一則信息也是很應該值得注意的,唐韋絢《劉賓客嘉話錄》載:
刑部侍郎從伯伯芻嘗言:某所居安邑里巷口有鬻餅者,早過戶,未嘗不聞謳歌而當壚,興甚早。一旦,召之與語,貧窘可憐。因與萬錢,令多其本,日取餅以償之。欣然持鏹而去。后過其戶,則寂然不聞謳歌之聲。謂其逝矣。及呼,乃至,謂曰:“爾何輟歌之遽乎?”曰:“本流既大,心計轉粗,不暇唱《渭城》矣。”從伯曰:“吾思官徒亦然。”因成大噱[7]。
《類說》卷54引《劉禹錫佳話》中也有類似的記載。劉伯芻給錢,是因為賣餅者之謳歌。賣餅者所謳者何?乃《渭城曲》。此記錄,是否可以說明劉伯芻是酷好王維詩的呢?如果此論成立,韓愈放棄奇險怪異的追求與套路而仿《輞川集》以贈劉伯芻,則具有投好劉伯芻的成分,不僅有悖辟佛而奉道的信仰,而且背離了他的主流詩風與審美趣味。
其三,韓愈詩仿《輞川集》,反映了他性格上極強的爭強斗勝的一面。韓愈的這種爭強好勝的個性,決定了韓愈詩文上的表現,“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答李翊書》)其詩最顯著的特點是詭怪盤硬,豪放雄奇,以險怪取勝,力主以筆法摧破歷代詩法規(guī)律,突破詩的一般音節(jié),蓄意以古文章法為詩,而自成一家。鄭振鐸先生認為:韓愈的詩“雖然同樣的持著反對濃艷與對偶的態(tài)度,卻有意的要求險,求深,求不平凡。而他的才情的弘灝,又足以肆應不窮。其結果,便樹立了詩壇上的一個奇幟,一個獨創(chuàng)出來的奇幟?!盵8]韓愈的山水詩也多五、七言長篇古詩,多鋪排而寫景和記事。我們以為,韓愈詩仿《輞川集》,具有與王維一比高下的意思。這樣的推想也不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的。日本學者川合康三的《終南山的變容——由盛唐到中唐》,比較王維的《終南山》與韓愈的《南山》,從二詩寫作上的差異來看兩個時代的差異,認為王維是用有限的語言把握整體,而韓愈則纖毫無遺地記錄了構成終南山的多樣地形地貌,描寫了四季晨昏發(fā)生的景象變化,以及自身在不同情態(tài)中的不同感受[9]。因此,韓愈模仿王維的《輞川集》,卻寫了二十一首,硬是要超出一首,與其好勝喜競的性格有關。
由上述三方面,推想韓愈仿學《輞川集》的創(chuàng)作意圖,絕非憑虛公子之臆想也。
韓愈與王維的詩歌,孰優(yōu)孰劣?朱彝尊《批韓詩》早就比較說:“(韓愈)首首出新意,與王、裴《輞川》諸詩頗相似,音調卻不如彼之高雅?!盵10]今人金學智在《中國園林美學》中也指出:“唐代詩人詠園,愛寫組詩以唱酬(這也頗受王維影響),于是,也有一系列景觀題名之出現,如韓愈有《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其中,‘鏡潭’、‘柳溪’、‘月池’等,頗有詩意,但也頗多湊成的、隨意的,如‘流水’、‘北樓’、‘北湖’、‘西山’、‘荷池’、‘稻畦’······可見未經深思熟慮,還是‘散文化’的。”[11]金先生還認為:“他(韓愈)對景題亦即詩題并沒有嚴加選擇,因而有二十一個之多;更沒有對景題深入細致地推敲、加工,因而各題之間重復之字極多。其實,他只是應邀即興地、隨機地詠了二十一首。這種個人行為的結果,就導致了松散組合類型的誕生,當然,還應肯定其組詩特別是其中有些作品的藝術價值?!盵12]我們不想討論韓愈詩與王維詩的優(yōu)劣,而只是為了呈現二者的美學風貌,以說明詩歌創(chuàng)作中時代背景與詩人個性之差異的。我們試比較韓愈的《渚亭》詩和王維的《臨湖亭》詩(見表1)。
王、韓二詩的題材、意象皆同,然情味判然。其筆下的景象有自己的影子,是詩人各自人格的寫照。王維的詩是寫迎客與賞景的心情,無心樽酒,也無心壁隔,沉浸景中,陶醉美色,湖與天一色,湖與心也一色,舉手投足而聽憑自然,意念心性而皆合天道,是“水流花開”的一種禪境和禪悅。韓愈著眼“人知”,不忘塵世,雖欲任運自在,卻擔心有壁之相隔,不是順其自然而無論有壁還是無壁,刻意追求“無壁”的境界,詩中充滿了有壁而不能“面面觀”的憂心,顯示出矻矻奢求的精神沉重。故王維的詩飄逸恬淡;韓愈的詩滯謹深切。而認真閱讀韓、王的組詩,便清晰發(fā)現,韓愈仿寫只是貌似,實質上全是他自家面目,我們還是從對比中加以分析(見表2)。
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云:“退之詩,大抵才氣有余,故能擒能縱,顛倒崛奇,無施不可。放之則如長江大河,瀾翻洶涌,滾滾不窮;收之則藏形匿影,乍出乍沒,姿態(tài)橫生,變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盵13]方東樹云:“杜、韓盡讀萬卷書,其志氣以稷、契、周、孔為心,又于古人詩文變態(tài)萬方,無不融會于胸中,而以其不世出之筆力,變化出之,此豈尋常齷齪之士所能辨哉!”[14]歷來對韓愈本人的評價是:“力大思雄”。對其詩的評價是:“顛倒崛奇”。或者可以說,韓愈是以“顛倒崛奇”詩而聞名于世,也擅長詩的“顛倒崛奇”。其詩中長于概括,偏于理性,多鋪敘排比,議論風生,情多于韻,往往顯示出“不平則鳴”的心緒波痕,表現出“干預生活”的強烈情感。其哲學上的道教信仰,以及其美學上“筆補造化”的美不自美的趣味,將審美物象對象化,而以搏牛之力,在方寸之地經營,總感到左沖右突地拘束。從其詩中頻繁出現“莫”“欲”等使令詞,可以想見韓愈創(chuàng)作時的審美狀態(tài),受干擾于現實處境的他,自覺不自覺地表現出不能平靜的焦躁,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感慨。詩中議論似乎含有許多故事,喚起讀者的許多聯(lián)想,也因此而表現出相應的理性深度和感人力量。
表1 韓愈的《渚亭》詩和王維的《臨湖亭》詩比較
《舊唐書·王維傳》云:“在輞口,輞水周于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钡⒂诙U學的王維,凈以解脫,心清性凈則眼界清凈,他在《謁璇上人并序》里夫子自道地說:“上人外人內天,不定不亂,舍法而淵泊,無心而云動。色空無礙,不物物也,默語無際,不言言也?!币庵^自覺地放棄一切目的,由人復天,以人合天,以天的規(guī)律為人的目的。詩人并不注重于實際意義上的自然人世,而著重于心理主體的建設,站到了終極的意義和審美超越的高度,其詩中常常以“閑”的形象以呈現其“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境界?!遁y川集·漆園》詩云:“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蓖蹙S眼中的莊子之“偶寄”智慧,打破了主客對峙、以我役物的態(tài)度,破除自我中心優(yōu)越而混同于物,不拘于物,不累于心,順性而為,游心于物之初,心靈高度自由,獲得擺脫所有感官的牽累的解放。已悟寂為樂,此生閑有余。這既是王維的人生觀,也是他的美學觀,美在自美,追求原始幽寂而纖塵不染的境界,一切都在本然中。故而,其寫詩時多處于心平氣和、閑適滿足的精神狀態(tài),也最易生成“溫柔敦厚”的詩觀,生成虛靜空默、淵泊恬淡的意境。黑格爾認為:“在這類藝術作品中形成內容核心的畢竟不是這些題材本身,而是藝術家主體方面的構思和創(chuàng)作加工所灌注的生氣和靈魂,是反映在作品里的藝術家的心靈,這個心靈所提供的不僅是外在事物的復寫,而是它自己和它的內心生活?!盵15]在闡明心與外界自然的關系上,這與中國古代美學的精髓相一致。王維與韓愈的處境全然不同,故而心境肯定也不一樣了,以“內心生活”觀王維與韓愈詩歌的差異,詩歌作為各自心靈的映像,無疑是生動而可信的。詩人的思想文化信仰深刻影響了詩人的審美觀照與創(chuàng)造。王維“境隨心轉”,韓愈則是“心隨物動”,二者觀照世界的思維與方法論的顯著不同,導致了二者美學趣尚與詩歌文本的極大差異。
表2 韓愈、王維組詩的比較
韓愈仿寫《輞川集》,雖然也以王維山水詩美為圭臬,追求空靈澄澈的清遠品格,甚至同樣獲得了自靜自凈人性的充分自現,但畢竟不可能像王維那樣以寂然之心去觀照萬物的寂然本質,從而生成“寄暢山水”的審美狀態(tài),其詩中更多的是表現其無限的思想空間和無拘的創(chuàng)造活力,反映了他本質上積極事功的人性精神,具有“寄傲林丘”的文本特征,形成了貌似而質異的全然不同王維的自家美學面目。
注 釋:
① 本文引用古籍之不注明版本者,皆為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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